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那么多人(中篇小说)

2023-12-03 08:10陈年
作品 2023年10期
关键词:生活费母亲

陈年

1

隔一个月父亲会把母亲的生活费交给萧庆红,再由她转交给母亲。本来应该是每个月都送,父亲嫌麻烦,自作主张二选一,两个月送一次。他说,迟早都一样,拖一个月又有啥关系。钱是从他的工资里扣下的,当然由他说了算。

父亲说话的口气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爷,而母亲是那个伸手弯腰的乞讨者。给多给少、给迟给早还不敢计较。男人果真是没良心的,对一个给自己生儿育女陪伴了自己半辈子的女人,连最后这么点耐心都没有。他们现在的联系也就剩下送生活费这点事,但父亲还是自作主张减去一半机会。

十五年前他们离婚了,母亲是家庭妇女,多病,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又上了年纪,离婚时法院判下来父亲每个月给她五百元的生活费。那一年母亲五十五岁,正好探到《婚姻法》规定的五十五岁线。钱虽然不多,但基本的生活保障有了,因此母亲还算是幸运的。母亲懂得感恩,知道自己沾了法律沾了政策的光,用她的话说,感谢政府,感谢国家。她故意这么说,说给庆红听,也是说给前夫听。她要通过庆红的嘴把话捎过去。虽然钱是从那个男人口袋里掏出来的,但她一点也不念他的好,一副吃孙子喝孙子不领孙子情的嘴脸。庆红当然明白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便从不搭腔,如果开口辩驳,一定又是一堂血泪控诉史课。

也是服了自己父母,明着争斗了大半辈子,离婚了还暗斗。别人都是好聚好散,甚至还要有始有终地吃个分手饭,他们却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为了避免见面的尴尬,母亲毫不犹豫地把庆红扯进了这场是非中,提议由她把生活费转给自己,她反正是不想再见前夫的面。他们的这种烂事,庆红本不想掺和,可当孩子的为爹妈办事,天经地义,庆红不可能说出反对的话。她便当起了他们的义务交通员,这一当就是十五年。

这期间庆红多次提议他们办张银行卡,钱往卡上一打万事大吉。现在连银行卡都不用,都是微信支付宝转账了,谁还兜里揣着一摞现金跑来跑去的!但母亲不同意,万一萧某人没有按时打钱呢?(母亲现在不叫前夫名字称他为某人)。银行的机器又不会说话,眼见为实,母亲不相信银行的那张小卡片,不相信手机,她只相信拿在手上红彤彤的现金。

母亲这么做还有别的一层意思,庆红是他们的女儿,一举两得既是证人又是中间人。通过她的手,父亲也不好意思在里头做手脚。善于算计的母亲连自己的亲闺女也不放过,不过是想利用庆红顺利拿到自己的生活费。一想到这些,庆红心里就不舒服,闹心!主要算计她的人是自己的亲妈,她还不能说出来,吃哑巴亏,一讲就显得她没情分了。的确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摊上这样重大的人生变故,已经够倒霉的,做女儿的可不能再给她心上捅刀子。

有几次母亲无奈地搓开手里那几张钞票说,要上法院去告父亲,让他增加生活费。五百块是十多年前的消费水平,现在物价涨了,生活成本这么高,抚养费也应该涨。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是真正操作起来太麻烦。萧庆红不支持也不反对,反正她不会出面张罗这个事。

萧庆红知道一定是庆军在暗中支持母亲,不过如果母亲的生活费涨了,他们姐弟的负担就轻些。父亲给的那点生活费早不够花了,每个月他们都要往里面贴些。既然父亲已经和别的女人组成新家庭,就是两家人,那他们和那个女人又有什么情分可讲!本来也是母亲应该拿的钱,不告岂不白白便宜了那个小女人。

2

放下电话,庆红继续忙手头上的工作,今天该她编版,报眼早上开会时已经发下来。大老板下基层单位视察工作,本报记者跟会,估计头条的稿子会晚些回来。他们从不直呼领导的官衔职位,习惯了把董事长叫作“大老板”,只要一说大老板大家心领神会。头条开天窗,把二三条稿子灌进版去,也不用仔细修改,这些稿子随时有可能被替换掉。排完版,上午基本就没有啥事了。

同城雕塑馆举办个人作品展,记者部人手不够,她临时被派出采访。不是什么有名气的雕塑家,庆红也就没压力。这种没有重要人物出席参加的展会,把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交代清楚就行,大约一二百字也就打发了。就是这一百多字写出来见不见报也不一定,塞在犄角旮旯里,随时会被有来路有背景的稿子挤下去。报纸的版面,寸金寸土的,没有哪家报纸会去傻乎乎地宣传一个没什么来路的新人。

庆红看了一眼手机里的通知,展会取名“受伤的人”。名儿取得挺文艺,就是不知是啥路子。路上堵车,庆红迟到了十几分钟,进去时简短的开幕式已经结束了。不过没关系,并不耽误她写稿子,她也算是老手了,不参加现场会看看展会通知也能捏几百字的新闻出来。没有了采访任务,心情放松下来,愉快地跟着参观的人一起进入展厅。展品是各种雕成人形的木头,没有细腻的五官,没有四肢,只是一个人形的轮廓,你可以根据影子想象出人物的各种样子表情。

这种单纯的木雕展会也算是小众吧,参观的人并不多,展厅有点冷清。庆红拍了几张自认为好看的照片,这些照片估计报纸也用不上,只是自己喜欢罢了。她最后在一件中间有黑洞的作品前停下来,那是木头本身长出的一个节疤,作者把那个洞放大了。作品简介上面写着:

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些伤痛,

有一些不会愈合,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带着它一直前行。

一个瘦瘦的,一脸严肃的年轻人坐在桌子前,他手里握着刻刀,低着头,眯着眼,把一块木头一刀一刀削成一个简单形状,或者是一个影子。一条长长的过道,晃动着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影,一个孩子蹲坐在远处,她在等,等身体的血流成一条河,她变成鱼沿着河逃遁而去。

那天庆红和弟弟放学回家,门上挂着冰冷的锁头,母亲不在。他们没有钥匙,只能坐到家门口的石阶上等爸爸。天慢慢黑下来,邻居们看到他们总是问一声,你妈哪去了?先到我家吃饭吧。庆红撒谎,说妈妈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其时庆红心里害怕得厉害,但她不愿意被人同情可怜。早上吃饭时爸妈又吵架了,妈说要和爸离婚。吵到最激烈时,妈把碗扔到对面的镜子上,地上立刻跳出很多小的爸妈,他们飞虫一样钻进她的耳朵里继续大声地争吵着。

庆红清扫地面时,被玻璃碴划破了手,她没有包扎,安静地蹲在那里等血流出来,流成一条大河……人的血流干了,就会死了。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如果她死了,他们就不会离婚了吧!后来她无数次梦到自己光着身子游荡在一条红色的河里。

男人说,木头和人一样也会受伤,它们的伤口就是那些节疤,各种形状的疤,里面暗示着各种的伤害,还储藏各种的故事。一个黑洞,就是一个隐藏在身体里的伤口。

庆红觉得他们似乎在那里见过。做记者这一行的,交际广,认识的人多。她急忙又看了一下作者的简介,李玮:南京人,木刻师,三十七岁,已经举办过多次个展,大部分作品被日本雕刻大师收藏。很陌生的职业,应该是不认识的。可是在他的展品中她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那个受伤的身体千疮百孔,她以前只知道疼,看不到伤口的位置。现在他把伤口一一呈现在她的面前。那些黑色的伤口很温和,没有狰狞的不舒服感,反倒有一种老朋友相见的欢喜。

本来是一个简讯,被她写成了一个三千多字的人物访谈。

这一天,她总是走神,脑子里不时浮现出那个握着刻刀的男人。白色的圆领背心,外面是一件豆绿色的休闲衬衣,清清爽爽的。小眼睛,单眼皮,话不多,你问到什么都是简单地说一两句话,说话时手里的刀一直没有停下来,木屑雪一样飘落在工作台。

跟会记者的稿子果然在晚上八点多时才发过来,庆红编辑完已经九点,再经过责编、主编、社长一层层地审核,最后定稿下厂是十二点了。庆红一个人开车回家,平时拥挤的南环西路一辆车也没有,她在听莫文蔚版的《这世界那么多人》:

光阴的长廊

脚步声叫嚷

灯一亮

无人的空荡

……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记得刚来报社时,她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跟着老记者跑新闻时,认识了刘泽,他总是喊她小实习生。刘泽在电视台工作,历来报社电视台不分家,他们两个单位经常在一起合作做节目。刘泽的文笔没有庆红的好,她常帮他润色修改,一来二去,两个人好上了。有一天晚上暴雨,他们困在办公室里走不了,刘泽摸一摸她的耳垂,低头俯在她的耳边悄声说,要一辈子对她好。

车子开上同城快线,有一会儿她开到了一百二十迈,速度与死亡,她常常会闪过这样的念头,好在只是一闪而过。

3

说起来父母当年离婚,庆红也是有责任的。她第一个发现父亲背后有别的女人的。那天她和朋友去同盛吃饭,在洗手间意外遇到父亲,他的表情怪怪的。问他话也支支吾吾的,一会儿说是和同事一起来的,一会儿又说是朋友。女人的第六感,让她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事。庆红假装回房间,却悄悄跟到他们的包间,看到父亲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吃饭。女人高挽着一个松松散散的美人髻,下面露出一段雪白颀长的脖子,淡妆,穿一件香云纱裙子,仙气飘飘。有的女人就是这样,长得并不是多么精致好看,可是让人过目难忘。

女人在她们家楼下开一家净果店,服务周到,店面干净,干活又麻利,人送外号水果西施。她把水果洗干净用保鲜膜包好,放在保鲜柜里。买她家的水果直接开吃就行了。大个头的水果像西瓜哈密瓜榴莲都分成小份卖,二分之一,三分之一。还有什锦果盘,把几样不同的水果放在一起卖。一个苹果,一个香梨,两根香蕉,几颗草莓,一把樱桃,半个石榴。季节不同拼的种类也不同。买一个果盘同时吃到了五六种新鲜水果。十多年前,小城里还没有这种售卖方式,所以特别受小区里的年轻人喜欢。庆红喜欢她店里的味道,各种水果的天然香气交杂在一起,有一种迷幻的感觉,还有那些颜色,光苹果就有十几种色,红色、黄色、绿色,青绿黄绿……小女人在这香味和颜色的浸染中,夜里会变成一个果子精吧。

更有意思的是庆红每次进店里买水果,都听到复读机在播放着英语,庆红以为是她家孩子学,后来才知道是女人自己在学英语。同城是小地方,能见到外国人的机会很少,也就是说把水果卖给外国人的机会是零。也许是她要去美国卖水果吧。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正是因为坚持自学英语这个举动让顾客对她另眼相看。来她店里买水果的人越来越多了,有的家长还带着孩子。

有一次庆红买了叶橘,母亲也买了叶橘,叶橘水分大皮薄存放不住,八块多一斤,不能浪费了,母亲便要把她买的那份水果退掉。父亲反常地关心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出面拦了下来,不就是多买了一份,明天我带到单位去吃。

撞破父亲的好事后,她并没有告诉母亲,她不想把事情闹糟。老萧好歹也算是知识分子的,要脸,这种丑事不能张扬。全家人都知道了,那还不是把他往外面推。父亲也说,他肯定不会和母亲离婚的,性格不合也不离,都一把年纪了不愿意走那步路,将就将就也就是一辈子。怎么活还不是个活?转眼间就老了,就死了,一了百了。父亲这么说时,一脸视死如归的悲戚。

他和女人好归好,人家有家庭,他也有老婆孩子。他不会做拆散别人家庭的缺德事。两个人在一起也就是互相看着顺眼,说说话,吃吃饭。水果西施的男人好赌,常常偷了她的进货钱去赌,输了钱还打她。她是个可怜的女人。父亲说这些话时,庆红一直注视着他衣服上一个油点,大概是刚才吃饭时不小心掉在上面的。白衣服的油点很难清洗。庆红有点同情他,父亲是想体会一下什么是英雄救美吧!有个诗人说过,一个人一生中总要为爱情活一次。

父亲和母亲完全是两类人,如果说父亲是天空中的一片云,那母亲则是地上的一团棉花。

父亲刚分配到钢厂,按照惯例先下车间锻炼两年,同在钢厂工作的姥爷一眼喜欢上这个徒弟,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想着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而父亲那时有喜欢的人,一个图书馆的管理员。他们在借书时,眉来眼去已经有了意思,再进一步发展就可能是恋人关系。姥爷根本不管徒弟有没有喜欢的人,他大包大揽把两个人撮合在一起。除了丰厚的嫁妆,另加了一间公家分配给的婚房。虽然只是一间单身宿舍,但在当年可是香饽饽,是姥爷走后门为女儿挖来的。房子有了,男朋友有了,就剩下结婚了。师傅很高兴,动用手里的权力终于把徒弟变成一名家庭成员。

庆红曾问过父亲,你既然不情愿,怎么会一直顺着姥爷的意思走?老萧也承认那时看上师傅手里的权,姥爷是车间主任,在厂里还是有点地位的,是他安排父亲脱产深造读了大学,让他离开车间成为一名老师。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他从小没有父亲,而姥爷像父亲一样照顾着他。

母亲体弱有病,生完庆红又大病一场,身体越发不好,便不再出来工作。家里只有父亲一人挣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结婚第三年庆军出生,手头更拮据了。贫贱夫妻百事哀,母亲把钱看得较重,相信把控住男人的工资就能把控住一切。这根线还越抽越紧。庆红乡下的奶奶要父亲不时地接济一下,而父亲回一次老家,母亲的脸黑一个月。母亲天天算计着柴米油盐,而父亲日日读的是罗曼蒂克的外国小说。庆红读初中时父亲时来运转,升了副校长,工作忙起来,收入也提高了。再加上在外面讲课有了额外收入,母亲再不能从钱上控制他,大概就是从这时起他们开始冷战,父亲一个星期回一次家,甚至是两个星期才回一次家。

这种关系随着姥爷去世更加明显。父亲肆无忌惮,常常一个月不回家,说是在单位值班。而母亲也习惯了他的冷暴力。她的脾气越来越不好,虽然他们两个一见面就吵,可是日子还是往下过。母亲以为一辈子就这样吵吵嚷嚷过去了。令她没想到的是,父亲中途撤兵走了。她忽然连吵架的对手也没有了。

庆红当时也相信父亲的话,一个有情调的男人有几个说贴心话的红颜知己也是应该。只要不动摇家里的根基,不是什么大的错误,浪漫完记着回家就行。聪明的男人大都是这样的,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

母亲也一直以为她的旗杆地位很稳定。庆红觉得她大概也是知道一点父亲外面的事,她只是故意装糊涂罢了。母亲以为父亲不敢离婚,他丢不起那个脸。父亲是一名受人尊重的人民教师。说起萧老师来,人们赞不绝口,不仅教学能力强,还是一个有品行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搞婚外恋呢!后来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庆红的意料,和母亲又一次激烈的争吵后,父亲办理了内退手续,然后不管不顾丢下一切离家出走。父亲把为人师表这几个字踩在脚下时,什么也不在乎了。不久母亲收到法院的传票,父亲提出了离婚。

当时亲戚朋友都劝,说女人是看上了他老师的身份,一个卖水果的乡下女人能有什么过人的见识,而父亲却说,他们是因为爱情在一起。女人比父亲小十一岁,这么大的年龄差,还敢说是因为爱情,鬼才信呢。爱什么呢?爱他一头花白的头发,还是爱他一脸的核桃皮?果然是遇到爱情就昏头,不分年龄的。

4

写木刻师的那篇文章出来后,庆红想给李玮发一份电子版,这时才发现当时没有互加微信。电话倒是有,拨了几个数字,又删掉了。好像这是一个什么秘密事情,连他本人都不想知道。

也许他看到报纸后会主动联系自己吧。

很多人说离婚是种病,也是有家族遗传的。

似乎是为了回应父亲,庆红三十五岁那年义无反顾地和刘泽离婚了。风水轮流转,你可以抛弃发妻,别人也可以抛弃你的女儿。这个世上是有因果循环的。有了父亲这个因,才有后来庆红这个果。这个果是不是还会影响到儿子,庆红不敢往下想。

知道庆红离婚,父亲比他自己当年离婚还伤心难过。庆红是他疼爱的女儿,天下的父母都希望儿女生活得幸福美满。女儿过得不好,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这是庆红要的效果。

父亲离婚时,庆红才结婚一年。知道自己没有娘家这个强大的靠山,她在婆家低眉顺眼一直小心做人,努力讨好所有人,她告诫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小叔子结婚时缺三万块钱,她主动送上门去。小姑子强势,一张利嘴伤人无痕,庆红尽量避免和她见面,以免自取其辱。

很长时间,庆红心里都不能原谅父亲,是他一手造成了今天的不幸。她和母亲的关系也不太好,她只负责把生活费送到,然后转身走人。她不敢面对母亲破败不堪的晚年生活。离婚后,母亲为了减轻他们姐弟的负担,开始四处找工作,她在一家豆制品厂打临工,工作特别简单,就是把黄豆芽上的皮剥下来。捡一斤豆芽只有两角钱。她的手指常年泡在冷水里,指甲和关节变形了。庆红摸着母亲鸡爪一样的手指,心里刀绞一样的痛。别的女人在这个年纪已经退休,拿着退休金开始享受生活,而母亲却要出来工作挣生活费。她内疚,自己就是父亲的同谋,她和父亲一起欺骗了母亲。如果她早些把父亲出轨的消息告诉母亲,母亲亡羊补牢,也许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有些事总是躲不开。她不能像弟弟那样,决绝地做到断绝父子关系。她是家中长女,必须周旋在父母的中间,为他们解决这样那样的遗留问题。他们的婚姻断了,可现实生活中的千丝万缕没断。母亲没有固定收入,按照政策可以办低保,在福利待遇上得到一些照顾。庆红觍着脸东奔西跑给她办理申请,把厚厚的一叠材料交给工作人员,小姑娘随手翻了翻,就找出了问题:离婚证的原件。复印件不行,必须审核原件。而母亲的原件几年前就找不到了,她只好借了父亲的那本复印。当庆红提出再借一下离婚证时,父亲不高兴了,这个东西怎么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借,你以为是图书馆借书呢!

父亲当初离家匆忙,有些私人东西没有及时带走,离婚后他自己当然也不好意思回来拿,就会托庆红悄悄带出来。而母亲只要沾着父亲的事必毛。有一次父亲托庆红把他一本笔记本带出来,上面有很多读书笔记。庆红拿的时候恰好被母亲撞见,把她好一顿修理,吃里爬外,家贼难防,骂得特别难听。

有时候她愤怒到极点,如困在笼子中的一只小兽,龇着牙,等待着。

庆红考上了研究生,她去上学时刘泽和公司的小姑娘好上了。漂亮姑娘直接把电话打给庆红本人,告诉她,她爱上刘泽了,爱得死去活来。年轻人表达爱的方式倒是干脆利落。庆红明白,她这么咄咄逼人,就是想逼自己和她交手。她不能输得太难看,她要表现出自己的气度。仔细回忆一下他们这十年的婚姻,也不过是一地鸡毛。庆红告诉姑娘,刘泽这个人送给她了,并祝他们白头到老。

也许庆红是要感谢她的。刘泽的出轨给了庆红出手的机会,给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她一直渴望给儿子一个幸福的家庭,渴望夫妻恩爱携手一生,而现实打嘴打脸。尽管他一再请求她原谅,她就是不松口。庆红已经不相信一个男人会回心转意。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为什么要给他们得逞的机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母亲,现在她们身份相同,都是离异者。唯一不同的是庆红主动出击,先把负心的男人踢了出去。

离婚后她身边的男人不缺,她的胃口一直偏向年龄大点的,在他们渐渐衰老的身上隐隐看到父亲的影子。有时只是因为他们有一点共同的地方,比方鼻子上的几个麻点。父亲小时候生天花时,奶奶没看住,小手抓了几把,鼻子上留下几个疤点。曾有一个大学老师有娶她为妻的打算,说两个人结婚后一起好好过日子,买辆房车,假期里带着她走遍全国。她不知他喜欢她什么地方,是喜欢读她的小说吗?可那只是文字,离开她的指尖后,便没有了温度。文如其人,也许是一种错误的说法。

庆红的记者身份还算拿得出手,参加聚会聚餐时组织者介绍说,萧大记者,日报社的编辑,大家有什么稿子可以投给她。其实报纸不接受自由来稿,每个编辑手里都有一个长长的作者名单,他们都是成熟的作者,编辑没时间没义务去培养文学新人。

听到记者这两个字,众人的眼神马上不一样了。人情往来,聚会后有时也会带几个关系稿,庆红找机会塞进去。她有名的刀快,能把一千字的稿子剁成一百字的小简讯,连皮带肉,骨头都不剩下什么,最后只留下最主要的几句话。不过简讯也是上了报纸,也署了作者的大名,文章的长短无所谓,他们要的就是这个名头。

人活着不能亏待了自己,有中意的男人她便和他们交往。庆红从不在意以后的事,钱上面也是各花各的,两个人在一起便没有心理负担,和则聚,不和则散。

5

电话再次响起时,庆红摁了拒接。给老萧省点钱吧。

和父亲结婚后,水果西施的身边一下子冒出来两个儿子。女人说得合情合理,硬跟讨饭的妈,不跟做官的爹。儿子学习不好,不过女人在儿子身上特别舍得花钱,初中没在学区内,花了五万的择校费。三年初中读下来,没考上高中,又是八万,选了怀州的私立高中。父亲当时是净身出户,手里的私房钱本来不多,再加上不是做生意的料,做啥赔啥。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时,落入凡间的水果仙子气量上还不及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

风有点大,老萧一头花白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衣服也不怎么合身,最刺眼的是脚上的鞋子,一双翻出毛边的地摊货。庆红气不打一处来,月月拿着七八千的退休金,这日子也不知怎么过的……不过有钱难买愿意,也许老萧要的就是这个感觉。爱情有时是甜的,有时是苦的,但都是有味道的。

萧老师这么不讲究?怎么穿了一双破鞋出门?庆红一脸嫌弃。

老萧低头看看鞋,没破,边磨了一点,还能穿。布鞋穿着舒服。

庆红每次和父亲刚见面的前几分钟特不自在,都不知道说啥,就像两个怀有芥蒂的亲戚忽然在街上遇到了,站在路边搜肠刮肚地想着共同的话题。

老萧从口袋里拿出卷成小卷的钱,当着庆红的面,一张张地搓开,嘴里数着一,二,三……一共十张,让她看清楚后,又合起来迅速地交给庆红手里。那情景就像是地下党秘密地接头交换纸条呢。

这些年,父亲的退休工资涨了几倍,但母亲的生活费一分没涨,还是五百元。父亲从来没有良心发现多增加一点钱,他甚至还对庆红夸耀他这个人心地善良,这么多年一直白白养着前妻。这种事要是搁别的男人身上离婚后早就不管了。离了婚就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了,法院判了有屁用,他要是成心不想给钱,换了电话号码玩个失踪,母亲到哪儿去找人?找原单位,找社保处总不能天天找吧。言外之意就是母亲还得感谢他,他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善人。

庆红把钱装起来半天没有说话,钱薄薄的只有几毫米厚,可这是母亲两个月的口粮。这两个月庆红没有为母亲另外添加生活费。她的生活也出了问题,《同城日报》依托煤矿,煤矿当然以产煤为生,近期整个煤炭系统的销售不好,煤卖不出去,他们的工资也受到了影响。庆红已经三个月没领到工资,就靠她的那点稿费撑着。而刊物发稿费又没有准日子。

她离婚后一个人带孩子,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随便报个兴趣班就上万。不发工资,庆红不由把手头收紧了些。刘泽那边她是不指望的,高兴了见儿子面时给个几百,不高兴时,两手空空。从抚养费这方面来说,父亲做得的确还是够意思,知道对前妻履行义务。刘泽一句做生意赔了,没挣到什么钱,便没事人一般。儿子的学费、生活费也和他没关系了。

父女俩都没有说话,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路人,空洞的眼神慌张的表情,世人忙忙碌碌不过是为几两碎银子。静默了几分钟,还是老萧先开口问她,听说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庆红点点头。

哦。你和孩子咋过呢?

咋过?一天一天好好过呗。庆红嘴头子挺硬。

当初父亲是极力反对他们离婚的,劝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丈夫和父亲犯同样的错,这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背叛了她,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庆红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她爬起来梳洗打扮,穿上最漂亮的裙子,约刘泽在民政局门口见。刘泽不愿意离,他跪在地上指天发誓地要改过自新。庆红却是铁了心,一定要离。他甚至找了前岳父来劝庆红回心转意。同病相怜,父亲劝,这点事不算事,哪个男人不花心?那一刻庆红觉得眼前的男人真是厚颜无耻,老萧分明就是为自己辩解,言外之意当年出轨,出得名正言顺。那时她也是这样劝过他,和那个女人断了,妈这边她去做工作。五十多岁的人了,儿女都成年了,离婚可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可他一定要离,弟弟用断绝父子关系来威胁都没有让他回心转意。

偏偏母亲还不同意离,她固执地认为他们的感情还没有破裂。母亲的逻辑很奇怪,这么多年都是她在喊离婚,到了真离时,她又说还有感情。两方僵持不下,法院判不下来。一场离婚官司,开了三次庭,拖了大半年,简直折磨死人。庆红那段时间都要精神分裂了。最后一次父亲可怜兮兮地请求弟弟和母亲放过他,放他一条生路。父亲这样说时,庆红可怜起他,当爹的请求儿女放过自己,身上的那根倔骨头已经没有了。一个男人活成一条虫,还有什么劲儿!这样的男人就是留在身边也只是一副空皮囊,魂丢在外头了。

庆红转过头劝母亲,那个人心没在你这儿,离了算了。现在最关键的事,是想想以后你怎么生活。能多拿点钱,就多拿钱。父亲在这方面,做得还算可以,主动放弃了房子和家里的存款,作为过错方,除了随身的衣物,基本属于是净身出户。他们通过律师还为母亲争取到了生活费。母亲以后的基本保障还是有的。那时他们三个人一条心,痛打父亲这条落水狗。在法庭上看到被告席上父亲微微弯着腰站在对面,庆红咬着嘴唇一次一次告诉自己心肠硬起来。

老萧又问,刘泽最近的生意怎么样?

还可以,能撑下去。庆红说。

父亲长出一口气,似乎是解决了一个难题。庆红没和任何人说过刘泽不给生活费的事,本来够倒霉的了,讲了也没啥意思。除了同情可怜,谁也不会逼迫刘泽拿钱出来。

对了,你那个老婆近来没闹腾?安生过日子了?庆红话锋一转拐到老萧身上。她不叫女人“阿姨”,她总是用“你老婆”这三个字刺父亲一下。母亲曾经也是他的老婆。

这半个月表现不错。父亲一直正经地说。水果西施用了和母亲一样的手段管理男人,说来父亲也是可怜,逃离了婚姻的坟墓还是没有实现经济自由。这就是命吧,他以为爱情可以让他的家庭地位提升呢。

庆红又是一阵笑,表现不好可以离。离一次是离,离两次也是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庆红夸张地笑着,笑得竟弯下了腰,她在老萧的面前越来越放肆。

老萧温和得像一头听话的老牛,他从来都是假装没有听出来女儿嘲讽的口气,也不接那个话茬。父亲算是脾气好的人,也不知当年怎么和母亲老是吵。公平点说,父亲的选择不一定是错的,分手也许对两个人都好。说来人都是自私的,那时她和弟弟努力维护的不过是各自的面子,尤其是庆红有了自己的小家庭,父母离异在婆家说出来不好听。老风流,老了老了还学着年轻人兴风作浪。可他们哪一个真正关心过父母的婚姻问题?

看一下时间,快十二点了,估计单位也没有什么事。庆红就说一起吃个饭吧。庆红不愿意见后妈的面,也就不会去老萧家做客。她工作忙家里不开火,平时带着儿子吃食堂,也没时间在自己家招待父亲。老萧可能是考虑到了她的经济,不肯去。庆红挽了他的胳膊就走。点了包子稀饭、小份的鸡柳地三鲜炒长山药又点了一个老萧爱吃的水煮肉。两个人四个菜够了。

老萧坐在桌边,她忙前忙后,拿杯子倒水,取筷子,拿吃碟,取醋,取辣椒油。坐在父亲的身边吃一顿饭,也成为一件奢侈的事!他们一家四口,已经多年没有在一起吃过团圆饭了。父母在,家才在,而他们却是父母还在,家却没了。

他们吃得很慢,老萧讲他的一个朋友去世了,老两口前后相差不到一年。庆红知道父亲想表达什么,生老病死该来还是得来,谁也逃不脱。看着老萧鬓角的白发,庆红眼神飘到远处,这个为了爱活一回的老头儿老了。有一天他也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时她就真的没有父亲疼爱了。

老萧没出息又问到弟弟庆军的情况。庆红说,小日子过得不错,刚换了新房,这几天装修呢。琪琪读初中,学习不错。庆军比她要孩子早,如果老萧不离开家,早就享上当爷爷的福了。当年他们离婚时,庆军曾威胁老萧不认他这个爹。男人们骨头里有一股狠劲儿,他果然是说到做到。这些年他们父子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甚至连琪琪也不让父亲见,亲孙子命根子,父子连心,他们知道对方的弱点在哪儿。刀子扎得稳准狠。庆红把侄子在微信里的照片保存下来,给父亲看。父亲指着琪琪的相片,边看边笑,这本是属于他的天伦之乐他却享受不到。

庆红曾试着解开他们父子的疙瘩,庆军反应激烈,头一扭转到一边,不要和我提这个人,我没爸。庆红无话可说。老话说,仇人转父子,他们就是那对仇人吧。弟弟那时已经有了女朋友,都准备结婚了,可是听到父母婚变的消息,女方家长立刻让女儿分手。一个不健康的单亲家庭,会影响他们女儿以后的幸福。

邻桌的男人带着一个孩子吃饭,那个小男孩虎头虎脑的。父亲一直盯着人家看,转过脸笑着指给庆红,说那个孩子和庆军小时候很像。庆红看一眼,小眼睛,圆脸,怎么看也没有一样的地方。

庆红不愿意回忆以前的事,伤心伤肝。提这些又有啥用呢,你最后还是两手一甩丢下走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剩下几个包子,老萧让服务员打包,菜也打了包。水果西施不怎么会做饭,家里的一日三餐都是老萧在打理。估计女人还没有吃午饭吧。庆红本来准备让服务员现炒两个菜,转念又一想,不惯她那毛病。

和老萧步行到公交车站,路上庆红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她还学英语吗?

老萧一愣,他早忘记了女人有过这个爱好。当年因为老萧是英语老师,女人便投其所好,天天自学英语。女人还用英语念艾吕雅的诗给他听:

我爱你的灵魂

也爱你的身体

你让我有了对抗虚妄之力

你让我有了一颗不朽之心

……

6

母亲每次主动打来电话的内容差不多都一样。

钱送来了没?

送来了,送来了。我这几天单位有点忙走不开。

我还以为没送了。能听出来母亲有点不高兴。

送了,送了。别担心,迟两天给你送过去。

不着急,我只是问问。

到了该送钱的日子,母亲总是紧张父亲会忽然不给钱了。庆红安慰她,不会的,那是法院判下来的,他如果不给,会被强制执行。可母亲还是害怕这笔钱忽然没了,就像父亲忽然有一天就离家出走了。

你是不是手头缺钱?

不缺。你弟回来时给我留了钱。

按了楼宇门上的201 号,听到母亲在电话里喊,来了,来了。庆红想到地上摆着各种家什,很是担心她会因为自己这个电话摔倒,便喊,不着急,不着急。母亲不怎么会收拾家,再加上上了年纪,什么东西都摆在顺手的地方。大盆小盆,米袋面袋,牛奶箱子,菜篮子,地上满满的都是东西。庆红帮她收拾过几回。母亲很不高兴,嚷着东西找不到了。

她买了牛肉鸡胸肉还有一只三黄鸡,母亲现在不吃猪肉,怕血脂高怕血压高。她每天坚持锻炼,要活得精精神神的,让萧某人一直养着她。母亲是笑着讲这些话的,牙齿上闪着白光,阴森森的。

想不到母亲为她包了饺子。庆红受宠若惊,母亲这是把自己当重要的客人了。庆红在单位吃过工作餐了,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只好又吃了一次午饭。饺子馅肉不多,菜大,吃着挺爽口的。平时吃多了食堂的大鱼大肉,像母亲这种菜饺子倒是美味。胡萝卜木耳不多的一点肉,里面只有麻油、花椒的香味。母亲习惯了放很简单的调料。这是在饭店吃不到的味道。每个家都有属于自己家的饺子味,这个味道吃了几十年了,说起来庆红他们是应该感谢母亲的,让他们的心有家可回。

刚才她无意中看到写字桌上一个本子,上面印着许多朱红的印章,名字竟是父亲的。母亲清理了他的所有东西,却悄悄留下了他的手章。她在白纸上一次次印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不知不觉吃撑了,吃得太饱时,就不会难过了,庆红有这方面的经验,身体达到极度饱胀时那些不愉快被挤出了身体。

刷碗时母亲平静地告诉她准备起诉父亲,已经找律师写好了申请增加生活费的起诉书。庆红手里的碗磕在水池上,碎成几块。母亲得意地说,萧某人等着接收法院的传票吧。庆红咬咬嘴唇,什么也没说。手指被碎碗渣割破了,水池里慢慢浮起几朵淡粉色的云。她又想起很多年前关于河的那个愿望。

母亲警告她,不许提前泄密,不许打小报告当叛徒。母亲要突然出击的那种效果,猛地一拳头把对手打个猝不及防。这么多年,她终于等来了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律师是小弟张罗着找来的,收了两百块的咨询费,让母亲放心大胆地去告,一告就准。法律是支持弱者的。母亲对庆红这个内奸还是高度设防的,事情一步一步都办完了,她才知道。他们母子俩一定私下密谋很久了。

庆红不知该不该把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父亲,后来还是决定不说。顺其自然吧,自己不是也希望母亲生活得体面点。虽然他们离了这么多年,庆红还是有错觉,觉得水果西施平白抢了自家的钱。不过父亲是心甘情愿的,他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他喜欢那个女人,才会为她倾其所有。

如果父亲痛快地答应增加生活费,两个人就不用对簿公堂。想一想,答案是否定。父亲同意,女人也不会同意平白无故地他给前妻加钱。那只有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决了。不过一想到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原告和被告席上,一个是爹,一个是妈,庆红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从母亲家出来上了人行天桥,走在她前面的女人忽然停下来,嘻嘻笑着蹲下来小便。庆红吃了一惊,看到身边的人都漠不关心地走了过去,她也从女人身边擦过去。女人的尿迹小溪一样在暗红的桥面上流出了一道很深的红线。走到一半她忍不住返回去帮女人提起裤子,女人抬起脸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庆红心头一颤。这是一个有精神疾病的女人,她终日游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

她急慌慌地逃离天桥,似乎是害怕什么重大秘密被人发现。

气喘吁吁地回到办公室,蜷缩在沙发上休息,随手翻着过期的报纸,竟是采访李玮的那张,图片上的那个男人目光炯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看来他真的不准备和她联系。搞艺术的人就是有性格。如果是那些公司老板,有钱人,找一百个借口也要和她吃顿饭,套套近乎,希望给他们做个软广告。

闭上眼养精蓄锐,准备好夜战。做新闻工作的就是这样,当天跟会记者的稿子传回来得晚,编辑编版也晚。报社的工作一般都是到了下午五六点才正式开始。这时派出的各路记者回来,开始听录音写稿子改稿子,手脚麻利地也要一个多小时,细斟慢琢的要几个小时。她已经习惯了十点以后下班。遇上有重大新闻开重要大会,凌晨定稿也是有可能的。

空荡荡的同城快线,没有尽头的长夜,她又一次把车飙到一百二十迈。

7

庆红给庆军打电话约着一起吃个饭。

很多事情躲是躲不掉的,有些麻烦必须由她这个长姐出面解决。冤家宜解不宜结,经过几天的考虑,她还是不想他们为了一点钱打官司,再面对面地伤害对方一次。庆红决定自己给母亲加五百元的生活费,辛苦点多熬夜写几篇稿子,也就把那点钱挣出来了。母亲手头宽裕了,大概就不会有告父亲的念头。庆红还想劝弟弟放下和父亲的恩怨,妈是自己的妈,只有这么一个,让她剩下的日子过得好一点。每个月也拿一点钱出来,母亲毕竟是最疼他的。少给点也行,为她分担一些,她的稿费也不是月月都能保证拿到。她还有一个学生要供。

庆军现在是副主任医师,忙得很,见他很不容易。连着约了几天,才定好时间。庆红决定在自己家里请他吃饭。家里的气氛更好些,说话也方便。

庆红把手里的工作忙完,直奔菜市场,买了一条鲈鱼、一斤活虾,还买了两斤排骨、半只鸡,又买了新鲜蔬菜。她打算做六个菜一个汤。对了,她这次还私下请了老萧。她安排老萧给儿子送辅导书,假装是无意中在她家中遇到。她想给他们父子创造一个说话和解的机会。其实这些年,为了两人的关系,她做了很多次努力,只是小弟怎么都不松口。有一次约在梅香春饭店,老萧先到的,眼巴巴地等着见儿子一面。庆军推门而入,看到坐着的老萧,二话不说抬腿就走,一点面子都不给。老萧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慢慢低下了头。庆红知道老萧那回是真伤心了。

庆红特意做了庆军爱吃的煎土豆和烧茄子。烧茄子是庆红的拿手菜,庆军以前能就着菜吃三碗米饭。庆军快十二点时才到,说是刚从手术台上下来,他进来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皱着眉说,我现在不吃烧茄子,油太大,不健康。庆红讨好地说,那你多吃点鱼,清蒸的。

庆红借口看看汤锅,进厨房悄悄给老萧发条微信。通风报信完毕,让庆军洗洗手吃饭。庆军从卫生间出来用纸巾擦着手,让她换一套房子吧,光线不好,卫生间现在都是干湿分离。庆红心里说,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还想住别墅呢。不过今天不能乱发脾气。给庆军盛好虫草鸡汤,委婉地劝他不要多事,老头儿老太太这几年好不容易安生了。妈的那笔生活费十多年了都能生活,现在就不能过了?钱不够,我们两个人给添上点。不要让他们上法庭,年纪大了,爸有高血压,万一出点事,还不是一辈子的后悔。

庆军说,不是钱的事,我主要是咽不下一口气。你记得不?当初为了不让他离婚我们都把奶奶从老家接来了,奶奶和法官说如果判了她儿子儿媳离婚,她就死在当场。奶奶以命相逼都没有让他回心转意,你说他还有人味吗?

行了,行了,别说了。

是你先提那个人,你以为我想说。又不是什么光荣的家史。

过去多少年了。你结婚的房子、娶媳妇的钱都是爸留下的,你不要没有良心。爸的钱可是都给你一个人花了,你还不知足?

我不稀罕,他有本事全拿走啊。他是过错方,那是他该接受的处罚。

那你现在把房子把钱还给他。

姐,你到底站在哪头?是不是那个女人给了你啥甜头?

胡说八道。

正说着话,有人敲门,庆红赶紧住嘴。看到儿子在,老萧皱巴巴的脸笑成了一朵风中的花。庆红还要演戏,假装不知道老萧要来,老萧也明白她的意思,说是给外孙送几本辅导书,他今天正好路过。两个人对接得不错。

庆红问老萧吃饭了没?老萧转过脸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庆军。庆红知道他是在等庆军说话。庆军破天荒地说了一句,没吃,就一起吃吧。我姐做了这么多的菜。老萧小心翼翼地坐在儿子的旁边,殷勤地夹了一块排骨给他。庆军愣了一下,不过他还是把那块排骨吃了下去。庆红松一口气,气氛不错,她提议喝点酒,好不容易见一回面,少喝一点,一小杯。二十年的汾酒,庆军下午有手术不能喝,他端起来只沾了沾嘴唇,不过他主动给老萧倒了一杯酒,老萧脸上的表情很丰富,脸抽抽着像吃了酸梨子。

老萧喝了两杯酒话就多起来,他讲起和母亲在一起时的不愉快。母亲脾气不好,再加上有姥爷撑腰,什么事都要压他一头。他在学校时,从不敢随便和女老师说话,母亲只要听到什么风声就去学校大闹一场。母亲自认为是城里人,看不起他,也看不起奶奶家的人。有一回奶奶生病了,他把奶奶接到城里看病,住了半个月,母亲天天炒土豆丝。还有……听着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庆军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庆红给老萧使了好几次眼色,爸,吃菜,吃菜,别忙着说话,吃个虾。庆红故意岔开话题,讲报社一个退休的老记者有一天去他们办公室,把现在流行的抖音说成颤音,笑翻了天。老萧很执着,吃一筷子菜,接着前头的事继续往下讲,你妈身体不好,家务活儿什么也不会做,你们小时候都是我带的……

庆军生下来没奶吃,我天天进城里打牛奶,有一回坐公共汽车差一分车票钱,走了十里的路回家。1988 年你得了伤寒,我用大皮袄包着背到十几里外的医院,身子的衣服都让汗水湿透了。1999 年你上高中时被同学怀疑偷了东西,我连夜赶到学校,找老师理论……难为他把每一件事每一年的时间都记得那么清楚。

庆军放下筷子说,别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今儿好好吃个饭。

老萧的嘴巴一扁带着哭腔说,庆军你们那时候小,很多事不知道,你不知我心里有多憋屈。一个男人没有家庭地位,没有一点尊严地活了这么多年。说心里话,我是为了你们俩才一直忍着,要不早就离了。老萧像个向家长告状的小孩子,等着他们姐弟主持公道。

意思是还嫌离得晚了?后悔了?庆军不耐烦,开始戗他。

不是,我是想让你明白当年我为啥两手空空地走了。我心里苦啊,你们也理解理解我。

你害了我妈她一辈子,知道不?没感情你早离呀,你就是自私,你利用她。

老萧低下头喝酒,气氛有点尴尬。

庆军接了一个电话,说是医院有台手术等着他。

庆军出门而去,庆红开始批评老萧,说那些不愉快的事干啥?父子俩好不容易见个面,高高兴兴地吃个饭不好?那些事过去了那么多年,争论谁对谁错又有啥意思,放下不好?我说句公道话,你和我妈两个人都有错,倒霉受害的是我们两个。

虽然是不欢而散,但庆红有信心,毕竟他们打破了以前互不理睬的僵局。儿子和老子哪有永远的仇?

没有想到老萧回去胃病犯了,阿姨电话里哇啦哇啦把庆红好一顿数落,明明知道亲爹有胃病还让喝酒,想早点要人命呢!庆红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好像是她从中贪图着什么好处呢。忍着气开车过去带老萧去医院,没敢去庆军的医院,怕庆军和女人干起来。庆军可不吃她那一套。更可气的是女人一分钱也不出,挂号检查买药都是庆红花的钱。女人把她叫过来就是拎一个钱包。

庆军说她和父亲是串通好了的,吃什么饭呀,明摆的就是诉苦会鸿门宴。这事母亲也知道了,把庆红叫过去,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一顿数落。父女两个设下圈套让庆军往里钻。庆红辛苦张罗一场两头不落好。

那天庆红再也忍不住了,父子俩还能一辈子不说话?再不好,他也是我们的爸,血缘关系在那放着呢,这个谁也改不了。我这么做为啥呀?我还不是想让大家都和和气气地好好过日子。一家人乌眼鸡似的吵一辈子?

母亲不说话了。

8

事情并没有庆红想的那么简单,母亲他们还是把父亲告了。不过这种民事纠纷,法院没有正式开庭之前要进行庭外调解,调解当然需要庆红他们参加了。当年的噩梦又开始了。

离了婚就是两家人,父亲并不肯轻易拿钱出来,他说他的日子过得不好,他们连房子都没有,一直在外面租房。自己上了年纪一身的病,阿姨的身体也不好,两个人都有基础病,天天吃药,每个月光药钱就要一千多块,而且他还要供两个孩子读大学,等等,反正是各种困难。

法院的人也当和事佬,意思是父亲年纪大了,确实没有能力再承担更多,母亲生活费不足的部分由他们做儿女的补上,孝敬父母是传统美德。母亲很不满意这个结果,让两个孩子出钱,还用得着打官司?母亲当然要继续告,她的目的是让那个女人出血。她要和那个女人一争高下。这意味着庆红还得陪着他们上法庭。

两次调解都失败,母亲又一次准备上诉。

如母亲所担心的那样,果然发生了拖延不给生活费的事。

到了日子,庆红没有送钱来,母亲不找前夫的麻烦,风风火火一个电话打给庆红,责问她钱怎么还没送来。庆红那段时间事多,忙昏了头,经母亲一提醒才想起生活费的事。庆红以为老萧也忘了,打电话给他。

老萧那头振振有词,不给有不给的理由。咱们见面谈吧。

庆红问,啥理由?那头已经挂电话。

息事宁人,她只好自己先把钱垫上,把母亲这头安抚好,争取下时间再去做老头那边的工作。她不想让他们正面交锋,那样只会两败俱伤。

老萧这是吃错药了?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是违法的吗?上法院上出瘾了?以为逛菜市场呢!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也不知老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定是小女人给他出主意了。母亲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连应该拿的生活费也拿不到了。

和老萧在御河公园见面,想不到他一见面就让庆红说实话,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他?

说什么实话?瞒着你啥事啦?

你妈是不是有人了?

有人?有啥人?庆红一头雾水。

你阿姨看到你妈和一个男人在九龙超市买东西。

碰巧遇到了吧。男人?超市?不对,爸你啥意思?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老在一起逛街你说啥意思?

庆红这时才明白过来,也没好话,爸,我倒是希望她快点找一个人回来给我当爹。

说话别那么难听,你这张利嘴越来越像你妈。

是你们欺人太甚。庆红忍不住眼圈泛红。

真的没有别人?没有就算了。就当我啥也没说。庆红的眼泪让老萧一下慌了手脚。

要不你亲自去问问我妈?庆红知道老萧从不敢主动给母亲打电话,他们十多年里没有过一点联系。父亲怕媳妇怕得厉害,水果西施的眼里容不下前妻这颗沙子。

庆红假装要打电话,老萧马上退后一步,似乎母亲立刻会从电话里跳出来。

我主要是不能当冤大头,替别的男人养女人。庆红你要是有了啥消息,一定要告诉我。

庆红冷笑,爸,你是盼我妈嫁人呢,还是怕她嫁?

老萧讪讪的,主要是你阿姨,每次因为生活费和我闹。人家说的也对,离都离了,哪有上赶着按时按月给前妻送生活费的?

当年的离婚判决书有一条补充说明,母亲如果再嫁的话,父亲就不用再支付生活费。庆红知道这种小话,一定是身边那个小女人吹的枕边风。想来他们是盼望母亲尽快再找一个接手下家的。说得不好听点,母亲现在就是他们的一个包袱,他们想甩开她。

老萧喃喃着,别的人我信不过。我相信你不会说谎,反正你不会坑你亲爹的。边说边不情愿地把生活费给庆红,似乎这钱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给的。

庆红觉得自己就是个双料间谍,母亲这边,也不会放过她,一再地问,生活费怎么推迟了?庆红说了,爸说他记错日子了。母亲半信半疑。这一回母亲问得特别详细,他现在的工资多少?退休金又涨了吧?他和那个女人过得咋样?女人的孩子们还和他们住在一起?母亲想从她嘴里套话,这是要收集告状的证据呢!庆红呛她,我不知道。再说人家工资涨多少现在也和你没关系,和谁住在一起更和你没关系。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不要操那些闲心。知道得多了,只会惹得自己不开心。何必呢?

母亲阴沉沉地笑了,对了,他不是你们的爸爸了,人家给别人当爹去了,给别人家的孩子挣钱花去了,当然和你们没关系了。母亲这招是暗中拱火,专挑伤口处揭疤。

庆红推门而出,她怕自己忍不住又骂人。母亲这些年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婚姻出了什么问题,只是一味指责父亲当了陈世美。她就不想想陈世美为什么会被选中给公主当驸马,那说明人家是优秀人才,要不能被当朝公主看上?可怜她看了几十年的铡美案,就没看明白戏里戏外的剧情。它不是一个忘恩负义停妻再娶的简单事件,而是反映了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试问有几个男人能不娶年轻貌美的当朝公主,而愿意和黄脸婆过一辈子。母亲偏偏不明白这个理,一直和自己过不去。

当初和父亲离婚时,母亲才五十多岁,完全可以放下以前的恩恩怨怨,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说实话,母亲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年轻时穿一件葱绿色的小袄,腰是腰,胯是胯,在家属区也是能排上号的俏媳妇。就是现在和同龄人比起也不差,主要是皮肤好,白,一白遮百丑。身材也没有怎么走样,裤腰只比庆红大一码。打扮打扮,还是一个好看的徐娘。那么多的二婚老头子等着梅开二度呢。可母亲呢,把自己死死地封锁起来。她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买最便宜的菜,穿打折的衣服,不化妆不打扮。她这么苛刻地虐待自己,是想让父亲良心上受到谴责,可父亲根本看不到。人家两个人出双入对,恩恩爱爱的,怎么会想到还有一个女人长夜守着空房?

一个女人为了报复负心的男人难道不是应该过得更好嘛,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你当初不识宝贝,自有捧在手心里的人。

9

内部消息,母亲和平里那边的老房子要拆迁了。听到房子要拆迁的消息庆红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事情似乎有了解决的办法。现在的拆迁政策好,可以要房,也可以拿钱。母亲这么大岁数了,当然是拿钱了。有了这笔意外之财,估计母亲会改变打官司的主意吧,毕竟上法院是劳心劳力的事。

说起来这房子当年还是她和母亲一起买下的。母亲钱不够,她还帮着出了一些。刘泽那时辞职下海做生意,家里所有的钱都拿了出去,庆红手里根本没有钱。可母亲一定要她拿五万出来,说是借的以后还她。庆红不由得苦笑,借?有这样下死命令借钱的。借有,还没有?当妈就可以完全不讲道理?再说也不知她拿什么还,一个没有工作的老太太,又离了婚。分明就是强制她拿钱出来。

庆红心里堵着一口气,问母亲怎么不去找庆军。弟弟结婚时占用了父亲留给母亲的房子,婆媳不和,母亲心疼儿子,只好一个人搬出来租房子住。后来母亲用手里的积蓄在城中村买了两间平房,平房也好,不用爬楼梯出入还方便。谁想到运气好,五年后老城改造便赶上了拆迁。母亲和庆红商量,新房由弟弟来买。他儿子要上小学了,拆迁的房子是学区房,实验小学的分校。弟弟也说要给母亲另置一套房子。他在庆红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要给母亲买好房,买带暖气的平房,老人年纪大了,住平房方便。再加上母亲喜欢种点花花草草,带个小院子接地气对身体更好。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庆红从来没想过争娘家的家产,只要母亲有住的地方就行。谁知房子拆了,小弟把新房买到手,户头过到自己名下,没了后话,给母亲买房的事迟迟没有结果。

母亲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租来的房子,房东不高兴就涨房租,人家一涨价母亲就搬家。一年里搬了三回,那个折腾呀,庆红有苦说不出。母亲每搬一回都要粉刷一次房子,说是去去晦气。弟弟工作忙,这些打扫搬家的事都归庆红。庆红想说服母亲找一个专业粉刷工,一天也只要两百多块。但母亲不干,一定要买了涂料、滚轮、刷子自己动手刷墙。母亲眼睛精明地眨巴着说,一袋涂料才五块。庆红心说,可不有她这不花钱的小工,还雇什么工人!

只要搬家,母亲就会通知庆红来帮忙。庆红带着帽子、干活的衣服就去了。当然老母亲也没闲着,和庆红一起干,两个女人蹬着梯子爬上爬下。后来是母亲自己撑不住气了,在和平里打问了一套房子,要十万多,这回该弟拿钱出来了。可母亲说军军没钱,要还房子车子的贷款,表面看着排场,其实都是和银行借的,一屁股的债。

儿子没钱,还有女儿。母亲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想起庆红是女儿。庆红解释,她手头也不方便,刘泽公司刚起步,只赔不挣。母亲不管这些,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从鞋底子大拉扯大了,现在到了女儿报答的时候。

庆红不知该怎么和刘泽张口,房子拆迁有好处的时候,和女儿一点关系没有,轮到给老人买房了,成了他们的责任。明明就是欺负老实人。母亲要当面打借条给她,庆红心一软答应下来。好在刘泽那个人还通情达理,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说庆军有点滑头,没个当儿子的样子。庆红趁机也痛痛快快地骂了几句。她心里一直窝着火,有这样的儿子嘛,有了便宜往前蹿,知道给老妈出钱买房了,装聋作哑。

当初贪便宜,和平里的房子楼层太高,母亲上了年纪,腿脚不好,平时很少下楼活动。庆红的旧房是二楼,她买了新房后,母亲便搬了过去。和平里的房子她帮着租了出去。

同样的错误不能犯两次,这一回她要为母亲争取下这笔养老钱。有了钱腰杆就硬。不是有个很老的故事,刘老太太老了,儿子女儿不孝顺,老太太求菩萨给自己想个办法,菩萨大方地送给了老人一袋子银子。儿女们知道后,个个争着孝顺伺候。等老太太去世,拿出藏银子的箱子分家产,里面只是一些石头。这个故事传了这么多年,母亲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它的意思。

10

接到女人电话时,庆红正在外地参加新闻记者培训会。手机调了振动,因为不方便接听,就按了拒接。短短的几分钟,她接二连三接到女人四个电话。第五个电话是弟弟打来的,他说,爸走了,脑出血。

有一个编辑老师还在讲话,庆红听不到他在讲什么,眼前是老萧带着她吃豆腐脑,带着她抓小虾,带着她看电影的情景。老萧这一回出走得彻底,她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可以喊爸了。

从屋里出来给庆军回电话过去,他竟然失声大哭。老萧抢救时,他正在手术台上救别人,他没有救活自己的亲爸,也没有见到爸的最后一面。庆红听不得庆军的哭声,姐弟俩在电话里哭起来。后来还是她止住哭声,冷静下来问他老萧的后事怎么办?庆军说还没有定下来,他正在和五叔他们商量。养儿不仅防老,也包括送终。

老萧曾和庆红说过,老了以后想回到怀州去,怀州是他们的祖籍。按五叔的意思老萧的丧事就在奶奶留下的老院子办。大家也同意这个方案。

开会的地方有点偏,交通不方便,庆红腿软得开不了车。不过那地方离刘泽的公司挺近,庆红只好联系了他。刘泽开车过来送庆红回村。在路上她和他讲老萧的事,可能已经讲过很多次,他一路都是嗯嗯地答应。其实庆红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在认真听,她只是不让嘴巴停下来。

从小姑手里把孝衣接过来,雪白的衣服刺得庆红的眼睛生疼,这衣服就像被鬼魂施过咒语,每见到一次,就有一个亲人从身边永远离开。庆红换好孝衣,和庆军一起给老萧烧纸,刘泽陪在身边,用小棍把火盆里的纸钱挑开,纸片要烧得干干净净,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才能拿到完整的钱。还不能烧哑纸,庆红咿咿呀呀地哭述着老萧生前的种种琐事。抬头看到摆在棺材前的照片,老萧微微笑着。他一定不愿意看到庆红哭,他说过,庆红哭的样子很丑。庆红轻声说,爸,你回家了。

谁也没有想到母亲竟也赶来送父亲一程。母亲一进院子就哭起来,这时庆红才知道,亲人奔丧进门是要哭灵的。苍老的母亲絮絮叨叨地哭骂着父亲生前种种对不起她的地方。那声音如一把利剑刺进心里,疼得难受。堂妹急慌慌地找她,让她快去把母亲劝住,这么大年岁了,身子经不住。

按乡里的风俗,人死是要唱大戏的,下午雇好的戏班子在街口搭起台子,乡下人喜欢听的多是一些荤段子,也有人要点荤曲。食、色,性也,大俗也是大雅。人生如戏,戏里戏外,自己是戏子也是观众。你方唱罢,他方登场。唱不尽荣华富贵、儿女情长,唱不完的爱恨情仇恩恩怨怨,到头来不过是三尺黄土掩一生。

女人和母亲共同撑着一把伞站在戏台下说着话,天空飘着细雨,很碎,粉粉的,沾在衣服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开始庆红害怕母亲和水果西施吵起来惊了父亲最后的清净,没想到她们在这个时候倒是能和平相处。

11

《同城日报》每天都有天气预报一栏,4 日的最高温度22 摄氏度,当天一版的编辑手一抖多加了一个“0”写成220 度。报纸出来,炸了锅,微博微信朋友圈里传疯了。呵呵,220 摄氏度,可以烤面包了。

干编辑这一行,工作做好没人知道,一旦出错,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弄出了大笑话。责编、值班编辑、主编已经被警告处分,领导把单位所有的人都派下去了,通知把出错的报纸收回来。又怎么收得回来!

作为新闻部门的重大事故,庆红也受到了暂停工作的处罚。她正好拿到一笔稿费,乐得休息,便请了年休假。

买了去碛口的火车票。这个地方她向往很久了。

碛口是黄河边上的一个小镇,明清到民国时,凭借凶险的黄河水成为北方重要的商贸镇。镇子虽小,却是咽喉要地。当时西北各省的货物商人沿河到达碛口后,都要停留下来等待转运。而南边的货物要进入西北也要在这里停留。小镇当年有“水旱码头小都会”的美名。

在碛口她竟遇到了李玮。心照不宣,他们都没有说那篇文章的事。

他们白天沿着黄河走,在小村里看到当地的伞头舞,想不到男人还有那么细软的腰肢、那么妖娆的舞步,手里的一把花伞被男人舞出风花雪月的效果。晚上看放河灯,几十万盏灯沿黄河水而下,那场面太壮美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河水起伏漂荡,每一盏灯都是一个四处漂泊的灵魂。李玮握着庆红的手,喝酒唱歌接吻,这世界有那么个人,活在我飞扬的青春,在泪水里浸湿过的长吻。

……

他的手硬得像一块木头。

睡在黄土窑洞里,听着黄河的水声,李玮抚摸着她的腿骨,说那里曾经受过伤。庆红吃一惊,她八岁时,左腿被车撞断过。接骨师把断开的骨缝对接,庆红撕心裂肺地哭喊。后来偏偏还发生事故,骨头没有按预定的样子愈合,它长偏了,只好拉开再接上。庆红现在还记得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

李玮竟然做不了个事,她主动帮他。他们的身体如天地交合在一起时,李玮伏在她的身上哭了,他说他想起了他的姐姐。李玮的姐姐十七岁时死于一次车祸。

李玮进入她的身体时是带着他的刻刀的,那把暗藏的刀,在她的骨头上削切剁砍。她能感觉到切肤的痛。她的痛感染着他,让他创作出更好的作品。眼睛对眼睛,鼻子尖碰着鼻子尖,他们有一种相依为命的伤感,那是能进入各自魂魄的绝望,这种灵异的感觉没有人能知道。李玮说,他是前世留在她身子里的一块骨头,这一世他要把它取出加工一个物件送给她。取骨的过程虽然痛不欲生,但她的心里是快活的。一朵枯萎的花,在刀子的修饰下慢慢活过来,生根长叶。

庆红从黄河边带回一件工艺品,一张有四只眼睛的脸谱,那是李玮蒙着眼,摸着庆红的骨头刻出来的。他用一块木头做了两件相同的作品,另一件放在行李箱里,他带着它乘飞机走了。

去了哪里?庆红并不想知道,他们有过一段相遇就够了。

静夜里,庆红戴着李玮送她的面具一遍又一遍地听歌。

世界那么多人,可是它不声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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