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墨画(外四篇)

2023-11-30 06:38韩东
广州文艺 2023年11期
关键词:海鸟曼哈顿意象

韩东

诗 人

1000年以后,如果还有中国,还有汉语——当然,我认为这是必定的,杨键将是被我们最津津乐道的古典诗人,至少是六七个人中的之一。他不会再是冷门,而是大热门。

因此,杨键和这个时代的关系,必定既紧密又相当疏离。

紧密到何种程度?已深入五脏六腑,融合在血脉或分子结构中。杨键的诗在现实主义的层面和我们的时代毫无相似之处,但却是它的某种内部图像,或者心像。这个时代的内外截然不同,外在的喧嚣、五光十色在杨键那里被幻化成一座巨大的废墟。这是一种全身心的解读、反观和变形。有人说杨键有一颗古人之心,不然,他的心在我看来极为现代、当代、即刻,只是你无法用来比附任何体现于外的现实和流行的事物。

在写作方式或者取法上,杨键又非常疏离。他的写作和任何思潮流派无涉,也不追求创新。他甚至位于新诗的小传统之外,对其流向和变迁从不在意。这是一个在诗歌史之外写诗的诗人,在自觉的写作者中大约只此一家。杨键的不自觉就是最大的自觉,无视文学史,但自觉于更为宏观的文明进程。

总而言之,杨键是一股精神能量,或者汇聚了那样的一股能量,犹如收编一场大仗之后的残兵败卒,杨键收集中国,收集中华传统……这些暂不论。我们需要记住的只是,杨键是一股倔强而指向分明的精神大力。

这股精神力量或者能量,投注于当代绘画已经14年了。

意 象

楊键当然会选择水墨材料,这属于题中应有之义。从最初的抽象山水到现在的钵和芒鞋,这之间杨键经历了重大的思考跃迁。还是用他自己的话说最为准确:“喜爱山水只是我的一个美学习气,我必须同自己的习气作战,而且,最重要的是,传统的梅兰竹菊的世界,山水的世界,也就是一个传统的形象世界已经死亡,我必须建立新的形象世界,这就是我画了芒鞋和钵的原因。”

艺术家选择和强调自己的图式,以彰显个性语言合乎情理。杨键也不止一次地表示,画画对他来说是一门手艺,谋生的手段。这里难免会造成某些误解,钵和芒鞋只是杨键签名式的个人符号。其实不然,选择钵和芒鞋在杨键可谓“蓄谋已久”(毛焰语),它们既不是西式绘画中的静物,也非传统绘画里花鸟虫鱼之类的事体,是什么?意象而已。

钵和芒鞋是杨键蓄谋已久所选定的意象,一如诗歌修辞里的意象,具有强烈的精神象征性。按杨键的话说,就是“形象与意义的世界”里的东西。它不是艺术家随便碰上的手边之物,或者,只是有利于展示独特的绘画语言——艺术家们选择静物对象时大多如此,随机,或出于个人偏好,或所画属于传统约定的描画物象。当然好的艺术家具备将具体转化为抽象的能力,久而久之便超越了具象束缚,可望成就具有个性并达于普遍绘画语言的神奇。

杨键不然,从一开始,他的具象就是抽象,他的静物或者器物就是意象。意象的精神象征性在杨键那里是前提性的,他并不是一个为画而画的画家。

为什么是钵?为什么是芒鞋?为什么迄今为止杨键只画了这两种?虽然杨键有精准的夫子自道,我还是想用我的方式稍稍加以展开。

钵的形象其实暧昧,在杨键那里常常呈现出碗的形态。而且是那种粗笨的大碗,既日常又传统,关键是贫苦。这是下层人民所用之碗,经年累月、代代相传,你甚至都能看见那碗沿上的缺豁、碗上的裂隙和修补碗盏的铜钉。这些细节虽然被杨键一概抹除了,但你就是这么感觉的,如果说那是碗就只能是这样的一种碗。正因为其暧昧,它似乎又不止于碗,它还是钵,衣钵的钵,托钵行乞的钵——还是碗,讨饭用的碗,但却是为了信仰和超越讨饭行乞的碗。弥漫堵塞的一团黑暗之中,钵或碗的沿口有一抹亮色,你可以理解为光明,也可以理解为白色的米饭。

如果仅仅是钵,杨键是不会画的。仅仅是碗,杨键也不会画。正是这一意象的双重性和两极性让他选择了钵——碗。按杨键的话说,“没有内在的超越,有何意义?”他还说,“光是一口碗也太苦了,我就将一口碗转换成一只钵。”“一方面,它承担着重负;一方面,我又放下了重负……它看似一口碗,却更像一只鼎、一口钵,无物堪比伦。”杨键的清晰和自觉的确是罕见的。

他选择芒鞋意象也是大致的逻辑,日常、传统、中国、贫贱,同时那也是僧人之鞋、苦行之鞋、超越之鞋,并走在转化的道路上。

也许正因为杨键所要求的双重——两极意义的意象不可多得,至今他只画了钵和芒鞋。并且画钵最为成功。芒鞋的形象以正常视角观之,不仅难画也不够单纯。经过尝试和摸索,如今杨键的芒鞋变得更加简化和抽象,看上去就像是骨片、龟甲、朽木或帝制时代大臣上朝时手中所拿的笏板。我觉得有点儿意思了,开始接近杨键的意图了。

有人建议杨键去画青菜,理由是他是一个素食主义者,这无疑是想当然,只看见了青菜的日常、普通和与杨键个人的私下关系。但青菜就是青菜,无任何超越的可能,也无法承载重建文明的重大期许。(杨键:“必须建立新的意义,或是象征的世界。”)杨键岂是齐白石?

我倒是突发奇想,以为杨键可以去画杖。杖和钵和芒鞋一样,作为意象具有双重——两极的意义,它日常、普通,也贫苦——盲人和乞丐必备的拐棍、拐杖,同时也可以是权杖或作为某种宗派传承的信物。毛焰对我的说法表示赞同,他说:“杖直直的一条,画起来会非常好看。”

我们的议论并不重要,但由此引出了一个绘画语言问题。杨键的绘画语言同样惊世骇俗。

画 法

传统水墨中没有杨键这样的画法。也有恢宏、密实、沉凝的作品,如《富春山居图》《溪山行旅图》,以及杨键推崇的《雪江归棹图》《雪溪图》等,大多为大尺寸的或全景式画法,且限于山水题材。文人画中的小品则以轻盈的写意为旨趣,水墨材料自由飘忽的特性因此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在较小尺幅内针对独立物象的描绘,不惜一切代价的塑造几乎没有。就此而论,杨键的绘画方式完全不是传统文人式的。无论他同意与否、愿意与否,杨键都是一个新派艺术家。

我说过,艺术家在中国是新人类,他们恰是以创造世界的形式或语言为己任的——这与文人截然不同。尽管杨键倡导复古,他的做法与正宗的古人却相去甚远,甚至于相背,而与所处的时代紧密贴合。他说:“明清,乃至民国以来的意义世界,或是象征世界已经死亡。”他没有说出的是,画那些画或者那样画的文人已经死亡。崩塌的不仅是那个符号化的世界,更是维系那个世界的原则、方式、逻辑,落实在绘画这件事上就是画法。不仅是画什么,更是怎么画。

杨键的革新(按他的话说,就是“如何出离?如何重新开始?如何进入此刻……”)不仅仅体现在描绘意象的选择上,更直接的是语言及其方式。方寸之内倾注所有,不惜时日、生命,层层叠叠,一张接着一张,盈满而滞塞,浓郁又深重,这哪里是传统文人的画法?连自诩的新式文人都不会这么画,不屑也不敢这么画。或许杨键自况为工匠精神,但实际上是真正的艺术家精神,甚至也不源自我们的也是杨键深为惋惜的那个传统、传承。

说绝对点儿,杨键是在以画西画的精神、方式在画中国画。他的思考、设定、逻辑和目的都说明了这是一个当代人,一位货真价实的艺术家,只不过更为诚恳和勇敢。在中西文明交会、冲突的旋涡激荡中坚持站在弱势一边,且不沉溺于衰败的成因自我麻醉(体现于他在行为上的见贤思齐)。

杨键弃绝了水墨的自在、灵动、飘逸,轻捷绝尘的一面,却发现了它的滞重、沉实、凝聚、枯涩乃至拙笨。水墨,从某种意义上说,杨键弃绝了水而发现了墨(尽管杨键声称他“更倾向于水……柔弱的语言生态是水的生态”)。不就是灰白一片、灰蒙蒙的吗?灰暗、黑暗、幽暗、幽深、纵深……这不是墨也只有墨才能做到的吗?杨键甚至连书画一体文人以为奥妙渊薮的笔触都省略了。他的题跋、签章又在哪里?

杨键的绘画,我想杜撰一个概念,加上一个定语,称之为“伟大的墨画”。

关于杨键更为深广的精神世界及其追索这里存而不论。我们只谈杨键的绘画。也说了几句他的诗歌,因为杨键最初是以诗名世的。杨键的画和他的诗一脉相承,来自同一个能量级别的创造性源头。

一根针

——解读《黄昏》

黄 昏

杨 键

暮气沉沉的一天,我向山上走去,

碰见一个小孩,坐在地上啼哭,

冻红的脸上有几点泥巴。

我抱起他:“你为什么哭啊?”

“我妈妈走了……”他皱着眉头说。

“到哪里去?”“去买针了。”

我放下他,向山上走去。

多么好啊,针,孩子,妈妈……

莫名喜欢杨键写于27年前的小诗《黄昏》,此诗毫不起眼,却留给我很深的印象。2001年我主编“年代诗丛”第二卷,杨键的诗集《暮晚》里有这首诗,杨键去年出版的《长江水》里亦收进了这首,重读仍觉得特别,仍然认为不可多得。

这首诗里不见杨键惯有的信仰背景,没有儒释道,也没有特有的杨键式的意象,如“暮晚”“山河”“落日”“孤寒”“青莲”“枯草”“荒草”等等。甚至没有“文化”、文气,《黄昏》甚至也不是以《暮晚》命名的。没有来路的一首诗,只有眼下的场景,几句对白,然而绝不平淡,只是因为有了那根针。这一意象——如果算是意象的话,杨键也只是在这首诗里使用过,因此也不能算是稳固的意象,不能算诗人词语库里的一个特有的词汇,只能说是现场实物的客观写照。这根针恰好被杨键捕捉到了,没有深意,却放出出人意料的光芒。你能说这针意指什么吗?除它自身什么都不是,然而却不可或缺。如果没有这根针“提神”,这首诗也就类似“废话”了,虽然读起来可能令人惬意,读了就像没读一样轻松。杨键肯定也觉得这根针十分奇妙,属于神来之笔,但杨键就是杨键,他没有进一步延伸其含义或者意义。杨键直截了当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多么好啊,针,孩子,妈妈……”针到底意味着什么,仍语焉不详,不过一个“好”字而已,这谁都看出来了,的確是好,放在此处、这个场景里,令人难忘。

其一是杨键的捕捉能力。杨键让我们相信,他确实亲历了诗中的场景,和孩子的遭遇不是杜撰,可他并没有捕捉其他,只是找到了这根针;充分说明了诗歌不是发明,而是发现。在写诗这件事上,我们一向发明很多,而发现很少,要命的是,当事物当前、诗意涌现,我们往往视而不见。能够发现或捕捉到事物中的奇异者的确不是一般人可为,需要训练有素加上专业敏感。特别是发现一根针这样毫不起眼又绝对尖锐的“意象”,虽然尖锐却与整首作品不相违和,非常困难。

其二就是杨键绝不加以引申,见好就收,并非相反的操作,见好就上、顺杆爬。如果那样,坚持将事物之针扩张为稳固的意象之针,其神奇就顿减了。这里反映出的即是诗人的训练有素。第一层的训练有素,难免会抓住一个发现不放,将其锻造为意象,而更厉害的训练有素则是放手,让意象之雏形或者成为意象的可能“降级”为事物本真。“多么好啊”不是点题,而是封死了上升为意象的出路。除了专业训练和经验,能做到这点只能说和诗人质朴的心性有关。敏感的诗心发现奇异之物,质朴之心拒绝升华。

第一次读到《黄昏》到这次再读,其间隔了23年,诗中所述的场景在我的记忆里也有变化。我怎么觉得是诗人抱着和妈妈走散的孩子,走向暮色中的山野(找妈妈),而孩子的手上举着一根针。孩子没有举着棒棒糖或者一朵花,却举着一根针,记忆虽有偏差,但那根针是错不了的。余晖之下一切黑暗,唯有那根针亮晶晶的,甚至是贼亮,吸引了孩子的目光,也刺激了读者(也就是我)的神经。这样的阅读(或在记忆中的改写)已经是“升华”了,远没有“多么好啊,针,孩子,妈妈……”那么撩拨人心。我记忆中的“升华”或许是出于诗人的本能,但这肯定不是一个大诗人的本能。真正卓越的诗人应该知道(正如《黄昏》里描写的),针并没有举在孩子手上,甚至也不在现场,只是“妈妈去买针了”,针是虚置,一个词语而已,孩子口中的一句话;甚至都不是“一根针”,只是“针”。的确没有比这样处理更超脱的了。

《黄昏》在杨键的诗里是一个异数,他不常写这样的诗,但其中的温情怜悯是一样的、同质的。我甚至认为,这首诗显示了杨键所有诗作的一贯底蕴,就像那根针是某种坚固意象的雏形,《黄昏》也是杨键其他成熟作品的雏形,并因其“幼小”(小诗,且写于杨键早年)所以更柔和可亲。也尖利,因为那令人难以忘怀的毕竟是一根针。

经典风范

——解读《曼哈顿》

曼哈顿

吕德安

如果在夜晚的曼哈顿

和罗斯福岛之间

一只巨大的海鸟

正在缓缓地滑翔,无声

无息;如果这是一个

又刮风又降雪的夜晚

我不知道这只迷惘的海鸟

是不是一时冲动

这是两个透亮的城市

中间是不断缩小的海

在夜晚,如果是鸟儿

仅仅是想适应一下如何

在一道道光的缝隙里生存

抑或借助光和雪

去追随黑暗中的鱼群

那么,但愿它如愿以偿

如果我还惊奇地发现,这只鸟

翅膀底下的腋窝是白色的

我就找到了我的孤独

在曼哈顿和罗斯福岛之间

《曼哈顿》无疑是一首经典之作。所谓的经典之作在我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它的确是一首杰作,二是具有经典性质的范式。现代汉语诗歌也即自由体,约有100年的历史,草创到吕德安写这首《曼哈顿》时大概70年(《曼哈顿》写于1992年),自由体的经典范式仍然是一个极大的问题。很多聪明人和有志者为此苦恼,急于规范某种新诗“格律”,殊不知,“格律”规范得再好、再滴水不漏,所写如果不是杰作也是枉然。况且诗人们都各有主张,根本无法达成必要的约定俗成,除了权力干预,那又会与自由体的自由本性彻底相悖。

因此出现了诸多“为我所用”的范式、“格律”,并由于缺乏真正的经典品质无一不属于自说自话。可在《曼哈顿》这首诗里,我们竟瞥见了那种罕见的几乎是天意所为的二者结合,绝佳的品质和严格甚至于苛求的规范,相互嵌合且相得益彰。严苛的外在形式使诗歌的内质更加凸显,又由于优异的内在品性,其形式规范亦可视为经典性的。

《曼哈顿》四行一段,共五段,每一段的上下两行开始皆有一空格相错,并且每一段的最后一行都是“断句”,与下一段的第一行勾连,才能读出一个“整句”。最后一段除外。最后一段的最后一行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为全诗的结束。这种排列上的要求形式感很强,人为痕迹明显,竟然没有丝毫削足适履之感,反倒使诗意的运行奇异而跌宕,令人耳目顿开。这都是诗歌独特而“经典”的品质导致的,让你觉得非如此不可(不这样排列、分行分段不可)。

海鸟既是写实,也是象征,诗人使用了“如果”开篇,又加深了海鸟并非只是海鸟的印象。但作为一个通常所言的意象,“巨大的海鸟”又落入曼哈顿和罗斯福岛构成的实景中间。关于实景和时辰的描写,诗人可谓力透纸背,“这是两个透亮的城市 /中间是不断缩小的海”。写到海鸟在这样的地理和光影中飞行,“在一道道光的缝隙里生存 /抑或借助光和雪 /去追随黑暗中的鱼群”。“透亮的城市”“不断缩小的海”“光的缝隙”“黑暗中的鱼群”,真是美艳无比,每一笔都可上升或扩张为奇妙、熠熠生辉的意象。顺便说一句,诗人们往往会受到诱惑,收集这类可感之物,或者有关的字词组合,以为将华美、奇崛纠集一处便可成就一首杰作。可《曼哈顿》中的这些字词或表达,完全是情景交融的,是在写海鸟“滑翔”时甚至是从它的视角里带出来的,有一种此时此地舍此无他的观感。

最后一段可谓绝唱,写到海鸟“翅膀底下的腋窝是白色的”,而且,“我就找到了我的孤独 /在曼哈顿和罗斯福岛之间”。从形式构造上看,呼应了第一段开头“如果在夜晚的曼哈顿 /和罗斯福岛之间”;从象征或意象的角度看,海鳥翅膀下的那块白色(应该是几片白色羽毛)竟然等于“我的孤独”,非常不可思议,但却如此贴切。在一个“又刮风又降雪的夜晚”“黑暗中的鱼群”之上,目不能视、一片昏昧,一小块孤零零而且隐蔽的白色(位于海鸟的“腋窝”)显现出来,清晰无比,的确格外孤单。

俯瞰之下,吕德安描绘的实为一幅壮景,广阔、奇异而深沉,最后归于一只海鸟的“腋窝”,确实精微、准确和神秘。大和小,多和少(海鸟“腋窝”只一笔),明和暗,从广袤的地理到自由飞翔再落地为人(“我”),一个旅居者、去国者的处境昭然若揭。诗中并没有交代“我”就是吕德安以及他的故事,这样处理更好,“我”亦可以视作我们中的任何一人,其存在意义上的处境是全体人类共有的。面对这个深奥莫测的世界,我们每个人都既像海鸟一样随命运漂泊,也像它翅膀下的那块白色孤单和微不足道。

朱庆和的代表作

——解读《忧伤不值半文钱》

忧伤不值半文钱

朱庆和

我走了很远的路

从残破的城门穿过

在一个富贵人家

兜售我的经历和见闻

主人的女儿

坐在树下喂猫

身边的丫鬟是我妹妹

但她已不认识我

夜晚我睡在城外的草垛里

怀抱星空

《忧伤不值半文钱》不是朱庆和最好的诗,但足以成为他的代表作,里面包含了朱庆和诗歌里最常见的情绪:卑微、忧伤、温情、怜悯以及对阶级的敏感。朱庆和同情底层生命,但从不觉得高于他们,他觉得自己即是其中的一员。因此《忧伤不值半文钱》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我”就是朱庆和,并非写这首诗的诗人。

这首诗有一个故事性的框架,是对已有文艺作品的借鉴,故事是书本化的,甚至是电影化的。“我”的妹妹来到大户人家做丫鬟,但已经不认识“我”了。因何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们是如何分离的,朱庆和没有说,诗歌中留出了大量空白。但想也能想到,无非是因为家贫,或者因为遭灾,兵荒马乱、流离失所。并且兄妹分离时妹妹显然年幼,否则也不会不认识哥哥。短短的十行诗,所有的这些故事性的背景都包含其中了,可见作者讲述技巧的高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办到。就算是朱庆和,也不可能每次下笔都那么幸运。就简洁的程度和故事容量的对比而言,只能说写出这样的诗“有如神助”。就容量说,《忧伤不值半文钱》可说是一首史诗,准确地说是一首隐藏的有待挖掘的史诗。

朱庆和这样的诗人排斥用典。但在本诗中朱庆和使用了比典更庞大的故事性框架。这是一个“老故事”,但并不指向任何一个具体的我们读到过的故事,其中的“老”是说构成故事的元素。在元素的层面,该故事似乎自动进行了黏合。根本言之,这是一个大众“喜闻乐见”的故事,是在“喜闻乐见”的驱动下自行黏合的。由于朱庆和不排斥大众文化,因此通过直觉他把握住了一个机会,甚至是唯一的机会。朱庆和讲述的故事普通读者毫无违和感,即便没有明明白白地写出全貌,大家也同样一目了然。

框架是旧有的,书本化或影视化的,但里面的情感和三观却完全是朱庆和式的。对富人的怀疑,对穷人和家人的执着,甚至也包含了对女性的偏爱,以及对苦难和命运的顺从。但作为一名杰出诗人,朱庆和并不会到此为止。《忧伤不值半文钱》以“怀抱星空”结束,虽稍显突兀,却是必要的超越。如果仅仅沉溺于前文所述,尽管写得简洁、运笔高超,那也只是一个老套的故事,虽然可能是一个不无高级的老套故事。

朱庆和写了很多优秀的诗,灵感大多来自他的生活和直接经验,为何这首借助于“老故事”框架的诗成了他的代表作?这事虽然神秘,但也并非不可以解释。

我觉得,一是因为《忧伤不值半文钱》短小,方便阅读(对所有的人而言);二是上文所说的“喜闻乐见”(对一般读者而言);三是该诗包含了朱庆和几乎所有的情感诉求和旨趣(对专家而言),特别是诗名《忧伤不值半文钱》,可谓一目了然。

“忧伤不值半文钱”是反对忧伤吗?不,反对忧伤的诗人不会以“忧伤”为题。另外诗题中的用词,“钱”,而且是“半文钱”,可见其少,亦可翻译为“贫穷”。“不值”则是否定性用语。如果在朱庆和那里,忧伤就是忧伤,贫穷就是贫穷,那他就是一个二流诗人了。就像结尾处的“怀抱星空”是某种超越一样,对一己固有的反诘、否定和调侃使得朱庆和免于陷入滥情主义的泥潭。无论在本诗中,还是在其他诗作中,朱庆和的“忧伤”都是恰到好处的,从不过分充满克制,体现为一种诗歌的真实。

最佳爱情诗

——解读《我们看见爱情的那一年》

我们看见爱情的那一年

小 安

那一年

我们看见了爱情

是在秋天

树叶刚开始落的时候

所有的人都说等吧

还看了看天色

刮起了风

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我们看看远处

更远处也是空空荡荡

我们心里说等吧

几乎要到冬天了

风越刮越大

像是要下雪

大家正准备回到屋里

生起炉火

接着便看见了爱情

人们心里有一点儿惊奇

但没有人大喊大叫

也没有人哭泣

孩子们安安静静

不再争吵

爱情从远处而来

而且永远留在我们中间

爱情一般发生在两个人之间,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小安的《我们看见爱情的那一年》把爱情人格化了,抽象的爱情变成了具象。爱情不再是你我私有,而是另一方,是第三者。脱离了爱情原本的关系形式、对象化地描绘和审视爱情自有一种豁达。

爱情是一个人,而对方并不是某个人,是“我们”,我们和爱情,两相顾盼,豁达又增添了几分。爱情不仅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它本身就是一个能走能动的对象,并且另一方还是一个“集体”。你、我、爱情三者的重新定位和梳理不禁获得了极大的空间,爱情的狭隘、自私、自怜以及占有欲于是全然不见。爱情就像一个老朋友,或者神秘的圣诞老人,是我们所期盼的,每个人都心向往之,等待着他的到来。

其情形描写也像圣诞故事。虽然从秋天开始,但一直延续到了下雪。雪、炉火、孩子们,这些意象不无重要,暗示了一个类似平安夜的场景。我认为小安是无意识的,凭借直觉,把爱情的到来和圣诞节文化联系在了一起。读者阅读时,会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熟悉、似曾相识。将爱情嫁接于一个更大的文化氛围实在非常高明。

此外,《我们看见爱情的那一年》确有强烈的童话色彩。拟人,这不用说,平安夜也不说了(一般来说平安夜是属于孩子们的)。语句的简单、透明也像一则童话。爱情本是成人之事,用一种幼稚的、讲故事的方式说出令人耳目一新,清新、纯洁的感受挥之不去。

最厉害的还是结尾。“爱情从远处而来/而且永远留在我们中间”,这是双重甚至是三重的不可能。爱情不可能像一个人那样到来,更不可能永远存在,最不可能的是大家共享。经历过爱情的人都会知道这些。小安正话反说,就像在编织一个绝美的梦境。梦并非现实,因而令人悲伤。

从向往爱情开始,将它抬升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只能是梦碎幻灭。但似乎——至少是在这首詩里,爱情又的确来到了我们中间,并且永不离开。这份永恒的感受其实并非爱情的属性,而是这首杰作洋溢出的品性,是语言的魅力和诗歌形式造就的。

如果我们没有爱情,或者它已离我们而去,至少有这首诗,抚慰我们孤独空虚的灵魂。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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