你好,孔乙己

2023-12-03 09:43孙戈
当代小说 2023年11期
关键词:画像孔乙己鲁迅

孙戈

1

我又梦见了彭菲。

彭菲眨动着那双大眼睛,像是要询问我什么,又迟迟不肯开口。即便她问,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俩之间似乎无话可说,似乎又有很多话要说。我试图伸手去触碰她,她却倏地消失了。

我后悔自己动作迟缓,心情沮丧。眼前突然闪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孔,眼睛很混沌,却一眨不眨,脸色青白,一把乱蓬蓬的花白胡子。我惊恐地坐直身体,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我想点燃一支烟来压惊,可是不行,身在几千米高空的飞机上。我打开遮光板,看到的只是茫茫云海,梦境里应该也是这样的背景,有些刺眼。

我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问空姐要来一杯咖啡。

彭菲是我的前女友。我俩相识的过程有点离奇,也算得上浪漫。彼时我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画者,师大美术系刚毕业。彭菲跟着她闺蜜去我画室玩,盯着鲁迅先生的画像看了很久。我能猜到鲁迅先生对于她来说应该是神一般的存在。我也崇拜鲁迅先生,学过他的课文,背过他的金句,画过他的肖像。鲁迅先生的形象总是那副眉头紧锁、棱角分明、正义凛然的样子,适合素描,是画者做功课的最好素材。

我提议给彭菲画一幅画,她似乎有些顾虑,看着闺蜜。闺蜜问我,收费吗?

我反而要请你俩吃饭。

这还差不多。那我来当灯泡吧。

那张画彭菲特别满意,问我能不能带走。我说当然可以,是你的了。她调皮地说,谢谢,我是说这张。她高高举起鲁迅先生的画像。我说,这是我以前的作业,画的是年轻时期的鲁迅,没留胡须,作品很稚嫩,很不成熟。彭菲说,我见过的鲁迅先生画像都太成熟了,太完美了,这张倒是与众不同。

我有些舍不得,但她一脸真诚。她认真的样子很可爱,让人无法拒绝。

2

就像绘画与文学有着无法分割的共性,我和彭菲之间也是。她教初中语文,靠记忆,靠积累授业解惑;我靠渲染,靠发挥传道。我俩经常谈起鲁迅先生,谈他的作品,谈他的书法,谈他的生活。

我俩谈过最多的是《阿Q正传》,奚落对方时,把对方比作阿Q甚是解气。也谈《伤逝》,大概我和彭菲最初的日子,与涓生和子君有许多隐隐相似的地方。

我承认自己的性格与涓生很像。彭菲专业成绩优秀,顺利签到了工作;我的简历却屡投不中,失业的那段时间甚至背着画板到江边给游人画像。十几个年纪悬殊、经历完全不同的男女画者一字排开,画板上挂着一张作品,或者是明星的画像,或者是自画像,算是自我推介,招揽生意。

我懒得画自己,曾经把彭菲的画像挂上去。画像里的她虽然很文静,很淑女,但毕竟没有知名度。她怂恿我把那张鲁迅先生的画像挂上去。我说这样行吗?彭菲说,我看行。

游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画板上的画像,大家都对鲁迅先生充满好感,选择相信鲁迅先生,也会选择相信我。那段时间我与鲁迅先生朝夕相处,闲下来的时候,我把先生的画像转过来,朝向自己。画像中的他目光炯炯,似乎能猜透我的心思,看出我的懒散和颓废。我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打发无聊的时间。有时腦子里会突然浮现出鲁迅先生沉思的框图,印象里他烟不离手。我模仿先生的神态、表情和吸烟姿势,幻想自己在扮演先生,甚至那一刻被灵魂附体,直到有人坐下来询价,我才从幻觉中惊醒,回到现实。

很多人认不出年轻时期的鲁迅先生,问鲁迅不是有胡子的吗?

鲁迅先生也不是生下来就有胡子的。

这近乎废话,但能拉近彼此的距离,并且给我带来了微薄的收入。我心情愉悦,迸发了不少创作灵感,其间参加过几次书画大赛,都取得了不错的名次。彭菲和我信心爆棚,恰好画院招聘考试,我当然不想错过。

彭菲在考场外挽住我,目光中充满期待。我说,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那么自信?

我告诉彭菲,我要和江边的朋友们告别,他们都等着呢。

那你去吧,少喝点。

大家为我高兴,纷纷提前收工。我们喝了很多酒,唱歌,跳舞,吟诗,作画,耍到酒店打烊。彭菲在远处发呆,默默地看着一伙伙人从酒店出来。我本来是要带上她的,她当时想了想说,我还是别去了,影响你们,都放不开。我一会儿过去接你。

在门口告别时大家都依依不舍。酒精烧脑,每个人都抛开了自己平时的样子。送走同伴,我顿感轻松。想不起刚才混乱的场面,却想起了这些年的不容易。看着彭菲远远走过来,我的鼻子酸了。

你是真正的画家了。彭菲抱住我,吻我,泪水流到嘴唇上时失去方向。

我掏出烟,彭菲抢过打火机,帮我点燃。我狠狠地吸了一口,仰头吐出烟圈,和彭菲一起笑,笑得莫名其妙,笑得前仰后合。我用夹着烟卷的手指捂住彭菲的嘴巴,她却咬住了烟头,猛吸一口,一阵咳嗽……

那一晚我无比清醒,很认真地收起了鲁迅先生饱经风霜的画像。那画像是为我饱经风霜的,我要把它当神一样供着。我把画像捧在手里仔细端详,鲁迅先生的神态看上去愈加凝重,凝重里带有慈祥。彭菲倚靠在我的背上,语气轻柔,如风在我的耳鼓边吹,你得感谢鲁迅先生!

我说,我在考虑该怎么感谢你呢。

彭菲脸红了。

3

我一直没有等到考试的结果,终于忍不住打电话询问。对方似乎在查找我的名字,半天才开口,早就公示了参加面试的名单和时间了,您并没有来。

什么?我脑子炸开了,没有人通知我呀?

我们是在日报上公布的考试结果、面试名单和时间。

不可能!我怎么没看见?

白纸黑字,怎么会不可能?

我和彭菲找来了报纸,顿时泄气。我气急败坏,又抄起电话来大发脾气,这不是儿戏吗?我给你们留电话了呀,为何不电话通知?

难道这不是更公平公正的方式吗?这也是考试的一部分,至少您没有认真地阅读我们的通知,没有重视这次招聘,儿戏的应该是您吧。

现在谁他妈还看报纸!我差点摔掉手机,一脸悲愤地看向远方。彭菲低着头,不敢抬起来,更不敢看我。她在自责,泪水盈盈,觉得有责任的应该是她。

当时我俩高兴得忘乎所以,把通知上最关键一段文字忽略掉了。

彭菲挽住我的手臂慢慢滑落,声音里带着哭腔,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粗心大意。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啊?她抽泣,啼哭,继而号啕大哭。

我靠在樹上,麻木,发呆。我不能原谅自己,心里对彭菲也有一丝怨恨。她没有为我分忧解愁,更多的时候是在添乱。彭菲慢慢止住哭声,小声念叨,都怪我,我该仔细看看,该多看几遍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第一次这样大声地打断她。她被我的粗暴吓呆了,惊讶地看着我,再一次泪流满面。我俩都低下头,相对无言。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翻看手机。大学同学也有人参加了此次考试,出考场道别时,还说要加强联系,怎么这些日子都没动静了?我拨了二峰的手机,一直没有接通,我骂了一句,不耐烦地转过头。彭菲折着衣角,慢慢地后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去了钟表租位,父母正忙着招呼买主。装修季,买钟表的人很多,父母忙不过来,又舍不得雇人,盼着我能帮一把,又担心影响我的正事。

我告诉他们我没被画院录取,我不是画画的料。

回头是岸,来得及不?

父亲没有惊讶,问,你想好了?

我点头。

父亲说,这事你得想清楚,不许反悔,咱俩必须郑重其事地谈一次。

父亲口里所谓的郑重其事,就是领我去了一家小酒馆,点了四个小菜,倒满两杯白酒。父亲说,别小看这家苍蝇馆子,来晚了真没位置。就八个菜,老板当大厨,多一个菜都不做,到点就收工,几十年不败,牛不?

我知道父亲这话是引子,他要说正事。

咱家祖辈三代没有一个人画画。你打小就喜欢画,老师常夸你,成绩也不赖。可人这一辈子,关键就那么一两步,运气占挺大的成分。要怪就怪你爹没出息,根儿上不行。其实啥都不白学,技不压身,说不定啥时候就能用上。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城东又开了一家家具城,正招商呢。我早就想租一块地方了,我和你妈经营了这么多年,进货渠道稳定,代理的品牌也不错,就是精力跟不上了。你先把画画的事放一放,干这个准行。不过你记住,咱做的就是个小买卖,发不了家,也饿不死人。想干就收住心,脚踏实地,别指望像大画家那样,划拉几笔就能挣到大钱。

父亲头一次不停气地和我说了这么多。我打断他,我能干得比你好。父亲嘿嘿一笑,别说,儿子总得比老子强。

我仰脖干掉了杯里的白酒,爸,我还是换啤酒吧!

今天是咋的了,这么冲?你不得和彭菲商量商量吗?

我自己的事,和她商量什么。

父亲翻翻眼皮,没再吭声。

4

我经历了一个荒诞、吊诡的过程,失去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盲目乐观给我挖了一个巨大的坑,我掉进深渊,心灰意冷,而且很长时间都无法面对这些。但是回头想,即便我参加了面试,就一定能被画院聘用吗?或许并不一定,但生活没有假设。我不再像以前临时帮父母打下手时那样三心二意了,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钟表店以外的事情。但是稍有清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望着那些精美的、简约的、欧式的、复古的座钟挂表发呆,将它们幻想成一幅幅画,如同美展上的作品,正被人欣赏。我不能容忍它们看上去杂乱无章,于是细心为它们调整位置。我为客户介绍、解释、演示,同他们讨价还价,极力掩饰自己身为画者的气质。我剪去披肩长发,把中式上衣换成一身轻便运动装。

钟表卖得好,厂家也高看我一眼,价格也能拿到最低。有顾客想根据家里的实际尺寸定制钟表,我能为其画出样式,顾客满意后传给厂家,厂家很佩服我的设计图和效果图,夸我专业。私人定制价格高,他们愿意承揽。

我忙得不亦乐乎,父亲想给我聘个帮手,我不同意。一个人累是累点,但省心。

我时常会想彭菲,时间已经抹去了我对她的怨恨,但似乎也麻木了我对她的激情。我甚至好几次都在恍惚中见到了彭菲的身影,看见了她那双清澈而忧伤的眼睛。我不顾一切去寻找,去追索,却总是不见她的影踪。

我打过她的电话,她始终不接。隔了很久,她发来短信:我不能原谅自己,心中有愧,无法自拔。我们相约过彼此永不背叛,但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背叛?

而且更让人绝望。最好的解脱方式就是,我们分手吧。

我泪流满面。我很清楚她拒接我电话的那段时间一定同我一样备受煎熬。她尽量想表达得轻松一些,甚至带一点诗意,可我分明感觉到了她的心碎。

我不该吼她,即便我失去了一份向往已久的工作。

我知道自己无可救药了。

顾客夸赞我有文人气质,厂家夸我业绩突出,我开心不起来,反而觉得是一种嘲讽。我在家具城里不合群,他们三三两两,午休时下棋、打牌,或者高谈阔论,扯家长里短;我则喜欢清静,习惯了独自一人。

小哥送来的外卖索然无味,我草草吃完,在过道里跑上几圈,不想早早生出一副肚腩。大学同学偶尔小聚,我只去过一次,遇见了二峰,彼此尴尬。那天他没接我的电话,他过后打给我,我也没接。我的怨气已经消散了,一切只能怪我自己。

二峰说,没想到这么狗血,你小子昏了头了。

我讪笑,往事不堪回首,画画画到最后竟然会让人生活不能自理,到哪儿说理去?

同学中有人进了画院,有人在美协,有人入出版社,却都假模假样地羡慕嫉妒恨,说我继承家业,比他们这些穷画家荣耀多了,纷纷向我敬酒。我打断话头,不好意思,本人做的是小买卖,经营的东西也不便送给大家,欢迎各位同学亲自去买,我一定给折扣价!

我中途退场,顺便把单埋了。

5

我来绍兴订货,先去拜谒鲁迅先生故居。双肩包里装着鲁迅先生的画像,它见证了我和彭菲的爱情,也是我当年在江边作画的招牌。我内心觉得对不起鲁迅先生,曾经相约要和彭菲一起来,可惜物是人非,我早已与彭菲分手了。但梦见彭菲又让我突然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我是和彭菲一起来的。

彭菲熟读鲁迅先生的原著,尤其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她一定会驻足良久,仔细印证原著与现实之间的异同。她会埋头于先生的书法、字画、手稿,仿佛在甄别时空变迁时留存的况味。她一定会全身心投入,几乎忘记我的存在,偶尔回头莞尔一笑,然后继续她的考究。

但她终究只是我的幻影、我的念想,时而存在,时而消失,我根本无法将她带来。她也完全不熟悉此时的我。她依然能沉浸在与先生心灵交汇的一刻,而我不能,我只是在还愿,在忏悔——说得再冠冕些,是在救赎,寻求心灵上的慰藉。鲁迅先生的塑像前增设了围栏,游人无法近距离与之接触,只能远远膜拜。先生长衫端坐,仪态庄重,俯视各处赶来的游客,心如止水般安详。它既是我印象中的鲁迅先生,又多出了几分莫名的生疏。我拿出画像与之对比,才发现自己视若珍品的画作,完全没有刻画出鲁迅先生的风骨,更妄谈刻画出先生的灵魂。

不时有人给鲁迅先生的塑像献花,态度虔诚。一个女生动作轻盈舒缓,优雅而知性。放好花束后,她后退几步,鞠躬,转身,款款离开。她的背影和侧面都很像彭菲,我回过神,快步追出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却不见了她的影子。一个挎着花篮的女孩迎面拦住我,叔叔,买束花吗?

我拿起一束,轻轻地闻,一袭芳香沁人心扉。我不清楚刚才的那一幕是不是幻觉,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我暗示自己,那人不会是彭菲,她发给我那段文字后,就宣告了我俩关系的结束,再无交集。我抽了一支烟,长舒一口气,重新回到鲁迅先生的塑像前,恭恭敬敬地放好花束,深深地鞠躬。

鲁迅先生的故居一如江南大户人家的庭院,古朴大气。我关注故居的文学气息,更关注故居的建筑结构;我仰视院落的壮观,也留意游人的举止。摄影作画的人很多,摄影者与画家的穿着和气质大多雷同,宽檐帽,大墨镜,多兜马甲,长枪短炮,动作沉稳,气定神闲。我禁不住走到他们身后驻足观看,似乎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天色渐渐暗了,游人却比白天增多了。四处寻找蹬车生意的“乌毡帽”们和游人搭讪,讨价还价。河里的乌篷船依然在慢悠悠地前行,吱吱嘎嘎的摇橹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转到鲁迅中路,看见了一尊醒目的孔乙己塑像。他身着长衫,举着一颗茴香豆,就着一碗黄酒,一副津津有味、自得其乐的样子。我走近塑像仔细端详,竟然发现它与梦里的那个形象完全重合,原来我梦见的竟然是孔乙己!

我该梦见鲁迅先生才对,可是却从未有过,倒是梦见了他笔下的孔乙己。我错愕不已,心中五味杂陈。

孔乙己是咸亨酒店的“头牌”,不可放过的一景。人们听着导游的讲解,并且三三两两地与孔乙己合影拍照。有人搭着他的肩膀,有人和他并肩站立,做着“V”字手势。风里雨里,雪里雾里,孔乙己就这么不言不语,静静看着眼前的世界。我不想上前凑热闹,也不想马上离开。丢掉画板前,我喜欢穿宽松的中式上衣,类似于孔乙己的长衫。酒桌上同学调侃我是钟表销售业界画画最好的,大家哄笑,我满脸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我在咸亨酒店找到一个座位,坐在那里能看见孔乙己的侧影。我突然觉得他并不陌生,虽然他突然闯进我单调的生活里来,但带给我的竟然是一种久违的故人重逢般的感觉。每天和钟表、顾客打交道,我所干的无非是把那些标记时间的物件卖给需要装饰的人们,再从他们手里拿到钞票,揣入自己的腰包。我已经能够解决温饱,甚至可以偶尔奢侈一次,但始终无法真正地做到开心。我的画板靠在墙角,已经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我的手生疏而僵硬。几次看到画展的消息,看到那些斩获了大奖的名字,我从羡慕到渐渐无动于衷,我终于不再骂自己堕落和无耻了。

我不拒绝相亲,但每次都失败而归。相亲对象都是我周边的人,或者他们介绍的。喝一杯自己喜欢的咖啡,再加上几块蛋糕,我们绝口不谈艺术,不谈学识,只聊现实,谈家具和钟表的款式、价格和流行趋势,谈房子、客厅、卧室,以及家居风格。我知道我不该拿彭菲跟她们比较,但总是不由自主。

我第一次喝黄酒,就喜欢上了黄酒的口感和力道,比白酒温柔,比啤酒值得回味。我不停地喊服务生续添。茴香豆也确实美味,我夹起一枚,仔细端详。我甚至想去拽住孔乙己的衣角,问他“回”字的四种写法。他大概会用指甲蘸了碗底残存的酒,一笔一画地写给我看,然后捻捻胡须,开心一笑。

6

我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想和孔乙己打个招呼。

我缓缓抬起头,孔乙己已然就在我的眼前。

见你一直看向我这边,是不是有话要讲?

你好,孔乙己!我脱口而出,自己都觉得突兀,急忙起身拱手。

孔乙己似乎不大习惯,但还是拱手还礼,坐在了我对面。

其他人来,拍了照,完成任务一般,就当我不存在了;你则不然,远远观察,靜静等待,似乎欲言又止,欲罢不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默然一笑,把装有茴香豆的碟子和酒碗向前推了推。

喜欢一个人旅游?

我和孔乙己的对话就这样开始了,一点也不生硬。孔乙己说,我孔乙己一辈子未曾远行,参加科举考试也屡试不第,惭愧惭愧!但我见过世界各地的游人,金发碧眼的,黑皮肤的,黄皮肤的……不出家门也能大开眼界。

我还担心你跟现在的人会有交流障碍呢。

我的普通话虽然不标准,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基本的交流不成问题。只不过从前慢的时光已经走远,哪个还有闲情逸致交流与倾听?再说咸亨酒店生意兴隆,我是迎宾,不全神贯注做好本职工作,老板是要炒我鱿鱼的。

我差点笑喷,用颇有些戏谑的语气问他,老板也不用付给你工钱?

孔乙己一脸严肃,你大概忘记了,我尚欠东家十九个钱呢!面子于我胜过一切。但是如今我的躯壳站在这里,修炼的是灵魂与境界,大可不必那么在意钱财了。

我点头赞许。

你是搞艺术的吗?

见我摇头,孔乙己讪笑,你有文人气质。

我说,那就聊一聊鲁迅先生,聊一聊你孔乙己。

孔乙己轻捻胡须,鲁迅先生胸怀悲悯之心,笔触从容深刻,没有他就没有我孔乙己。

孔乙己直起身子,放下酒碗,说,这么多年,世界各地用不同的语言解读我,分析我,用电影、话剧、戏曲……各种艺术形式演绎我;而我,却在通过游人的言谈举止了解外界。我从不同人的面目表情、肢体语言,能读出许多用语言无法表述的况味。鲁迅先生的作品历久弥新,但来这里的游人,目的无非都是看看热闹,满足一下好奇心,或者作为谈资自我招摇一番罢了。

我说,其实读者对你的认知到底是有改变的。

孔乙己长叹,我已经释怀了。鲁迅先生让我在作品中死去,咸亨酒店让我重获新生。沧桑巨变,岁月有痕,我都看在眼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能在咸亨酒店重新站立,每天生活在游人如织轻松浪漫的氛围之中,夫复何求!

我俩大笑,他所说在理。

我问,你不觉得,最近来咸亨酒店的人多起来了吗?

我孔乙己突然名气大增,已然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和网红。这不,许多爆款金句,都和我孔乙己有关联:人人都笑孔乙己,但人人又都是孔乙己;脱不去长衫,丢不下面子,放不下架子,扯不去虚荣。鲁迅先生原本设定让我属于小众,四体不勤,迂腐不堪,如今却一举超过阿Q,成为先生作品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这大概是先生未曾料到的吧!

孔乙己喝掉了碗底的黄酒,拈了几颗茴香豆放进嘴里。

从前大家把我当作笑料,后来施以同情,如今拿来与自己作对比……词是新词,事却是旧事,自古有之。大家来这里,无非是彼此对视,看人正己,想要从对方身上读出点什么。我孔乙己本来就活得很失败,没有资格给人解惑,更给不了什么建议。人,说到底还是要善待自己,给自己以希望,鲁迅先生的那句名言几乎妇孺皆知,很值得铭记……

我俩彼此会意,碰了一下酒碗。远处,突然多出一群人来,徘徊,议论,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得!那里才是本人的位置。我孔乙己口无遮拦,刚才一番话权当消愁解闷了。告辞!

我假意阻拦,笑着追问,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吗?

孔乙己下意识地用指甲蘸了碗底残存的酒,想在桌上写字,见我一脸坏笑,便说,这是一个提笔忘字的时代,这种问法已经过气喽!

大家围住孔乙己,手机频频闪光。我起身,极力让自己清醒,但恍惚间仿佛又看到那个向鲁迅先生塑像献花的女生,像极了彭菲。我快步走过去,她却消失了。我搭住孔乙己的肩头,兀自发呆。孔乙己心如止水,一如往常,似乎完全记不起刚才与我那番推心置腹的交谈了。

我沿着鲁迅中路轻盈行走,像是踩在绵绵云朵之上。拜谒鲁迅先生的故居,让我离先生更加遥远,却无意间走近了孔乙己。夜已深,整个城市正在沉入梦乡,不远处的路灯下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我好奇地走近,才看清那里立着一副画板,旁边还有一只敞开着的画箱和一把折叠椅,折叠椅上放着半盒香烟,水杯冒出热气……

我四处张望,空无一人。伏下身,看见那畫纸空白,未添任何油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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