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空间发展理论的创建者和践行者

崔功豪

段进院士是中国城市规划设计领域的著名专家，是执着于学科发展、善于创新的学者。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城市规划出现了由单一的建筑学背景的工科为主，扩展融入了地理、经济、社会等学科而逐渐成长为综合性学科的趋势。作为中国地理学科介入城市规划的先行者之一，我参与了城市规划的各项活动，从而与段进院士有了各种学术研究和项目上的交集，在规划项目评审、学科成果鉴定、学科发展讨论中相互交流。我们的观点相近、看法趋同，对规划学科发展有着相同的期望，加之段进勤奋好学、视野开阔，不仅在建筑学和规划学方面有很深的造诣，而且对城市和区域科学也甚感兴趣，对城市化、城镇体系、城市发展战略等问题也颇有见地，这促使我们在学术上有更多的相通之处。虽然我们在年龄上有相当差距（20 多岁），但却成为兴趣和志趣相投的学术知友。

段进重视规划实践，热心服务社会，对所承担的规划设计项目务求卓越，精益求精，获得众多奖项，是江苏规划成果获奖的“专业户”，更承担多次国家和地方的重点项目，如雄安新区起步区总体城市设计，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示范区水乡客厅的城市设计，均取得很好的效果。

段进院士最值得称道、最主要的学术贡献是他对城市空间的研究和探索。1980 年代初，建筑学界多在研究建筑单体的空间设计，建筑学领域内关注城市空间的成果尚不多见。此时段进正在读本科，就关注到了城市空间问题。在他跟随彭一刚先生读硕士后，对单一空间表象背后的逻辑、空间集群所涌现出的规律性等问题非常着迷。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硕士论文选题《自然村镇景观》突破了一般的工程思维，不再探讨某一种建筑类型的设计或者某一位建筑大师的思想，而是讨论了中国自然村落布局与自然和人文的关系，讨论民居宅院尺度与纬度的关系。题目虽小，跨度很大，成果精悍，已经能看出他对人居空间科学研究的敏锐，具有较强的地理学的理性思维，其后断然不是设计师个人观念的声张，而是隐含着比较深沉的、形而上的思考。他一直认为，空间是城市规划学科理论研究和职业领域的核心，主张把空间作为核心去认识城市，践行规划。这一非常有创见的认识，使他30 多年来持之以恒地关注于城市空间的研究和实践。

我个人对空间问题也颇感兴趣，地理学就是研究人地关系的科学，“地”就是“空间”，而城市作为特殊的人地关系，其空间发展变化的研究更具有理论和实践应用价值。因此，我十分支持段进的城市空间研究。

1999 年段进出版了《城市空间发展论》一书，集中体现了他对城市空间的思想、理论观点和创新，是对中国城市规划乃至城市地理学理论的重要贡献。段进在书中指出，从发展观的视角，一方面需要认识城市空间发展的规律，另一方面也要重视正确发展观施以空间干预的重要性。希望通过对“空间—自然—人文”内生互动过程的研究，为规划、设计和决策提供空间干预的科学知识。同时，发展作为一种深层次的价值观和方法论，它不满足于对空间现象的历史解释能力，更重视空间理论对城市发展的指导潜力。因此，对空间的抽象数学分析和形式语言分析进行批判性思考，指出需要经过发展观的洗礼和筛选，才能作用于城市系统，产生真正的社会价值。他通过多学科交叉来研究“空间—自然—人文”系统内生互动过程，并首次把发展观引入空间研究，通过对增长观的批判，强调空间在地域上的整体性、在功能上的综合性、在动力上的内生性发展，探讨城市空间发展的深层结构和基本规律，论述了城市规划的干预作用，对我国城市空间的理论研究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尤其是他提出的国家空间整体规划的原则和核心内容，为形成当今国土空间规划体系提供了理论基础。

段进在城市空间理论创新中有很多新颖的观点，并将其应用于实践。他强调“空间性分析”“空间干预”，将城市空间理论付之于各类空间的规划实践中。他所主持的“苏州市环古城风貌保护工程”“南京魅力滨江2035”“恩施中心城区总体城市设计”等项目，均获得全国优秀规划设计奖或国际奖项。

我十分欣喜地感觉到，一个以段进为代表的学术共同体和行业共同体，或者说是一个学派——“空间学派”正在形成创建。与交通、生态、经济、政治、社会学等等从单一方向出发的研究队伍不同，这个派别从空间本体出发，强调以综合和整体的视角去解释城市现象和城市空间，并践行城市规划和设计，在观念认识、方法措施等方面有鲜明的主张。

第一，这个派别有自身的理论内核，强调“空间的互动”。他们既反对空间决定论，又反对对空间的简单化理解，反对一味将城市空间作为社会、经济和文化的投影，认为空间与其他要素是互动的，同时其发展有一定的规律性。

第二，关于研究方法与实践工作，段进等强调“空间性分析”。他们认为，研究主体和研究方法应当是匹配的，这样才能形成一个学科的完整合法性，也就是说，他们主张世界观和方法论的一致，只有使用空间的方法来分析空间，使用空间的语言来描述空间，而不是使用其他的方法来分析空间，使用其他学科的语言来描述空间，我们才算是建立了以空间为核心的研究对象，才能依此划定学科归属。

在实践工作中，他们强调“空间干预”。空间学派在城市规划、城市设计等实践层面主张物质空间规划的某种转型和回归。他们认为，物质空间是城市生活和社会经济发展的唯一载体，反对在社会发展规划等其他规划中不考虑空间发展规律，提倡一种考虑了社会、经济、文化传统、政策法律等之后制定的遵循空间发展规律的“新物质空间规划”。

第三，段进提出“空间基因”这个崭新的概念。空间基因是指城市空间在与自然环境、社会人文的互动中，形成的一些独特的、相对稳定的空间组合模式，它既是城市空间与自然环境、社会人文长期互动契合与演化的产物，承载着不同地域特有的信息，形成城市特色的标识，又起着维护三者和谐关系的作用。

城市空间的某些构成要素，如轴线、滨水空间、街道、院落等，在不同的地域文化中，有着不同的结构、肌理、序列特点。这些特征性的空间组合模式一方面是历史选择的结果，体现了与当地自然环境和睦相处的关系，适应了当地人文活动的特点；另一方面，对于继续维护与保持这些关系和特点起着基础性的作用，类比于生物基因影响生物体的性状，空间基因影响着城市的形态演化和发展。

这将研究视角从物质空间的“建成形式”转向其背后的“深层结构”，建构了一种关于城市空间发展的新认知：城市建设发展中实现文脉传承的关键并不是对历史形式、符号本身的保护或复制，而是空间要素地域性组合模式及其内在生成机理的延续，由此形成形态组织与场所营造方法，这样才能实现历史文脉传承与城市建设发展的共赢，才能真正地避免未来的城市发展除了古迹之外，新城都是“千城一面”的状况。

“空间基因”这个概念不仅对于城市规划设计有着重要的理论创新意义和实践应用价值，而且对其他相关学科也有重要的启示和借鉴意义。我感到，对于“空间基因”这个概念而言：首先，它容纳了地理学中的空间概念，并在这个基础上加入了文化空间、传媒空间等新的意蕴；其次，它以跨学科的范式，横跨历史地理学、人文地理学、环境心理学、空间人类学、建筑学、城市形态学、生物学等领域，探索了城市规划本学科以及相邻学科的模糊地带。

段进还提出了包括空间基因识别提取、解析评价和传承导控等3 方面的基于空间基因分析导控的规划设计技术体系，并在不少城市设计中初步成功地发展和运用了这种“空间基因传承”的技术手段，得到了国内外同行、政府和市民的好评，获得了国际国内许多奖项，是城市设计领域不多见的、很实用的技术方法。

从2000 年代初开始，段进又以“空间研究”为主题，出版了《空间研究（1-15）》系列丛书，国内外的一些代表性的学者如比尔·希利尔、赵民等人都加入了这个研究，成果不仅支持了学界长久以来的假设——城市空间具有自身的特性和发展规律，而且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论证了空间能动性的客观存在。

总之，段进院士作为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城市规划领域的学术翘楚和规划专家，他的勤奋务实、求新求真的精神和学术成果是值得予以推荐和介绍的。创建新时代中国特色的城乡规划学科需要更多像段进这样的领头人和学术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