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冬梅 李少芝 刘运国
(1. 广东金融学院会计学院; 2. 中山大学管理学院)
企业作为重要的微观经济主体,是社会发展的重要组成,但“融资难融资贵”一直是企业尤其是中小微企业发展的拦路虎。数据显示,我国中小微企业融资缺口截至2020年仍高达13万亿元,超过40%的中小微企业面临融资约束(1)资料来源于http://www.cb.com.cn/index/show/bzyc/cv/cv135177591649。。现有文献将相应融资困境归因于银行主导的正式金融体系的信贷失衡[1,2],并从不同维度考察了相关纠偏可能[3]。不过,中小微企业贷款作为一种风险与成本双高的业务,单纯依靠激发金融机构的“敢贷”与“愿贷”来缓解融资约束,有引发系统性危机的隐忧;引导社会资源创建多层次资金融通体系,可能更有利于纾困。商业信用作为重要社会资金来源的基础,通常伴随供应链上交易活动的产生而产生,具有低成本获取信息的优势,是一种便捷的资金融通方式[4]。然而,有关供应链异质性的微观研究也发现:不同企业在供应链中处于不同地位,部分企业会凭借自身超强的信息及控制力,迫使弱势企业提供商业信用,并肆意拖欠[5]或向其倾销自身闲置的信贷资金,以套取高额收益[6];相应信用扭曲会增加弱势企业的信用管理成本,甚至累及宏观市场的稳定[7]。这些研究结论表明,商业信用是否扶助弱小、提升微观主体经济价值,尚需细致梳理。引入某一特定政策情境,综合分析具体情境中供应链上信息流和控制力的特性及其对商业信用的影响,是本研究厘清商业信用发生机制、调和以往混合结论的框架思路。
在目前经济下行叠加国际严峻局势下,税收优惠是刺激经济发展、缓解企业融资困境的重要政策举措,但过往税率优惠的微观效应研究主要侧重分析企业内在收益成本变动及其影响[8~10],较少考虑优惠税率对外部社会资源的引领作用。商业信用虽然为供应链上非信贷专门机构的资金融通活动提供了资金可能,但基于此的信用供需双方的行为决策仍需权威信息引领。过往商业信用研究涉及的政策因素主要集中于金融政策[1,11,12],其他因素尤其基于税率优惠的文献鲜见。我国税制体系在法定原则快速推进与“薄”法治相对固守[13]的情形中,已形成税收文本“行政主导”与优惠实施“行政认可”的特点[14],税率优惠具有权威政府认证特性。虽然随着“放管服”改革的推进,优惠管理重心已从“前端审批”转变为“后端监管”,但不管是前端的资质审批还是后端的过程监管,它仍决定着企业是否“能”或“继续能”享有优惠,依然是权威的政府认证。在信息不对称大量存在的经济现实中,政府认证等权威第三方的评价与认证是广受关注的信息优化工具[15],以此为视角切入商业信用研究,可能有助于相应发生机制的厘析与混合结论的调和。
来自财税领域的新近证据显示,财政创新补助蕴含的权威政府认证有助于提升企业的透明度和信用力,是其对外吸引投资、对内提升创新水平的基础[16]。相较于财政补助的一企一策性(2)2022年初,广州、青岛等十城市均传出与特拉斯合作建第二座工厂的方案。从这些方案可以看到,各地为吸引特拉斯投资,都从补助、土地,到产业配套等方面给出了各具特色的优惠条款,其针对性和私密性充分展现了政府补助一企一策的特点。,同属于财税范畴的税率优惠通常由法律法规设定,并且是企业财报披露的规定性内容,稳定性和易观测性较高,是一种更外生、适当的政策情境。那么,稳定且易观测的优惠税率对商业信用这种非正式融资具有增信作用吗?鉴于现实经济活动大量存在的信息不对称现象,同样蕴含权威政府认证的税率优惠将怎样影响商业信用的发生?其经济后果又如何?本研究以2008~2020年A股上市公司为研究对象,从税率优惠政府认证特性切入,实证检验所得税税率优惠对企业商业信用融资的影响,及其背后独特发生机制与后果,以期为财税政策纾解企业融资难题、建立多层次融通管理体系提供决策参考。
本研究具有如下边际贡献:①突破过往税收优惠微观效应文献着力于企业内在收益成本变化的分析逻辑,从税率优惠独特的认证信号入手,剖析供应链上利益相关者的信用供给行为变化及其后果,丰富了相对贫乏的税收优惠外部资源引领效应研究;②基于供应链的信息流内容属性和控制力作用特征,辨析了盈余质量的“主渠道”地位与供应链集中度的“调节阀”作用,并在此基础上验证了商业信用发生的信息透明化层面的渠道与调节双重机制,深化了人们对商业信用内在运行规律的认识;③在探究政府认证的对外信号传递作用的同时,还考察了其促进认证享有企业提升自身经营管理与信息质量的对内经管规范作用,为过往注重外向型信号影响的“第三方认证”经验研究[17]提供了内外效应兼具的实证证据,充实了相关文献。
过往税收优惠微观有效性文献,主要集中于讨论国家税收利益让渡能否激发技术创新[8]、并购投资[9]及慈善捐赠[10]等优惠享有企业的内在行为,而对利益让渡伴随的信息释放能否引导企业外部社会资源优化的探讨相对贫乏。关于政府认证作用,虽有零星财政补助研究述及[16],但我国税率优惠政府认证实态及其影响却未见系统明确的论证。基于此,本部分政府认证视角下的税率优惠商业信用效应探索将综合多学科文献,并结合制度分析来进行。
从税率优惠政府认证的内涵构成看,优惠税率首先蕴含的是政府向企业让渡财税的“利好”。其次,在“促创新与求发展”的税收优惠导向下,政府部门还会采取适当流程来认定企业是否符合“技术先进”等质优指标的要求,以确保政策有效执行,因此,税率优惠政府认证还蕴含着政府认可企业资质和经营达到了某种“质优”状态。税率优惠这种“利好”且“质优”的认证对优惠享有企业无疑是一种有形(无形)利益,会约束其规范自身行为以维护认证的长期拥有。而经营管理的规范性意味着收益的稳定性和低风险性[18],会增强利益相关者对企业的信任,扩展其商业信用融资机会。换个角度来说,与企业处于同一供应链的客户或供应商是税率信息的接收者,也是商业信用的潜在提供者。优惠税率的易观测性与稳定性使其能便利地收集到企业“质优”信号。同时,政府认证对企业经营管理、信息透明化的促进,也有利于信用供给方进一步获得更多更高质量的信息,从而降低其信息甄别成本[19],助推其提供更多商业信用。此外,从税率优惠政府认证的监管适配看,税率优惠既是征管部门的宏观调控手段,更是其税式支出,这意味着税务机关会基于成本效益分析,按重要性原则实施差异化监管来提升效率[20]。这种差异化征管会导致享有更多税率优惠的企业面临更细致的监管,从而使税率优惠政府认证对商业信用的激发效果也更明显。由此,提出如下研究假设:
假设1企业享有的税率优惠越大,所获商业信用越多。
2.2.1盈余质量的中介效应:供应链上信息内容抓手的渠道作用
盈余信息作为企业综合信息是上市公司年报披露的法定内容,企业供应链上利益相关方通常会依据其进行经济决策。此外,盈余信息也是企业向税务机关报送的重要信息。虽然计税所得与会计利润并不完全等同,但无论征税机关还是纳税义务人,都会基于会计利润的适当调整来确定税基,希望有高质量的盈余信息以减少工作量;同时,优惠税率的授予对税务部门而言是国家财政收入的减让,其必然会利用盈余信息助益税收监管。当盈余质量成为多方尤其是监管当局的信息内容抓手时,必将提升企业的盈余质量[21]。此外,前文分析也提到,税率优惠的政府认证特性,让享有优惠的信用需求方有动力也有压力去改进自身的生产经营,这会减弱上市公司报表粉饰可能,从而提升盈余质量。可见,在监管与被监管方的共同行动下,税率优惠会提高信用需求企业的盈余质量。而高质量的盈余信息,相较于供应链日常口头信息传递中的“廉价磋商”[22],具有综合性与规范性,有助于信用提供方获得深度信息,降低信息甄别成本,促进商业信用供给。由此,提出如下研究假设:
假设2a税率优惠通过激发盈余质量提升,进而促进商业信用融资。
2.2.2供应链集中度的调节效应:供应链上信息传收意愿的差异化影响
供应链描述了企业在生产、流通中的依存关系,而供应链集中度是这种关系强弱常用的衡量指标。当优惠享有企业的大部分原材料供给或产成品需求被少数供应商或客户控制时,所在供应链的集中度较高,相应企业对供应商或客户的依赖性强,处于相对弱势地位。这时,供应链弱势企业为稳固供应链关系会积极传递相关信息;而处于相对强势的供应商或客户为降低信息不对称引发的逆向选择风险,也愿意花时间和成本接收更多信息[18]。反之,当优惠享有企业的供应商或客户呈现分散状态时,所在供应链的集中度较低,企业间依存关系不存在明显强弱对比。在这种情况下,单次采购或销售金额通常较小,但提供或收集足够影响力的信息却需花费较多的成本,这时的企业可能更关注价格信息,考虑其他信息影响的可能性减小。可见,供应链的集中度会影响企业的信息交流积极性与敏感性,优惠税率蕴含的政府认证信息在高集中度的供应链中会被弱势企业更积极地释放,也会被强势企业更积极地捕获,这种积极的信息交流会增进高集中度供应链中的商业信用。由此,提出如下研究假设:
假设2b供应链集中度增强了税率优惠对商业信用的促进。
上文述及,供应链的高集中度让信用供需双方传收信息的意愿增强,这意味着,税率优惠信号让享有优惠的弱势企业也可能获得来自强势企业的资助。既往经济后果文献显示,商业信用对企业价值存在正向和负向两种驱动:商业信用的供应链伴生性使其具有低成本信息优势,是一种便捷的资金融通方式,便于缓解中小微企业融资约束[4];但供应链强势企业也可能利用自身控制力,向弱势企业倾销闲置资金以获得超额利润,这会加大供应链的风险与成本[6]。不过,税率优惠的权威政府认证特性对此有规范作用:政府认证包含的严格的资质筛选和动态监管,会实质性提高优惠享有企业的经营管理状况,进而提升其盈余质量,而这正是平等互利的资金融通活动所重视的信息,它既能增加优惠享有企业的吸引力,也能对供应链强势企业形成一定的牵制,从而降低双方的强弱差距,使信用供需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有助于发挥商业信用的正向价值驱动性。由此,提出如下研究假设:
假设3基于税率优惠的商业信用增加了企业价值。
2008年新企业所得税法开始实施。在新税制下,除国税函〔2006〕48号文件规定的个别企业集团可汇总缴纳所得税外,其他企业一般以法人为独立纳税人进行申缴;同时,上市公司下属不同子公司往往适用不同的所得税税率,与上市公司本身可能存在差异。考虑到以上两方面的原因,这里选用独立法人——A股上市公司自身作为研究对象,即本研究的税率和其他微观数据均取自Wind或CSMAR数据库中的母公司报表相关数据,宏观数据来自各地统计局及《中国市场化指数报告》。样本起止时间为2008~2020年。为提高样本有效性,本研究数据还进行了如下筛选:①剔除金融类上市公司;②剔除交易状态为ST、*ST的上市公司;③剔除关键变量存在缺失的上市公司;④剔除关键变量存在异常的上市公司;⑤剔除上市当年及退市企业的数据。此外,为避免极端值影响,还对连续变量在1%和99%水平上进行缩尾。最终本研究基准回归的有效观测值为20 822个,所使用的统计软件为Stata 15.1。
因被解释变量商业信用融资Tc存在一定比例的零值,为保持结论的稳健性,本研究同时采用OLS和Tobit模型。在具体模型设定方面,借鉴陈胜蓝等[12]的做法,构建如下基准回归模型:
Tci,t+1=β0+β1Tri,t+∑βjControlsi,t+
∑Yea+∑Ind+εi,t,
(1)
式中,因变量Tc表示商业信用融资涉及企业与上游供应商及下游客户的融资情况,参考陆正飞等[11]的做法,选用(应付账款+应付票据+预收账款)/总资产来衡量其规模高低,并在实际回归中采用了未来一期的数值;自变量税率优惠Tr以名义所得税税率为基础来衡量[23],又因2008年后的最高所得税税率为25%,故最终以(25%-名义所得税税率)来衡量;控制变量Controls选取企业经营、治理以及宏观环境等三方面的指标作为其具体指标[1]。其中,企业经营变量包括公司规模S、资产负债率L、固定资产比率C、银行信贷融资B、经营能力F、总资产收益率R、成长能力G、市场竞争水平M和上市时间A。企业治理变量包括独董比例I、持股比例K、产权性质E。宏观环境变量包括货币政策P、地区发展水平D、政府干预程度H。此外,还控制了年份Yea和行业Ind固定效应;β0表示常数项;β1、βj均表示系数;ε表示残差项。具体情况见表1。
表1 主要变量的定义
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结果见表2。由表2可知,商业信用融资Tc的最小值为0,最大值为0.474,均值为0.101,标准差为0.110,说明不同企业获得的商业信用融资存在显著差异。与此同时,商业信用融资、银行信贷融资占总资产比例的均值分别为10.1%(Tc)与12.9%(B),初步说明商业信用与银行信贷确实是重要的融资形式。税率优惠Tr最小为0,最大值为25%,均值为6%,整体来看享有税率优惠的企业较普遍,契合我国新税法25%税率下各种优惠税率并存的现状。
表2 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N=20 822)
基准回归的结果见表3,相关回归均进行了方差膨胀因子检验,所有变量的VIF值均远小于10,不存在多重共线性问题。表3中,列(1)为自变量和因变量的OLS行业-年份固定效应回归,其回归结果显示,税率优惠Tr与商业信用Tc在1%的水平上显著正相关;列(2)在列(1)基础上加入了模型(1)中所有控制变量,从结果可以看到,税率优惠Tr的系数0. 253依然在1%的水平上显著,表明企业享受的所得税税率优惠越高,获得的商业信用融资也越多,实证结果支持假设1。列(3)和列(4)是Tobit模型回归,其结果与列(1)、列(2)相似,税率优惠Tr的系数仍显著为正,表明上述结论不受回归方法的影响,假设1的结论保持稳健。此外,该结果也说明名义税率与商业信用融资负相关,这与以往税盾或现金流视角的融资研究结论相反,说明政府认证视角的研究具有不同的理论逻辑,值得进一步探究。
表3 基准回归结果(N=20 822)
本部分以盈余管理降低程度衡量企业盈余质量的提高,通过构建修正Jones模型来测算盈余管理。作用渠道检验则参照经典“三步法”构建中介效应模型来完成。具体来说,中介变量为未来一期的盈余管理Da,控制变量则与基准回归的控制变量一致,回归结果见表4。其中,“三步法”的第一步是检验优惠税率与商业信用的关系,其结果与前述基准回归一致,故这里只展示第二、三步的结果。从表4列(1)可知,在OLS回归下税率优惠Tr与盈余管理Da在1%的水平上显著负相关,表明税率优惠降低了盈余管理、提高了企业盈余质量;列(2)盈余管理Da的系数显著为负,表明盈余管理与商业信用负相关,即高质量盈余有利于企业商业信用融资,验证了中介效应的存在。同理,列(3)和列(4)的Tobit回归结果与列(1)、列(2)类似,同样验证了盈余质量的中介效应。为进一步验证中介效应的可靠性,本研究还进行了Sobel检验。由表4最后一行可见,z值为3.113,p值为0.002,在1%的水平上通过了显著性检验,假设2a得到实证支持。这表明盈余质量具有渠道作用。
表4 盈余信息的中介效应回归(N=20 822)
参考方红星等[24]的做法,以供应链集中度高低作为标准,分组考察税率优惠对商业信用的不同影响。供应链集中度的数据来源于CSMAR数据库,当前五名客户和供应商的采购、销售额合计超过或等于年度整体采购、销售额合计的中位数时,将其归为高集中度供应链子样本组Hi_Su,其余归为低集中度供应链子样本组Lo_Su。分组检验的具体模型仍为前述基准回归模型,结果见表5。表5中,列(1)和列(2)为OLS模型下的供应链集中度分组回归,列(3)和列(4)为Tobit模型下的回归,从列(1)~列(4)的结果可知,优惠税率Tr的系数均在1%的水平上显著。这表明无论企业的供应链集中度如何,税率优惠均促进了商业信用融资,再次验证了假设1。由于分组回归无法直接比较组间系数,故补充了组间系数差异T检验。由表5最后一行可知,在两种模型中,供应链集中度低、高组的组间系数差异分别为-0.070与-0.078,均在5%的水平上显著,可见供应链集中度高时,税率优惠促进商业信用融资的效果更明显,实证结果支持假设2b。这表明供应链集中度发挥了调节作用。
表5 供应链集中度的分组回归
参考黄蓉等[25]的做法,本部分将商业信用融资与优惠税率的交乘项Tc×Tr作为关键解释变量,来检验优惠税率激发的商业信用融资能否促使企业价值提升,以验证税率优惠相关政策的有效性。具体来说,被解释变量为未来一期的托宾Q值衡量的企业价值Tb,关键解释变量为中心化处理后的Tc×Tr,此外的解释变量还包括商业信用融资Tc与优惠税率Tr两个变量本身,其余变量则与前述基准回归一致,并控制了年份固定效应(Yea)及公司固定效应(Firm),检验结果见表6。由表6可知,商业信用Tc的系数为负但不显著,表明在未明确的触发因素下,商业信用的经济后果具有不确定性;而交乘项Tc×Tr在5%的水平上显著为正,可知基于优惠税率的商业信用融资的增加有利于提升企业价值,实证结果支持假设3。这表明,引入特定的税率优惠情境降低了商业信用经济后果的不确定性,为过往税收优惠成效纷争提供了新证据。
表6 税率优惠、商业信用与企业价值(N=17 526)
前文显示,在税率优惠政府认证信号下供应链强势企业可能补给弱势企业,但这种强、弱势只是供应链上相对划分。税收优惠作为纾困企业的重要政策工具,对其扶助倾向需要更多维度的厘析。
(1)对金融弱势企业的补给作用讨论银行信贷是我国企业最倚重的外部融资来源,商业信用与其关系一直存在替代与互补的对立假说。替代性观点认为,初创或小规模企业虽因资金链中相对弱势地位,较难获得银行信贷,但供应链上密切的经营往来及其伴随的信息交流,使其易被供应链上其他企业视为熟知且风险可控的对象,因而也能获得赊购或预收的资金融通,从而能替代银行信贷的不足。而互补性观点则认为,供应链弱势企业会通过向强势企业提前支付定金或推后收取供货款来展示诚意,获得更多经营业务。这与银行信贷提供者面对优势企业更愿意提供资金融通相似,因而两者呈现互补效应。整体来看,与互补性观点相比,替代性观点对信息优势的倚重更契合前文对供应链上信息敏感性的分析;同时,金融强、弱势企业和供应链强、弱势企业也具有相似性,前文所述政府认证及盈余信息无疑也会激发金融强势企业补给弱势企业,以替代银行信贷的不足。本部分将银行信贷融资水平高于或等于年度中位数的样本归为高银贷企业组Hi_ba,其余为低银贷企业组Lo_ba,以此分组来再次检验前述基准模型,结果见表7。由表7列(1)、列(2)的OLS回归以及列(3)、列(4)的Tobit回归可知,税率优惠Tr的系数均在1%的水平上显著为正,再次验证了假设1;由组间系数差异T检验可知,银贷低、高组的组间系数差异在两种模型中分别为0.101与0.152,均在1%的水平上显著,优惠税率与商业信用的正相关关系在低银贷水平企业中更明显。这表明,税率优惠激发的商业信用与银行信贷是替代关系,能补给金融弱势企业。
表7 银行信贷水平的异质性分析
(2)对营收弱势企业的补给作用讨论相对于前文所考虑的供应链与金融市场的异质性,企业营收规模是其更经常考虑的异质性指标。基于此,本部分首先将营收规模低于行业年度均值的企业赋值为1,其余企业赋值为0,设置是否低营收规模企业虚拟变量Sc,并与税率优惠Tr交乘后加入基准模型进行异质性检验,结果见表8。由表8列(1)和列(2)可知,交乘项Tr×Sc均在1%的水平上显著正相关,可知,相较于高营收规模企业,税率优惠的商业信用效应对资本市场中规模较小企业的补给作用更明显。不过我国资本市场企业本身已具有一定的规模性,按企业营收均值识别的低营收规模企业可能只是相对弱势的企业。为检验税收优惠是否特别扶助小微企业,进一步借鉴孔东民等[1]的做法,同时参照工信部联企业〔2011〕300号文件所列示的标准,在上述低营收规模企业中选取2011~2017年(3)2017年12月国家统计局印发《统计上大中小微型企业划分办法(2017)》,修订了基于〔2011〕300号文件制定的《统计上大中小微型企业划分办法(2011)》。为保持分类标准的统一,这里仅选取2011~2017年样本进行研究。的样本,按相应营收标准界定其是否为小微企业(用虚拟变量Ms表征),并将之与税率优惠交乘后加入基准模型进行异质性检验。由列(3)和列(4)可知,交乘项Tr×Ms的系数均不显著,表明税率优惠的商业信用融资效应虽在相对弱势的低营收规模企业中更明显,但在小微与非小微企业间不存在显著差异,税收优惠政策的纾困作用在绝对弱势的小微企业中并未有特别偏向。
表8 企业营收规模的异质性分析
为进一步验证结论的可靠性,进行如下稳健性检验。
(1)变换因变量的衡量本部分一是参照王娟[26]的做法,以(应付账款+应付票据+预收账款)/总负债来衡量商业信用融资Tc2,替换变量后OLS模型和Tobit模型检验的结果分别见表9的列(1)和列(2),税率优惠Tr依旧在1%的水平上与商业信用融资显著正相关;二是借鉴张正勇等[27]的研究,以商业信用融资变化额[t+1年的(应付账款+应付票据+预收账款)-t年的(应付账款+应付票据+预收账款)]/t年的总资产来衡量因变量Tc3,检验结果见列(3)和列(4),税率优惠Tr系数仍显著为正,结论具备稳健性。
表9 变换因变量的回归(N=17 940)
(2)变换自变量的衡量本部分首先参照贺娜等[28]的做法,以企业是否享有税率优惠作为虚拟变量来衡量解释变量,当企业所得税名义税率低于25%时,表示享有税率优惠,Tr2赋值为1,所得税名义税率等于25%时赋值为0。回归结果见表10。由表10列(1)和列(2)可知,税收优惠Tr2与商业信用融资Tc在1%的水平上显著正相关,说明税收优惠显著促进了商业信用融资。其次直接以名义所得税税率替代自变量来反向衡量税率优惠。由列(3)和列(4)可知,名义所得税税率Tr3与商业信用融资Tc显著负相关,即企业名义所得税税率越低(税率优惠越大),则获得商业信用融资规模越大,研究结论保持稳健。
表10 变换自变量的回归(N=20 822)
(3)控制“利好认证”前已述及,税率优惠包含“利好”与“质优”双重政府认证内涵。其中,“利好认证”是过往税收相关文献通常会考虑的因素,但对外部资源拥有者而言,资质先进、经管合规的“质优认证”是其更看重的内容。为了考察税率优惠在商业信用中是否具有“质优”等“利好”之外的认证效应,本部分在基准模型基础上加入表征税收负担的“实际税率”指标,以检验在控制“利好认证”带来的实际税负变化后,名义税率优惠是否仍对商业信用有正向影响,即是否有其他政府认证效应存在。参照王永海等[29]的做法,分别以所得税费用/利润总额(Ra1)、(企业所得税费用-递延所得税费用)/息税前利润(Ra2)来表征实际税率。回归结果见表11。由表11可知,列(1)和列(2)分别在OLS、Tobit模型中控制了Ra1,列(3)和列(4)则控制了Ra2;在控制实际税负后,优惠税率Tr依旧在1%的水平上显著为正,证实了优惠税率其他认证效应的存在;此外,Ra1、Ra2的系数虽显著但很小,这和上文提及的“利好认证”对外部资源拥有者吸引力较弱的观点吻合,展现了优惠税率多维认证内涵的不同影响。
表11 控制“利好认证”的回归
(4)控制“高新认证”与排除特殊时期过往文献发现高新技术补贴政策具有较强信号作用[24],而现行的一揽子税率优惠也包含高新技术优惠,为证明前述税率信号内涵的多维性并非只是高新优惠的单方面作用,本部分在基准模型中加入是否高新技术企业虚拟变量Ht。其中,是否高新技术企业的数据来源于CSMAR,根据相应公告日期推算公司获得高新认定的具体年份,以此判断该公司是否为高新技术企业。回归结果见表12。由表12列(1)和列(2)可知,税率优惠Tr以及是否高新技术企业Ht变量的系数均显著为正。这表明控制高新技术企业认定的政策影响后,税率优惠仍显著促进企业商业信用融资,优惠税率除蕴含政府高新技术认证的质优信号外,其他税率优惠也具有信号作用。此外,2007年金融危机爆发,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而本研究2008~2020年的研究期间与这两个重大事件时间存在一定重叠。参照梁琪等[30]的做法,剔除2008~2010年的数据以避免金融危机的干扰,进一步剔除2020年的数据以避免疫情的干扰。更换样本期间后的检验结果见列(3)和列(4),税率优惠与商业信用融资依旧显著正相关,研究结论不受噪音样本的干扰。
表12 控制或排除其他因素的回归
(5)PSM检验税率优惠虽是一种相对外生的政府认证,但企业的自身规模等都会影响优惠税率的获得,并非完全随机。为克服样本自选择偏误,本部分引入PSM检验:首先参照贺娜等[28]的做法,当企业享受税率优惠(即所得税税率小于25%)时赋值为1,其余赋值为0,而协变量包括公司规模S、资产负债率L、总资产收益率R、成长能力G、独董比例I、第一大股东持股比例K、股权性质E,其定义均与模型(1)相关变量的定义保持一致;然后通过1∶1最近邻匹配并采用Logit回归(4)未列示的PSM倾向性匹配平衡性检验结果显示,匹配后的变量的标准化偏差绝对值均小于5%,且T检验结果基本不显著;另外,对比匹配前的结果,除变量I外,大多数变量的标准化偏差均大幅缩小,可见匹配结果较好。。匹配后的OLS和Tobit回归结果见表13。由表13可知,匹配后税率优惠依旧在1%的水平上显著为正,与基准结果一致,证明了结论的可靠性。
表13 PSM匹配后的回归(N=10 000)
综上分析,本研究结果显示:企业享有的税率优惠越大,获得的商业信用越多;税率优惠政府认证通过激发企业提升盈余质量,从而促进企业商业信用融资,且供应链集中度强化了税率优惠对商业信用的促进作用。其中,盈余质量作为供应链上信息内容抓手,发挥了“主渠道”作用;而供应链集中度通过影响供需双方信息传收意愿,起到了“调节阀”作用,两者共同构筑了税率优惠下商业信用发生的信息透明化层面的渠道与调节双重机制。进一步的经济后果检验还显示,基于税率优惠的商业信用增加了企业价值。这意味着,优惠享有企业在权威政府认证加持下会提高自身经营管理水平,增强供应链控制力,而激发的高质量盈余能引导强势企业自觉规范控制力,这缩小了双方供应链地位差距,有助于发挥商业信用的正向价值驱动性。然而,优惠税率的商业信用效应虽在低银贷水平、低营收规模企业中更明显,但在进一步细分的小微与非小微企业中不再具有显著差异。这表明,税率激发的商业信用与银行信贷是替代关系,能补给相对弱势企业,但要实现对小微等绝对弱势企业的精准扶持,可能还需要相关政策的进一步优化。
本研究结论具有如下政策启示:一方面,税收优惠对资源的配置优化,既可能是税收利益让渡带来的“利好”对企业行为的直接引导,也可能是相应政府认证传递的“质优”信号对商业信用等的间接助推。可见,企业的税收相关信息是否公开、如何可及尤为重要。除进一步完善已有的上市公司税收信息的年报披露外,可借鉴已在个别地区推出的“银税互动”政策,结合智慧政府的“云公布”规制,将更多企业的纳税相关信息依法依规推送给企业各种可能的利益相关者,使他们能利用这些信息,为企业尤其众多非上市小微企业获得社会资源资助提供帮助。另一方面,要充分发挥税率优惠的增信效果,优化社会资源配置,还应加强对供应链强势企业的信用行为管理,以消减弱势企业可能承受的信用扭曲,提高商业信用的正向价值驱动。这意味着,金融监管的主要对象应从“金融机构”转变为“金融行为”,通过金融与非金融机构的金融行为监管全覆盖来规范商业信用等非正式金融行为,以更好地满足中小微企业融资需求。总之,从披露制度、监管体系等方面多管齐下,或许是以税率增信来引导社会资源优化配置的更精准路径。
本研究也存在一定局限性:虽然特定制度与文献的综合分析以及控制低税率本身正向作用后的实证检验均显示,税率优惠政府认证除具有过往文献关注的“利好”外,还具有“质优”信号作用,但目前发生机制的分析和检验尚未清晰辨识和验证这些不同认证特性的不同影响,未来可以尝试分项考察政府认证不同特性的作用机理及其影响,细化相关研究。此外,基于税率的研究虽然提供了一个差异化的优惠情境,但以名义所得税税率为基础来衡量的优惠税率,究其实是政府认证和企业状况共同作用的结果指标,现有实证检验中的各种措施减弱但并未根除其可能的内生性,未来可考虑通过对企业财报税收信息的全面文本分析,以获得政府对企业适用优惠条件状况的初始认证信息,从而形成更干净的数据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