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峤
阿迟自称爱酒之人。他一路上跟我们说,懂酒的人不会让自己喝醉,非好酒不饮,酒愈好愈少饮。黄双笑而不语。我也觉得挺装,能自禁的都谈不上真爱。我爸是真爱酒,逢宴必饮,逢饮必醉,醉必大醉。整个南京画家圈子,提到高淳老袁,谁不赞一声“赛刘伶”。当然了,以专业以外的特质给一个画家取绰号,未必便是褒义。他自己究竟如何看“酒”这种物什,从未对我谈过。
我和他俩关系没到,话说不到这儿,就说,我爸也爱酒,我也算将门虎子。阿迟来了兴致,说,失敬失敬,有机会讨教一二。我说,最近喝不了,以后再切磋。阿迟疑惑,为什么喝不了?我不太好解释,也不太想解释。好在这时空姐推餐车过来,黄双倾身说,日式咖喱鱼圆饭,番茄汁,谢谢。我连忙附和,一样。喜欢番茄汁的人可不多,品味不错,对黄双除感激外又增一分知音间的欣赏。我妈每次坐飞机都数落我,酸不拉叽,你看哪个人喝?你这个小孩就喜欢搞特殊。我妈憎恨所有“搞特殊”行为,例如洞洞裤、摇滚乐、任何黑色或深棕色以外的发色、开到六十码以上的摩托车、同性恋或第四爱,可能还得加上阿迟此时的作为。他找空姐买了瓶红酒,八百八十八元,在我们看冤大头的半惊恐半鄙夷目光里起开瓶盖,杂技表演般从高空斟满三个塑料杯,然后递给我俩。对黄双说,佳人配佳酿,飞机上酒虽一般,但若有幸经由我们黄小姐的香唇,那便也不再是凡酒了。然后扭头举杯对我说,袁兄啊,我不知道你为何不愿饮酒,大概是初次相见有点拘谨?但我们三人在这万米高空邂逅对饮,作天仙之狂醉,乱把白云揉碎,这是多妙不可言的缘分。黄双白眼直翻。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向他说明,我正身处丧期。
两个多月前,夏至后第二个晚上,我在扎葬礼上用的白花,我妈和花儿姨也来了,一起进的门,我略感诧异,但也不想再说什么。大概快十二点时,她俩还在扎,都不说话,手上不停,眼睛盯着手。花儿姨不晓得,但我妈身体不好,熬不住。我说,花儿姨,妈,肯定够用了,早点休息吧。她们方才歇下。花儿姨这时候才看了我妈一眼,说,老袁在这个小地方憋了一辈子了,等过几天,让小磊带他出去好好透透气,也算完成他的遗愿。我妈说,别等,赶紧带走,永远别回来。我几乎毫无停顿地高声答应,好,放心。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葬礼一结束我就打电话给旅行团,询问时间最长的旅程。对面说,三个月,平世古町。我稍微愣了一下,真有这么长的?对面说,得走个签,五年多次,我们也是第一次做这种团。高端精品团,各方面条件按最高标准配置,价位方面可能偏高。我学着港片里的大亨用鼻子哼气,看不起谁呢,钱不是问题。花儿姨跟我妈都给我打了一笔钱,加起来够我玩两年的。花儿姨跟我说,好好玩,别怕花钱。我妈说,她给你就收,人家有的是钱,不只是给你的。我也就不再推辞。出发前几天却发现很轻松,好像没什么可以带走的。换洗衣服,我那台从大学用到现在的破三星笔记本,几本闲书,那只白瓷盒子。没了。只要愿意,人总是能很快投入另一种生活。临走前,发小雷子为我饯行。他说,这是叔的大事,我不耽误。但你也要记着,这里没你不行。这段时间我亲自帮你管着,事情一办完你就得给我滚回来。我等你,好兄弟。我连连点头应承,以茶代酒举杯敬他。
父亲这桩遗愿,很早就跟我提过。那几年算是我们关系的缓和期,但还是很少说话。大一暑假,我拿到了驾驶证。之后每个长假,每逢他有酒局,我都会开那辆旧别克去接。频率大概一周三次。每次灌一保温杯蜂蜜柚子茶,在副驾前面挂一个大塑料袋。一来他可以放心纵饮,不怕吐人车上,二来也给风雨飘摇的父子关系一点维系。有时酒友送出来,将他递交给我时会拍肩膀夸我,“稳重”“男子汉”“孝顺”。孝顺吗?我不知道。没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迹,也谈不上有多孝顺。如果我再孝顺一点,蜂蜜柚子茶应该是亲手泡的,不该是康师傅的。但无论如何,我是很愿意接他的。他瘫坐在车后座,呼噜呼噜说些醉话,在黑暗静默的封闭空间里制造出些动静,让我莫名心热(换一种不孝顺的说法,我沉静地握稳方向盘,偶尔从后视镜瞥一眼,看他毫无防备、张牙舞爪地展示滑稽醉态,那感觉爽透了,好像把世界运转的秩序攥在手里一样)。这些年我有意无意对这些琐屑时刻格外珍视,多少冲淡了现今的遗憾。事情发生时,我不怎么悲伤,可能因为确实不孝吧,也可能是早已有心理准备。大三期末考试前一天晚上,我接到雷子的电话,很快察觉声音不对。我打车到火车站,跟黄牛买了张票回高淳,路上一直没挂,雷子一件件说小时候的事。我默然听着,差点坐过站。一见面雷子就抱住我,跟我说,上半年过生日爸送了我一把好吉他,还没弹给他听过呢。为了把情绪再推高些,我哑着嗓子说,记得小时候叔就总心悸,没想到这么突然,上次见面还跟我说,以后雷子玩乐队玩不下去,就去他舅的培训机构教小孩子玩乐器。他的泪更汹涌了。整个过程中,我处于一种不合时宜且不合道德的游离状态,充当一件布偶,让他狠捶我的肩,把泪涕抹在我袖子上。我还能怎么办呢?我被一个孝子感天动地的悲恸裹挟着,产生不出属于自己的情感。我留了三天,联系本地的丧葬公司和乐队,小地方人心黑嘴毒,杀价这种事总不能让雷子来。回去路上,我给父亲打了通很长的电话,拨号时打定主意要用恫吓语气将此行复述给他,夸张描述葬礼阴森悲怖的气氛,以此勒令他戒酒。但说到一半时喉头像被蜇了,声音干涩得像进了沙子的眼睛。最终结结巴巴几句话讲完,甚至忘了让他少喝点。沉默片刻后他说,我什么时候死了,一切从简,葬礼啊乐队啊统统不要,只求你一件事。我努力用幽默语气说,呸呸呸,没事别瞎想,还一切从简,你以为你是皇亲国戚还是一代伟人啊?电话那头死一般沉默,我终于受不住,说,你说吧。他说,带我出去一趟,把我撒在异乡。
咖喱淡得像茶,也好,饮食清淡是本分。吃的时候我们分外安静。阿迟没再提喝酒,用与之前相比像是嗫嚅的音量反复跟我道歉。黄双也神色黯然,轻轻拍我肩膀。我反倒心怀歉意,服丧于我而言只是内心遵从的某种礼俗,且并不严苛,所禁也只有酒色两样,并非真的悲戚到万事无心的地步。更何况,这是我的私事,不好扫旁人的兴,更别说只是初识的旅友。我想找些法子调节调节气氛,问他们要不要打扑克,他们连连摇头;让他们多少喝点别浪费,三杯酒红彤彤一滴没动。好容易熬到降落,乘客陆续起身从行李架往下搬行李,领队走过来招呼我们。阿迟把圆窗拉开,外面夕光大盛,我们都如梦初醒般从刚才的氛围里拔离出来,彼此微笑一下,似乎有种令人舒适的生疏。阿迟站起来和坐着时看起来差不多,仪态很好,像话剧演员。黄双把帽子摘下来,之前光线暗淡,且她穿着宽大帽衫,没怎么看清面容。她站起来非常高,短发及唇,侧脸白皙傲兀,宛如人群中的独角兽。我感到心里被冗杂生活压覆多年的某根弦蓦地被“铮”地弹了一指,赶紧移开目光。人群前进缓慢,阿迟排我后面,但男人的直觉告诉我他也在凝视黄双。那是年轻而不加掩饰的生猛目光,耳侧仿佛被子弹擦伤,生疼。我一时生出惭愧与畏缩之感,但某个瞬间又有点恍惚,好像一下子与阿迟心意相通,变回几年前还未被世事捶打的自己。很蓦然地,很无厘头地,某种烁电般的感觉在我心中升起:这两个人跟别人不一样,他们会成为我的朋友。就是这样:朋友,比雷子还要好的朋友,甚至是一辈子的朋友。不知为何,我那一刻对此确信无疑。这念头对旁人说不得,对他俩也没法说。不过没关系,旅程才刚刚开始,我们都还有大把时间。
旅客可以乘每日一班的大巴离开温泉酒店,终点是伊谷小镇。日升出发,日落返程,如果错过要步行近一小时,因为人烟稀少,等一辆计程车可能不会更省时。沿途有一片向日葵花田和一个儿童乐园。最初在花田下去的是几对情侣,但没几天就腻了,照片拍来拍去一个样,黄澄澄一片。后面的日子基本就是去镇上喝薰衣草味的弹珠汽水,喂对方吃炸牡蛎,看夕阳从中天缓缓坠落。在儿童乐园下的则都是亲子,几乎一直维持到旅程最后,因为孩子总玩不腻。我们仨是少数从第一天起就直奔小镇的。因为恰巧邻座且年龄相仿,就很自然地结伴而行。阿迟一路伏在车窗上录像;我悄悄把包拉开,把盒子对向窗外,拍几张照,配两句简短文字发给我妈和花儿姨,算是向她们汇报父亲的所见所闻;黄双则没怎么向窗外看过,一直挂着耳机闭目养神,好像花田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力,我愈发觉得她是不同凡响的女孩子。也有可能是我们已经过了爱看花田的年纪。阿迟小我们两岁,心态年轻不少。他说他的初恋女友对这里向往已久,起因呢,是这个小镇是某部她所钟爱的冷门日漫的场景原型。她曾提到小镇有个车站,人很少,很干净,时常能听见风声。旁边有个小亭子发放免费的风景明信片,如果需要,里面的老太太会在上面盖一个伊谷小镇的标志。简笔画,一座雪山下面几幢小屋,留白是晶映如镜的晴空。整个场景确实像是宫崎骏或新海诚电影的某一帧。他复述时语调缓慢而抒情,感觉是在自由发挥。果不其然,到达的当天下午我们步行到达小镇,车站是有,看样子已经废弃,明信片是一个小孩在卖,200 日元一张,自己挑。他挑了张雪山,我翻到底,抽出来一张小酒屋的夜景照片,酒帘后面有三个人在碰杯,剪影挺温馨。我问小孩这家小酒屋是镇上的吗?他大概听不懂我的蹩脚英语,但也明白我的意思,指向我们身后,用力点了几下,意思大概是在小镇的尽头。
时方暮夏,因为是滑雪胜地,山麓的居民大多正处于假期。我们一路走过去,即便是超市、饭馆和小食部,也略显清冷。走到头果然看到那家酒馆,和明信片上不太一样,应该翻新过。酒帘上挂着一块木牌,用日文和英文写着“只出售柚子酒”。这里的柚子酒素来寡淡,领队说,本地老人最喜欢喝。大多数人没什么兴趣,转头拐进了对面的纪念品商店。阿迟舔了舔嘴唇,黄双也有些口渴,他俩看着我。我说,不用管我,不可能只有酒喝吧。率先掀门帘走进去。
还真只有柚子酒。
桌子是一大块不规整的胡桃木。我们仨坐在三个原木桩子上,脚够不到地,像理发师的旋转椅一样,有点不习惯。阿迟侧头轻啜了几口就不再动,点评说,大吟酿的底子,柚子渍得极好,味道埋得深而不寡,淡而不薄,值得一品。黄双显然对他虚头巴脑的话术嗤之以鼻,但大概因为酒确实不错,连啜几口。我没的喝,用一种仿佛要报复以往所有时光的慢,像猫一样舔舐一块海盐芝士蛋糕,但总有吃完的那一刻。
阿迟大概看出来我的无聊,提议说,诸君,都自我介绍一下吧。黄双说,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开破冰大会呢?咱们玩个游戏吧,就以“旅行”为关键词,每人说一段,聊聊自己跟旅行的缘分。我先抛砖引玉。
我是个写小说的,她说,我个人的习惯是“意在笔先”,就是构思未动,概念先行。我很早就想写一本旅行题材的小说。概念就叫“所有你未走过的路,都是你曾走过的路”,这句话放扉页上怎么样?够装逼吧。简单点说,旅行的本质就是重复,旅行的主旋律就是怀旧。不管你承不承认,此时此刻,身处旅途的你,无论如何没法摒弃旧我,像一只小白船无意识飘零。你想从这段旅程中获得的东西,总与你的过去紧密联系在一起。太阳底下无新事,你以为前所未见的珍馐,其实就是把你熟悉的小水潭里的死鱼,裹上新奇感与陌生感的面衣回锅一炸,你就觉得异香扑鼻,垂涎欲滴。无论人们怀着什么期待而来,实质上都是把自己厌倦的回忆与眼前全新的风物勾兑摇晃,看看能不能激荡出什么好酒来。而无论走多远,最后你都会不由自主地回到起点(当然,这种“起点”不一定是物理上的),直面最初的问题。所以,旅行永远无法承担逃避的职能,它没有看上去那种无所不能的魔力。但它就真的毫无意义吗?当然不是。旅行可以拉开足够的距离容你重新审视原本的生活。一杯咖啡近看像片深渊,远看像粒芝麻,但经历一远一近后,你就能认识到它就是一杯咖啡,仅此而已。砂糖和奶精都在你手里,你可以随心调配享用它。这就是旅行全部的意义。
刚听到第一句时,我心里升起一种矛盾感。眼前这个我想亲近的人是个小说作者,但事实上,我却对小说这种东西有种说不清的仇怨。这得从我的工作说起。正常来说,此刻我应该在雷子的培训机构课堂上,给五十多个初中生讲文言文,一遍遍问他们,“而”作连词有几种用法?表并列,表递进,表承接,表转折,表假设,表修饰,表因果,表目的。三排五列,来,你站起来举一个例子。他们一个个像我当年一般蠢笨,我也像当年的语文老师一般面目可憎。这四年里,雷子他舅的培训机构蒸蒸日上,主要业务从托管班、儿童益智教育发展为初高中语数外培训,学费很高,但将“学员考不上市重点高中/一本大学学费退还一半”的豪言高书横幅之上,家长们蜂拥而至,逐渐成为高淳当地教培行业的一块招牌。其实我们内行人都知道,他本来赚的就是那一半的钱,再者,每年怎么都有几个十几个真考上的,喜报贴得比人都大,请回来给学弟学妹做宣讲。前年,雷子也不教乐器了,从他舅那领了三分之一师资(一个211 研究生,三个应届双非大学生,一个二本在读生),到湖阳镇开创分校,给我打了通电话。我当时找不到工作,在家当“编辑”,就是负责检查网络小说的病句、错别字,三四千字一单,每单五块。最初几天我还试图找出内容的不合理处,在文底留言写下建议,但很快就被上级编辑臭骂一顿。干了一个月眼睛快瞎了,每行汉字都变成令人作呕的黑色蠕虫,以缓慢得肉眼无法察觉的蠢动嘲讽我难以聚焦的疲惫瞳孔。某天醒过神来,开始当中介,把单子发给在校大专生做,每单三块,把恶心感丢垃圾般传递给他们。这段经历毁了我心中“小说”的崇高光环,也败光了我一个二本中文系毕业生仅剩的心气儿。生活日日像是泥潭,再加上待家里天天挨我妈骂,所以没聊几句就咬咬牙卷铺盖投奔雷子去了。刚去第一个月他就给我六千,和那个研究生一样的待遇。今年那研究生不干了,他又给我升了总管,一人之下十几人之上,每月八千。某个春夜,我梦到雷子把他小表妹(他舅的小女儿)介绍给我,那个印象中喜欢穿淘宝爆款、常因失恋抱膝啜泣的卫校女孩儿变成一个上穿护士装下穿黑丝的大胸妹,我淫邪地跑过去捏她的手。雷子满意地拍我俩的肩,说,年初张老师(那个研究生)跑了我伤心透了,你俩在一起我可就放心了,一家人就不会跑了。我醒来又哭又笑,觉得自己这条命已经被雷子攥在手心了,一眼就能望到头,又感觉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有时回想,我这样没有魄力的人,如果不是极其厌憎自己的职业,大概不敢放下一切追随雷子。这样看来,这种生活的起因是不是就是那批烂小说?然而黄双后面的话,却让这种芥蒂全然消弭了。她语速很快,我并不能每句都听懂,但这个概念却完全戳到我内心最深处——我似乎正是背负着过往来旅行的,我的过往,父亲的过往,甚至母亲和花儿姨的过往。
接着是阿迟。我发愣时他已经讲了不少,只带着听了一耳朵。这孩子跟咱无产阶级不是一个世界,爸妈忙公司,天不管地不管,在新西兰读完三年本科后就开始旅行,护照上已经摁了十几个戳,旅途中拍点视频放网上,粉丝不少。因为资金充足,每个地方可停留的时间长,小众景点,深度游,人文历史情怀,“跟大部分吃吃喝喝的旅游博主不太一样”。我心想那能一样吗,人家拍视频是为了挣钱,你是为花钱。
我踏上旅程,跟酒脱不了关系,也跟一个女孩儿脱不了关系。听到这句话时,我蓦然一震,注意力转移过来。他说,还记得我之前提到的初恋女友吗?他把手背上蚯蚓般的伤疤在我们眼前晃一下,压低声音凑近说,这上面本来是她的名字。民办复读学校,我高四,她高五,恋爱被发现后,我们想找机会私奔到丽江,投奔一个开民宿的网友。现在想起来够蠢,但当时觉得非如此不可。她是个特要强的女孩儿,我说我攒的零花钱足够我俩走了,但她非要自己偷。当场被她父亲发现。她爸是个给雨润送猪肉的货车司机,小学学历,好赌,性暴如雷,将她按在床板上,背上印了五道皮带,还扬言要来学校割下我的睾丸。次日我买了那把折叠刀,准备去割开那个男人肥厚得找不到喉结的脖颈。但她一眼就察觉了我的意图,说我连他爸的衣领都碰不到就会被掐脖子拎起来,在他酒醒过来之前窒息而死。她反而逼我割自己。她说,我逃不出去了,但你一定能,我们不一样。我怕疼怕得要死,自然拒绝。可那女孩态度坚决,说这条苦肉计是她留给我最后的礼物,受也得受,不受也得受。那天午休闭馆时我们撬开窗户翻进图书馆,穿过座座巨型墓碑一样的书架,来到图书馆的尽头。那里有张桌子,是那个素有窥视癖的谢顶男图书管理员的专座。我左手贴在桌上,咬碎钢牙,右手走刀。她一手按住我左手,抑制我的颤抖,一手伸到桌下解开我的校服裤,帮我打飞机。可惜我太激动、太恐惧了,比平时还快,精液射进桌肚时才刻下前两个字,整个人就像阉鸡一样蔫下来,看着从刀口慢慢渗出来的血出神。不怎么疼,但陷入一种堕石般不停下坠的悲哀与绝望中,觉得自己这辈子什么事也做不好了。这时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蓝罐,就是那几年电视广告频繁播的“勇闯天涯”。随后一种辛辣苦涩的奇异液体灌入我的喉咙。就是在那时,我对“酒精”产生了一个坚定的印象:那是一种螺旋上升的力量。螺旋,因为它不是二维的,随时都在扩张与坍缩;上升,没什么好解释的,字面意思,天鹅振翅,火山喷发。我“懂酒的人不会让自己喝醉”的饮酒观,正是滥觞于此。“上升”这种事物,正如伊卡洛斯的蜡翼,需要精准把控高度与温度。剂量一旦失控,你就会冲向太阳,迎来坠毁。酗酒者的每一次大醉,都是一次意志的败亡。所以,自卑、易怒、阳痿,这些症状之于酒鬼,都有相当的心理因素。微醺是最好的状态,也是最难的状态,对爱酒之人尤是。它是螺旋上升时理智与欲望的左右互搏。在醉酒的临界线前停杯,就像《速度与激情》之类电影的主角在崎岖山道将尽时猛然刹车,飘移数圈后稳稳当当贴在危崖极际,车窗一摇开就有来自谷底的罡风钻上来。那种能精准掌控自己所为的成就感与力量感,比酒本身更让人上瘾。它告诉我:你谙知了真正的自由。当然了,那一刻我远远想不到这么多,仅仅感到它带来一种冲撞和灼烧,你们知道,那时候我太想对抗什么、克服什么、击败什么。我劈手夺过酒瓶,连灌了三大口,红色瞬间从脖颈青筋冲上顶心。身体终于重新充血硬挺起来,一鼓作气刻完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那次事件之后,父母终于帮我办了退学手续,和我约定在一年或间隔一年后出国留学。后面一年,我几乎毫无悬念地爱上了旅行。但不再谈恋爱,也不再纵饮。我想,即使以后去做了激光祛疤,只要我还在喝酒,或者还在旅行,就绝对不会忘记她。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却。
我一直静静听着,什么话也没说。那是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我好像从阿迟的面庞看见我爸的重影。他们说话时一模一样,既有象牙塔里的学生腔,又有野孩子的蛮横劲,既有优等生的荣誉感,又有劣等生的浑不吝。当然,在许多方面,他俩又迥然不同,甚至截然相反。阿迟不愿醉,我爸却爱醉。阿迟因酒爱上旅行,我爸却因旅行爱上酒。凝视阿迟的某个瞬间,我竟然开始摹想父亲尚未蓄须时略带微青胡茬的年轻面庞。我有点动情,挥手也要了一杯柚子酒。很多内心束缚的建立,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打破,从而证明那个时刻的重要性与特殊性。柚子酒很快端上来,鹅黄色的酒,盛在一个很素甚至有点粗糙的深色木杯里,像一掬沙漠中的清水。我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向他们致意,说,我并不是随便之人,只是此刻确实非常想和你们喝酒。
三个木杯相碰。黄双醉眼蒙眬把脸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杯子。轮到你了,她说。我以为自己会紧张,不知道如何开口,甚至像小学演讲比赛上场前一样临阵脱逃。但那些事从我嘴中涌出来时顺畅精美,好像已经被排演了千万次。同时我也暗自庆幸,或许只有在酒精和朋友的簇拥下,我才有勇气和心境去将这一切捋顺、抚平。我告诉他们,对我而言,“旅行”最初的含义,就是跟我爸上公园去。
我小学毕业之前,我爸其实没那么爱喝酒,至少算不上嗜酒,基本上是在家自斟自酌。爱喝什么酒呢,蓝瓶四十三度红星二锅头。每周日五点半我奥数辅导班放学,经过菜场扒住卤菜店窗口高叫:斩半只烤鸭,剔薄一点!我吃皮肉,蘸卤,我爸啃鸭架,下二锅头。每次小酌四两,然后拎两双轮滑鞋随我出门。那时候宝船广场还没广场舞,天黑得早,小孩子溜起来,像一湖无序乱窜的电鳗。后来我想到电鳗应该不会发光,但小时候一直有这个印象。我的是红鞋蓝光,我爸的是黑鞋紫光,我给他挑的,绝对炫酷。我在广场穿上鞋,投入电鳗之湖,他则穿过广场,进入宝船公园,临江风急,草木葳蕤,晚上散步的人不多,小孩也不敢溜这么深。他穿上黑色轮滑鞋,因为微醺,看东西有点重影,鞋扣好几次才扣上。我爸的轮滑是我教的,但很快就比我更熟练。脚踩这双轮滑鞋,他就可以抵达每一个被密林或废墟掩藏的神秘之地,成为最熟悉这座迷宫般庞大公园的人。在我童年的浅幼视野里,宝船公园就是世界上最无垠、最不可探知的所在。我小时候体弱,滑五分钟就呼哧呼哧狂喘不止,亲自探索过的面积不到一半,更从未见过它的终点。我关于宝船公园的很大一部分印象,都是根据我爸的讲述想象而来的。
大概滑十五分钟后,会出现一段植物迷宫,父亲轻车熟路,毫不减速就穿过了二十四个岔道。迷宫后是一片树林,林间只有一条极窄的石路。父亲倾身摆臂从林间忽忽掠过,像只第一次展足奔跑的幼羚。途经那片伟岸的明代巨舰遗址时,他终于放慢速度,以表达某种敬意。他告诉我,那是郑和舰队主舰宝船“大福号”的一比一模型,长一百四十八米,宽六十米,排水量两万五千吨,只不过置身泥坑而非大海。他在黑漆漆的硕大铁锚间划过无数绸带般的S 弯,倾身舒臂,飘飘欲仙。再往后是几百米的砂岩画壁,描绘当年郑和下西洋的壮举。“将士卒二万七千八百余人”“其国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咸丰,熙皞同风,刻石于兹,永昭万世”,父亲讲述时醉意飞扬,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像在逼视正午的烈日,“那是一次空前绝后的远游啊”。我很少深入到那个地界,因为太远了,步行要一个多小时;也因为它太大了,我寥寥数次立于壁下,一幅一幅仰看过去,某个时刻会突然瑟缩一下,好像躯髓中突然掺进一种苍老且澎湃的冰冷液体,而身体变为某种在激荡洋流作用下紧贴巨舰舱底木板的浮藻,下面是沧海以万里如一的共振传递来的寰宇般恒久深隽的寂静之声,上面则像是在某座巴洛克殿宇崩毁的废墟上建起的一场万国集市。
无数个夜晚,那些父亲诞幻叙述中的,巨船甲板上的妖葩异兽珍宝奇人纷纷涌入我的梦境:巨足间香雾缭绕的安南贡象,以毒蘑菇为食的撒马尔罕三头狮子,曾吞食锡兰山奸王亚烈苦奈儿左眼眼珠的食人藤,婴儿指甲盖般孱幼模样、千年来镇息三佛齐海啸的定风珠,貌似猿猴却谙熟读心术的尼格利陀人,一见男子就会流下桃花色眼泪的朝鲜盲少女。他们有时欢跃奔走,有时凌空横卧,有时围绕我疾速旋转,但我一直触碰不到他们。例如我总想欺负盲少女,每次入梦时都惦记着揪一下她亿万条紫藤般的辫子中最长的那根,但每每不能如愿。当我轻手轻脚潜到她背后时,她却未卜先知般缓缓转头,用漩涡般的灰白瞳仁将我吓退。我醒来时,只有眼角挂着一滴桃花色眼泪。某个清晨把我妈吓得赶紧送我到医院,检查出来一切正常,视力五点二。我爸呢,当然相信我梦中所见。不只相信,他还为自己醉中杜撰之物竟能在我的梦境之中得赋形神而欣喜若狂。那是他第一次向我谈起自己的职业梦想。他说,在我小学毕业的这个暑假,他会去荷兰参加一次国际大展。他的画入选了十二幅,属同行的中国画家之最。且展出期间还有另一项更精彩的企划,即来自各国的数十位艺术家聚于主办者的庄园中,共同生活、创作两个月,并在结束时各自提交一幅作品。主办者再优中选优,推荐二十幅递送巴黎参加更高级别的联展。准备画什么呢?父亲告诉我,他要画我的梦。小磊,想想看,我们共同的创作,跨越万里挂在奥赛博物馆的墙壁上,他搂住我的肩,和我并排坐在一根弃置的木头船桅上。“创作”这个词挺美妙,它好像被默认为一种自主的、独立的、发乎心的东西,从那时起就成为一种深植于血管中、日后可能轰然引爆的隐毒。但当时我的心思还不在这儿,我一心缠着他问,画壁后面呢?画壁后面是什么?他摊手,就是土坡,没什么好看的。可能当初建造时款项不够搁置了,也可能设计者就是想顺其自然吧,反正也没有多少人能走到这里。我不甘心地问,土坡后面呢?土坡后面是什么?父亲在苍茫夜色中给出答案,近乎残酷,他说,什么都没有,对,什么都没有。
后来那幅画画出来了吗?叔叔怎么画的?阿迟问。土坡后面真的什么都没有吗,你后来去看过吗?黄双问。我朝他们摇摇头。这些事我从没跟人说过,雷子也没有,我没办法在他面前谈“父亲”这个词,况且这两年我们都很忙,交流内容基本集中在事务上。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一下灌给两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朋友,人总是这么奇怪。
居住的旅馆有极好的温泉。这种水呈胭脂色,称为“美人肌汤”。到天色暗沉时,室内的灯光微微透出来,近处的水就变成一种近乎殷红的紫色,令人顿生水滑凝脂之奇想。这里可以看到平世古町最美的夜景,仰首即是星空,星星下面是森林。杉树,桧树,落叶松,再深处或许有一些久远年代就存在的阔叶树。再后面是远山淡影。夜色消弭了这些树之间的差异,一切事物的轮廓都融化了。要是节气往后移几个月,雪降下来,就更干净疏朗些。雪会覆盖森林和胭脂色池水中嶙峋的石头。胭脂色的蒸汽涌上来,舔舐去一层雪,但又会极快地生出来。
这两个月里,我几乎每天都要下池子泡几个小时,指纹日渐模糊,最后消失,没法给手机解锁。但身体似乎一天天变得莹润,就好像池汤是只温暖宽阔的手掌,而我是块璞玉,裹覆摩挲间慢慢剥落石壳,生出包浆。没什么人的时候,我会憋一口气,然后松开抓手的岸石,让身体飘向池中心。我不太会游泳,小学时学过几节蛙泳课,狠呛过一次水就知难而退了,但这段时间里,我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仰泳。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可以完全不借助任何动作仰面漂浮,全身只有鼻子与趾尖露出水面,一呼一吸,一吸一呼,好像失重般飘在太空,又好像变成一颗鱼卵。我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欢悦感包裹住,仿佛恒久置身于一宿饱眠后将醒未醒的“琥珀时光”里。每隔几分钟(或许是十几分钟,或许半小时),就会有一朵被风拂落的绒球状粉色合欢花停泊在我静止躯体一厘米之上的水面上,触水一瞬间的弱力将最微不可感的水纹透过微微颤动的睫毛传到我的眼睑。我逐渐忘却一切,岸上的浴巾和手机,阿迟和黄双,甚至那只白瓷盒子。只有一个念头:能否将这一刻像面团一样伸长,即使薄如蝉翼,细如蛛丝,但只要尚未被崩断,就还有向无限延伸的可能?
是被手机铃声打断的。起初我没意识到是自己的,响了两通后逐渐变得清晰且熟悉起来。我呼吸骤然紊乱,吃了两三口水,连蹬带划回到岸边。阿迟和黄双要是有事,阿迟会直接下男汤找我。花儿姨和我妈一般只发微信不打电话,在她们那辈人的印象里,“国际长途”相当于拿钱丢水里。那还能有谁?我心下冒火接通电话。
是雷子。他劈头问我,叔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我努力擤鼻子里的水,没来得及回答。他说,不会两个月还没办好吧?我鼻子通气后说,我们这儿的生活比较平淡,还没找到特别合适的地方,过些天我去外面爬爬山勘测一下。雷子火气似乎比我还大,你还有闲心游山玩水?你他妈还真乐不思蜀了?我直接挂了,擦干身子穿上浴袍去找黄双和阿迟喝超市刚买的桃子酒。
这段时间里,事情朝我预感的方向发展下去。我们三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除了睡觉各自回屋、泡温泉得分男汤女汤,其他时间都形影不离。我们一起喝酒和薰衣草汽水;一起趴在柚子酒馆空旷的大圆桌上,数彼此睫毛的根数;一起躺在各色花田之间窄窄的土垄中,把遮阳帽盖在脸上,好像脑袋是一颗苞衣裹覆的牛奶玉米。说起牛奶玉米,那真是整个北海道最美味的物什。某天我们曾比赛啃它,他俩是细嚼慢咽的主儿,吃东西哪里快得过我。我那天下午啃了二十八个,玉米芯个个干净瘦癯如被天风削肉剔骨的化石,惊掉他们下巴。我的舌头牙齿失去知觉,整个口腔充盈着不断爆破又无限繁衍的乳白色泡沫。那种无节制的幸福感使我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住他们。拥抱过后我发现黄双眼圈红红的,问她缘由。她说自己此前一直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听过我爸的事之后,她意识到这是绝佳的素材。一个承乃父遗愿而远游的青年,这是极具张力的书写对象。关于先父遗志与其个人意志的重合与枘凿,关于两代人的精神传承与精神反叛,有太多冲突可以挖,甚至不需要多少虚构。我可以原封不动地成为她旅行概念的最好例证。但同时她又觉得,将朋友写成小说主人公是一种僭越与侵犯;用挖掘素材的功利思维与朋友相处,更是罪大恶极。但在刚刚,她已经决定“放弃”我,从而完整地拥有我。我想跟她说,没关系,我不介意,我爸也不会介意,但想到她是那种言出必履的女孩儿,也就没说,只是又与她静静地拥抱了很久。阿迟后来常常酸溜溜拿这事嘲笑我们,整整十二分钟啊,想不到吧,正常的,天上一日世上一年嘛。有时候冷静下来,我又觉得我们的关系难以为继。我大学时和几个光棍舍友一起看《戏梦巴黎》,最初当三级片看,中间也勃起过几回,但看完后浑身燥热,觉得打飞机已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想去操场跑二十圈,或者绑上滑翔翼从阿尔卑斯山顶一跃而下,不绑也可以。但那时正值学校封闭管理,我们只能默默爬上床铺,把漏音耳机里的摇滚乐调到最响,然后蒙上被子,在疲惫中死一般睡去。现在想起来,虽然我们没有那三个少年那么热烈、那么淫乱、那么美(当然,并非没有荷尔蒙涌动的时刻。每次醉酒我和阿迟会轮流把她背回宿处。她不习惯穿胸罩,圆白颀长的胳膊钩住我脖子,嘴唇贴近我右耳说些稀里糊涂的醉话,双乳像两只幼鸽轻啄我的背。无论多少次,我的背都会失去知觉,笔直僵硬得像一扇木门板,从没有习以为常一说。我相信阿迟背她时也一样会大脑空白、浑身战栗),但我就像是马修,黄双是伊莎贝拉,阿迟是雷奥;又或者我是伊莎贝拉,黄双是雷奥,阿迟是马修。当然,那时我还是觉得自己更像马修,结局都指向无可挽回的离开。我当然会有疏离感。一方面,我难以推演出自己存在于这个临时小团体中的必要性;另一方面,他们都处在属于自己的旅行之中,而我不同。这是我父亲的旅行,不是我的。我想象自己身后有个虚影,发长至腮,一撮羊髯,正是父亲。他用我的眼睛看平世古町夜色下的杉树、桧树、落叶松,看胭脂色池水和连接大厅与汤池的维纳斯长廊,看往来的或白皙或多毛的小腿,看黄双与阿迟双皮奶般滑亮的颈子与黢黑匀称的年轻瞳仁。
晚上第三通电话我才接。雷子声音软下来,兄弟,在这事上冲你发火是我不对。但确实有紧要事。我舅最近去市里各大教培机构访问交流了一圈,取经回来说要开发一个特捞钱的新业务,叫“生涯规划服务”。帮考不上一本的学生搞野鸡竞赛,搞自招综测,搞出国留学和港澳大学申请,成绩出来帮他们选学校选专业。一条龙下来一单能收他个小几万。我舅说了,就办在淳溪镇。那块地好学校多,家长大多也是当初做螃蟹养殖起来的那批暴发户,一心巴望孩子能考出去,自个儿又对这些一窍不通,使不上劲,就会拼命给我们砸钱。实在不行就还用那招,不成功“生涯规划服务”费退还一半。这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啊,我们兄弟同心,好好干他一票。本来我已经举荐你主管此事,结果我舅妈不知道从哪抠出来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溧阳侄子,说是英国海归,让我舅把这活给他。你这次也算出国访学几个月了,不输给他。我当晚酒桌上喝了六两,胸脯拍得震天响给你作保。我舅最后给了个期限,一周。一周之内你回得来,这差事他就抢不走。你我比亲兄弟更亲,我爸的丧事是你帮忙办的,叔叔的事我也帮你做个决断,就按你说的,上山。我帮你查了旅游网站,你出旅馆最西那条山路走三点四公里,有一座“羊蹄山”,号称“小富士山”,虽说是山寨,但胜在幽静,叔叔肯定喜欢。你爬上去后,把叔叔从山巅撒下去,然后赶紧告诉我,我给你订返程机票。
后面几天我不再下汤池漂浮,去黄双或阿迟的房间,在露台上和他们一杯接一杯喝梅子酒。我想,等我几天后回国,这趟突兀旅行的唯一遗痕,大概就是对各种果酒的喜爱了。我对阿迟说,以后你每到一个地方,就寄一瓶当地的果酒给我。对黄双说,你以后如果要写庸碌的人、失败的人,欢迎找我当你的模特,请我喝果酒就成。
怎么说得这么悲壮?黄双疑惑。我简单说了雷子的事,告诉他们我本来就是替父从军,这几天了结父亲遗愿后,就会提前结束旅程,回国继续当我的语文老师。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很激烈(其实也应该想到的,他们就是这么可爱的人)。黄双把酒杯震在玻璃桌面上,眉毛挑到发梢,这是你自己的旅行,他们没有任何权利要求你改变自己的行程。阿迟把泼出来的酒擦干净,说,磊子哥,叔叔如果知道他成为一个负担、一个任务,大概也不会欣慰。我虽然从未见过他,但这些天听你描述,音容笑貌俨然就在眼前,好像久别重逢的忘年老友。所以我特别能理解他的想法。他求你把他撒在异乡,只是一个弥补生前遗憾的仪式,没想因此干扰你的生活与旅程。恰恰相反,我觉得他的想法很清晰,他生前没能享受自由,所以想让你去追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由,你的自由包括“不被他人的自由所笼罩或干扰”这一条。我心想,“权利”“自由”,多象牙塔思维啊。黄双把我想得太理想化了。阿迟把我爸想得太过理想化了。但没法跟他们说,我和他们终究不是一类人。我默默喝了点酒,回房间蒙头睡觉。
后面几天,我没怎么见他们,阿迟敲门叫我过去喝酒,我推说身体不舒服或假装睡着。很快一周时间只剩最后三天。就在我准备动身去羊蹄山时,事情出乎意料地出现了转机。阿迟一大早兴冲冲地跑过来敲门,磊子哥,之前我那个日本朋友有消息了!明晚就能成行!就算作你的告别之夜!回来你连夜回国都行,我们绝不挽留!他走之后,黄双也发信息给我,一起去吧,就算是回归原本生活秩序前的最后一次纵情、最后一次反叛、最后一次出逃。我细细思忖一番。说实话,我并不想按雷子所安排的那样去羊蹄山,这么看阿迟朋友那儿的岩洞似乎是不错的选择。这事之前阿迟就跟我们提过两嘴,说他这次旅行的视频素材太单一,剪出来可能不太理想。他有个日本旅友在植加屋町做旅游公司,告诉他当地二〇一〇年发现了一个萤火虫岩洞,被命名为“繁星穹顶之洞”。用手牵着绳索船行而入,沿路钟乳、石笋嶙峋交差,共三层,第三层豁然开朗,辟成一个大厅,仰头星河凝止,头顶栖悬了上万只萤火虫,宛如置身仙境。开发已经接近尾声,预计年底向公众开放,彼时禁止摄影,就没机会记录了。公司有对接,可以提前体验。阿迟颇为心动,让朋友帮忙尽快安排,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我问他要了几张宣传照,看着确实是个梦幻之地,到时候往深潭里一撒,上有星辰,下有静水,堪称佳穴。这确是折中之法,既帮父亲觅得一个好归宿,其本身又会作为一场特殊且浪漫的告别永存于我记忆之中,还能出一口长久以来被雷子掣肘的恶气。但有一点雷子说得不错,这场长梦是该醒了,那就把这场出逃当作梦境的最后一幕吧。
次日黄昏,我和阿迟并排坐在沙发上,他看上去非常兴奋,反复组装调试摄影机,特唬人一炮筒,跟变形金刚似的。一会又开始在电子地图上勾勾画画,手指弹钢琴般在屏幕上无意义敲击。隔几分钟跟我说一次,磊子哥,注意领队的动向。我努力想全身心融入这个情境,在大脑中调动小时候看的警匪片和中学自习课的反侦查经验,说,报告阿sir,吃完早饭跟大部队从旋转门出去了,带了两个空箱子,按照以往的经验,应该是去进货了。按照常理,大巴要到六点半才能回来,还有一个半小时。过了一会,黄双从电梯出来,今晚她穿了件黑白格绸子背心,双臂在灯下白皙得耀眼,边走边弯到脑后将吹得蓬松的短发揪个小辫儿。我说,夜里外面凉,我上去给你拿件外套,钥匙。她说,别麻烦了,然后披上我旁边的浴袍,抖了抖,过分宽大,像一只北极狐慵倦地整理皮毛。
刚走到旋转门前阿迟就退了回来,使劲向我们使眼色。我走上去一看,嚯,一辆计程车停在路口,领队推车门下来。她拎了大包小包,等周末一起寄回国,赚点代购费。今天估计是提前买好,正好又有车,此时便回来了。阿迟叫苦不迭,迅速搜寻可以藏下他那管半臂多长炮筒之处,可大厅亮堂空阔,连根柱子都没有。他一眼看到我的背包,眼睛大亮道,快借我装一下,磊子哥!只有我背了包,大如狮口的旅行包,只装了那只白瓷盒子,应该能勉强装下。这时领队看到我,老远就招手呼唤我过去帮忙。我就把包脱下来给他,说,小心点装。然后小跑上前去帮领队把箱子扛上台阶,看她细瘦的身板拖着两个看起来比她还重的巨箱走向电梯,干脆又帮她搬到房间。谢过我后,她问我们去哪,我说出去散散步,消消食。她没多问,只是让我们注意安全,说晚上偶尔会有小野猪从山里跑到路上。
阿迟走出酒店后复盘说,咱们有点做贼心虚了,其实即使当时冲领队大喊“老女人!老子们要跨町去夜探萤火虫洞了”,最多也就是签个离团安全责任自负承诺书。但他的笑容显然有点劫后余生的得意,黄双也抿着嘴唇,像个刚通过一次试炼正准备奔赴下一道关卡的亚马逊少女。我受氛围感染,像日漫中二男主一样大喊,让我们开始新的冒险吧!我们一定会变得更强的,大家!我们就这样无言却热情高涨地走了十几分钟,后面不知道谁第一个跑起来,于是我们就不再走了。天暗得极快,好像转眼之间太阳就坠落下去,两侧所有的森林、山峦和田野都是漆黑一片,偶尔会有一块高而薄的广告牌亮着,微若风烛,上面画着某个眼熟的女明星的头像,一晃而过。我此前从未在这样纯粹而宽厚的黑暗中奔跑过。跑在最前面的是黄双,她身轻腿长,不像是奔跑更像是跳跃,腾在空中时,双腿几乎拉成一条直线,但又肯定不是直线,直线太过呆板。跃起时双腿相反方向弹起,以一根满弦的弓的趋势,舒展到极致时几乎已经划过三分之二个圆,落下则更为舒缓,好像天鹅双翼轻抚空气,在降落过程中某个瞬间达到了直线,当一只脚率先落地,便如同一只在月光下蓄力良久的小鹿的足,迅速向后蹬去,身体便再次脱离地面,浸入空气。紧随其后的是阿迟,他经年旅行,上山入林,看似清瘦,但身体素质不错。他虽然背着我的背包,但步速均匀,矫健协调,应该有跑步的基础,可以看出还留有余力。我跑在最后,但并不着急,因为距离不远,不会掉队,且我可以更快。高二开校运会,我们是文科班,我自然被顶出来参加。我爸也来了,身旁有个陌生女人,我们班进场时我爸在观众席上蹦起来拼命跟我招手,中间休息我小跑过去,他冲我笑,这是你花儿姨,爸爸的朋友,今天特意说要来看你,认识认识。我说,别来,我就一充数的,来看我丢人?花儿姨拍了一下我膀子,说,小子挺瓷实的,我看他们不太行,一个个跟杆儿似的,你能拿第一。这时候我才仔细看她,说实话挺有风韵,年纪应该比我妈小好几岁。我于是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出现在我面前。他们怎么敢呢?我想如果我冲上去对准她的脸一拳我爸会不会也给我来一拳,或者我现在就立即打电话告诉我妈,她会不会赶过来撕扯这个女人的头发并大骂“骚婊子”“贱货”之类她这辈子从没说出口过的词。但最后,我只对她说,我爸肝不好,胃也不好,劳烦你照顾。她笑了笑说,胃不好我管,肝不好我管不住,你知道的。那次我还真拿了第一,把几根杆儿都甩在后面。我跑的时候仿佛狠狠挥过拳,也狠狠撕了头发,最后跪倒在终点线后呕吐不止。吐完之后,我感到浑身干净清爽,好像对我妈的愧疚感被吐了个精光。那次我确实跑得很快,可能是我跑得最快的一次,两边的球场和人都模糊成幻影,眼睛里只有前一个人,再前一个,直到追上跑在最前面的那个。我相信,即使他们再快一些,我依然能够超越。正如这一刻我即将加速,超过阿迟,追上黄双,茫茫黑暗的尽头停着阿迟朋友的车,即将载着我们穿过暗河,进入繁星穹顶之洞。
我大学每次寒暑假回家都要听我妈唠叨,小磊啊,我们家祖传的眼浅,见到漂亮姑娘小伙就挪不动步。你外公外婆,我跟你爸,年轻时候哪个不是金童玉女?你也跑不了,四岁我带你去超市买碟片,邻居家小孩去翻奥特曼,你拽出来一张《罗马假日》,说妈妈我长大要娶这个姐姐,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你小子是个坏种。现在成年了妈管不着你,一点你拎清楚,你长相上没遗传我跟你爸,我们家眼浅到你这辈就是眼高,别整天琢磨着找个西施嫦娥,硬追上了也守不住,到最后还是自个儿难受。主动降低期待值,合适靠谱就能处。我心想您老这金童玉女不也没守住,谁埋汰谁?但是不敢说,基本都是微笑点头,说,也太看得起你儿子了,普通的也处不上。现在想起来,我们这种二本中文系的,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真不如初中就读所技校。要不是雷子收留我,现在估计和大学宿舍那帮歪瓜裂枣没啥两样,要么贴办证小广告,往人家车窗缝塞“清纯学生妹全套服务”小卡片;要么当个小主播整天给人摇花手跳社会摇;要么跟边境走私犯一样推辆小车到小学栅栏外偷着卖鸡排和鸡蛋汉堡;最体面的一个兄弟,稀里糊涂收到一份“葬礼规划”职位的通知书。至于爱情,就更缥缈无着了。去年大排档聚会时他们信誓旦旦对我说,毕业之后无爱情,你小子当初四年都没谈女朋友现在后悔了吧?
我爸就要乐观不少。我高考完那天晚上他履约带我去网吧通宵。其实我并不非常想去,只想回家倒头睡三天三夜。我想,大概他印象中我想得到的最高奖赏还停留在“无节制打游戏”,我也谈不上讨厌游戏,就装作兴高采烈地和他并肩走进去。他从U 盘里拷出来一些远古游戏,拳皇97、三国群英传之类的。我从小被我妈管着,几乎没碰过这些游戏,家里电脑是到初二要做英语口语模拟训练才买的。没想到他还玩这一手。打了几把拳皇,胜多输少,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放水。过一会又组队打枪战游戏,他连续几次刚捡到枪就被人爆头。我问,你有心事?在掩盖真实意图这方面,我爸在我面前像个儿童。大概他自己也知道。他取下耳机,把我拉到外面,说,小磊,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我说,跟我妈离了,怕影响我高考没告诉我,其实我早知道。奶奶上次给我送饭说漏嘴了,眼睛哭成俩大灯泡。早就该离,我妈忍你这么多年不容易。他说,是不容易。我说,你和花儿姨来看我跑步那会儿,还没跟我妈离吧。他说,你不明白。现在我跟你讲这件事的起因。我说,别转移话题,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跟我妈说话的时候都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觉得我是共犯,我们所有人联合起来欺负她、骗她。他说,你多少能感觉出一点吧,我和你妈的事情,不只是我欠她,她也欠我。我要跟你说的正是此事。
他先问,知道你花儿姨那辆哈雷1200 吧?我知道,据说当时一万二淘的水货。我高一打车去看许嵩演唱会堵死在路上,怀着绝望心情给花儿姨发了条信息,结果十五分钟后她就骑着那辆琥珀酒色摩托在路口冲我招手。我和她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改善。他继续说,云北路那边有间美术馆,我们几个朋友办完展经常去旁边吃饭喝酒,那家菜很精致,鳜鱼做得尤其好,久而久之也知道老板是位豪爽的独身美人,每次来都要呼兄唤妹敬一圈酒。你知道,我生理性晕车,极为严重,根本没法坐车,每次参展都是骑自行车去。某次大雨滂沱,我从展馆走出来发现自行车被偷了,泥水中只剩一段被撬开的铁链。那路段根本打不到车,我没有办法,只好去饭店求助,问能否借一辆自行车和一件雨衣。花儿正送客人出门,见我后问明来意,二话不说戴上头盔,跨上那辆哈雷1200。我呆立在旁,完全迷醉于发动机那种轰轰然的雷震。那是我多少年来乘坐过最疾速的物什,我以为我会晕车,但完全没有。我扶着她的腰,当雨滴像冰晶一样袭进雨衣帽又像泪水一样从脖子流淌下去时,我知道我沉眠多年的爱情苏醒了,我已经深深爱上了身前这女子。在这之后,每周花儿都会载我上街兜风。我的人生有过两大快事,一是与跟你去公园滑轮滑,但现在老了,不敢再滑;二就是坐在花儿的摩托车后座,感受风削击双耳的微痛。只有这种时刻,我才能想象自己飞起来,就像画画时扫笔将颜料甩出画框;就像我年轻时把一同参展的成名画家毫无野心的庸作从墙上扯下来,砸烂画框,当着他的面掏出打火机烧掉;就像郑和伫立于巨舰之首,伸臂指向苍茫静邃但暗流汹涌的远洋,鸥鸟的尖啸,鱼龙的狂鸣,甲板上数千匹战马兴奋又略感忐忑的喷嘶,都被万余名桨手合力摇动的巨桨轰然且节奏整齐的击水声掩住。那是一个奇异的环境,“自由”与“远方”被短暂地作为一个集体目标去实现。但更多的时间里,这两个词往往代表要与环境对抗,甚至与自己对抗。我这辈子就是被这副身体的朽败羸弱攫住了,永远被无形之绳束缚在大地上。我好像是个工业文明的弃婴,从二十岁时第一次乘上黄河客车时就倒地晕厥,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深夜头颅的剧痛像参天古木被从根部砍折,有时又被拉成极纤细的橡皮绳,被十万车轮来回碾轧。吃不下饭,呕意与眩晕随时随处涌现,靠你妈一勺一勺喂藕粉活下来。医生说,症状与正常晕车没有两样,但程度却严重百倍。这种情况非常危险,且难以治疗,只能从诱因上隔绝,即坚决避免乘坐机动车。我那时读的是舞美系,考虑以后无法跟剧团到各地演出,就申请转到油画系,并由此发现了自己的天赋所在。我们毕业就结了婚,婚后她进淳溪一中当音乐老师,我没有工作,平常在家里画画,周末骑半天自行车到南艺后街摆摊。那时候氛围好,十块一张任选,观者不少,每周能卖三四张。但大学画的存货半年就卖完了,现货我每周拼死只能画完一张,不仅质量不能满意,更感到自己正逐渐成为一台机器。我和你妈长谈一夜,她表示全力支持我报考鲁美深造。那时她刚怀孕,我秋天去沈阳时你正好三个月。我不放心,她说没事,拿一百八十块给我买了辆新自行车和一顶折叠帐篷。那时候路况比现在差得多,一千五百多公里,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骑了整整三十四天。就我这体质,到达后像要死过去一样。除手足外伤,自然也大病一场,头痛高烧,好在那时年轻,搁宿舍被子里捂半个月也就缓了过来,但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一次。每年你妈都会带你坐火车来沈阳,两天两夜,我抱过你时你已经哭累,沉沉睡去。三年后我学成归来,下定决心要好好弥补你们。后面几年里,签了画廊,办了个展,大大小小的展入了十几个,有分量的奖也得了好几个。生活慢慢变好,酒也喝得少了,身体在渐渐变好,我的心思又渐渐死灰复燃。你小学毕业那年,我三十五岁,意志与身体机能都处于鼎盛状态。就在这个时间节点,我事业上的转机降临了,你知道的,我收到了去荷兰参展并赴艺术营的邀请。这一次,自行车再新也不管用了,我只能飞过去。时隔十二年,我再一次和你妈彻夜长谈。但这一次,她开始沉默和犹疑。现在想起来,不能怪她,她只是有负担了,害怕失去这一切。那时,我还沉湎在记忆里,她是我的伯乐,我的知己,沈阳三年每月一日给我寄生活费的糟糠妻。无论要对抗什么,我都坚信她会站在我这边。最后的结果是,她咬牙同意,但条件是必须陪同。我询问荷兰方面,他们说当然欢迎,夫妇同行是应有之义,此前因为不了解您的婚姻状况不便贸然相邀。起飞前,我对你妈说,我一定能熬过去。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打断我。当飞机开始隆隆地助跑时,那种久违的眩晕感霎时涌上来,但我早就不像早年那样意志薄弱且缺乏经验。我先用刚接的热水灌进喉咙,用烧灼感与疼痛感使自己保持清醒。然后开始运行古老且精纯的逆式呼吸,是在宝船公园晨练遇到的一位皤发高人所授。我逐渐调整呼吸使其与潮汐般连绵不绝的眩晕感形成某种节奏上的共振,从而大大抵减后者。但好景不长,当飞机陡然脱离地面后,那种眩晕感就从针刺变成锥击,又从锥击变成从天而降的巨石。接着是恐惧感,像斗室中以缓慢却不可阻遏的威严一寸一寸压迫过来的四面铁壁。最终篡取我身体控制权的是排山倒海的疼痛,其尽头无疑是幻觉。巨象由白变黑,长出密林般葳蕤湿黏的幽绿色鬃毛;海怪触手般沉重肥厚又无孔不入的食人藤使两具尸首窒息而死,但最后一个濒死之际咬断了它最粗壮的根株;夜明珠黯淡蒙尘;尼格利陀人冲我一字一顿大喊:你此生无法飞翔;盲少女的全息投影卡顿颤抖两下后破碎消散了,原来那滴桃花泪才是本体。曾经构成我信仰的一切都在一瞬间成群结队、争先恐后地背叛我。但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不是真实的。幻象逐渐散去,只剩下大潮汐退去后的疲惫。我想,我赢了。虽然我的躯体被褫夺五感,动弹不得,但意识却逐渐清明。我能看见自己面色时而惨白时而潮红,双眉绞成蜈蚣,双目紧闭,额头死死抵在前座椅背上,汗在脸上密布如群蚁,继而凝聚成豆大的一滴滴坠下。双手十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但依然死死握住你妈的手。这时我才发现你妈神色有恙,她呼吸急促,不停擦汗,好像晕机的是她自己一样。她不断用手背碰我额头,把手指搭在我腕上测我脉搏,伸到我唇上探我鼻息,好像我快要死掉一样。我对她大喊:我没事,放轻松!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喊了几遍,喉咙里终于冒出了那种呼噜呼噜的垂死气泡音。我想,你妈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了。但她霍的一下站起来,随即又像坠落般瘫坐下去。我看到她像被雷霆劈中的朽木一样崩毁了,坍塌了,分裂了,开始哭叫,救救他,救救他,求你们救救他。所有空乘跑过来,飞机紧急迫降。我焦急、愤怒、吼叫、平静。躺在快速行进的担架上,我蓦然明白最残酷的事实已然降临:我们之间的密契与盟约破裂了。她从此变得面目平庸,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一样。再后面的事你都知道,出院那晚我去喝酒,一瓶酒喝到今天。这件事我没法跟人说,没有人会觉得是你妈先背叛了我,他们说,她救了你的命。我跟他们对“命”的定义不一样。今天告诉你,是因为你小子和我是一类人,或许能明白一二。听他说完后,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又想哭泣又想喊叫,甚至想拔腿逃跑,今生今世再也不见他。但最后我站定,坚决地说,我跟你可不是一类人。他笑了,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不同的路可以走。我们本质上都是鸟,我找了个想系住我的,你能找到陪你飞的。你一定能找到。记得艾略特的诗不,风里的歌,比消逝中的恒星,更加遥远,更加庄严?
下飞机前我跟黄双说了这个故事,最后念了这首诗。我说的时候她紧握我的手,就像我妈紧握我爸的手那样,但又不全像。这时阿迟凑过来说,我太喜欢了,回头就改微信签名。我早就发现他歪着头听,但其实气老早就消了,也就没避着他。走出机场,阿迟忽然对我们说,我可以拥抱你们一下吗?我冷哼一声,少来,你只想抱她。我们笑成一团,但实际上他和我拥抱的时间更长一点。最后他说,很高兴遇见你们,双双姐,磊子哥。虽然你还没原谅我,但在我心里你们永远是好朋友。我们江湖再见。然后钻进汽车,消失不见。车子完全消失以后,我还没回过神。没法想象,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离开了,就像漫威电影里人见人爱的诡计之神洛基毫无预兆地被捏死了,像只蚂蚁。我大概与电影里痴愚的兄长索尔怀有相近的感情:爱他(一以贯之),痛恨他(也可能是痛恨痛恨他的那个自己),嫉妒他,还有点防备他。当然,如果洞穴里那夜他没有背叛我,第一种毫无疑问会压倒后面几种。
那晚的景色我没法用语言描述。我跟在阿迟后面,看炮筒镜头里的黄双像个置身星海的精灵,好像萤火虫族群世代繁衍穴居,就是在等待她的一场夜巡。我们拍了一个多小时,又把器材倚岩壁放下,在近在咫尺的广袤银河下疯跑,跑累了就找块较圆润的凸石坐下,找不到就干脆坐地上,最后直接躺在冰凉的石道上,并排枕手望向星空。那是真正的星空,未经过任何人力开凿与规整的原始星空。星星们疏懒散漫,东一簇西一簇,但可能过几个月,它们就会被捕捉起来,按设计师的规划在这面夜幕上铺得更均匀。我们最开始有点悲伤,但后来不知道由谁提议(后来他们回忆说是我,但我完全不记得),我们开始玩“吃星星”的游戏。这是一项偷天换日的卑鄙行径,我们要把星星们的灵魂都吃进肚腹,只给姗姗来迟的设计师和旅游团留下满天空壳。我们先用食指和大拇指圈成一个圆,然后调整弯曲的角度,使这个圆趋近完美,再将中指、无名指、小拇指一根一根附在食指上,每附上一根,这张捕梦网的效力就越更增一分。最终,我们把网口慢慢对准眼睛,把它想象成瞄准镜,开始搜捕我们想要的星星。我们把那颗星星置于网口的最中心,然后在它尚未察觉时以烁电般地一啜将其吸进喉咙。我们饥渴万分,完全不经咀嚼,甚至事后谁也没法说出星星到底是味甘或味苦。那夜阿迟吃了三百四十颗,他双颊酡红,大着舌头说,今天舍命陪君子,我第一次这么醉,真爽啊;黄双吃了四百八十三颗,最后她把头靠过来与我互相喂对方吃星星(她连打饱嗝时也和其他女孩儿不一样);我吃了一千零一颗,毫无悬念,在饥饿这方面,他们没人能赶上我。大概凌晨两点吧,我们醒过来,东倒西歪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我总感觉自己把什么事忘了,看到窅不能测的深潭,蓦然醒悟过来:父亲。我停下来,轻轻拥抱他俩,然后说,诸位,我得开始正事了,有你们见证,是我爸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然后伸手向阿迟把包要过来。我看到他俩对视一眼,最后阿迟缓缓把包从背上脱下来递给我。我很好奇他们要搞什么幺蛾子,但一接过来就发现轻若无物。我脑子里嗡嗡乱响,拉开拉链,果然空空如也。三人无言对望。阿迟没想隐瞒,开门见山地说,磊子哥,你帮领队搬箱子的时候,我把叔叔的盒子偷出来,存到大厅的储物柜里。它很安全,不用担心。你现在只需要决定怎么对待我。黄双说,盒子是我让阿迟找机会偷的。如果当时没撞上领队,我也会找别的机会。我希望你能拥有一个自主的、完整的星光之夜——你看,你差一点就忘记了父亲。我不希望今晚成为你旅行的终点。说得直白一点,我们不想你走。很抱歉我们只想出最笨最不体面的方法。他们一人一句,好像进入某种冒死直言进谏的古代忠臣角色,我既感动又愤怒,最后疲惫与眩晕涌上来,我轻轻地说,你们这样和雷子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剩下的一个月里,我给雷子交了封辞职信,有时待在水里,有时独自去爬那座羊蹄山,它貌如其名,古拙可爱,自成一家,完全没必要承袭富士山的盛名。一个人在山中大步行走,踩踏层层叠叠、约半尺厚的落叶与雨后的湿软泥土,辨认各种植物与鸣鸟。我们不再三个人一起喝酒了。黄双有时候来找我喝酒,我们坐在露台上,夜风轻拂,她跟我说,最后这一个月,她决定暂停写作,转而拥抱生活。前两个月,她把自己变成一架摄像机,忠实且紧张地记录身边的一切,又何尝拥有自主的旅行呢?她还向我道歉,说自己那晚太过偏激。她想让我遵从内心、追寻自由,但其实只是将自己的意志武断地扣在我头上,结果适得其反。每个人对自由的定义都不尽相同,但都值得尊重。我摆摆手示意已经不在意。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表示想暂时和我待在一起,见证我完成父亲的遗愿再分别,以弥补心中的歉疚与遗憾。她说不会给我任何建议,但可以在我需要时拥抱我。说实话,我也特别好奇你会怎么做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才终于显露出一点小女儿情态。我当时恶作剧般想,如果我一直拖着不去完成这件事,她是不是就永远不会离开我?这期间阿迟也来敲了几次门,我贴门说,我们以后再喝酒。他就离开了。我妈也打了好几通电话。她先骂我给她丢脸,雷子老远来找上门哭诉,现在全镇都知道我是个见色忘义的小人。然后骂我烂泥扶不上墙,这么好的创业机会(不知道雷子把那点丧德买卖吹了多高)都攥不住。最后骂累了,问我撒了没,我说还没有。她说,实在找不到地方撒就带回来,公墓一二十万你爸这穷酸命住不起,找个小庙也行。我前两天打听过了,马王祠跟福德寺都有空位,地下室一个坑万把块,到时候问她要钱。我说,妈,你别操这么多心,我心里有数。
走出高淳站时天风浩荡,爽气逼人,十一月末,竟已极冷,早上八九点钟就天色暗沉,广播里说今年的初雪即将来临。我从箱子里翻了件大衣给黄双披上,在路边拦了辆车,说,去宝船公园。
大学毕业后就运动得少了。虽然还没到痴肥的程度,但身体素质比以前有明显下降,走到一半已经有些气喘。相反黄双矫捷轻松,几乎是拽着我走,要不是得等我,说不定都快到了。当然,就算没有我,她也能到达终点。大概是因为听我讲过太多次的缘故,她似乎比我还熟悉这里,还带着某种要去见素未谋面的老笔友般的兴奋与坚定。刚才花儿姨和她聊了几句就说,这姑娘外冷内热,且是有大毅力之人,你小子挺有福气。我有点尴尬,说,姨你咋见个人就神神叨叨,跟看相似的,朋友而已。她白了我一眼,意思是真没出息。黄双在一旁笑意盈盈,像看一只熊猫。我有点挂不住,跑到后厨跟几个厨工吹牛,交代了几个菜,然后出门蹲台阶上抽烟。远风居这店名我爸取的,原来叫花记私房菜,花儿姨跟我爸之后不愿抛名露姓,也不嫌酸,就找师傅做了块匾挂上。路段不错,从云北路那鸟不生蛋的地界搬到宝船公园旁边,又遥对望江塔和鹿鸣寺,算是居三景通衢之要,旺季门口要再摆十几张桌子,淡季生意也不闲,这两年发展了不少老食客。总体来说,味道挺好,菜也洗得干净,下车后黄双说她有点饿,我也有点想念青椒鸡杂,就带她过来。这会厨子才刚上工,店里还有客人得照顾,我就说先不急上菜,我带双双骑摩托车溜几圈,再领她去宝船公园转转。花儿姨最后把我叫到一边问我爸的事,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山人自有妙计。她似乎眉宇间轻松了许多,拍拍我的肩膀说,这姑娘好好珍惜。我说好。黄双在门外等我,我喀喇喀喇发动花儿姨那辆哈雷1200,驶动后,黄双在后面虚撑着我后背,我说你没坐过摩托车?这样危险,搂腰,或者拽紧我皮带。她好像说了句,你以为我不敢,然后紧伏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
这个点宝船公园人很少,天冷,且非假期。门口的保安换了两个瘦削的小伙子,让我们到另一边买票。我在包外侧小口袋里掏掏摸摸,摸出两张年卡,没想到还没到期,小伙子也没细看,挥挥手让我们进去。是去年父亲刚住院时续的,我向他要身份证,说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去散步。之前都是父亲帮我续,但我一直没空去,已经五六年了。另一个小伙子递给我们两张宣传册,印得挺精美,反面有块刮刮乐,刮出来是植物迷宫的路线图。于是我们很轻松地穿越了植物迷宫。后面那片树林被伐光了,显得极为开阔,只剩下一些并不粗壮的秃矮木桩,几个小孩在蹦上跳下。到达明代巨舰模型时,看到船下停了一排排绿色游览车,以前这里因为距门口太远而门可罗雀,现在直达就不一样了,票价三十块。我们并未流连,沿着船头所指继续往深处走。走到绵延的画壁下时,我们放缓脚步,前后的游人明显减少,大概是因为内容太无聊,画风太老旧。我发现它完全没有记忆中的高矗,黄双走上前伸手触碰郑和的手指,我也去摸了摸另一个郑和的佩剑。沿着航海画壁走了近十分钟,我们终于在其尽头看到了那个土坡。它被这些年的雨打风吹磨洗得愈加坚实而瘦拔,黄双走上去拍拍踢踢,说很好着力。她后退几步助跑,一跃及肩高,然后脚蹬另一块凸石再跃起,连续几次,兔起鹘落般便落在坡顶。我目瞪口呆,只好手脚并用一步步慢慢向上攀,最后她轻舒长臂将我拉上来。
是长江。满目的长江。不像是水,几乎不见波纹,反而有一种浓稠幽邃的凝滞感,像铺天盖地的未干水泥地面。天色暗沉,云显得极低,也呈半凝固状,但仍然可见地在缓慢移动,像一群巨大而衰老的灰蓝色鲸类,在不可避免的沉降中游向它们的墓地。禁捕令还没正式下来,江面上零零散散有十几条渔船,都呆板地按平行线缓缓驶动,像一些无处安置的破折号。对岸是绿野重叠,再远一点似乎有些民居平房。晨雾尚有遗存,空冥缥缈,把我们,把江面和远处的一切都笼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灰蒙蒙芬氲里。我本应该想到的,这本就是一个滨江的城镇。父亲以前提过,这里曾经叫五作河,是造船厂,所有巨舰的起点都在这儿。大概几百年前郑和与他的舰队驶出五作河时,也是这样的江面,这样的天色,这样的上午。我握紧黄双的手,她也紧握我的手,我们的手都微微冒着热汗。这是这个迷蒙且冷意袭人的初冬上午唯一的确凿事物了。今天之后,黄双可能会离开,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但至少现在,在我们二十五岁的这一刻,我们渴望情感通胀,渴望亲密激烈,渴望弥补我们少年老成的十八岁。黄双慢慢松开我的手,从背后抱住我,双手从我腋下穿过,手指扣住我的肩膀,我能感到她侧着头紧贴我的后背,一会又换另一侧,好像要仔细辨认心跳是从左还是从右传来。由于她几乎与我同高,膝盖几乎溜到我的鞋跟,小腿向后跷着,偶尔落下踢弄地上的碎石子。我们就用这种半悬挂半倚靠的姿势站立着,似乎十分坚固且安定,如果有人从对面的山上望过来,大概会以为是一对坠入梦境的彩色树袋熊。她很轻,但并非像羽毛或气球般无法感知,某些瞬间我可以确凿感受到一百斤的负重,分散在全身,有点像泡温泉时鱼群的轻啄,但更偏向于静态的坚定与恒久,好像无论暴食或衰老,这样的轻盈与丰美仍将永驻,永远轻伏于我的后背。是时候了,我想。我从包里掏出白瓷盒子,做工还挺精致,一端印着“福”字,另一端印着“乾坤留清气,风范在人间”,中间画了一些青花小人儿,应该是接引神鬼之类。我打开盒子,看了最后一眼,像更粗糙、更浑浊的白沙。然后一只手与她相扣,另一只手缓缓倾斜。记得小时候我爸陪我看《小兵张嘎》,嘎子把稠白的鱼汤从爷爷头上淅淅沥沥地洒下来,一边喊,下雨了,下雨了,但好像又有点舍不得,毕竟撒完就没了。风非常大,刚撒出去就被吹散,无影无形,有的落向江面,有的被江风裹挟飘向比我们更高的地方。这样一直持续了许久,直到我的后颈感到第一点冷意,然后第二点,第三点。随即我听到黄双小女孩一样略带惊喜的声音,下雪咯,下雪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