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鼠记

陈然

家里的网络不稳定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信号时长时短，时有时无，网速也不达标。没想到现在干脆就没有了信号。打了服务电话，还好，没多久维修员就来了，做了一些检测，说，网线断了。说罢转身下楼。他忽然想到是不是阳台转角处的网线出了问题，跑到那里一看，果然看到一根线头在晒衣杆旁边晃荡。他朝下面喊道，师傅，找到断线的地方了。维修员上来，看了看说，是老鼠咬断的吧。他说不可能，我住十多年了，家里还从未有过老鼠，应该是被风刮断了。他指给维修员看玻璃封闭阳台转角的尖锐。他想起来，前两天刚好刮了大风。

维修员很快接好了网线，并要求加微信，以便他对服务质量点评。以后有什么问题可直接联系我，不用打平台电话。维修员接着说。

夜深，他有点儿渴，到客厅喝水，忽然看到一个模糊的物影从电视柜下面往厨房里跑去。他吃了一惊，心想难道是老鼠，怎么会呢，不可能的。家里的确从来没有过老鼠。他猜想可能是蟑螂。前几天他还在厨房踩到了一只大蟑螂。散步时在楼道里也碰到过几次。有一只蟑螂甚至像飞虫一样张开翅膀，从水管飞到了楼梯扶手上。因是半夜，他没跟老婆说，第二天早上也没有说。老家有个规矩，早上不宜说不洁之物。小时候，如果他一大早说看到了一只老鼠，那大人是要面露惊惶的，仿佛有什么灾祸降临。撇开文化上的隐喻，老鼠的形象也的确是让人恶心和害怕的。好像没什么人真正喜欢老鼠。下班后他才跟老婆说起，没想到她也说，昨晚睡前关窗子，感觉有个东西从外面进来撞到了她肩膀上。

不会是老鼠吧？他急忙问。

她说，不太可能是老鼠，若是老鼠，不止那么一点儿分量。感觉就是一只蟑螂什么的。

他说，蟑螂能飞到五楼吗？

她说，老鼠也不会从外面的墙上爬上五楼呀。

他说，那是什么呢？

他又说，就是老鼠也不要紧，哪怕是一只蚊子，咱们都会消灭它。

有一次，他发现卫生间里有一只蚊子，硬是把它活捉了。其间，蚊子想躲藏想逃跑，但都以失败而告终。他还没用墙角落里的杀虫剂呢。地板和墙壁上的瓷砖，让蚊子无处遁形。他完全能预估到蚊子藏在什么地方。蚊子被逼急了，想越窗逃跑，结果窗纱就成了它的滑铁卢。

到了晚上，他们终于可以确认，昨天晚上的那个物影，不是蟑螂而真的是一只老鼠。

老婆正在看电视，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东西从花架那儿往沙发底下一溜。她一声惊叫。是老鼠！而且，她连它的大小，也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一挥手，说，那好，咱们现在就把它抓起来。

以前在租房的时候，他们也抓过老鼠。租房面积小，他们把门窗一关，来了个瓮中捉鳖。当然，手是抓不到老鼠的。他又没练过武功。看过一个故事，说有位武林高手，曾经一个晚上抓到过七只老鼠。他当时还觉得好笑，心想，那么大的英雄，一个晚上才抓几只老鼠。现在才知道，抓老鼠比跟洋人打擂难多了（不过据说此事很多是出自想象）。那天晚上，他和老婆合力忙了大半个晚上，还是在非常有利的空间里，才抓到一只老鼠——不，他们根本没抓到它，只是把它弄死了。他们拿着拖把、矮凳，甚至连塑料脸盆都用上了，两路并进，把老鼠逼到墙角。那时候他们没有沙发，没有冰箱，十几平方米的客厅里除了桌凳脚，其他就一览无余了。但他们的出击都没有击中目标，眼看老鼠就要夺路而逃，他情急之中抓了一本《新华字典》砸了过去，碰巧砸中了老鼠的头部。老婆开玩笑说，看来关键时候，还是带字的东西管用。可他并不这样认为。老鼠虽然被干掉了，可他总觉得，最后的赢家并不是他们而是老鼠。因为老鼠始终游刃有余，而他们，是多么狼狈啊。再说那本字典沾了血迹，也没法儿再用了，只能重买一本。他们付出了精神和物质的双重代价。

有了那次捕鼠的经验或者说教训，他镇定多了。他叫老婆盯紧沙发，自己赶紧把阳台、卧室、厨房和洗手间的门关上。又把拖把和木棒（其实还是拖把，只不过是没有“拖”只剩下了“把”的那一部分，留着冬天晒香肠用的）之类也准备好——这时他才发现，若面对其他更严重的威胁，他们几乎手无寸铁。现在，他只要把沙发搬开，老鼠就会跑出来。只是这套布艺沙发过于宽绰，搬动起来费劲。其实他不喜欢坐沙发，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喜欢沙发这种东西，不喜欢那种萎靡、沉陷。而且它们有越做越大的倾向。他看到好多人家的客厅，沙发就几乎占了一半。好像沙发才是客厅的主人。

然而搬动沙发后，老鼠并没有按他的设想跑出来。他拍了拍，也没见什么反应。看来老鼠在他关好室内的各种门之前就已经溜到什么地方去了。当然，也可能还藏在沙发里面，对此，他毫无办法。他不可能把沙发弄个底朝天。如果说沙发是航空母舰，他家的客厅却不是大海。再说，即使把沙发完全倒过来，一只老鼠也照样可以放心地躲在里面。

看来老经验应付不了新情况。他失算了。一阵忙乱，把沙发推回原处。刚才他还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完美无缺的、安静平和的、自给自足的，现在却因为一只老鼠的闯入，忽然岌岌可危起来。不是吗，暂且不说老鼠是如何面目可憎，就说它即将带来的破坏和骚乱，也足够让他心惊肉跳了。甚至，它的影响，丝毫不亚于一头大象（不是有一本书叫《房间里的大象》吗）。老鼠在家里的每一个地方游走爬行，把厨房和洗手间里的脏东西带到衣柜和床上，噬咬衣服、被子或其他一切可咬的东西，包括房门、衣柜和桌凳。更别说它在厨房里扫荡，或半夜爬到床上来咬他们一口（老鼠能传播的疾病可多了）。它完全可以证明，它才是房子的主角。它会把他们的生活咬得千疮百孔，或翻个底朝天。它就是大象。

他赶紧叫老婆检查一下卧室里的衣柜，看是否有柜门没关好的。然后到厨房把碗橱、米桶之类关好门盖。说起来，厨房还真是老鼠最好的藏身之所。幸亏去年换了橱柜，以前那种有站脚的更麻烦，下面有好几厘米的间隙。现在底部全封闭了，但墙角那里，為了接天然气软管到灶台，把大理石灶台切掉了一个角。他怀疑老鼠已经从那里钻到橱柜里去了，那里可是广阔的天地，里面放了许多平时不用的东西，旧压力锅、洗菜盆、碗碟、塑料篓之类。如果它藏在那里，简直比一个人藏在地道里还安全。

可凭什么断定老鼠就一定藏在那里呢？它也可以躲在阳台或其他地方。说不定它白天在沙发底下打盹儿，晚上出来溜达。与其这样，不如把它引到厨房，免得它到处乱窜。这样一想，他又去把米桶盖打开了。他还准备睡觉前把其他房间的门关上，让老鼠只有往厨房的一条路可走。

终于可以坐下来了。他打开电脑，在网上找捕鼠产品。老鼠药就不要了，以前在租房里用过，老鼠吃了之后死在某一个角落，直到搬家时才被发现。他输入“捕鼠器”，网页上跳出来各种粘鼠板和捕鼠夹子。还有一种超声波驱鼠器，不知是否好用，但比较贵，为一只小老鼠不值得这样。他选定了一种强力粘鼠板，看下面的评价，是这样的：

很满意，中间吸引老鼠的纽扣很香的。使用效果：昨天到货，今天一大早看到粘住了一只大老鼠！

太给力了！前几天家里不知道哪里来的老鼠，把米袋啃了一个洞，还每天晚上在厨房乱窜，没想到放这个第一晚就把两只老鼠抓到了，太棒了！

看看多大一只老鼠！老鼠每天晚上从排水管上来家里祸害，现在终于把祸害逮住了！便宜又好用，强烈推荐！

他发现写评的人都喜欢用感叹号，看来都是一些有激情的人。或者说，老鼠的入侵，给他们的生活平添了激情。而他，已经好多年没用感叹号了。

这个人的评价还有点儿戏剧性：

很久没这么认真地评价一个东西了。这家粘鼠板的黏性很好，老鼠一上去就粘住了。三个粘鼠板，一个上面粘了一只，本以为就这三个了，都把粘鼠板处理完扔了，没想到因为用拖把处理这些老鼠的时候，棍子上面粘上了一些胶，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棍子上还粘了一只，真的绝了！

客服也挺有意思。他都怀疑她们（一般是女性吧）手边有一本鸡汤美文，便于摘抄：

感谢相遇，希望我们能成为您一生的知己，给予您最优的品质，您的每一个肯定，对我们来说都是珍贵的宝物！感谢您对我们的支持。

亲，您的肯定，是快乐时钟，在生活里摇摆；是幸福种子，在人生里发芽；是美好阳光，在生命里灿烂。祝您天天开心，幸福永远！

买个粘鼠板，竟然有了幸福的种子，成了一生的知己，这个粘力不是一般强了。当然，也有说不好的：

期待了一晚上，早上醒来一看，纸板上干干净净，毛都没有，只留下几个爪印，还把花生给偷吃了。我看这个不行！

客服则让抒情和说明如胶似漆：

阡陌红尘，我袭一身白衣，一点眉心如雪，韶华倾覆，转山转水，执笔千年，只是为您一个人凝眸。有您温暖的陪伴，甚幸！亲亲，使用时把纽扣拿掉，把粘鼠板合上按压一下，使胶体产生丝状。在粘鼠板中间放少许食物引诱哦……

估计客服电脑前的零食篓子里也预存了一堆的感叹号。

他说，看来生活中乐趣很多，只是咱们以前没发现。你看，买个粘鼠板都这么有意思。

老婆说，可那只老鼠，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呢？

他说，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现在，咱们不妨来分析一下。咱们搬到这里都十几年了，按揭前不久也已经还清了，现在咱们是清白之身了，可十几年来家里从未有过老鼠，哪怕是以前阳台没封闭的时候。虽然我们在楼道里也见到过老鼠，见到过它们爬楼梯，钻纸箱，但那一般在低楼层，咱们家在五楼，按道理是不大可能有老鼠的。当然，从理论上来说，无论楼层多高，这一层与那一层永远也只隔一层，那么再高的楼层也可能有老鼠，但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一般是人家不讲卫生，把垃圾丢在门口。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所以永远也别想楼道里没有老鼠、蟑螂、臭虫。它们都有着逐臭的本能。问题是，即使你再怎么讲卫生，也还得取决于邻居们的素质。楼下那两户人家就经常把垃圾放在门口，甚至小孩的尿不湿都不拿塑料袋包一下，只是直接往门外一扔了事。楼上的那户人家就更不用说了，垃圾总是留到发臭或滴出水来，有几次还偷懒，放在咱们家门口，气得我直接拎回楼上去。但不管怎么样，老鼠毕竟不是蟑螂，不可能从门缝里钻进来。而阳台是封闭的，如果它咬破了纱窗，也看得出来。我已经仔细查看过了。那么它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呢？我刚才看到一个视频，说老鼠会从下水道或抽水马桶里进来，那太吓人了，不过我认为咱们家这只老鼠不是这样。

老婆说，你这话好奇怪，谁说它是咱们家的了？

他说，口误，口误，咱们家没有老鼠，那只老鼠不可能是咱們家的，它这叫私闯民宅，咱们要消灭它。我回想了一下，网络维修员进来时，没有拉上门，也就是说，在他检查网线和测试路由器的那几分钟里——至少有五分钟吧——咱们家的门，从没敞开过那么长时间。每次从外面回来，咱们总是及时地关上门，还打上了保险。而且，你不觉得维修员有句话很奇怪吗，在我发现阳台上断开的网线并大声告诉他时，他上来就说，是老鼠咬断的吧。我说不可能，我们住了十几年从未在家里发现过老鼠。他看了我一眼，没作声。我猜想，他进门时很可能看到了那只老鼠从外面溜进来。他那句话属于条件反射。

她说，那他怎么不直接说看到一只老鼠进来了呢？

他说，那只老鼠是因为大门开着才进来的，而大门是因为他才那样开着，他担心说实话会让我们责怪。这从他后来要我加微信给他好评也看得出来。他担心不给他好评呢。

她说，怎么那么凑巧，楼道里刚好有一只老鼠？

他说，它可能躲在门边那块瓷砖后面，或者对门住户的鞋架里。——说不定它一直把它们当掩体，就住在里面呢。

那块瓷砖还是十几年前装修时多出来的，不到一平方米。一直舍不得扔，但也没用上，颇有点儿女娲补天那块石头的意思，他怕一不小心就损失了一部《红楼梦》呢。前两年清理杂物，把它清理到了楼道里，没有丢弃的原因是，对门住户总把鞋架纸箱之类放在楼道，且颇有往他们家这边蔓延的趋势，这块瓷砖刚好可以抵挡它们的进攻。没想到成了老鼠可能的藏身之所。

第二天一早，果然发现厨房里有过动静：米桶里的老鼠屎，地面上散落的米粒。而且老婆还在锅盖上发现了老鼠的爪印。幸亏昨晚把水壶、豆浆机之类放到了客厅。老鼠就是这样一种让人生厌的动物，可能它们总是边吃边拉。他一到厨房里就闻到了一股老鼠的尿臊味。这种味道好多年没闻过，但太熟悉了。他一下子想起了他住学生宿舍的时候，在乡镇穿梭的时候，在城中村辗转租房的时候。奇怪，老鼠的尿臊味竟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半生。那是一种喧哗、凌乱和蜷曲的味道，现在，这种味道又钻进了他的生活，并将不可抑止地弥漫开来。

然而，在粘鼠板到货之前，他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米桶里的米是不能再要了，灶台和其他厨具也要重新清洗。既然老鼠已经在屋子里面，他想他应该好好安抚它，而不是激怒它。不然它会报复，到处拉屎撒尿，咬东西。网上的确有老鼠咬人的事例，说一个人晚上睡觉时被咬了耳朵。所以昨天晚上把米桶打开是明智的，他决定今天晚上再在灶台边放一小盆水，方便老鼠解渴。不然它会跑到洗手间的便池里找水喝，再把脏东西带到别的地方。要不要在水盆边放块饼干让老鼠换换口味，就像故事里说的，一个人怕小偷进门翻箱倒柜搞坏东西，便在桌上放两百块钱呢？他想了想，还是等等再说。刚才查了一下，快递还没发货。现在快递也没以前快了，有一次，一个邻省的快递竟然在路上走了差不多一星期。不过可以拿一些零食，不拆包装或拆一点点包装放在厨房里，若老鼠感兴趣，就可以牵制它，不让它乱爬。他故意一件件地展示，仿佛老鼠在暗中看着他。做好后，他朝什么地方摊开手，似乎在表示他的友好和开诚布公。

奇怪的是，早上起来一看，那些零食还完好无损，米桶里也没有老鼠屎。不知老鼠哪里去了，它竟然对他昨晚做的那些无动于衷。它什么意思呢？难道它吃饱了一顿可以管几天？或者，它已经不在厨房里，而跑到其他地方做窝去了？他到卧室里检查了一下。昨晚睡觉时怕老鼠进来，他关了房门，莫非它提前进了卧室？说不定正因为关了房门，它晚上才不能到厨房里找吃的呢。他赶紧查看了书柜和衣柜，没发现可疑迹象。不过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老鼠要是真打算藏在卧室里，他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里面那些角落，足够老鼠藏身。

晚上他没有关房门。看来只有让老鼠畅行无阻，它才不会搞更大的破坏。或许是个悖论，但事实就是如此。他知道，没有工具，他是斗不过老鼠的。就像英雄斗不过流氓，君子斗不过小人，除非你手里有法律做武器。

你说，老鼠是不是维修员故意带进来的呢？他问。

老婆说，人家吃饱了没事干，干吗带只老鼠进来。

他说，维修员这两天好几次发微信给我，不是推销这个就是推销那个，刚才竟然还推销起防盗锁来。说不定他故意放一只老鼠进来，又把网线咬破，好让我早点儿打他电话。

老婆差点儿笑起来，说，你这叫阴谋论。

他说，反正事情没这么简单，阴谋总产生在你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现在想来，那天他说网线是被老鼠咬了吧，语气并不一定是说他看到了老鼠，而是他完全肯定我们家有老鼠，他为什么那么肯定呢，因为他口袋里揣了一只老鼠。

老婆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那只白色药瓶，关心地问，今天的药吃了吧？

他忽然生气地一摆手，说，告诉你，我好得很。

快递终于到了。吃了晚饭，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按照说明布置下去，连日常的散步都取消了。粘鼠板一共有十张，他拿出五张来，打开放在老鼠的几个必经之处：米桶、水池、灶台上的天然气软管入口处。不管老鼠藏在哪里，终究是要到厨房里找吃的，吃了就要喝水（他决定今晚把洗手间的门关上），吃饱了喝足了就要找地方睡觉。他欣赏着自己的排兵布阵，有些得意。这样的设计堪称完美，虽然算不上十面埋伏，但也可以说是步步为营了，老鼠就是长了翅膀也难逃脱。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跟同伴下军棋，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对方的大部队都干掉了，最后哪怕他亮明自己的军旗，对方也没有兵力来夺。这才是下棋的最高境界。睡觉前，他蛮有把握地对老婆说，放心吧，明天早上你就直接去看老鼠在粘鼠板上垂死挣扎好了。

为了让老鼠早点儿出来活动，他们早早就睡了。说明书上说粘鼠板上有吸引老鼠的某种芳香类物质，他完全相信现在的科研成果。记得以前老鼠药跟普通的零食差不多，难怪容易被小孩误食，但对老鼠反而不起作用了。看来老鼠有了一定的反捕能力。网上曾经有个视频，一只老鼠把一只猫追得满街跑。所谓的世界进步，不过是世间万物的攻防不断升级。这天晚上，他甚至做了一个梦，梦见粘鼠板不但粘住了老鼠，还粘住了好几只蟑螂。如此现实主义的梦境让他羞愧。这哪是做梦，简直是现实的预演。而他，向来是以这样的梦为耻的。他还记得老鼠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绿豆似的眼睛。醒来他赶紧去厨房查看，迷迷瞪瞪的，一时还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到厨房摁亮电灯，果然看到老鼠在粘鼠板上挣扎，而且还不止一只。本來他以为是蟑螂，原来也是老鼠，只不过小一些。老鼠看到他，更剧烈地挣扎起来，他想它们要逃跑了，可怎么样才能逮住它们呢？他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用东西敲打它们肯定也是不对的，他可不想让它们的血污溅在大理石灶台上。正当他手忙脚乱的时候，让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那几只老鼠吱吱叫着朝一个方向用力，竟带着粘鼠板飞快地跑将起来。原来另几只老鼠是来解救那只大老鼠的。一只老鼠拖不动粘鼠板，但几只老鼠齐用力，粘鼠板就成了它们的雪橇了。

一睁眼，天已大亮。原来是梦里做梦。老婆已经起床了，她告诉他，厨房里的粘鼠板上什么也没有。他问，米桶里呢？她说，又发现了几粒老鼠屎。

他一骨碌爬起来直奔厨房。五块粘鼠板上连一根鼠毛都没有，老鼠是怎么样成功进入米桶又逃脱的呢？米桶里又有一股尿臊味。他嗅得太深，差点儿呕吐。他用力拍了一下橱柜，不过马上想到老鼠可能在上面爬过，又甩了甩手，仿佛想把手上的脏东西甩掉。刚才那一拍，不就是和老鼠间接握手了吗？

他打量着米桶和洗碗池之间的距离，仍然不明白老鼠是怎么完成桶中取米的高难动作的。而且它竟然避开了芳香类物质的诱惑，简直就像拒绝了海妖那致命歌声的尤利西斯，莫非老鼠也是把自己绑在什么东西上才安然穿过这片胶水的海域的？他实在想不明白。

他忽然记起房间抽屉里还有一支微型录像笔，都好久没用了。当时买它是出于好玩儿，比如在商场买东西，碰到假冒伪劣产品，跟对方交涉可以留个证据。或者在一些个人权益容易被侵犯而又不允许公开拍照的地方，他可以把相关经过录下来。有一段时间他随身携带，但自从听说一个同事，每次饭局都会偷偷录音或拍摄，再做各种险恶用途，然后就有人倒霉，他就把它扔在抽屉里了。他怕别人说他也是那样的人。

他找出录像笔，插在电脑上充满电。到了晚上，把它放在厨房里的一个架子上，调整好角度。它是带红外线的，可以在暗中拍摄，能续航八九个小时，足够监控一个晚上的。那天他就在网上看到有人用红外线拍的视频，一只老鼠鬼鬼祟祟出来觅食，被粘在胶水板上，挣脱不得。红外线下的视频似乎是黑白的，但老鼠的眼睛倒成了彩虹色。

奇怪的是，一连几天，老鼠再也没有出现。米桶里没有老鼠屎，灶台上没有老鼠爪印，也没有发现衣服被咬，除了还能闻到老鼠的毛茸茸的尿臊味，其他什么痕迹也没有了——扔掉那些米，本来是要心疼的，但去年都说大米会紧张，他多买了些，结果吃到现在，都快到保质期了，还剩下不少。如此一来，作为灭鼠的成本，也不算浪费了。他一格格地查看监控视频，没有发现老鼠的踪影。他甚至看到了一只蟑螂，从橱柜角落里爬出来，在洗碗池边逡巡了一阵，大约是口渴了，仰头摆须，做着喝水动作，差点儿滑到洗碗池里。估计蟑螂是有记忆力的，目睹过同类在此栽过跟头。蟑螂一旦掉进洗碗池里，是跑不出来的，他几次在里面捉到过蟑螂。

老鼠究竟去哪里了呢？他怀着侥幸心理，心想，说不定它已经跑掉了。它不可能接连几天不吃不喝不活动的。莫非它不是那天从大门进来的？他有点儿紧张起来。如果像网上说的是从下水道进来的，那就麻烦了，此路一通，它们以后会源源不断进来。他拉开橱柜的门，天然气进口那里缝隙很小，老鼠是进不来的。洗碗池下面的管道是封闭的。如果它从窗子里进出，那纱窗肯定会被咬破。他仔细检查了一下，纱窗上除了一些尘垢，并无破损。他一抬头，看到了热水器的排烟管，那里缝隙不小。但它到灶面的距离有一两米，又贴了墙面砖，不知道老鼠是否爬得上去。

不过他有办法让自己相信老鼠就是从那里爬出去的。它以为外面是一个新天地呢，便兴奋地沿墙而上，没想到开弓便没有回头箭，等它意识到下面是万丈深渊时为时已晚，于是只有纵身一跃，永远地滚出了他的家。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兴奋。他高调向老婆宣布了自己的判断。

老婆说，可怎么闻，厨房里还是有一股老鼠味。

他说，那是你的心理作用。

老婆说，怎么会是心理作用呢，你难道没闻出来吗？

事实上，他鼻子比她敏感，很多时候，他总是比她更先闻出某种味道，或闻出更多的味道。比如有人炒菜，她顶多能闻到菜香，而他能闻出菜谱。他当然也闻到了老鼠味，但他认为那不过是老鼠以前留下的味道挥发得没那么快罢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依然没发现老鼠的任何踪迹。他更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有必要让一切恢复正常，让厨房里的家什恢复以往的秩序了。晚上他不再用监控，也不再把容易被老鼠爬的东西搬到客厅桌上罩着。他们可以放心地睡个好觉了。虽然理智告诉他，自己的这种胜利依然有些可疑。因为尽管这几天一直开窗通风，可厨房里那股老鼠的尿臊味还是挥之不去。

莫非老鼠还在厨房里？晚饭时他跟老婆嘀咕道。老鼠虽然狡猾，可它难道比我还狡猾吗？他说。很久以前，老婆是不习惯他这种说话风格的，他喜欢随意改变一个词的色彩或性质。比如有一次，他下班回家走进小区，刚好看到她在吃力地拎着单位发的一袋米上楼，他赶紧上前帮忙，说，你真差劲呀！她很生气，说，我怎么差劲了？他嬉皮笑脸地说，你就是差劲，这么柔美娇弱的，不差劲差什么。她说，少跟我玩文字游戏。他说，我这用的是词语的本义嘛。时间长了，老婆也就习惯了他的这种说话方式——故意油腔滑调，带点儿自虐的狂欢。

老鼠好像听到了他们的聊天，那天晚上又出现了。它故意留下了痕迹，把米粒撒到了地上，把洗菜的塑料筛子也碰翻了，甚至还在灶面上撒了一泡浓浓的老鼠尿——那团黄渍依稀可辨，有如宣言。老婆拉开橱柜，一声惊叫，只见压力锅盖上落满了老鼠的爪印，看上去像繁密的花朵。再拉开旁边那格，见昨晚洗好的碗碟上同样有爪印。老鼠这是在宣告，它一直藏身在橱柜，你们又能怎么样！以前没发现爪印不等于它没在上面爬过，这次，它很可能先去了一趟洗手间，把身上打湿，再在橱柜里来回跑几圈。它昨晚肯定进行了一只老鼠的长跑或战斗。硝烟弥漫，壮怀激烈。

老婆边嘀咕边继续检查，再次一声惊叫，原来，老鼠把她最喜欢的那双洗碗用的橡胶手套给咬破了！

这样一来，她不但生氣，还伤心了。这双橡胶手套，她用了好久。以前的那些，都是没用几天就破了，所以对它们特别珍惜，每次用完都小心地晾起来。没想到老鼠偏偏挑她最在意的东西下手了。她砰的一声关好橱柜，又打开，翘起屁股把里面的压力锅、平时不用的塑料制品、杯盘碗盏之类一股脑儿搬了出来，又从卧室翻出一盏久已不用的蓄电池电筒，一摁，早就没电了，她气得一摔。他赶紧打开手机手电筒递给她。她大汗淋漓，怒目而视，他似乎明白过来，忙自己蹲下来——不，蹲下来不够，他干脆破罐子破摔，趴在地上，把脑袋伸进橱柜，用电光仔细搜索。大约是到了更年期，她变得爱发火，晚上也不太容易睡好觉。按网上说的吃了谷维素之类，情况好了很多，现在受了刺激，又开始爆发了。他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橱壁，没见到老鼠踪影，又检查了隔壁橱柜，也没见到（都怪那根天然气软管，让几个橱柜连通起来）。这个浑蛋，究竟躲到哪里去了呢？！他跺了跺脚，嚷道。

——大约老鼠很不喜欢他用的这个“躲”字，便故意弄出点儿动静来。他听到橱柜里咯噔响了一下。老鼠似乎在那些碗碟上打了个滚儿。他用力拉开柜门，还是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着根木棍，也就是那个旧拖把没有“拖”只剩下了“把”的部分。他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拿的。如果房间里真有一头大象，他也许不会怕，至少还可以跟它打斗几个回合。可对一只老鼠，他无从下手。哪怕他明明看到了它。就像一个人拍打自己脸上的苍蝇，很可能没打到苍蝇，却打到了自己的脸。

但不管怎么说，他已经确切知道老鼠仍在厨房里。他们商量好，不进厨房的时候，就把厨房的门关上。再说橱柜也只有天然气软管那里一个出口，把那里堵住，老鼠就只能一直待在里面。到了晚上，他把十张粘鼠板全部铺开，而且有两张就放在橱柜里。

奇怪的是，接连几个晚上，依然一无所获。锅盖上没有爪印，米桶里也没有老鼠屎。它究竟哪里去了呢？难道橱柜里还有他不知道的暗道？不可能的。一只老鼠究竟能饿多久？他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他在电脑上搜索了一下，还真有不少人问过，当然也有不少人回答：

老鼠饿15天左右才会死。老鼠摄入蛋白质丰富的食品時非常活跃，从而使大脑始终有“不饿”的感觉。

老鼠能耐很大，会游泳，能游300公里，会判断食物是否有毒，能从硬币大的小孔里钻出来。更可怕的是，一只老鼠一个月不吃东西也没被饿死！

老鼠饥渴耐力是相当强的，很少有人知道老鼠不喝水也能够活两星期左右，而更不敢相信的是老鼠的耐饥力，只要有水的话骆驼都比不过老鼠，老鼠的耐饥力是一个月。

原来如此。他的封锁顿时变得毫无意义。

那好，他就干脆不管了。不就是一只老鼠嘛。以前在出租房里，不知进过多少次老鼠。因为那样的房子根本没办法挡住老鼠。人真是奇怪的生物，物质条件好一点儿，就要跟许多东西划清界限，这不对嘛。

他继续说，好了好了，你厉害，我服你了，行了呗。

橱柜里仿佛又响动了一下。

他想踢它一脚，可又一想，除了踢坏橱柜，还能有什么结果。便回到客厅去泡茶喝。

晚饭时，老婆说，真的不管了呀？

他说，我那是故意说给老鼠听的，好让它放松警惕。俗话说，欲擒故纵，欲速则不达，我就不相信，咱们逮不住它。我已经想好办法了。

老婆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他说，我刚在网上看到，比起食物，老鼠对水的需求更迫切，那只老鼠在橱柜里关了好几天，肯定想喝水，晚上我就把粘鼠板放在水池里，再在中间放一只小碟子，里面盛上水，不愁它不中计。

老婆说，我也有个办法，可以在米桶里放一张粘鼠板，如果老鼠像往常一样去偷米，肯定就掉在里面了。

他说，哈，请君入瓮，这个办法好，咱们来个双管齐下。

晚上，他们竟然有点儿小兴奋。睡觉时，他掀开被窝，说，老鼠来了！老婆吓了一跳，说，在哪里？他笑而不答。她明白过来，红了脸。

第二天是周末，他们起得有点儿晚，醒来时，阳光都照到书柜上来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趿着鞋就往厨房跑。推开门，照例闻到一股浓浓的鼠臊味。让他生气的是，地上有米粒，水池里的碟子也被打翻了，但两块粘鼠板上，连根老鼠毛都没有。他仔细看了看，真的没有一根鼠毛。而地上的米粒说明老鼠已经成功地进入桶内吃到了米，水池里打翻的碟子也说明它已经喝到了水，说不定它是故意打翻碟子给他看的，它本来是可以不打翻碟子的。它这是在向他示威。

问题是，老鼠怎么会那么聪明呢？它那么小的脑袋，难道比一个人还聪明？他怀疑，这只老鼠真的能听懂人话。昨晚他跟老婆说的话，老鼠都一清二楚地听到了，才会如此准确地避开了他设下的埋伏。

他说，你不就一只老鼠吗，你还想成仙哪。

老婆也起床了，说，跟谁说话呀？

他说，还能跟谁，跟老鼠呀，它能听懂人话。

老婆说，一大早的，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他说，老鼠都已经在家里待这么多天了，有什么好忌讳的，它有本事就显灵好了。

老婆到厨房里看了看，说，水池里那块粘鼠板沾了水，可能没用了。

他说，晚上还放那里，让老鼠吃胶水。

老婆说，老鼠没那么笨。

他说，你这是什么立场，竟帮老鼠说话？

老婆说，实事求是啊，老鼠怎么会吃胶水呢？

他说，实事求是又是什么，老鼠吃胶水也是一种事实。

他本来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水池里粘鼠板上的胶水，还真的被吃掉了不少。

老鼠吃得很有章法。从左下角开始吃。胶水上有明显的齿印，整齐得像一排琴键。看来胶水的口感很好，老鼠吃得很香。似乎还怕他不知道，故意留了几根鼠毛作为凭证（它简直把自己当成了孔雀，那么吝惜自己的羽毛）。至于老鼠是怎么留下鼠毛而又安全脱身的，他就完全不知道了。

他很惊讶，不相信老鼠真的会吃胶水，而且是这种强力胶。他真的太小瞧老鼠了。他又到网上搜了一下：

请问老鼠为什么喜欢吃胶水？俺们办公室一只老鼠，连着咬坏了两瓶胶水……

我新领的四支胶水全部被老鼠咬破，搞得到处是胶水。现在每天下班决不会忘的一件事就是把胶水藏好！我把它藏在某个人的档案袋里，哈哈，一个多星期了，没被老鼠发现——嘘，小声点儿，别让它知道了哦！

胶水究竟是被老鼠咬坏了还是吃了呢？如果是咬坏了，估计是老鼠用来磨牙的，因为老鼠必须磨牙，不然牙齿会很痒……

还有更惊悚的：

明明已经被粘鼠胶粘住的老鼠竟会“神秘消失”，前天，北京市民张女士亲眼看见几只老鼠把被粘死的老鼠吃掉。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些老鼠竟然还把粘鼠胶偷回大吃大嚼。

11月12日，在卢沟桥天家市场从事食品批发的商户张女士发现店铺墙角处老鼠洞口旁的粘鼠胶粘住了一只小老鼠。两天后，她忽然发现那只老鼠只剩下了半只。“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被猫吃的，可仔细一想，店铺门窗平常关得挺严的，猫根本进不来，再说这个市场也没人养猫。”当天晚上，剩下的半只老鼠也不见了。

前天，粘鼠胶又粘住7只小老鼠，张女士特意躲在一旁观看。夜里，三四只老鼠将被粘住的7只小老鼠拖进洞里吃掉，之后它们竟回来开始大吃粘鼠胶。

（来源：《京华时报》）

看来，老鼠吃胶水是确凿无疑的了。

还能确定的是，他家这只老鼠真的能听懂人话。

晚上睡觉前，他把这些告诉了老婆，她没作声。过了好一会儿，她起身，收拾床头柜，拿起那个白色药瓶，问他是否吃了。怕他不高兴，又补充说，没别的意思，若吃了，她就把它放进抽屉里。床头柜上东西太多。

到了周末，老婆最要紧的事就是收拾。她习惯于网格化，喜欢一个萝卜一个坑。如果某样东西被他拿动了没有放回原处，她会很生气。

而他，向来对这些不以为然。他喜欢随手拿又随手放。当然，免不了会忘了把东西放哪儿了，就要到处找。不过找东西也是一种乐趣，因为在找东西的过程中会发现许多自己完全忘记了的东西，但找东西会翻乱更多的东西，于是老婆就更生气了。

她说，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应该是一个人最起码的素养吧。

他说，尊重一个人，首先要让他感觉到自在，要尊重他的个性，让他生活在宽松自由的环境中。

或者他说，他本身就是在劳动，他弄乱那些，是他劳动的一部分，就像播种时必须把地犁开一样。

她说，你这叫强词夺理。

他说，强夺的理也是理。

她说，这就是你的问题之所在。

他说，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她说，都像你这么信口开河，那世界上就没有道理可讲了。

他说，没有道理也是一种道理。

他神态严肃，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似乎已很久没见过他开玩笑了。其实她喜欢他以前那样的说她“差劲”的玩笑，喜欢他的朝气蓬勃和诙谐幽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啰唆起来，有时候听他讲了许久，却不知他究竟在说什么。或者他可以为一件无聊的事嘟囔大半天，细枝末节到让人难以忍受，她也只好涣散和敷衍起来。但另一方面，他说话又越来越容易信口开河，有些话明明是他说过的，可他想不起来，或矢口否认。某件事他昨天那样说，今天竟又这样说。为了证明他今天的观点，他会完全背离昨天说的，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过是他自己主动去看医生的。当某种不可抑制的事情发生后，他明白，他该去看医生了。医院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他坐某路公交车到最后一站，再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医生没说什么，只给他开了药，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出了问题的零件，到这里来打磨一下，然后继续投入使用。所以从医院出来，他又回单位继续上班。以前他是很不喜欢上班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喜欢起来了。就像一个人，迟早会爱上他的敌人，尤其是在快要结束战斗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这栋白色建筑物（医生给他开的药也是白色的），心想它跟普通的医院并没什么不一样。他刚才有很多问题想问医生，想跟他好好谈谈，说不定还可以成为好朋友呢，不过又一想还是不能急。他担心医生烦了。在电影里看到，医生手边总有个按铃样的东西，他注意了一下，并没有看到。不过，没有看到不等于沒有，他想。一切须从长计议，他颇为机智地对自己说道。

那个白色药瓶，刚开始他藏在公文包里，或放在办公室，不想让她知道。但后来他觉得应该让她知道。她有知情权。所以有一天，他就故意把它放在床头柜上。她果然很快就发现了它，拿起来一看，有些紧张，说，这药是哪里来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呢？他用眼角的余光欣赏着她的紧张，于是他觉得，他一下子从被动变为主动了。他说，我去看医生了，医生给我开了这些。她说，你需要吃这些药吗？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他笑着说，你不知道很正常，知道了才不正常呢。

他知道，他这样说对她有刺激。他喜欢这种刺激。白色药瓶好像成了他的护身符，它时刻提醒她，他是个病人，需要呵护，不能受刺激，她要允许他的混乱和任性。果然，她以后在清理书柜和电脑桌的时候，就小心多了——反正他是从不会清理的。在单位，他几乎就从未清理过办公桌，有时候上面来人检查，他也是随便应付一下。他不是一个懒惰的人，只是觉得那些东西从未对他有什么妨碍。甚至恰恰相反，那样他更自在。他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她恨不得把家里划分为一个个小格子，这个格子和那个格子的东西不能有丝毫互动和交叉，哪怕是一个茶杯，也要待在固定的位置。有一次，趁着她出差，他故意把家里搞得乱翻天：桌椅东倒西歪，衣服乱穿，东西乱放，书乱扔，不叠被子，不抹桌子，不拖地，不刷马桶，甚至也不洗澡。那几天真是神清气爽。她回来刚一进门，就沉下脸来，顾不上劳累，弯腰撅臀大半天，让它们各就各位，然后跟他狠狠吵了一架。

但她很快习惯了那只白色药瓶，对它熟视无睹起来。甚至，她成功地把它变成了她的武器。每次他们要争吵起来的时候，她便轻声问道，吃药了吧？似乎她把所有的争端都归结为他有病。如此一来，他只能泄气。没想到，他的挡箭牌反而成了她的尚方宝剑。

现在，他忽然找到了救兵。

他说，有什么办法呢，看来这只老鼠要在咱们家常驻了。

老婆说，那怎么行，怎么能容许家里有一只老鼠！

他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一只老鼠嘛。老鼠怎么啦，没看过那部美国动画片吗？那时候咱们跟孩子们一起看，看得津津有味，那里面的老鼠多可爱。

她说，那是动画片。

他说，艺术来源于生活，你这叫偏见。有个外国女人，写了一本书叫《疾病的隐喻》，里面说，许多人把别人身体的疾病转换成一种道德批判。你这样对待老鼠，也制造了一种隐喻，是应该批判的。

她说，什么，你想批判我，好哇，你批判吧，反正我就是讨厌老鼠，你喜欢它，你晚上跟它睡觉。

他嬉笑起来，说，你是说，我晚上是跟老鼠睡觉的？

她没好气地说，谁跟你开玩笑。

他说，我没开玩笑，你没看到我是多么语重心长吗？你忘了咱们以前在租房里，跟老鼠打成一片，有时候狭路相逢，还跟它大眼瞪小眼吗？咱们吃东西，不是还故意留点儿给老鼠，免得它们咬坏东西吗？咱们要发扬优良传统，继续跟它们和平共处。

她说，以前是没办法，现在咱们有条件了，不用过那种苦日子了。说着，她眼圈红了起来。

他说，不用担心，老鼠也是环境动物，环境好，老鼠也会爱干净的。你看电视里人家实验室里的老鼠多么干净，像个秀才一样，一看就是个三好学生。

她说，那是小白鼠，给人家做实验的。

他说，那些实验人员还不是天天跟它们打交道。还有好多人买老鼠来家里养着呢。

她说，那是仓鼠，不是老鼠。

他说，仓鼠也是鼠，不管是仓鼠还是小白鼠，如果把它们放到野地里，肯定也是脏兮兮的，可放在家里养起来，就成了秀才和小姐。你这么爱卫生，咱们家这么整洁，老鼠肯定也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如果有一天，它脏乱差了，那是咱们的责任而不是它的责任。

她说，你这叫什么逻辑？

他说，是什么逻辑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无懈可击。

她说，好吧好吧，好困了，我要睡觉。

然而第二天，她又反悔了。她说，我差点儿被你迷惑，犯原则性的错误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允许家里有一只老鼠。

他说，你允许怎么样，不允许又怎么样，这并不是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

她说，难道就任它摆布了吗？

他说，无视它，就是对它最大的蔑视。有一本书，叫《房间里的大象》，说的是许多人可以对房间里的大象视而不见，一只小老鼠算什么。

她说，我做不到。

他说，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你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去适应它的存在。

她说，昨晚半夜醒来，想到这只老鼠，我心里就堵得难受，后面一直没睡着。

他说，那怎么行，从心理学上来说，你这叫强迫症。我发现，一个人生病久了，就会跟它成为好朋友，因为彼此知根知底了，说不定等病完全好了，我反而不适应呢。所以我才劝你跟以前一样与老鼠和平共处。

她说，可它毕竟是一只老鼠。

他说，你就把我也当成一只老鼠好了，你说我脏，说我乱，可你跟我生活了这么多年，不也好好的。

她终于笑了，说，你也的确跟一只老鼠差不多，一个你就够我操心的了，现在又加上一只。

他说，不用担心，我是向着你的，我在老鼠那里是个内奸，到时候咱们里应外合把它歼灭好了。

她说，既然它是你的亲密战友，你怎么舍得歼灭它？

他嘘了一声，说，小声点儿，它会听懂人话的。

这时他们在客厅里。这段时间，老鼠成了他们吃饭时的中心话题。若在以前这简直是不可能的。现在他们也没那么多忌讳了。有时候，他还故意一大早说起那只老鼠。吃饭时也不妨说说老鼠屎。有什么大不了的。精神医学上也有脱敏疗法呢。那时候他查过这方面的资料，比如一个人酗酒，就让他泡在酒桶里。一个人有洁癖，就把他弄得更脏。更为可喜的是，她没有以前那么唠叨了。对他的邋遢，似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实际上，她也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大搞卫生實行格式化了。那天，他故意把牙刷和梳子放在一起，又把换下的拖鞋放在鞋架上放皮鞋的地方，她竟然也没说什么。

他故意提高了声音说，你就把它当秀才好了。

她心领神会，说，咱们要不要放一小盆水在橱柜里，好让秀才洗个澡？

他说，好哇，可以试试。

她说，即使它把身体洗干净了，可还是要拉屎撒尿的，你跟它那么熟，就教它讲点儿卫生吧。

他说，这有何难，我有个同事养了只八哥，就把它训练得像小孩子一样上洗手间呢，咱们可以先拿只旧瓷盘给老鼠做个马桶，再慢慢引导它去洗手间——对了，以前朋友送我的那只青花盘还在吗？就用它好了，虽然破了，用胶粘的不值钱，可毕竟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配得上它秀才的身份。

她说，在啊，一直在那里呢。我还可以给它做个小兜肚什么的。我看到很多人家的小狗狗、小猪猪什么的，都穿上了花衣服，好好看。什么时候来了朋友，还可以让它出来露个脸。

他说，还是你想得周到，这个主意好！如此，咱们也是有宠物的人了！他们曾经动过养宠物的念头，但一想到随之而来的卫生问题，又赶紧打消了。

他又说，你看，我都接连用两个感叹号了！

她说，你的感叹号在空中飘，我哪里看得到，哈，不过看来你也有客服之才了！哎，你说，老鼠真能听懂咱们说话吗？咱们说的可是方言哪，它顶多也就能听懂个普通话吧？

他说，估计在老鼠的世界里，是没有方言一说的，可能就是外语，它也能听得懂。

她说，难道这只老鼠是一只世界性的老鼠，我不信。

他说，那就来问问百度。

他又把笔记本电脑拿到客厅里来。输入关键词，摁下回车键：

记得小时候妈妈毒老鼠，都跟做贼一样，说被老鼠听到就没有效果了。

好像有这种俚语啥的，“白天说的话有鸟听，晚上说的话有鼠听”，之前在综艺节目上看到的。本义是隔墙有耳，但为啥单单是老鼠不是别的动物呢，说不定老鼠真的能听懂。

我无意中在一份科普杂志上看到，老鼠的智商是相当高的，它们是完全可以听懂人类的一些简单语言的，一只6个月大的老鼠，其智商相当于6岁的儿童。也就是说同年龄的老鼠，智商是人的12倍。那份杂志是国内一份很权威的科普期刊，要不是白纸黑字的，我真是不敢相信。

如果不相信，可以询问当地的灭鼠办。在所有的灭鼠办公室中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决不在现场（需要灭鼠的场所）开会布置，他们的理由是老鼠能听懂人话，使工作不能顺利开展。另外，在灭鼠时周围群众也被叮嘱决不要谈论什么灭鼠、放毒药之类的话，怕老鼠听到有所提防。

你相信吗，老鼠能“听懂”的语言或许不比你少呢。最近，西班牙的科研人员通过试验发现，老鼠能根据人类语言节奏的不同，分辨出荷兰语和日语。这是研究人员首次发现除人或猴子之外的动物具有这种能力。

据路透社1月10日报道，在美国心理协会出版的最新一期《实验心理学杂志·动物行为过程》上，来自西班牙的科研人员公布了上述研究成果。

看来老鼠能听懂人话甚至外语，是有大量生活实例和科学研究支持的，不过最引起他注意的是这样一条新闻：

据新华社电，老鼠能“听懂”人话。日前在山东科技大学机器人研究中心看到，5只头上插着微电极的大白鼠在研究人员发出计算机指令后，正确地完成了连续“左转”“右转”和“前进”的任务。

“动物机器人”又称“机器人动物”或“智能动物”，即用人工电信号控制动物的神经系统，使动物变成“机器人式”的动物。山东科大刚刚完成的这组实验，就是用计算机产生具有一定规律的电信号编码，通过植入大白鼠脑内的数根微电极将这些电信号施加到具有特定功能的神经核团，从而使大白鼠在神经核团的控制下实现左转、右转、前进等特定动作。项目负责人苏学成介绍说，随着这类项目研究的成熟，“人工电信号”将会“逼真”到与脑内和体内的实际电信号相同或基本相同的程度。届时，可以代替动物的部分神经以实现对动物某些行为的控制，或代替人体内损坏的部分神经而实现残疾人的康复。

（来源：《南京晨报》）

不知不觉中，一段时间过去。两人之間似乎有了更多的话题。而他们在说话时，总会有意无意顾及一个隐秘的听众。他们的声音时大时小，有些像在话剧舞台上。有时候，他们又会奇怪地互相献起殷勤来。有一次，她在镜子里捉到了一根白发，大惊失色，他宽慰她说，没什么，人总是会越来越慈祥的。而在她眼里，曾经的那个意气风发、衣袂飘飘的少年，也已经不知不觉佝偻成一个中年男人了。每当他一副鞠躬尽瘁的样子低头看手机的时候，她便心疼地提醒他把腰挺直一点儿。她说在单位聊天时，一个小姑娘说，她男朋友个子其实不矮，但总看手机，就显得矮了。

当然，他们也有不想让老鼠听到的话。即使没有，他们也会找出一点儿来。这时他们就彼此打手势，或使眼色。他们的乐趣一下子多了起来。这时他发现，她使眼色的时候，简直可以说得上风情万种。而这些，他以前竟然不知道。她自己当然就更不知道了。这损失太大了。为了弥补这个损失，他鼓励或诱使她更多地这样做。她在这方面其实有点儿笨。他想起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初尝禁果，在他家的老式房子里，一点儿都不隔音。他咬着她耳朵说，你说话声音小点儿。她仍大着嗓门儿说，你说啥，大点儿声。想起这个典故，他不禁一阵好笑。

只是在夜深，他在网上下载某个文件时，忽然想起可能会有一双眼睛从什么地方游弋出来盯着他，才不由得悚然一惊。

这天早上，他忽然被老婆的尖叫声惊醒。她从厨房里跑过来，大声喊道，逮住了，逮住了！

他揉了揉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记起来今天是周末。他正在做梦，梦见一头熊，他抡起一根大棒，朝它狠狠砸去，竟然真的砸下去了，一点儿阻力也没有——他有点儿纳闷儿，一般来说，梦是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往往是撒尿找不到厕所，找人怎么也见不着，喊叫发不出声音，动作放不开手脚——但这次，木棒竟然流畅而精准地砸在熊脑袋上，他正担心熊反扑，她及时替他解了围。

他跟着她跑进厨房，只见橱柜的门大开，一张打开的粘鼠板上有一只毛发枯干的、不大不小的老鼠。他都不记得自己还留了粘鼠板在橱柜里了。估计是那段时间他精神恍惚了。

老鼠已经死了。不知它死了多久。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