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泊之地*

2023-12-02 19:43西班牙努丽娅巴里奥斯
上海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桑德拉路易斯安德烈

【西班牙】努丽娅·巴里奥斯 作

周小舟 译

大卫·奥索利奥每个礼拜四都要去那家精神病院朗读几篇故事。他的这个小读书会一共有十来个精神病人参加,外加一位心理学家陪同。下午五点的时候,大家都聚集在一间大厅里,围坐在一张乱七八糟的桌子旁边。对于这些病人们来说,只要出了这间屋子,其实就没什么人可供倾诉。他们每个人都忙着以盲目的果断沿着像犁沟一样深的道路前行,一些人拖拉着脚,另一些人自言自语;或者要么不住叫嚷,要么转着圈走来走去。不过大卫读的这些故事为他们开辟了一条小径,虽然它像灰尘一样无关紧要,但是好歹通过这条虚构故事的细绳能把他们圈在一起,就像怕小孩子走丢时系在他们身上的细绳一样。

大卫是市公立图书馆的管理员。从两年前开始,他就带着一本书走进了这家医院。医院里满是各种各样不可接近的歌利亚(1)传说中的著名巨人之一,《圣经》中记载,歌利亚是非利士将军,带兵进攻以色列军队,他拥有无穷的力量,所有人看到他都要退避三舍,不敢应战。最后,牧童大卫用投石弹弓打中歌利亚的脑袋,并割下他的首级。式的疯狂,比如残留的精神分裂症、多发性梗塞导致的痴呆症、间歇发作的精神病、伴随着行为障碍的精神缺陷等等,而书本在这种疯狂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有时他读着读着,甚至都能感觉到投石索在不住敲打着那位歌利亚,并且在那些把精神病人隔开的隐形但厚实的墙壁上开了一道小缝。而有时候——可能仅仅是在一瞬之内,他恍惚间忘了自己是谁,以为自己正和歌利亚对阵。

“我们开始吗?”

心理学家爱娃关上了门。如往常一样,男女分坐两组:女士坐在左边,男士坐在右边。大卫认出了少数几个经常来参加读书会的人:安德烈、帕琪塔、阿森和玛里维。其他人他没有见过。大多数精神病人也就来参加过一两次,之后便不来了。

爱娃和他挨着坐在桌子的一端。阳光透过细长窗户的百叶栅栏,一条一条地洒落在桌子上面。大卫不同往常,没有在开始之前聊天气或是询问各位这一周过得怎么样,只是简短地问候了一下大家,然后就从文件包里把书掏了出来。是贾尼·罗大里的《为了玩耍的故事》。

“为了玩耍,哈?”安德烈挤弄着眼睛。他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位酒吧的常客在等着他的茴芹酒。他五十岁上下,对书全无兴趣,不过这种读书会对他来讲却颇为特殊。大卫先是一个人朗读,其余人只需听便可。之后,大家要就他们听到的故事发表自己的看法——至少大卫和那位心理学家是这么希望的。

“你们让他开始读吧。”爱娃说,语气亲切但又不失坚定。

大卫翻开书。

“我要给你们读的故事有三种可能的结局。你们自己来决定究竟要怎么样让故事最终落幕。”他顿了一下,看了看大家,“听故事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把这一点牢记在心。”

“我没懂。”帕琪塔说。她没抬头,一直用手指甲捅着袖子上的一个小洞。她在精神病院住了很久,家里有两个十几岁的儿子。

“你哪儿没懂?”

她摇了摇头,然后起身朝门口走过去。爱娃站了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去哪儿?”

帕琪塔绕过爱娃,就好像绕过一个落在路中间的包裹。她伸出胳膊,握住了门把手。

“我问你要去哪儿。”心理学家又重复了一遍,“你们得知道这儿不可以总是出来进去。”

帕琪塔默不作声,一动不动。手还是握着门把手。

一个有双蓝色大眼睛的姑娘站了起来。

“我们已经结束了吗?”

“我们还没开始呢,艾维琳娜。”安德烈嘲弄她说。

“我想和她一起去。”

“去卫生间。”帕琪塔突然回答了问题。

爱娃叹了口气,转向大卫。

“你介意等一会儿吗?”大卫摇了摇头。“还有谁想去卫生间?要去就现在去,一会儿不能去了。”

没人搭腔。

爱娃陪帕琪塔和艾维琳娜出去。困倦的气氛笼罩了大厅,大家不言不语。要不是有人做了几个小动作——比如用嘴巴打响,或是焦躁地眨眼睛,还会以为所有人都已经打起了盹。大卫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他已经学会了怎么去辨认出藏在他们冷漠麻木的面具之下的不安与焦虑。玛里维打了个呵欠。他很年轻,嘴里戴着粉红色的牙齿矫正器,这让他看起来一副学生样。他歪着脑袋,让一头金色长直发垂在桌面上,然后像抚摸猫一样抚摸自己的头发。最后大卫把他的目光定格在了窗户上。透过百叶窗他可以看见深色的树叶,颜色与一个月前娇嫩且明亮的绿色截然不同。

“你看,”在去医院的路上,他的妻子指着路边金合欢上的嫩芽,对他说,“好像那些树枝在冒着绿烟。”

大卫的右手松开方向盘,然后轻轻地抚摸桑德拉凸起的小腹。

大卫和桑德拉的儿子在出生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看着好像是睡着了,但其实已经了无生气。

在孩子被送走之前,大卫数了数他的手指头和脚趾头。它们都在,所有的手指和脚趾都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虽然又细又小,但是完美无瑕。只是对于他的小小身体来说,两只睾丸却显得有些过大。那一对巨大但柔软的粉色睾丸就像是打出去的拳头,只不过在中途泄了气,软软地在一片空虚之中垂了下来。每当大卫想起他儿子的时候,这一幕总是首先浮现于他的脑际。

心理学家的声音把他拽回了大厅。

“你随时可以开始。”

艾维琳娜的蓝眼睛此时正定定地看着他。这双眼睛很美,却淡漠无情。大卫在开始说话之前,清了清嗓子。

“今天的故事将会以你们喜欢的方式结束。可能这听起来很复杂,但其实非常简单。”他向帕琪塔转过去。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正专心致志地捅着袖子上的小洞。“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你做好了计划,但是事情并不像计划的那样发展?比如说,你带着儿子去郊游,但是突然大雨瓢泼?”

帕琪塔连头都没抬。大卫又转向其他人。

“你们呢?有类似的经历吗?”

“看看此地此景,”安德烈说,“就知道事情没按我们计划的那样发展。”

大卫没理会他的揶揄,继续说:“安德烈,你想象一下:有人给你一个能够改变这种结局的机会。你们大家都想象一下。”

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秃顶男人举起了手:“下午好,我是洛佩斯医生,你们可以叫我路易斯。”他没继续讲下去,而是满脸期待地看着大卫。“来嘛,叫我路易斯。”

大卫笑了笑。

“好吧,路易斯。”

“你真是个好医生。”安德烈讥笑路易斯。

“一位精神病医生,是这房子里最好的精神病专家之一。”路易斯补充了一句,“刚开始的时候,我其实想做外科医生来着。”

“当然啦,哥们儿,你想什么是什么。”

路易斯没搭理安德烈,又转向了大卫。

“很明显,你提出的是一个叙事性精神分裂症的案例。”

安德烈打断了他的话:“听着,我不在乎这故事是精神分裂症,是妄想症还是外星人。我想要的是里面有一个漂亮的妞儿,特别漂亮的那种。”

坐在他对面的阿森做作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邻座——一位金发的胖女人。她的脸红了起来,像石榴一样红。

“好了好了,玩笑话到此为止。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再这样下去连故事都听不到。”心理学家爱娃说。

大卫开始了朗读。

他读道:一天夜里,一位老人在上床的时候听见了几缕哀吟的声音。于是他穿戴整齐,踏遍全城,最终他找到了一位又饥又冷的流浪汉。他把这位流浪汉请到了家里,予他晚餐,备其床榻。

“我喜欢你朗读的方式。”玛里维打断了他。他把自己的两只胳膊叠在一起,然后把脑袋支在上面,仔仔细细地把他的金色长发散展在桌面上。

爱娃皱了皱眉头,但是什么都没说。她的巨大威望是让这读书会能够存续的关键因素之一。在大厅的闷热空气中,大卫的声音又回到了那位老人身上。他读道:第二天夜里,老人在入睡之际听到了一声号哭。于是他离开家门,追随哭泣的声音。终于,他在一座山的高处发现了一个病童。他将其送到了医院。此后的每一夜,只要他的脑袋挨上了枕头,他就能听见哀哭。除非他能找到那些悲伤的人,否则他就不得入眠。

路易斯摘下眼镜,用衬衫的下摆擦拭镜片。

“你是说他听见了声音?”他做出思索的表情。

“是的。”大卫回答。

“不能合眼,听见声音……那男人的情况比我们都要糟。我跟你说,在这间医院里发生了奇奇怪怪的事情。”安德烈嘲讽道,“在我那一层有一哥们儿……”

爱娃轻轻拍了几下桌子。

“安德烈,我们继续听故事吧。”

“我就是说……”

在窗边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干瘦的男人大声道:“你怎么不把嘴闭上?”

“我为什么要把嘴闭上?”安德烈大叫,“你生气是因为我思维敏捷,是因为我有语言表达能力。”

心理学家抬起手做了个调停的手势,然后对安德烈说:“你今天怎么回事!”

“我今天怎么回事?”他反击道,“你觉得我今天是疯了么?”

“不是,我是觉得……你今天特别好和别人辩论。”

大卫抬起目光。艾维琳娜的眼睛像钉子一样望着他,圆圆的,蓝蓝的,心不在焉的。

当妇科医生决定施行分娩时,桑德拉才怀胎八月。夫妻俩回到家后,桑德拉的妈妈也来陪伴他们,住在本来给宝宝准备的房间里面。她妈妈在床头桌上铺了张白布,然后摆上了一个石膏做的小耶稣像。每次她经过这个石膏像时都会亲吻小耶稣一下。有时,在他们看电视的时候,她还会把他捧在膝头,不住摩挲。现在,宝宝的房间闻起来一股汗味和滑石粉味。大卫尽量不进这个房间。

当桑德拉的妈妈听到桑德拉哭泣的时候,她就会对女儿说:“那孩子在灵泊之地非常幸福。”

另一个她最喜欢的句子是:“那孩子在灵泊之地和小天使们玩耍呢。”

“那孩子。”她就这么叫他,永永远远地弃用了夫妻俩之前给他起的名字:马丁。一个没有名字的婴儿好像就没那么真实,也更不像一个孩子。

桑德拉不住地哭泣。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有几滴沉默的大大泪珠顺着脸颊淌下来。她哭啊哭,就好像她需要把在怀孕期间囤积的所有液体都清排出去:羊水、婴儿的尿液、母乳……为了安慰她,她的妈妈不停地说起灵泊之地。

“对您来说,灵泊之地就和家乐福一样真实。”有一天,大卫的耐心被消磨殆尽。

她深吸一口气,好像在嗅闻着天空的香气。

“当然,所有没经过洗礼就死去的清白生灵都会去到那里。”

大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对于教堂来说,一个没经过洗礼的孩子就和一辆没登记的车一样,对吧?”

她歪了歪头,没太听懂他在讲什么。

“孩子不是车,大卫,他们是上帝的造物。”

“好吧,那就看看对于这个我儿子待的灵泊之地我理解得对不对。据您所说,马丁没去天堂是因为他没受洗,但是他也没去到地狱里面,所以就在灵泊之地。那它到底是什么?就像机场的过道区么?”

他的岳母打量着他,就好像他已经失了智一样。

“机场?你都在想些什么玩意儿!”

大卫早就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不明白为什么宝宝在到来的时候就已经离去。他不明白死亡是怎么把桑德拉的身体变成了一口棺材。他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腹部和乳房依旧发炎不止,用他们不曾拥有过的回忆折磨着他们。他不明白为什么桑德拉在分娩期间不能休产假,只因马丁是一个死胎。他不明白为什么夜里桑德拉要在床上与他相隔甚远,并且背对着他,在他拥抱她的时候身体变得僵硬无比。他不明白为什么朋友们这么快就忘记了他们夫妻的痛苦,就好像一个死胎就不曾是他们的儿子。不,他什么都不明白。有时他觉得他们是一个恶趣味笑话的受害者。在他们成为父母的那瞬间他们便不再是父母。那份结局将之前的种种化为了泡影:小腹,和妇科医生的会诊,准备了婴儿床的房间,备选名字的名单,为分娩做准备的课程……

其实,灵泊之地与那种异常情况很是相合相配:把一个不是儿子的儿子送到一个不是地方的地方,这倒是再正常不过。可是,他的儿子并不是一个虚幻的生灵,也不是一个尿布里没蛋的石膏耶稣。他见过他儿子。大大的睾丸,小小的身子,完美无瑕。

“你还好吗?”心理学家小声问大卫。

在笼罩了整个大厅的迷睡氛围中,一个男人前前后后地晃悠着椅子。椅脚和地砖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

大卫抬头望向墙上的钟表。分针看起来未动分毫,就像是艾维琳娜的眼睛——这双眼睛正在定定地望着他——一样被阻滞不前。他和桑德拉的生活也同样阻滞不前。待在灵泊之地的不是马丁,而是他们自己。他们被悲伤与痛苦的圈环紧紧地攫住,已经失去了希望。桑德拉无穷无尽的恸哭。像利爪一样将他撕碎的愤怒。地狱的第一圈。(2)在但丁的《神曲》中,地狱形似一个上宽下窄的漏斗,口在北半球,底在地球的中心,从上至下共有九圈。

“大卫?”爱娃又问了一遍。

“我们讲到哪儿了?”大卫问。

“我可不知道。我还在等着故事里有一个漂亮的妞儿呢。”安德烈插话说。

大卫神情恍惚,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讲什么。

“注意,接下来我要读三种结局。你们要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

“好啦好啦,知道啦,哥们儿。看看到底有没有这种运气,能碰到一个让我快活的结局。你懂我的意思。”安德烈向大卫挤弄着一只眼睛。

大卫低头看书。

“第一种结局,”他说,“是老人戴着耳塞入睡。”

路易斯扬起头,满脸轻蔑。

“耳塞?真是浪费时间!那男人需要的是一种抗精神病药。”他假装写了几个字,然后朝大卫伸出胳膊。

“这是什么?”大卫问道,因为路易斯的手中空空如也。

“佐替平(3)一种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药物。的处方。”

“这药就是一坨屎。吃帕利哌酮(4)一种非典型抗精神失常药。更好。”坐在他旁边的男人说。

“氟哌啶醇(5)一种典型抗精神疾病药物。。”

“利培酮(6)一种精神科药物,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躁郁症,以及自闭症症状者的易怒情形。。”

“哌替啶(7)一种临床应用的合成镇痛药。。”

“镇痛新(8)一种阿片受体激动/拮抗型镇痛剂。。”

“舍曲林(9)一种选择性5-羟色胺再吸收抑制剂类抗抑郁药。。”

……

大家开始列举药名。刚开始还只是零星地说出几种,但是后来越来越多的新名字涌现出来。在这间大厅里,之前大家还昏昏欲睡,而现在仿佛一群激情四射的精神病专家在召开着研讨会。

桑德拉也服用舍曲林。她被确诊了产后抑郁症。

“好啦闺女,别哭啦。”她妈妈握住她的手,安慰她。

桑德拉的眼泪糊成了一片。在下半张脸,几道湿湿的泪痕在下巴颏儿汇流,然后形成泪滴,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地上。

大卫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就干巴巴地说:“让她哭吧。”

她妈妈不听他的话。她在干瘪的胸前佩戴了一枚圣克里斯托福和小耶稣的金色大纪念章。小耶稣坐在圣克里斯托福的肩膀上,活像一只小猴子。每次说起灵泊之地的时候,大卫都会盯着这枚纪念章看,这样就可以不用看她妈妈本人。

“你还很年轻,”她对女儿说,“很快你就会再怀上一个孩子。不是有句老话嘛:女人动一动,一年就生孩。”

如果赶上他们正在吃饭,她会再补上一句:“就为了这个你也得多吃点。”

要是还准备了杂烩汤,她就会更明确地说:“喝这个汤,特别有营养。”

鼓涨的通心粉漂浮在黄色的汤汁上面。

心理学家站了起来,试图平息这场愈演愈烈的关于抗精神病药的效果的讨论。

“你们怎么回事?”她先是大喊了一声,然后以强硬的语气说道。

帕琪塔皱着眉,大幅度摇着头。

“我没懂。”

“你什么没懂?”

“选择结局……这个我没懂。”

“你集中注意力就好。”爱娃说。

“她说得对。”大卫小声嘀咕了一声。“帕琪塔说得对,”他又大声说道,“一个故事有好几种结局,这件事确实难以理解。况且一个人还能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一种结局,这真是让人费解。”

爱娃向他转了过来,一脸不解。

“今天大家都是怎么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强调了“大家”两个字。

大卫没回答她。能够挑选结局的这种可能性不仅让人费解,它还是一种愚弄。一种残忍的愚弄。

他的岳母和他讲话的时候就好像在和一个迟钝的人讲话。灵泊之地这个,灵泊之地那个……他一直沉默不语,因为他不想再让桑德拉心生难过,但是对于他来说,只要一提到“灵泊之地”这四个字,他的痛苦就会变成怒火。他也知道,当马丁一出生就是个死胎的时候,他岳母也并不好过,而灵泊之地就好像成为了一种完美的慰藉。她只要一说到它就满脸放光,好像她的孙子并没有离去,而只是被父母送到了美国去露营。

“闺女,你别哭啦。”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听见他岳母一遍又一遍地对桑德拉说这句话。而他这段时间正在餐厅里翻阅着要带去读书会的书。

当他走进卧室的时候,发现娘俩儿正坐在床上。他的岳母又已经开始说起了灵泊之地。

“那孩子一点儿罪也不遭。他的灵魂直接从他的身体到了灵泊之地。”

桑德拉哭泣着。

“我连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

“很漂亮的颜色,闺女,他的眼睛特别漂亮。你别哭啦。你想想,那孩子现在正和小天使们玩耍呢。大卫,你和她说,看看她能不能听进去。”

“他正在和小天使们玩耍呢。”大卫重复了一遍,“但是,这可能吗?”他以一种无辜的语气补充了一句,“您不是说因为马丁没受洗,所以不能去天堂吗?”

“是小天使们下来和他还有他的小朋友们玩耍。”

“他的小朋友们?”

他岳母摩挲着她的金色纪念章,好像在寻求着启示。

“是的,灵泊之地是……就像托儿所一样。”

“托儿所……”大卫慢慢地说了一遍这三个字,然后他转向他的妻子,“你都听见了吗,桑德拉?”

“打住吧,求你了。”桑德拉嗫嚅着。

但是他已经不能打住了。

“您,”他用食指指着他的岳母,“您这是要让他们把她囚禁起来啊。您倒确实去过几次教堂,可是怎么就对弥撒的内容一知半解呢。还是神父没和您说啊?灵泊之地不存在!”

她扬起下巴,紧握着纪念章。

“那你说那孩子在哪儿?你来告诉我。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您去问教皇啊,他不是负责灵泊之地吗?他不是和希律王一样管着灵泊之地还有那里的人吗?”

她岳母摇了摇头,一脸怜悯和同情地看着他。

“可怜啊,”她叹了口气,又转向了桑德拉,“闺女,没事儿,你别听他的。”

大卫往墙上砸了一拳。

“有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在家还是在精神病院!我说什么了?精神病院都比这儿强。”

他转身离开,一分钟后他又走了回来。手里像抓抹布一样抓着小耶稣的石膏像。他岳母变了脸色,腾地站起来。

“你要干什么?把它给我放回去!”

雕像飞了出去,在地上像拼图一样碎裂开来。他岳母跪在地上,抽泣着把碎片收拢到一起。

桑德拉停止了哭泣,大睁着眼睛望向大卫。

“我们没有孩子!”他说,“在这个家我再也不想听到有人说灵泊之地,都听明白没有?”

他转身离去,但是在门口又朝他岳母转过身来:“还有,那孩子的名字是马丁!”

阳光透进大厅。空气被加热,升腾至屋顶,但是无处逸逃,所以只能有稠有薄地遍布整个房间,进入到每个人的身体。它让肌肉麻木,让神经昏眠,让他们不安的大脑窒闷。

“帕琪塔说得对,”大卫高声重复了一遍,“结局是不能被挑选的。”他把书合上,放在一边。“我们现在干什么?你们想这样结束这次的读书会吗?”

爱娃看了看墙上的钟表。

“不行,”她不容置疑地说,“我们继续。”

“他们说了算。”大卫语气坚定地抗辩。

精神病人们面面相觑,困乏倦怠。

“我想要你继续讲下去。”玛里维用尖细的声音说。

“其他人呢?”

“哥们儿,还没出现一个妞儿呢,连丑的都没有。”安德烈说。

大卫等了几秒钟。

“你们都同意玛里维和安德烈吗?”没人回答。他又转向了爱娃。她正用唇语对他说:请讲下去。“好吧,那我来讲第二种结局。一天夜里有人洗劫了老人住的那栋楼。第二天早上,邻居们都控告老人就是那个盗贼。他说自己是清白无辜的,因为在盗窃发生的时候,他正在阿根廷帮助一个丢了母牛的农民。当然,没人相信他,最后他被送进了监狱。”

“他不能入睡,还能听见声音。另外他信誓旦旦地说当他在家里一动不动的时候,他其实正在阿根廷。”安德烈假装严肃地总结道。“你说这个故事叫什么名字?”

“夜晚的声音。”

安德烈大笑。这笑声就像是一阵柔风在湖面吹起了一片涟漪,让桌边的男男女女——包括大卫和心理学家——都笑了起来。只有路易斯没笑,他皱着眉头,假装在写字。

“处方马上就写好!”

“还剩第三种结局。”大卫微笑着继续说,“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哀吟都会终结,因为所有人都会达至幸福。而这个老人也一样,他最终也可以再次入眠。”

“我们结束了吗?”艾维琳娜问。

“快了,”心理学家说,“就差选一个你们喜欢的结局。”

“但是……”帕琪塔嘟嘟囔囔,瘪嘴观察着大卫。

在大厅的空气中飘浮着亮闪闪的细末,它们勾画出一条小径。这小径在他们面前延展开来,穿过百叶窗自房间遁走,薄若尘埃。

“帕琪塔,”大卫说,“我知道这是胡说八道,但是在这间屋子里是行得通的:门关着,没人能阻止我们让事实成为我们想要的样子。在这间屋子里,我们挑选的结局都会是真实的。”他顿了一下,“我们来选一下结局?”帕琪塔耸了下肩。大卫向她挤了挤眼睛,然后转向其他人,“你们喜欢哪种?”

坐在桌角的干瘦男人举起了手:

“我选第一种。那个男的戴着耳塞睡觉。”

“为什么?”

“因为有时候听不见是最好的,尤其是在我们这种地方。”

有几个人赞同他的观点。

“有没有人喜欢第二种结局?人们控告老人是盗贼,然后把他关了起来。”

“我。”阿森说。

“为什么?”

“因为它是三种里面的第二种,折中。”

“当然这也是一种理由。”大卫说。

“但是如果他在监狱里的话,”爱娃争辩道,“这个老人还会继续听见哀哭,并且因为他不能出去解决问题,他依旧不能入睡。”

安德烈怒气冲冲地拍了一下桌子。在一束光柱里,尘土爆裂成细小的火苗:“那当然了,他怎么能从监狱出去呢?就算你在医院里面,你也不能需要出去的时候就出去!”

“好啦,安德烈,”爱娃调解道,“你在这儿挺好的呀。你有女朋友,什么都不缺。”

阿森又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金发胖女人。她短短地哼了一声,脸再一次倏地变红。

“我本来在外面有一个来着,人家现在还活着呢。”他嘟囔道,“我要是能挑选结局的话,我宁可和她在大街上待着,也不想和你们在一块儿。”

玛里维轻笑了一声,然后用手捂住了脸。透过指缝,能看见他粉红色的牙齿矫正器。

路易斯向安德烈伸出胳膊:“拿着。”

“什么?”

“一个处方,能让你的女朋友免于死亡。”

安德烈在桌面上攥紧了拳头,关节已经泛白。

“你呢,精神病专家先生,你认为一个人能在这里和阿根廷同时出现吗?”

路易斯耸了耸肩。

“如果我们认为有外星人的话,是可能的。”

安德烈的满脸怒容突然绽放出了一个微笑。

“你确实疯了!”他把手指放在太阳穴上,然后像拧螺丝那样拧转。

“我们结束了吗?”艾维琳娜的蓝色目光从心理学家移到了大卫的身上。像是一盏迟缓的蓝色探照灯。

“还剩第三种结局。”大卫说,“世人皆大欢喜。”

“这种结局很罕见。”帕琪塔咕哝说。

“确实如此,”他也跟着附和,“但是你们不喜欢幸福的结局么?”

墙上的钟表显示的时间是五点五十五分。再过几分钟,大家就终要回到现实:每个故事只有一种结局,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将它改变。

这时,之前始终一言不发的那位胖女人望向安德烈。

“我喜欢幸福的结局。”她歪着脑袋说。然后她又煞有介事地补充了一句,“哪怕有时候哭泣才能让你好受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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