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冰
冷冷的风,夹着冷冷的雨。七月的藏区,竟然飘起了雪花。
车子从青海的雁石坪出发后,通过一条岔道,便进入连绵起伏的唐古拉山脉。心中不免一阵激动,已是踏上青藏高原的第六天,翻越了举世闻名的巴颜喀拉山和昆仑山,穿越了美丽荒凉的可可西里,去看了长江南源,很快就会看到大江的正源——各拉丹冬雪山。
很大一片区域都荒无人烟,实际上也看不清什么,视线全被纷飞的雨雪遮挡。一路只是盯着前面的车子,不敢有片刻分离。
过了一座没有桥栏的桥,桥下有水,水流不大,却让人知道,这水一定属于江源。走了不短的时间,又是一座桥,桥更低,更简单。这个时候,已经看不清桥下的水,雨雪更大起来。
车子也不大配合,在荒原上不停地打滑。更大的雪花粘在玻璃上,像是车子撞进了一座乱絮喧腾的棉花房。
猛然有人喊起来:快看,左前方!
左前方的雪野里,竟然闯过来一群起伏的影像,那是什么?牦牛,不错,一群牦牛在抵着风雪前行。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到如此多的牦牛,它们体形硕大,每一頭都如一尊活动的雕塑。简直就是一幅高原风雪图,分不清雪是主角,还是牦牛是主角,都显得清晰又模糊。
一群野驴突然出现,被莽撞的车子冲得两下里跑去。再往前,又有几匹野马。还看到三只狼,好像没有目标,跑跑停停。
狂风中的大雪,渐渐变成了冰雹,啪啪哒哒打在挡风玻璃上,再从玻璃上弹起,同引擎盖子上的冰雹会在一起,闹出更大的动静。
各拉丹冬雪山,就是以这种方式迎接我们的到来。而正是这种方式,才透出各拉丹冬的神秘和奇伟。
车子翻上翻下地跑了一阵子,风雪竟然停了。车子到达一个高坡下,开始往上攀,却因为太陡,没有成功。其他的车子也都试过,无济于事。只得弃车而行。上去仍然是一片荒原,雪山还在远处。
又看到一个高坡,大家心里鼓劲,坚持着走去。到了高坡处才知道,这只是一段距离的地平线,前面还是一片山原。
往下走了,长长的斜坡,斜坡过后是一滩乱石,而后一道流水。
终于看到那块矗立在水边的长江源碑石。
同行者说,上次他来,碑石后面就是冰川。那是2002年。也就是说,那个时候,雄伟壮阔的冰川从各拉丹冬雪峰披挂下来,一直延展到这里。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大画幅、大角度地展现出一派雪地冰天。
现在呢?冰川后退了,退到了各拉丹冬雪山附近。我们继续往前走去,准备走到冰川跟前,走到现在长江源头的滴水点。
走过一堆又一堆乱石,穿过白雪没过小腿的河滩,不断在座座冰峰、块块巨石间寻路。
阳光从云团里窜出来,射到这毫无遮拦的白茫天地。各拉丹冬已在前面,阳光将它照得通体透亮。
这时候,我看到一股细流,我知道这股细流连接千万里的大江。
细流没有规则,流动得像一首自由体的诗篇。有的地方延展而去,分出几多岔,然后在哪里又并入一起。冰川滴下的水滴不时地供养着这水流。当然,一路上还会有更多加入,让水流一点点变深、变宽,直到形成汹涌奔腾的大江。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在长江边繁衍生息,孕育出灿烂的文明,诸多城市也都聚集在长江沿岸。
鞋子像有千斤重。每个人都在硬撑着,不说话,或者无法说话。我已经明显感到心脏的剧烈搏动。还有头,紧箍一般疼痛,时时有要上吐下泻的感觉。我知道这是高原反应。
终于来到了终点,来到了各拉丹冬雪山跟前,来探析构筑万里大江的基因密码。
这座唐古拉山脉的最高峰,是冰雪世界的仙人,它的周围,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四十余座海拔六千米以上的山峰和一百三十余条冰川。我们面对的,就是各拉丹冬的南支姜根迪如冰川。造物主给它以美的塑雕,给它以冰洁的气质。六七十米高的冰塔林,望去是一片气宇轩昂的水晶世界,姿态惊神,气势震天。在这些凝固的水的面前,你会感到时间的缓慢。
从各拉丹冬滴下的第一滴水终究要在大海中呈现它的力量,没有什么能阻挡自然的伟力。它有的是时间,以亿万年的姿态来塑造自己的个性,那些水流的迂回,都是性格的表征。
各拉丹冬,你为我打开一个世界,让我知道天地的庞大。我们不仅看到长江奔流不绝的源泉,也感知到我们自己奔流不绝的源泉。
离开很远了,再次向各拉丹东望去,我只能望到迷蒙一片。各拉丹东,重新陷入一片神秘、一片梦幻之中……
——选自2023年10月6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