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北
1
红莲沿着簸箕一样的石阶往下走,在临水的台阶上停住,顺势蹲坐在一块凸起的方石上。她手中的竹盆“咕咚”一声落在石板上,盆里的衣服散了出来。
“红莲姐,这哪是洗衣裳的地儿?赶紧回去,周爷要骂得凶呢。”一个花蘑菇一样的女孩叫喊着,踏着石阶跑下来。她扎着羊角辫,脸蛋圆圆的,穿着一身蓝底碎花衣服,像极了一个花蘑菇。
红莲倔强地甩一下脸,泪珠飞落到水面上。
河里没有青鸭和鱼儿,没有来往的船只,只有几条小船无精打采地停在芦苇丛边。白花花的芦花挤在一起,如同堆成的雪团。没有云雀、苇莺的翻飞,没有秋风的穿行,运河如同一幅寂静的画作。
花蘑菇弯腰把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往竹盆里收拾,顺手拿起一块绣着鸳鸯的丝帕去擦拭红莲脸上的泪珠,然后把竹盆揽在腰上,拉了一下红莲的胳膊,说:“动气要伤身的,不就是拖延一天,啥大不了的。”
“婚期是年初订好的,在碧霞祠求的吉日。”红莲抹一把脸上的泪,“小兰,你还小,好多事不懂。”
“事儿我不懂,我就巴着红莲姐好。”小兰把竹盆挪到腰的另一侧,“巷子里的人都说,是你哭嚷着让母親把裹着蓝花褥子的我从渡口抱回家的,还给我起了名字,当亲妹妹待。你的恩,俺一辈子都还不完。”
“咱都是苦命人,啥恩不恩的。你是生不逢时,我也是克星缠身。”红莲苦笑一下,踮起脚尖眺望着运河的远方。
小兰故意用手打起眼罩,伸长脖子,笑嘻嘻地说:“红莲姐,我看到一个书生站在远处甩着水袖呢。”
红莲立刻转回脸,大半个脸蛋儿都涨红了。“又耍贫嘴,看姐不打你。”她举起手里的手帕,向前扑打了一下。
“想打我啊,你可追不上我。”小兰向岸上跑,故意让红莲追赶她。
红莲站在原地,说:“鬼机灵,姐不上你的当!”
小兰跑回来,朝四周观望,压低声音说:“鬼子就像那黄鼠狼子,说不定啥时候像野狗一样窜出来。有个意外,我可担待不起。”说完,扯起红莲的衣袖往岸上走。
红莲听说过“鬼子抢花姑娘”的事,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寒战。她紧跟着小兰上了岸,匆匆转进竹竿巷,揣着满肚子委屈挤进家门。
2
小兰端着竹盆径直走向后院,红莲顺着连廊转向西厢房。
西厢房是红莲的闺房,门前有一口绛紫色的陶瓷缸。瓷缸有半人多高,外面镶着两个铜虎头提环,里面有几片枯黄的荷叶。瓷缸的右边有一株石榴,石榴枝条已经很稀疏。
红莲的目光透过窗棂停在树顶的几个石榴上,龇牙咧嘴的石榴像被撕了一道道口子的灯笼。此时,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撕裂的灯笼,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 莲儿,娘明白你的心思,哪有爹娘不疼儿女的?”红莲母亲说着,轻盈地走进屋里。浅蓝底挑绣着梅花的丝绸偏襟衣褂,与她慈眉善目的面孔搭得很自然。
红莲把脸扭向一边,给母亲一个后脑勺。
母亲走近红莲,在床沿坐下来,声音柔和地说:“你说,哪有爹娘不疼儿女的?”
“爹就不疼我。”红莲没有抬眼看母亲,轻轻扭了一下身子。此时,她能知晓母亲的心情,以及母亲那静如止水的样子。
“爹拿你当心肝宝贝,护得紧着呢。”母亲抚摸着红莲的头发。
红莲抬眼望着母亲的脸,娇嗔地说:“为啥延迟女儿的婚期?”
“佐藤那里不好说话,你爹可费了大袋子的银圆。”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
“听爹和商会的祝伯伯说,佐藤答应依着爹呢。”
“听你爹说过的。你爹答应摆宴席请佐藤的大队人马,还要搭戏台唱出大戏,真是麻烦着呢。”母亲慢慢说着。
“这有啥!宴席请玉山楼的厨子,搭台唱戏让公馆街戏园子办理。”红莲憋着满肚子的怨气。
娘提起一只衣角说:“说得轻巧呢。哪件衣服不是一针一线缝起来的?你爹好脸面,场面弄得大着呢。迎亲的吹鼓手都是从太行山那边请来的。”
“娘的话俺懂。爹亲口说,佐藤能有多大的胃口,能吞得下秤砣?为了闺女的婚事,倾家荡产也值。”红莲认真地说,“爹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娘望了一眼窗外,收回目光,身体靠近红莲说:“莲儿心里明光着呢!爹也有难处,等将来有一天你就不责怪爹了。”
爹的难处是什么,红莲想问个清泉见底。她看到母亲的脸上现出一丝忧虑,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母女俩相对无言,好多的话语却在心里翻腾着。
3
“周会长在家吗?”大门上的铜环被轻叩几下后,院里响起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正候着您呢,在堂屋。”红莲母亲应答着,紧着步子走出西厢房,又朝向堂屋喊道,“商会祝会长来访。”
“有失远迎,祝会长安好!里屋请。”红莲父亲笑呵呵地走出堂屋。
“咱的戏要您定啊,刚跑了趟公馆街戏园子。”祝会长满脸笑容,跟随父亲走进堂屋。
母亲走向大门口,插上门闩。
红莲关心自己的婚事,目光跟进堂屋。她侧耳细听父亲和祝会长的谈话。
“祝会长跑腿受累,非常感谢。”父亲说。
“跑趟腿儿,何足挂齿啊。”祝会长的声音。
“戏园子老徐要定哪出戏?”父亲急着问。
“初定的是民生剧社新编的《江汉渔歌》。戏里说的故事是南宋汉阳太守集结江汉渔户,协助官军抗击金的侵略,最终化解了汉阳之危。”祝会长兴奋地说。
“这戏好,正是时候。咱百姓拧成一股绳,岂容几十个鬼子遮了天?”父亲声音高起来。
“徐经理担心打草惊蛇,建议换成《空城计》。”
“没听说吗?鬼子看戏,傻眼。佐藤老龟还能看出个子丑寅卯来?”
“佐藤老龟的翻译是个吃里扒外的卖国贼,不得不谨慎行事。”
“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徐经理和太行山上连着呢,听他的没错。”
几声杯盖刮茶叶沫子的声音过后,红莲听到父亲说:“赶紧去跟徐经理回个话儿,就《空城计》。”
“好嘞,我就去跟徐经理把话递上。”
“还有句话,一定嘱咐徐经理,千万把太行山上来的迎亲队伍安排稳妥了。”
“您放心,这事儿大家都挂在心上呢。”
“路上当心,不要让野狗盯上了。”
“您就把心放肚里吧。”
“事后再表谢意。”
“自家的事儿,何以言谢。先告辞。”
红莲听着父亲和祝会长的寒暄,看着他们走出堂屋在院里道别,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书生站在远处甩着水袖的画面。
4
为何脑海里浮现出甩着水袖的书生呢?红莲自己也捉摸不透。不觉间,脸上带了几分羞涩,心中添了些许牵挂。
那书生她仅娇羞地瞭过几眼,对方留给她的只是个模糊的身影。
母亲端详着红莲的脸,微笑着说:“那书生天生就是唱戏的料,活脱脱一个张生呢。水袖甩起来,把个文采和潇洒甩得飞了起来。”
红莲接过母亲的话,说:“他扮演《御碑亭》里的柳生春,腔调拿捏得到位,念白清晰,语气传神。”
“所以就打动了你。”母亲打趣说。
“哼,娘拿女儿寻开心。”红莲装作不开心的样子。
母亲满脸笑容,不再作答。
红莲早就从父亲的言谈中得知,那书生出息得不得了,从进德剧社被选入了前进京剧团。京剧团是十八集团军第二纵队四旅政治部成立的,剧团里的李和曾、朱小友、田曾良、周明仁、李近秋个个是名角,他们在鲁西北、河北、河南一带搭台唱戏,鼓舞民众的抗日士气。
红莲听说了梅兰芳故意留起胡须拒绝在沦陷区演出的事后,心里骤然生出万般的担心。她焦虑地问母亲:“不会有啥事吧?”
“会有啥事呢?”母亲强作平静,却掩饰不住脸上的忧虑,“你爹说,不就是在台上喊几嗓子,摆几个花架子吗,能有啥呢?”
“才不是哩,爹那肚里能跑车,心量大着呢。”红莲绘声绘色地说,“听祝伯伯说,剧社就是‘阵地,舞台就是‘炮台,剧目就是‘炮弹,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就能横扫一大片,让日寇的企图化成一片灰。”
母亲不作声,望着女儿。
“您说这戏唱的,咋就跟打仗似的?哪能不让人揪心呢。”红莲说。
母亲缓缓說道:“啥都要往好处想。做的都是让百姓好的事,得福报呢。”
红莲点点头说:“鬼子烧杀抢掠,不会有好结果的。”
母亲微笑着点点头。她抬头看到红莲父亲正在院子里倒背着手转圈子,猜测他一定有闹心的事,忙起身走了出去。
5
母亲在石榴树下的矮藤椅上坐下来,等红莲父亲走近时,说道:“他爹,事情不是都定妥了吗?”
“修座桥。”父亲停下来,瞅一眼母亲,丢下一句话,继续兜圈子。
母亲站起身,望着父亲的背影说:“修桥?修桥做啥?”
“不修桥,过河都水上漂吗?”父亲应答。他继续兜圈子,身子像个大问号,“鬼子进了城,佐藤二话没说就把几百年的天桥给炸了。几十米宽的卫河成了护城河,老窝安稳了,佐藤可以恣意祸害百姓了。出城进城只靠一条渡船,鬼子眼尖得跟老鹰似的,过只苍蝇也得查出个公母来。眼看着女儿大喜的日子快到了,咱那队伍咋过河啊?”
“咱们早就把过河的船钱给佐藤送去了呢,定好了咱们专用的。几十个人,值得犯难?”母亲认为父亲有些小题大做。
“说起来轻巧。一条渡船咋能载得了大队伍?”
父亲像是在问自己,继续兜着圈子。
“造桥哪是一句话的事呢,用竹子扎差不多。”母亲有些疑惑,轻轻摇摇头,唠叨着走向堂屋。
“红莲娘,你说的啥?”父亲大声喊着母亲。
母亲愣怔一下,转回身,打量着父亲,然后回答:“没说啥,造桥又不是扎个竹笼子。”
“你倒是提醒了我。当年,曹操让人把一只只船用铁索连起来,水军如履平地。我何不借船做桥,以解燃眉之急?”父亲茅塞顿开,想出一个妙招儿。
母亲没听明白父亲的话,没再搭腔。
“我赶紧去商会商议一下。”父亲直起身子,匆匆走出院子。
6
好多人都以为是在做梦。
一夜时间,卫河上架起了一座浮桥。
几十条木船竖排在河面上,用绳索紧密相连,上面铺着平整的竹筏。两根粗壮的藤条绳索,如两条青龙,横贯两岸。藤条绳索上垂下一根根胳膊粗的竹筒,如龙爪般紧紧抓住船头和船尾。河道中间,无数根又粗又长的竹竿立在水流之中,顶部集结在一起,如一根根绷紧的绳索斜拉着浮桥。桥的两端,设有两个哨卡,哨卡处各有一门火炮,数名鬼子在那里来回走动。
父亲端详着浮桥,向祝会长满意地点点头。他冲着大家拱手作揖,笑呵呵地说:“乡亲们都受累了,周某不胜感激。这桥啊,不是船连起来的,是咱们的心连起来的,这桥啊,就叫民心桥。有了这座民心桥,咱就能过上好日子。现在,大家先散了,回去歇息吧。周某备好了酒席,也搭好了戏台,邀请诸位今晚看一出大戏。”
父亲弓着身子走进家门的时候,母亲忙迎上去。
她心疼地说:“六十岁的人了,哪扛得住这么折腾?”
父亲有气无力地说:“豁出老命也得扛。”
红莲看着疲倦的父亲,也很心疼。她摆正石榴树下的藤椅,扶着父亲坐下来,然后端上一杯茶。她说:“爹,喝杯茶,歇息一下。爹可是大功臣啊,立了大功。”
父亲喝了一口茶,沉吟了一下,说:“一夜架桥的功劳,当属祝会长。”
听父亲说,祝会长家的竹器行,本是竹竿巷里的头号商铺。他召集十几位头面商人,提出商会连夜造大桥的想法,大家纷纷响应。祝会长拿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打开后展示给大家观看。他说:“所有家产我都豁上了。谁没受过鬼子的欺压?再这样下去,这铺子说不定就守不住了。巷口润达竹编行的老于,被鬼子以‘通共的罪名关进营部,花了一千多两银子才赎出来,腿被打折了,人躺在床上都不成样子了。国难当头,鬼子张牙舞爪,咱空守着个铺子顶啥用?大眼瞪小眼的,连西北风咱都喝不上。”
红莲听了父亲的讲述,不由赞叹:“没想到祝伯伯还真行!”
父亲说:“还不是让小鬼子逼的。就是倾家荡产,也不含糊。”
“您架桥是为女儿的婚事,咋跟鬼子杠上了呢?”红莲有些疑惑。
父亲皱了一下眉头,望着红莲说:“没国哪有家,咱这小家能扛得住小鬼子折腾?还不是国家给咱撑着吗?”
红莲豁然开朗:“爹和祝伯伯的想法和做法,着实让女儿敬佩。”
父亲爽朗地笑起来,说:“爹有啥可敬佩的?等你见了太行山上的眼镜伯伯,才知道啥叫敬佩呢!说话和蔼可亲,打起鬼子来却狠着,一天端了两个鬼子窝,连爹都敬佩他啊。”
红莲想象着太行山上眼镜伯伯的样子,心里像是照进了缕缕金色的阳光。
7
夕阳被几朵火红的云托着,不肯落山。
公馆街戏园子外搭起了气派的戏台,台上装点得光彩夺目,台下摆着十几张酒桌,戏棚高大宽敞。
天还没黑下来,戏台上下就亮起了电灯。电灯可是个稀罕物,普通百姓很少有人能看到电灯的。鬼子进了城,把发电机拉进了营部,百姓更难看上个亮儿。
佐藤被人前呼后拥着走到了戏台前,祝会长引领他走到头排正中的一张八仙桌前。
父亲把一个黑色的坛子摆放在桌子上。“珍藏多年的老酒,送给佐藤先生。先生处处赏光,哪有不谢之理呢。”他摆出很恭敬的样子,笑呵呵地说着,又递上一根金条。
佐藤见父亲出手阔绰,顿时眉开眼笑,让翻译说:“金条是好东西,啥事好说。”
几十名鬼子呜里哇啦嬉闹着,围坐在四周的方桌旁。
随后,一道道菜肴花灯一样送到桌上,鬼子们开始吆五喝六推杯换盏起来。商会几位会长不失时机地端起酒杯敬着佐藤酒。佐藤左一杯右一杯,一会儿酒劲儿就冲上了头。
锣鼓响起来,戏台上热闹起来,小生开场唱得好,观众们不住地鼓掌叫好。
鬼子听不懂台上咿咿呀呀唱的是什么,只顾喝酒行令,开怀畅饮。
佐藤酒興正浓,一会儿学诸葛亮摇着鹅毛扇悠然自得,一会儿学司马懿伸胳膊蹬腿,一会儿又举着酒杯唱戏……洋相百出。后来,他又吩咐翻译官让“诸葛亮”下来,陪他喝酒。没等戏唱完,他就酩酊大醉,瘫倒在桌子下了。
翻译官安排人把佐藤架回去,鬼子们也东倒西歪地一起跟随着。
鬼子离开后,台下安静下来,台上热闹起来。
8
天刚蒙蒙亮,竹竿巷内鞭炮齐鸣,鼓乐喧天,人流如潮。一顶大红花轿,帷子上绣着丹凤朝阳,看上去就像一朵盛开的大红牡丹。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位仪表堂堂的青年。
红莲被小兰扶着坐上花轿。
“起轿——”
唢呐声起,锣鼓齐鸣,迎亲队伍齐声唱起来:“十里红妆十里长,花轿荡得十里狂,喜糖撒得十里甜,老酒飘出十里香……”
红莲在轿内听到抬轿的人说,昨晚端了佐藤的窝,一个也没跑掉。她撩开盖头,偷偷向外望。她看到白马之上的郎君,暗自惊呼道:“是昨晚戏台上的那个小生!”她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又从轿窗望出去。
东方红霞满天,一道道金光照亮了迎亲的队伍。队伍像一条长龙,队伍中的人个个身穿军装,帽子上的红五星闪耀着光芒。
红莲眼中噙满泪水,仿佛自己也走进了队伍中。她的耳边响起了歌声:“运河红妆运河郎,保家卫国守家乡,军民鱼水一家亲,一轮红日照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