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在岛屿写作的他们

2023-12-02 19:43
上海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白先勇温哥华三毛

宇 秀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摘自王昌龄《送柴侍御》

温哥华夏日的傍晚,阳光依然耀目,灿烂却并不火辣,仿佛人过了盛年现出的温厚与舒缓。沐浴在如此光芒之下的大自然好似午睡尚未醒来,有一种慵懒空茫的寂静,等待叩响。

这是大温哥华三角洲(Delta)一处幽静的居民区。我的车子停在一栋花木葱茏的独立屋前。说是门前,其实车子停靠的路边与房屋还隔着长长的斜坡,房子与车库大门及其后院边门一字排开,像一幅横轴展开在斜坡之上。那斜坡则是被我在另一篇文章里称作“排比句”的长长石阶。我曾多次独自拾级而上叩响屋门,但这次,随我下车的是一位身着紫绛红夹克衫的银发长者,我陪着他一道走上那些步步高升的“排比句”。

长者刚从著名的千古冰川之地洛基山脉(Rocky Mountain)返回温哥华,去那里可是要有好体力,尤其三天行程,一般人是吃不消的。陪同他的女儿连喊吃力,老父亲却淡淡地说道还可以。想到他刚从大洋彼岸的上海飞来,时差都来不及倒,赶着出席会议和各种活动,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踏上冰川之旅。毕竟耄耋之年啊,我不由想去搀扶他一把。可他步态矫健,毫无耄老之蹒跚,我若去搀扶就显得做作了。

到了“排比句”的最后两三行,屋门拉开走出一位身着浅色休闲西装、拎着黑色手提包的老人。我太熟悉他的手提包了,那是他每次出门的标配。红衣长者加快了脚步,我的心跳也不由地加快。为能够安排这位远渡重洋的长者,与他一下飞机就念叨着最希望见上一面的人在远离故土的异邦相聚,我多少难掩激动之情,这或许将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值得记载的一刻。

二○一七年七月十六日,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举办三十周年庆典与“第十届华人文学国际研讨会”,来自复旦大学的陆士清教授是三十位特邀嘉宾中最年长的,也是世界华文文学研究和教学领域的先行者,更是把台湾文学引入大陆高等院校讲坛的拓荒者和躬耕者。当时,我对大陆的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知之甚少,在这次跨越太平洋来参会的学者中,陆教授是我唯一认识的一位,而且是从我移民之前的原居地上海来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在接机大厅,一眼看到走出海关的陆士清教授及其女陆雨。教授斜挎的背包全部移至身前,跟防备小偷割包包的游客一样。我每每看到这样挎包,就想起卖五香豆的。这与二○一四年在南昌首届新移民文学研讨会初次见到他大相径庭。那次会议结束时,代表们在宾馆大厅等候离会,每人座位旁都是行李,不少人东倒西歪地在打瞌睡。就在我对面座位上的一位鹤发老先生正兴致勃勃地跟我的文友、洛杉矶华文作家叶周先生学玩微信,俩人头碰头窃窃私语,形似父子。我听到叶周压低的沪语,对方回应的则是苏南口音普通话。老先生脖颈一条花色丝绸薄巾与鹤发相映,颇有点海派老克勒之风,令我忍不住偷偷抓拍了两张。尽管当时知道老先生就是复旦大学陆士清教授,但并未借机去认识他,他也根本没注意到有个偷拍者。而温哥华机场看到“老克勒”变身“卖五香豆的”,距离感顿消,心里竟涌上“老家来人了”的温暖。

在去往饭店午餐和餐后送陆氏父女前往住处约有四五十分钟的车程中,我担心老人坐了一夜飞机,舟车劳顿会吃不消,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老先生一路上兴致很高,他那口慢条斯理却又咬字铿锵的苏南普通话,在离开主席台话筒的零距离闲聊中,让我恍若回到老家长辈跟前。闲谈中,陆教授说希望我能联系痖弦先生,安排他们见一面。他说,他这次来温哥华就想,如果能拜访一下痖弦先生那是最好不过了。原来七年前,二○一○年十月,在武汉召开的“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上,痖弦致开幕词的时候,陆教授就在主席台上,那是他们的初识。会后,同游神农架,同行的钱虹教授还帮他们拍下一张珍贵的合影。同框里,一个身穿紫绛红夹克衫,另一位着休闲西装,两人的盈盈笑容里蓄满了阳光。痖弦戴着一顶浅色太阳帽,陆教授则一头乌发。我看着七年后的陆教授,他的“顶上风景”已彻底由黑变白,心想,痖公(我平时总是这样称呼他)因健康原因,已不可能飞越太平洋,陆教授恐怕此后也难得再有机会飞来温哥华,这对背负着两岸历史和当代文学史的同庚老人,这次在温哥华如能相聚恐怕也是最后的机缘了。

陆教授原以为此番来温哥华参加这么大的文学活动,自然能够遇见痖弦。遗憾的是,痖弦并不出席这次活动。因为同一天,台湾《创世纪》诗刊的前任和现任两位主编张默和辛牧,率诗刊社一班人马专程从台北来温哥华看望痖弦。对台湾诗坛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张默、洛夫和痖弦乃《创世纪》“三驾马车”,叱咤台湾诗坛数十年。如今老伙计远道而来,痖公这一天自然是分身无术,无暇他顾。也好,私下的会面如能达成,一定比场面上的相遇更能深入,也更有温度,但我对安排这场会面并未有十分把握。痖公府上的电话常常是无人接听状态,痖公也不用手机微信什么的。平时跟痖公联系,今天打不通,明天再打,有时他会突然打我手机,并无具体事务,却总是一通上话就聊上个把钟,甚至更长。事后我总是自责,这个马拉松电话是不是累着了老人,兴许放下听筒,他正在揉搓发酸的胳膊呢,但每次通话又不忍主动喊停,聊天内容无一不是围绕着文学话题。和痖公多年的交往,就那么随意闲散,像两朵没有目的地的云。但这次不同,陆教授在温哥华的时间有限,除去各种官方活动和陆雨预定的冰川行,他们的会面只有安排在父女俩离境前的一天了。可我还不知道能否及时与痖公取得联系呢。

我没把上述顾虑流露给陆教授。虽然当时我并不详悉他在中国台湾文学研究与传播方面的卓著贡献,但我直觉到一位海峡这边的研究者和海峡那边的创作者,两位前辈文学家在两岸之外的太平洋西岸的会面,将是中国当代文学史和两岸文学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而促成此一历史性重逢,义不容辞。尽管陆教授话语不紧不慢,但我听得出蕴含着一份热切。在以后几天的接触中,愈加感觉到他对台湾作家、诗人的感情,有一份源于手足之情而又超越私人交际和个体情感的厚重的东西。

近年,台湾拍摄了一套非常有格调的传记文学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除了西西、也斯和刘以鬯三位,其余十位均为台湾作家和诗人。其中斩获第十七届台北电影节纪录片大奖的《如歌的行板》是以痖弦为传主的。二○一五年三月,我曾应痖公邀请出席了这部影片在温哥华的首映式。也是那时,我知道了台湾拍了这么一套被业内称为文学传记影片“标杆”的系列纪录片,也认识了几位我原先并无了解的台湾作家。然而,“在岛屿写作”的他们,早在一九八一年就被时任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含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的陆士清老师一一请进了国内著名高等学府的文学课堂,如杨逵、赖和、於梨华、白先勇、杨牧、陈映真、余光中、洛夫、痖弦、周梦蝶等等。

在今年与陆教授微信笔谈中,在阅读有关他的各种资料和作品中,我逐渐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在历史风云际会的时代洪流中,审时度势,抉择把握方向,而后专注坚定前行的中国学人和文学活动家陆士清,那个我之前感觉的厚重的东西,正是在血浓于水的人性基点上的民族情结,并由此赋予自身的使命感。行文至此,我脑海里突然跳出二○一八年十一月第三届海外华文文学上海论坛主题,那行醒目地悬挂在开幕式横幅上的大字:“诗情雅意与时代担当”。记得在作家书店海外作家与上海读者的见面会上,陆教授站在那条横幅下对这句话做了富有激情的阐释。而上海论坛就是陆教授倡议组织的,这次论坛主题也是他提出的。如今想来,他心头的“时代担当”是由来已久了。

从我陆续读到有关陆士清教授的访谈、报道和各路名家以及他的弟子们记述他的文章中得知,陆教授在港台文学和世界华文文学研究领域有着不凡的学术生涯,在文坛有着广泛的人缘,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两岸尚未破冰时就开始了与台湾文学大家们不寻常的交往。但在温哥华几天近距离接触交流中,却从未听他谈及,倒是不止一次听他说到自己是普通农家的孩子,贫苦出身,曾经失学务农,日本人侵略时被迫逃难。直到一九四九年春节前,父亲悄悄卖掉一亩田,让他重新就学,期望他以知识改变命运。如今已桃李满天下的陆教授,想到父亲当年的决断,甚是感恩,也深感自己的幸运。这幸运包括解放后得到考大学的机会,只读了半年初三的他,以同等学历的资格考取了复旦,毕业后留校任教,由此重塑了自己的人生。

鲐背之年,陆教授谈到自己的学术人生,用两个字概括就是“专注”。他总结道:“一门学问,持之以恒做下去,不管大小,都会有成果的。”平和低调的话语里道出的是真理,透出的是做人、做学问的最朴素也是最高贵的品质:诚实。当台湾文学尚未进入大陆学界视野之前,文学研究领域对台湾文学尚不屑一顾的时候,他如何就掉转了自己学术研究的方向,坚定地走上了这条独木桥呢?在本文撰写过程中,我的疑惑随之解开。

四十多年过去,陆士清教授与“在岛屿写作”的那些名家的交往,业已成为他文学研究的第一手资料和创立世界华文文学学科平台的基础,并熔铸在他一部部学术和文学著述中,如《曾敏之评传》《三毛传》(合著)、《白先勇小说选》《台湾小说选讲》《笔韵》《王帧和小说选》《血脉情缘——陆士清文选》《品世纪精彩》等等。当荣誉褒奖和各种溢美之词蜂拥而至,陆教授总是淡淡地说“是时势和条件,我只是做了一点推动和联系”。他轻轻一言就把个人的功劳推到了一边,犹如交响乐激昂热情的第一乐章转入第二乐章,舒缓、平静,让我想起他晚年回老家张家港微笑着站在油菜花田野里的留影,怡然、平和。

回到二○一七年夏日。

不知该算是我的运气,还是“陆士清”三个字被缪斯赋予了神力,电话一打过去,就听到痖公的声音,好像他就等在电话旁。一如既往的温润、富有金属光泽的嗓音。我问他记不记得复旦的陆士清教授。线那头立刻答曰:“记得记得。大陆的陆,士兵的士,清廉的清。”没想到痖公竟把陆教授姓名的三个字拆开来逐一注解,跟着他的注解,我眼前浮现出一幅寥寥几笔的简笔速写画,倒也符合主人的样貌和性情。接着,电话里就定下了与陆教授会面的时间。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红衣长者一路登上“排比句”的那一幕。

温哥华七月的黄昏,落日熔金。

在痖公家门前,两位老人紧紧握手、拥抱,像是久别重逢的兄弟。相拥的两位“白头翁”都笑成了慈祥的“老奶奶”。夕阳的余晖为他们白得不分彼此的银发,撒上了一层淡淡的玫瑰金。在走下那排长长的石阶时,陆教授挽着痖公。虽说同庚,痖公则年长几个月,他的背明显驼了,而陆教授从背影看依然挺拔,没有一点弧度。我抬头望望天空的云,不知何时好似围拢过来,如易安居士所称的“暮云合璧”。我忍不住想说,宋朝的天空还在今天的天上……

我预订的餐厅是痖公推荐的。碰巧餐厅的经理是我初到温哥华在一个课堂读书的同学,自然对我们这一桌照顾有加,菜品也很可口,色香味俱全。

一落座,痖公就从他的黑提包里拿出一份关于建设海外华文文坛设想的打印稿交予陆教授。虽然痖公早已不再写诗,也早已离开台湾联合报系的副刊主编职位,却非常关注华文文学在海外的建设推广。这一点,与几十年专注于台湾和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的陆教授,可谓心有灵犀。两位老人边吃边热烈交谈,从大陆的“伤痕文学”聊到台湾文学及其作家进入大陆,就说到了於梨华、白先勇。

一九七五年和一九七七年,旅居美国的台湾作家、被誉为“留学生文学鼻祖”的於梨华先后两次到访复旦。一九七九年她第三次来到复旦,陆教授与她有了深入的接触与交流,并请她为中文系师生做了“台湾文学发展概况”的演讲,在当时对国内听众是非常新鲜的。正如陆教授在於梨华因感染新冠而去世的悼文里所追忆的:“她的精彩讲演,为我们中文系师生打开了一扇文学之窗,使我们看到了中国大陆以外的天光云影。”当时的陆士清也从於梨华打开的那扇窗,看到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版图上一门有待开发的新学科的远景。其时,他已经读过了作为留学生文学代表作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和於梨华在上海发表的其他作品,如《收获》上的长篇《傅家的儿女们》,对她的创作已有相当程度的熟悉。于是就在同年,把《又见棕榈,又见棕榈》推荐给福建人民出版社,并积极鼓励出版社编辑:“如果你们出版了,就创造了历史。”

小说在翌年九月出版,比琼瑶小说进入大陆还早两年(以《我是一片云》在《海峡》杂志刊登为时间点),成为中国大陆出版史上第一部问世的海外华文作家的长篇小说,而陆士清也自然成为创造这一历史的第一推手。著名文学评论家蒋孔阳在陆士清《台湾文学新论》序言里指出:“一九七九年,改革开放刚刚起步,在人们对‘左’的一套尚心有余悸,我国大陆文学界绝大多数人对海峡彼岸的文学情况尚茫然无知的情况下,士清同志又鼓起了勇气,开始介绍和研究台湾文学。”从这段叙述里也可见,当时举荐出版海峡对岸作家的作品还是需要勇气和胆略的,而且陆士清不仅是推荐,更是下了功夫为大陆版的“棕榈”写了序。因对原版序作者夏志清先生的尊重,大陆版仍沿用了旧序,但於梨华对新序非常赞赏,不忍割爱,她说:“陆先生对我的作品有更深的理解,我很喜欢,附在书后,成为书的一部分。”既然作者本人把陆序当作书的一部分,那么研究於梨华的“棕榈”,也就不能绕过“这一部分”了。

於梨华是陆士清在现实生活里最先接触到的海外华文作家,对于站在人到中年门槛上的他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给予他对于台湾文学的具体切实的感性认识,加上之前就读到的在一九七八年出版的《台湾乡土作家选集》和南下广州暨南大学做相关调研所获信息,陆教授的台湾文学选修课便应运而生,复旦中文系因此成为开台湾文学教学和研究之先河者,陆士清也成为国内最早的海外华文文学“传道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内大学中文系基本上还是循规蹈矩地局囿于传统学科,连当代文学课在内地高校中文系课堂上也只是选修课而已,更别提港台文学以及海外华文文学了。记得我在内地大学读到大四的时候,才有机会选修当时在文学评论界名声鹊起的刘思谦教授的当代文学课,直到大学毕业的一九八四年,对港台文学的认识也仅止于金庸、琼瑶、余光中等个别港台作家。陆教授当年的学生、如今大名鼎鼎的文学评论家陈思和先生在他为《曾敏之评传》一书所作序言里追述道:“记得是在一九八一年,我还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念大四的时候,陆士清老师开设了台港文学课程,在当时大约也是全国高校里最早开设此类课程的先驱者。陆老师讲台湾文学不仅仅讲乡土派和现代派,还介绍了台湾在一九五○年早期的军中作家,讲司马中原和朱西宁的小说创作,这让我们大开眼界,知道了海峡的另一端还有着多姿多彩的文学创作。后来我在学术生涯里多少也涉及台港文学的研究,最初的兴趣就是陆老师教授予我的。”一九八六年,陆教授招收了以台湾文学为研究方向的首届研究生。

在於梨华之后,陆老师在现实里交往密切的台湾作家当属白先勇。一九八七年,世界华语文坛杰出的小说家白先勇先生以教授和作家的身份访问复旦,实现了他阔别大陆三十九年后的破冰之旅,在大陆文坛引起轰动。之后,他的《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孽子》《永远的尹雪艳》《玉卿嫂》《谪仙记》《游园惊梦》等小说、戏剧和影视相继风靡大陆,形成了一股“白先勇热”,而又有多少人知道在这热潮背后那位最初的“持微火者”呢?

九岁初到上海的白先勇,虽然在这座城市仅仅生活了两年半,童年的上海印象却是他文学创作中“所有故事的底色”。这位怀着浓重的上海情结的小说家,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杂志上看到陆士清论文——《论白先勇的小说技巧》,知道复旦还有人研究他,便生出访问上海的念头。陆老师得知此信息后,即征得校领导同意,与白先勇取得联系,最后促成了白先勇受复旦之邀讲学两个月。在此期间,陆老师陪同他访问了苏大、无锡、南大、扬师、浙大、绍兴,与他一起和谢晋、吴贻弓讨论,将小说《谪仙记》改编成电影《最后的贵族》。同时,客观上也促成了白先勇的话剧版《游园惊梦》再度登上广州、上海、香港的舞台。之后的一九八八年,白先勇邀请陆教授到他执教的美国圣芭芭拉大学做了半年访问学者,陆教授得以与白先勇深入交流,并对其创作和治学仔细观察、研究,写出了多篇研究文章,在文学和治学以外,也建立了笃厚的友情。白先勇在《树犹如此———纪念亡友王国祥君》一文里曾提到,为了救治重病的挚友,在杂志上看到上海曙光医院有治疗相关病症的报道,就立刻联系陆士清教授,飞赴上海,陆教授则倾心倾力,一路陪同为挚友生死而焦虑的白先勇求医问药。

陆士清教授在海外华文文学的研究教学中,不仅搭建起了学科领域的平台,也建设着世界华文文学作家、诗人交流和友情的平台,这与痖弦先生建设世界华文文坛的理想也是不谋而合的。文学说到底是人学,文学研究的投入也离不开生命情感的注入。除了对时势的敏感洞察,孜孜不倦的脚踏实地,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关注研究“在岛屿写作的他们”,则必有一份大爱的情感支撑,这份情感,在陆士清身上是平静水面之下不懈的涌动。

饭桌上谈到於梨华,痖公遂问陆教授是否见过聂华苓。陆教授说她来上海时就见过,后来在白先勇邀请访学期间的一九八八年元旦,又到她美国的家里拜访过。“哦,那时安格尔还在。”痖公说。痖公曾是聂华苓和安格尔主办的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最早一批被邀请的华人作家,他曾说聂华苓是他的贵人。

陆教授说,聂华苓和於梨华她们两个人都是到大陆最早的台湾作家,也都是很看重自己的根在大陆的台湾作家。於梨华当初访问大陆还是压力很大的,但她也不顾,回去还写了很多文章。她对故土的赤子之心,无可置疑。

这时,我那位做餐厅经理的同学亲自端上一条清蒸鳜鱼,鱼头正对着客人。陆教授和痖公礼让再三,谁也不肯先下箸。我说,鳜鱼头对着贵客,那就陆老师先吧。陆教授便夹起一块鱼肉放进了痖公的碟子里。接着两人的一段对话,包含着两岸文化人复杂的家国情愫、世俗人情与彼此尊重。我记录如下:

陆:你讲的一句话,我是非常感动的。那就是在去神农架的路上,你跟我讲的一句话,就是说到日本要把钓鱼岛国有化嘛,你就讲“我们温总理已经申明了这是我们固有的领土”。你讲“我们温总理”,我是很感动于这句话的……

痖:是是是,我们年龄一样,感情也一样。

陆:我们都经历过国家、民族的苦难。

痖:是。《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你看,一个个的场景:江上,乌篷船,船里那个小灯,拉着大车在雪地里奔走……人民的形象都在那里了。“在漆黑的夜晚,我这点在灯下写的无力的小诗,能为中国增加些许暖意吗?”(痖弦用他自己的话复述了艾青诗结尾的那一段。早两年,他提到这几句是照原文背下来的。)

艾青诗很好……艾青是很有感情的,嗯,手法也很好。但是到了《吴满有》就比较差了,那个时候,作为诗人的形象就懈怠了。早期的很好。我没见过他,很遗憾!

晚餐后,谈兴未尽,痖公邀大家到府上坐坐。

痖公的家,俨然是个小型博物馆,他在台北许多年里积攒的各种收藏,与古色古香的家具摆设相得益彰,一进房门就令人目不暇接。痖公让我帮他泡茶招待客人,陆教授连忙示意不要,我知道他的意思。作为台湾文学研究专家,在研究对象家里的所见所闻,属于文学研究的第一手感性资料,何况是在痖弦先生家里?时间宝贵。我便遵从陆教授的示意,随他们两位从客厅移步书房。

事实上,痖公的书并不在这里,多在地下室。他曾戏称自己是“地下工作者”。而这间摆放着宽大书案和若干展示柜的大房间,更像是一个博物馆的小展厅,应该是主人比较私密的会客室。一个镶着玻璃门的博物柜,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种藏品,正中最大的一格,立着一帧痖公母亲黑白照的相架。痖公说,这是母亲唯一一张遗照,还是他阔别大陆四十年以后回乡探亲,从堂兄弟手里得到的,而父亲没有留下照片,他对父亲的容貌已经记忆模糊了。我想,站在痖公母亲像前那一刻,陆老师一定也在想自己的母亲,他三岁时母亲就过世了。

一阵肃然之后,痖公引陆老师走向房间尽头的办公台。书案一侧墙壁上挂着台静农的书法对联“春前有雨花开早,秋后无霜叶落迟”,给充满文物感的室内平添了一份庭院气息。另一侧顶到天花板的展柜,摆放着锃亮可鉴的各种金属茶壶,有的造型像古时的鼎。痖公说:“有这么多的茶壶,却没让客人喝一口茶,真是讽刺。”大家都笑了。然后他又问陆老师,“你看上哪个?我送你。”陆老师笑说:“不能破坏文物珍藏的完整。”痖公又说:“我可是很小气的哦,快选一个,别等我改变主意。”大家更笑了。

从“展厅”出来,痖公得知我女儿在晚餐前刚上完钢琴课,便指着墙角一台棕色雅马哈让孩子去弹奏,然后请陆教授入座一起欣赏。一曲普列考夫耶夫和一曲贝多芬的奏鸣曲之后,一直跟着琴声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打着节拍的痖弦说,我家这台世界上最寂寞的琴今天发声了,并赞“这不是学生的弹奏,有大家气象”。他问了女儿的名字说,你以后开音乐会一定要通知我,我要买票去看你!随后就跟陆教授从音乐又谈到文学,遂拿出厚厚的一本《众笔绘华章》赠给陆教授。我知道痖公很看重这本文集,这是他退休移居温哥华后主持的《世界日报》上的一个文学版面——《华章》的一部作品汇编。书里的每一篇诗文都经他亲自审阅。痖公一向在场面上很周全,很注意给身边人面子。他赠书时特别提示说:“里面也有宇秀的诗。”

临别,宾主在一面由大小一致的同款小木格筐垒成的隔墙前合影。这面别致的“墙”,三十个小筐里分别存放着主人担任《联合报》副刊主编三十年的编辑底稿,以及与作者的全部通信——一封不落地从台北运过来,包括张爱玲、巴金等耳熟能详的文学名家的信件,以及痖弦自己回信的复印件。那是一面承载着现当代丰厚的第一手文学史料的“墙”啊。

离开痖公家回宾馆的途中,陆教授沉默不语。深蓝的夜色在车窗外匆匆后退,衬着车内异样的安静。我想,老先生是累了。突然他从前排回头对我说道:“宇秀,你能不能动员痖弦把他那些信捐给我们上海的巴金纪念馆?”

哦,我明白了陆教授离开痖公家之后的沉默。我很理解他身为大陆台湾文学研究拓荒者的心思和作为一个当代世界华文文学研究者的学术敏锐。可惜,晚了!痖公已经承诺了台北的图书馆,将全部信件捐给他们,已有专人每天到痖公家整理和输入电脑。这件我不能帮陆教授达成心愿的事,让我好一阵遗憾。不过,如今想来无论这些信保存在台湾,还是在大陆,都是中国文学史的一部分,都是属于华文文学的财富,就像分藏于海峡两岸的《富春山居图》,不管在此岸还是彼岸,终究是一幅必须合璧展示才完整的中国山水。

今年三月初,和陆老师微信私聊,我问他:“隔了这许多年,回头再看您当年开设台湾文学课,您如何看待自己那段教学历史?又如何看待台湾文学在华文文学中的地位?”大约隔了近一个钟头,陆老师在微信里做了四点回复:

“一,我当时开‘台湾文学’课是正确的,及时的。因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台湾文学当然是中国文学的一部分,关注台湾文学是我的责任;二,改革开放,台湾问题有望和平解决,两岸文化交流,两岸中国人走到一起是必然的,我们应为此做文化和学术上的准备;三,台湾新文学中,除去一九四九年后出现过低俗的文化垃圾外,其余部分,都是中国文学宝库的一部分,包括陈映真为代表的乡土文学,白先勇为代表的现代小说,洛夫、痖弦为代表的现代诗,林海音为代表的怀想文学等等;四,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中期,因‘文革’破坏,大陆文坛颇为荒凉,而这时台湾乡土文学和现代小说、诗歌都发展得很好。我任常务编委编写《中国现代文学词典》时,似乎感到,这时段的一些台湾作家作品,弥补和充实了这段历史。我把他们和他们的作品收入辞书。”

他平静的文字里,表达的不仅仅是理性的文学观点,更有一份民族情感,这份情,具体地落实到了对“在岛屿写作的他们”的惺惺相惜。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要提及一位在大陆热度延续长达十五年、且不是靠“触电”火出圈的作家,她就是三毛。如果你想完整地了解三毛,在走近这位传奇女作家时,你会遇到“陆士清”这个名字。

一九九一年一月四日,三毛突然辞世,震惊了海峡两岸、东南亚等世界各地的华语读者。一九九二年六月,由陆士清、孙永超和杨幼力合著的《三毛传》出版。虽然在此之前,国内已有四五本写三毛的书,但这部新的《三毛传》一经问世,即被海峡对岸的出版界认为是一部更全面、更深入、更准确了解三毛、既有可读性又具有学术价值的书。台湾晨星出版社迅速向大陆百花洲出版社购买了该书的版权,于翌年七月三十一日,推出台湾版《三毛传》,并且以“第一本关于三毛一生的完整传述”为封面导语。出版介绍称这部传记“从三毛的出生到生命停止,在每个人生阶段都有极为详尽的资料考究。完整地呈现了一个生命的个体在生命历程所展现的生活观察,了解三毛,请从《三毛传》做起点”。台湾图书资料部门还买了《三毛传》两章———《殒落了,沙漠之星》《透明的黄玫瑰》的版权,以作为对三毛的权威评论收藏。

一个传记作者,对自己笔下的人物,除了深刻的了解,还必须有一份特别的感同身受,才能使自己的文字富有代入感而打动读者。很难为情,我尚未读过这本传记,但我看到豆瓣上读者的感言:“是这本,读完唏嘘不已。”另一条留言说:“放下手中的《三毛传》,久久不能平静,几度感怀,几度落泪。”可见,该书除了学术价值被业界认可,其文学性也深深打动了读者。

说到当年的陆士清教授为何如此重视三毛的人生和创作,我以为,除了对于三毛创造的“撒哈拉魅力”这一华文文学界重要的文学现象的学术认知,和意识到三毛文字对当代人感情真空一定程度的填补与抚慰之外,更有传记作家自身内心里的青春激情。让我暗暗讶异的是,当时的陆士清已年过半百,对于更为年轻人追捧的三毛,他如何也有一股青春的热情?以他的年岁、个人成长经历、社会生活环境,如何能对一个在不同社会语境中成长的年轻女作家的心灵世界有细致的体察与同情呢?从表面看,这位严肃的年长学者与一位浪漫不羁的台湾女作家,有很大的反差,然而,与他走近,便可感觉到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下的湍流。想起一件事,那是他刚到温哥华的当晚。

那天晚餐后,应陆雨的要求,我和我先生带他们父女到市中心的英吉利海湾史丹利公园寻找张国荣的长椅,在著名的海湾景点Tea House前。温哥华“荣迷”们为偶像捐献的长椅就在这附近面对大海的斜坡上,这里也是“哥哥”生前住在温哥华时与朋友经常小聚的地方。本来我想陆教授就在车里休息等我们好了,毕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又是长途飞行到达的第一天。没想到他竟兴致勃勃,跟我们一道在夜色下的斜坡草地来来回回地搜寻。那片斜坡闲散地放置着多条长椅,像自然生长在那里的树木一样并无规则,我也不能准确地指出哪一个是张国荣的,需要查看椅背上的铜牌,上面镌刻着逝者的姓名、生卒年月,长椅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墓地。那晚的月躲在云层后面,夜幕像厚重的黑色大氅,陆老师就跟着我和陆雨在黑暗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兜来兜去,直到陆雨用手机上的“手电筒”照见一块长条铜牌上刻着张国荣的名字、生卒年月,和长达五十字的纪念文——这是我所看到的镌刻在椅背上最长的文字。陆老师也兴奋地凑近细看铜牌上的刻字。忘记当时是谁提议在椅子上坐一坐,我一摸椅子很潮,已被夜晚的露水打湿。

可惜陆教授在温哥华与痖弦先生重聚的时间有限,不然,如果谈及三毛,他们一定会有很多话说。要知道,三毛可是痖弦一手推出的明星作家,当初她的第一篇撒哈拉故事,就是发表在痖弦先生时任主编的《联合报》副刊上。之后在痖弦的鼓励下,她与荷西在撒哈拉生活的系列散文连续刊出,她的第一部散文集《撒哈拉的故事》便是这些文章的结集。而后她的《高原的百合花》就是在《联合报》“三毛中南美之旅”资助计划下写成的。痖弦根据报社计划为三毛设计了一系列演讲,观众的反响热烈到疯狂的程度,令痖弦始料不及,考虑到三毛的安全,不得不喊停。如今想来,很是遗憾那天怎么没提起三毛的话题。一位《三毛传》的作者和一位三毛的文学伯乐,在一起谈三毛该有多少值得记载的内容呢!

再回到英吉利海湾那晚,一位耄耋老人陪女儿夜寻“哥哥”的长椅,陆士清之外,怕是没有第二人了。我忽然在陆教授三十年前写《三毛传》和陪女儿寻访张国荣长椅之间感觉到某种联系:一个学者和文学人的内心青春,总是具有超越各种藩篱的人性力量。难怪《台港文学选刊》创办人杨际岚先生以《归来还是少年》为题记述陆士清教授,著名诗人学者刘登翰先生则在为陆老师新著《品世纪精彩》序言里,以“青春是一种生命的精神”来形容和总结学界老友。

二○一六年秋,在北京第二届世界华文文学大会高峰论坛,我做了《转道台湾的中国新诗——从洛夫、痖弦和余光中看中国新诗的经典传承》的演讲,没想到与陆士清教授不谋而合。他则说自己的观点“很高兴得到你的认同”。

最近阅读有关陆老师学术生涯的资料才知道,他早在一九八一年开讲“台湾文学”课程时就相当重视诗。对于痖弦的创作,重点介绍过他的三首诗:《上校》《盐》《如歌的行板》,着重强调他在诗艺上的探索和作品的社会意义。陆老师把台湾诗人们“请进”课堂的时间,较流沙河在《星星》诗刊评介台湾诗人的专栏文章结集出版的《台湾诗人十二家》,还早两年。

一九八五年出版的中国首部百科全书词典《中国大百科全书》,由陆士清为之撰写“现代台湾文学”条目,乃是国内辞书第一次上台湾文学条目。他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武治纯先生所写第一稿约七千多字扩大到近二万五千字篇幅,使这个条目实际上成了现代台湾文学的“史纲”。更可贵的是,在梳理这些条目时,他纠正了以往偏重小说、忽略诗歌的现象,将诗歌摆到了应有的地位,点评了一百一十五位以上的小说家、诗人、戏剧和散文作家的活动和创作。

一九九四年夏,陆士清与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合作了一档广播节目,叫作“世界华文文学百家精品展播”,介绍和展播近百位台港和世界华文作家的作品。每次半小时,由朗诵演员朗诵,每位作家持续一周。我曾看到陆老师当时为这个广播节目所写的介绍痖弦那一集的手稿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痖弦吸取了超现实主义的技巧和手法,成为台湾诗坛勇于探索而自成一格的诗人。痖弦不否认文学的社会意义,认为诗人的全部工作似乎就在于‘搜集不幸’的努力上,他在对众多小人物生存痛苦的描写中,概括了较为普遍的人生经验和人性感受,表现出了深厚的同情心和‘人道主义’精神。”

绿方格稿纸里娟秀的字迹,虽然已被岁月吃掉了墨色,但依然可见真情理解的饱满书写。当时的陆士清不会想到三十年后的一天,会与自己笔下介绍的诗人在温哥华拥抱在一起,但他对两岸文化交流的愿景是充满期待和乐观的,正如他在《笔韵》第一编中写下的题记:“炮声,远去了;海浪,传来兄弟的心跳。”读到这一句时,我眼前叠化出另一个画面——

尾 声

温哥华七月深夜十点多,微蓝的月色清辉洒在大地上。痖弦先生将客人送到门口时,再一次上前拥抱住远道而来看望他的陆士清教授,动情地说:“世界已经够寒冷,让我们用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吧!”

当时在场的陆雨事后跟我说:那最后的拥抱,让人落泪。我则想到王昌龄的两句诗:“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这诗的意境,也是陆士清教授四十多年来投身的台湾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学术天空和他的心境的写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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