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 萸
灰白中透着点儿蓝。暮光
沉下去。晴天的卷云和积云
下班了,随即是更大片的黑。
那会子还算暮春吧,在南京
街道两旁尚有执勤的杨柳
用它种子上成片的白色绒毛
为你我拂拭鼓荡着的万古愁
以及扬子江上连绵的烟波。
终究禁不住越拂越多。
……从高层的房间里下来,
出酒店沿中山路走一小段斜坡
再转入暗巷:小粉桥、广州路、
平仓巷、陶谷新村、金银街。
温习功课般,用步履丈量了一番
早已著录于图的金陵地景。
这一小片土地和整座城市同样
古老而又年轻:远至六朝,近到
当代,那样一个夜晚却没有
什么真正应景的掌故值得说,
除了一家烟酒店门头闪着荧荧
绿光的招牌。楼上是棋牌室或
练歌房?是的,精研了掼蛋技巧
或响遏行云式唱腔的人们并不
需要在又烟又酒的万古愁绪中
讨一剂自我安慰的良药:
楼上楼下完成了一轮风险对冲,
街头游荡则消受了我们的残宵。
二十年前的旧游之地。那时候
我是真正的少年,有捷才
汹涌而不自制,站在郁孤台下
辛弃疾的那尊立像前好似初生
牛犊,周遭弥漫青草的香气。
如今这次,我随众人冒雨上山
登台,跟大量潮湿空气一起
填充了三层楼阁(它渊源古老
屡经兴废,眼前的钢筋混凝土
结构仿木身则建成于1984年)
内部的空间。它最充盈的时候
我们瞭望了稍远处浑浊的江水,
合影,然后下来(好在它并没有
因湿漉漉地抽身而迅速瘪下去)。
……大家再次站到了那尊像前
看雨滴如何仔细冲刷着他的肌肤,
享受夏日溽热里的清凉一刻。
而更久以前,在这座低矮的山上
足够远眺整座城池,它的屋舍与
街衢。如今高楼林立,作为
故乡游子,我对它已然陌生。
但二十年前的我是没有故乡的:
少年想的是走异路、逃异地,
往更远的远方去。乘绿皮火车
到上海,订经济舱去东京,
游历北美,在江南腹地定居:
它们转眼就耗去了将近二十年!
对于还乡这件事,我并不理会
韦庄的告诫,戴望舒或纪弦们
笔下的怀乡病于我早已免疫,
但又未能忘情于另一位宋朝人
陈与义——他在辛弃疾出生前
一年多即已谢世——的一句诗:
“客子光阴诗卷里”。我想把它
念给郁孤台前的那座立像听,
也念给与我同游的你们听。
蝉蜕地,羽化乡,语言之翅
的轻盈,足以负载生之沉重?
烛炬高悬于纷纭众说,追光者
借机洗去事实的幽暗:即使
早成空址令人狐疑,本地
终究安眠过一个真实的收信人。
我们走陆路。汽车穿过市镇、
村落与山洞隧道,沿江往东,
想象你当年走水路的情形。
想象那孤舟中的老病之躯
如何最终停泊到了这小田村?
如何于最后的时日抵抗风痹
折磨?如何回顾生、遭遇死,
嘱咐家人,阖上眼睛,埋入
泥土直至肉身腐烂仅存白骨?
据说,埋(过)你的大小坟茔
共有八处之多(一如你历经
多地的迁徙与漂流),位于汨罗
江边的这片初葬地鲜有人知:
同是命运的恩赐吗?哀伤相若,
你生前却无庾信那般的盛名。
隔壁的村庄叫杜家洞,相传
来自次子宗武的血脉。你曾于
他的生辰说什么来着?“我
和你之间的联系不止是基因
与亲情,还有诗的事业。”
汨罗江畔,我们遭遇的则是
你的另一份遗产:湘楚之地
伏枕书怀的半死心映照着
千秋一寸心,折射出沿岸的
枫叶与青山,缭绕水雾里
烟白的屋宇。初夏纵然和
萧森惨冬有别,我耳边犹自
鼓荡着你那句“生涯相汨没”。
对,汨罗的汨:飞腾的前辈搅动
江水,制造绮丽的余波无尽。
半截巴别塔建起心乱徒惹,
内部构造却有待完成精密。
多数时候人们看见语言工地
狼藉一片,谈何使命神圣,
译者天职总落于具体的难题。
该项劳动被誉/喻作盗火撑船
希绪弗斯推石或吴刚伐桂。
将来某日高山为谷深谷为陵,
月球殖民得到了巨大推进,
光芒耀目如斯涟漪俊美无限,
终于可以歇息的热情又煮沸
焦思,再熬出尽职的胶丝,
不同文字间的黏连变得紧致。
这份天职的起源如此古老,
世界文学(假如它的存在
并不是一个幻觉)的祭司请
牢记自己的权柄:真花暂落,
画树长春。劳作刻印的青翠
记忆是技艺,原文在翻译里
再度盛开,且将愈发繁茂。
他在演奏秦王破阵乐的队伍里
开小差,惦记着虞山脚下那座
名叫破山寺的禅院,常熟
练地曲径通幽,避开诸多破事。
他目睹过石破天惊逗秋雨
的私处,造化的破坏力之惊骇
破灭大唐梦梦醒时分分外寂寞。
破了楼兰你以为就能破涕为笑?
破瓜之年预伏了她的破镜重圆?
你觉得进士及第与破格提拔
哪一个显得破落人生更有成就?
繁弦急管,破衣烂衫,踏破铁
门槛和苔藓的鹿迹,诗人
用破一生心,吟成五字句……
如此难破执念的劳作颇不经济。
从混沌如鸡子的蒸汽近世
破出了现代性,逆子们破门
出教、净身出户,在破碎
山河前念城春草木深深过
膝盖,做永不落伍的朋克,
而时代花朵开得别样地破败:
不要惦记着它的影子出云破月,
归根结底这只是一首破之诗,
朝历史破伤风作突破式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