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龙
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瞩望,
我让自己登基,做风的君王。
——阿多尼斯
第一天
是的,我又被这无名沙漠围困了,但我不能停止漫游的脚步。如果在此刻停下,我的身体会长出根须,扎进这无垠沙漠的深处,那么我将永远走不出这幽暗之地。在坠入幻象前,我听到了有人呼喊我的名字,如此悠远,又如此清朗。我从梦里跳回到了现实,又将目光移到了窗外——大团大团的白云如层峦,如雪地,又如鹤群,时间仿佛在此刻找到了具象的居所。透过层层白云,我看到了流动的田野以及散落其间的村落。半晌后,我重新收回了目光,闭上眼睛回味刚才的碎梦。等回过神后,我又翻开了手边书,进入阿巴斯的精神世界。在这本名为“樱桃的滋味”的书里,这位伊朗的电影大师,或者说我的精神导师,讲述电影与人生,讲述诗歌与生活,讲述存在与时间,讲述我想知道的一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是我最喜爱的导演,依旧是我最想成为的人。越是了解他,距离他越发遥远。
半个小时后,广播播报了飞机即将降落的消息。我收起了书本和桌板,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在黑暗中即将到来的沉落——肉身的沉落会给魂灵带来飞升的幻觉。在接下来的黑暗时分,前半生的关键段落以蒙太奇的手法在我头脑一一闪现,而我依旧抓不住意义的吉光片羽。我又想到了《神曲》,想到了三十五岁的但丁在黑暗森林中迷路的场景。今天,我也三十五岁了。没有祝福,没有祈祷,更没有了希望。唯有那片走不出去又看不见的黑暗森林。
等飞机落地后,我重新睁开了眼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即将来临的日子。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回过家了,也差不多忘记家的感觉了。出了机场后,我坐上了返回西安的机场大巴。在钟楼下车后,又叫了一辆网约车,前往城东客运站。一路上,我无心阅览车外流动的城市景观,心里念想的是那部已经搁浅了三年多的电影。那部电影已成了我的心病,或者说,成了我摆脱不掉的影子。我多么渴望自己是没有影子的人。客运站没有想象中那么拥挤,我也很快就买到了开往清河县的车票。半个多小时后,我上了车,给母亲发了一条信息。又看了看微信,除了清歌之外,没有收到其他人的生日祝福。有些失落,更多的则是释然。我没有回复清歌的信息,而是戴上了耳机,把此刻的自己献给了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
越是靠近清河县,关于过往的记忆也越发清晰,仿佛黑白电影一帧接一帧的画面:我是观看的人,又是被观看的人;我是镜子,又是镜像。
走出客运站后,我第一眼就看到了母亲,向她摆了摆手。母亲和上次送我时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看起来枯瘦了半圈。我拉着行李来到了母亲旁边,她的脸上挤出了笑,说,嘉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啊。我说,妈,咋可能呢,他还好吧?母亲说,好着呢,今天你爸亲自下厨,给你好好过个生。我说,都不是娃娃了,过啥生呢。母亲笑道,不管你多大,在我们这里都是娃啊,你的出生日,就是妈的受难日。我原本想拥抱一下母亲,而她却转过了身,留给我的是疲惫的暗影。坐上出租后,我们看着天上皱巴巴的乌云,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雪,而我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过真正的雪了。我多么希望大雪可以淹没我心头的灰地。
到了小区门口,我有种微微的眩晕感,而关中县城的特有气味唤醒了我体内的记忆野兽。小区的门房也换了人,不再是那个温厚的铁大爷,而是个冷冰冰的猫头鹰般的中年男人。我问母亲铁大爷的去向,母亲叹气道,他走了,心梗走的,刚才那男的是他小儿子。见我一脸灰色,母亲又补充道,他走的前两天还有说有笑的,还关心你的电影啥时候上映呢,咋说走就走了呢。见我没有接她的话茬儿,母亲便收起了哀叹,说了说即将到来的风雪,感叹着时间的无情。快到家时,母亲又叮嘱道,你爸也老了,不要再和他闹别扭了。我点了点头,头脑中还回荡着他上次呵斥我的声音。
进了家门后,父亲主动迎接了我,说,小树,你终于回来了啊,我最近老梦见你呢。我问他是什么梦,父亲说,好奇怪,老是梦见你小时候,梦见你坐在树上不愿意下来。我说,因为我长大后,你心里也没有我了。父亲提高了声音,又压了回去,说,你这娃胡说啥哩,这么大了还不明事理。母亲给我使了个眼色,笑道,你父子俩一见面就这么热络的,把我都晾在一边了,我可吃醋了啊。父亲似乎明白了母亲话中的意思,苦笑了声,说,等会儿午饭后,咱爷儿俩去学校里散散步,好好聊聊。我点了点头,把行李放回了自己的房间。
午饭后,父亲和我步行了十分钟,便到了鹿鸣中学门口。父亲和保安打了声招呼,领着我进了校园。这里是父亲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地方。打从我有记忆起,父亲就常常领着我来学校散步。他说自己把一生都献给了这所学校,可到头来却仿佛是一场空,特别是退休以后,这样的感受越发强烈。我说,至少你培养了那么多的学生啊。父亲说,唉,不顶用,以前过年时家里还热热闹闹的,一退休,就没人来看你了,连句问候都没有了,更可笑的是,有人在路上还避我呢。我说,这不就是现实啊。父亲说,我现在没用了,谁也不需要我了,这样也好,落了个清闲。我瞥见了父亲眼神中的缤纷大雪。我们绕过了图书馆,越过了食堂,穿过了教学楼,来到了学校的操场。我们绕着操场散步,时不时说上两三句闲话。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苏滢。上高二的时候,我们常常会绕着操场散步,吐露着各自的心事,谈论着各自的梦想。那时候,我就已經下定决心考电影学院,而苏滢则想考外语学院,学西班牙语或者意大利语,将来做一个外交官。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我在黑暗中牵了她的手,随后交换了各自的吻。至今,我依旧记得她眼中的星辰与吻中的樱花。后来,她没有考上外语学院,而是上了本省一所二本院校的会计专业。而我呢,也没有考上电影学院,去了广州一所艺术院校读影视编导专业。上了大学后,刚开始我们还会电话联系,后来就消失在了各自的生活里,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曾经的誓言。过去,是我如今的暗影,拖着我无法走路。
离校前,我用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上大学后,摄影成了我持久未变的热情。有时候用专业相机,有时候用普通手机。当这些器材都无法捕捉对象时,我的眼睛就是最精致的欲望器官。父亲依旧不理解我的工作,抱怨我把时间都浪费在了无用的事情了。我说,我最近想拍新电影了,摄影可以帮助我思考。父亲说,你上一个电影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最后还不是黄了。我说,每个电影都有自己的命,我不能因为上一个没出,就不做下一个了吧。父亲说,小树,听爸说,你还是过正常日子吧,不要再被电影搞得神经兮兮的。我问,那你说什么是正常日子啊。父亲说,你要买房买车,你要结婚生娃,这才是正道,电影就当是业余爱好吧。我原本想反驳他,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想让上次的争执重新上演,于是垂下了头,和他默默地走回了家。
晚饭,父母为我准备了生日蛋糕,为我唱起了生日歌。闭上眼睛后,我许下了自己的愿望,随后睁开了眼,吹灭了蜡烛。母亲问我许了什么愿。我说,我只希望咱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吃了些蛋糕后,母亲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红本交给了我,说,小树,这是我和你爸这些年的积蓄,都给你,你攒着去买房吧。我摇了摇头说,你们的钱留给你们,我自己的钱够花呢。母亲叹气道,总不能一辈子租房吧,没有房咋娶媳妇呢,没有房咋在社会立足呢,没有房咋能过安心日子呢。我说,妈,我好着呢,等我电影出来了,就能买个大房子,到时候把你和我爸都接过去。母亲说,唉,好吧,我就等着这一天哩。随后,我陪父母坐在客厅前看电视,而户外传来的爆竹声提醒着我的失败。旧年快要结束了,我的心里丝毫没有喜庆,有的只是焦灼、浮躁,甚至是恐惧。这些年,我已经忘记快乐的滋味了。
十点半左右,我洗了热水澡,之后躺在自己的床上,回想着关于这个县城的一切。尽管肉身疲惫,却没有丝毫睡意,于是穿好了睡衣,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建立了一个新文档。面对着眼前的空白,我不知道该从何处起航。明明有创作的热情,却找不到那个可以带我去远航的方舟。自从上一部电影被搁浅后,我进入了旷日持久的迷惘,写不出一个像样的剧本。虽然其间接了一些MV的活儿,但那些不是真正的作品,也不能从根本上治愈我的恐慌症。我关掉并删掉了这个空白文档,这或许是我删掉的第一百个文档了——故事还没有诞生,我便宣告了它的终结。也许,电影的窄门早已经向我关闭,只不过我的不甘心让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命运。我又打开了那个名为《时间之间》的文档,写下了第三百四十五首诗歌。也许是受到了阿巴斯的《随风而逝》的启发,我也尝试写诗,而诗歌为我创造了另外一种影像空间。我从未让任何人读过我的诗歌,甚至连我也不愿意回看那些瞬间的产物。不得不说,诗歌短暂地疗愈了我,但伤疤从未真正消失,就像河流离不开河床。
今天是我三十五周岁的生日。除了空荡荡的风从体内吹过之外,什么滋味也没有,什么风景也没有,唯有一颗悬浮在空中却摇摇欲坠的心,等待着奇迹的降临。我站在了黑暗森林的面前,可以选择前进,也可以选择后退,但终究还是要进入那片密林,终究要与那三头野兽相遇,终究要进入那地狱和炼狱,如此才能看到来自黑暗深处的光。在我闭上眼睛的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彗星划过黑暗的灿烂瞬间,也看见了黑衣人给我带来了夏日水果与冬日葬礼。
第二天
我梦见了自己的死亡,但我并不害怕死亡,而是常常看见黑衣人向我揭开命运的神谕。死亡,也是生活的一种奇迹。在梦里,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对我而言,这些梦是另一种形式的启示录。在这个梦里,我从白色轮船上跳了下去,跳进了海洋。无限透明的蓝包围了我,淹没了我,吞噬了我,而我的身体慢慢地变成水,慢慢地融进了海洋。在消失的前一刻,我从梦里游了出来,回到了现实的陆地。在床上空坐了半晌,随后起身倒了杯水,拉开了窗帘。想象中的大雪并没有降临于这座小城。相反,昨天的阴霾已被此刻的晨光所驱散。我打开蓝牙音响,开始播放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自从工作后,每天清晨我都会与音乐独处一段时间,这也是我放空自己的方式。
吃完早饭后,父亲递给了我些红包,说,你也好几年没回孟庄了,这次给屋里的小孩都发些压岁钱。又补充道,他们要是说起结婚的事情,你就说快了,没必要和他们较真。我点了点头,收下了红包。我的婚姻问题已成了父亲的心头病,甚至让他在亲戚面前抬不起了头。
记得研究生毕业那年,我把自己当时的女朋友春晓带回了家。母亲对春晓相当满意,会拉起她的手,说说闲话,甚至把准备的金戒指都交给了她。春晓开始并不接受这个礼物,但终究是拧不过母亲,接受了这份信物。与母親相比,父亲就显得相当冷清严肃。吃完年夜饭后,父亲当着我们的面询问春晓的家事。春晓笑了笑说,伯父,我七岁的时候,父母就分开了,我就一直跟我妈过。父亲说,唉,这也没啥,以后你俩好好过,我们把你看作自己的亲女儿呢,我们老两口儿到时候帮你们带孩子。我们在家待了五六天,看起来相处得还算融洽。谁知刚回到广州的第二天,春晓便提出了分手。在我的追问下,她给出了一个让我愧疚至今的回答——她偶然间听到了我父母的对话,大意是父亲对她的原生家庭不满,抱怨以后可能会拖了我的后腿,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父亲说单亲家庭出来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精神问题。在她说完后,我走过去紧紧地抱住她,不让她离开我。她推开了我,最后撇下了我,只剩下我的影子陪着我。春晓从我的世界消失以后,我很久都没有从失恋的痛苦中缓过神,那种丧失感至今占据了我的心。自那之后,我与父亲的联系就变少了,但我从来没有给他道明其中的缘由。并不是因为我不想交流,而是因为我害怕父亲,即便到了现在,这种害怕都长在了心里,开出了从未枯萎的蔷薇。
在我小时候,父亲经常把两句话挂在嘴边:一句话是,你必须活出个人样儿,否则就对不起我们;另一句话是,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撵出去。直到现在,这两句话都刻在我的心底,从未消散。这些年来,我越是想靠近父亲,距离他却越发遥远。我和他之间,没有一座桥梁可以抵达彼此的心。
收拾好行李后,我们便返回孟庄。父亲开车,我坐在副驾驶位置,母亲则在后排落座。车出了县城后,父亲打开了音响,里面传来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歌。母亲跟着歌哼了起来,时不时还会飙高音,而父亲也时不时跟着唱上两三句。也许是看到了我眼神中的生疏,母亲停了下来,说,小树,这些歌你都忘了吗?你小时候最爱跟着我唱歌跳舞了。我苦笑了声,没有说话。其实,我从未忘记这些歌,但我已经不想回望过去的欢乐时分。或者说,我已经丧失了快乐的能力。即将到来的春节对我而言不是享受,而是煎熬,因为我害怕看见那些亲戚好友,害怕他们的嘘寒问暖,害怕他们提及我的过往与未来。眼前的这条通往孟庄的路太熟悉了,熟悉到让我有些恍惚、有些恐惧。
上中小学的时候,我经常回孟庄过节假日。我的很多快乐记忆都与这座村庄息息相关。上了大学后,特别是工作以后,我就很少回村子了。奇怪的是,关于村庄的记忆却越发鲜活,时不时会在我的梦境中生长出新鲜的枝蔓。大学的毕业作品,我拍的就是我的童年生活,拍的是一个男孩与一座村庄的往事。当然是阿巴斯的电影启发了我,但我还是试图在电影中摸索自己的叙事风格。那部名为“风”的电影获得了学院的优秀毕业作品。在本科指导老师程年的推荐下,参加了花城的一个大学生电影节,并且拿下了当年的最佳短片奖。那段日子,我活在了光里,看不到即将到来的漫长黑暗。父亲把我获奖的消息告诉了每一个他认识的人,也把我获奖作品的视频链接发给了他们。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孟庄,很多人也陆陆续续地看了这部以孟庄为背景的电影。他们在其中辨识到了自己的面孔。父亲说他前前后后看了二十多遍,他记得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和每一句台词。那时候,他不止一次对别人说,我儿子以后要拍更多的电影,要拿更大的奖,要去法国戛纳电影节和意大利威尼斯电影节。当然,这些也是我当年的心愿,如今看来自己是如此可悲又可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所谓的电影事业并没有什么起色,而父亲也不再提及那些往日的荣耀,仿佛那是当下耻辱的见证。有整整十年了,我再也没有看过那个短片了,但其中的每个画面都未曾蒙尘。我没有勇气面对过去的自己,也没有勇气面对镜中的自己。我害怕看见镜子。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孟庄。父亲把车停在了家门口,而我嗅到了因熟悉而陌生的村庄气味。我大口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以此作为某种独特的唤醒仪式。也许是因为好几年没有回来过了,村庄显得比记忆中要低矮了半分。还没有走进门,便听到了祖父的咒骂声:狗日的,过个年都不让人消停,快滚出去吧。父亲原本想直接进门,又退了回去,敲了敲门。祖父的骂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命令声:进来,把门关上。我们进了家门,走进了祖父的房间。看到我后,祖父迟疑了半晌后,骂道:你这碎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我说,爷,你刚才和谁说话哩,咋凶巴巴的啊?祖父说,还有谁啊,就是黑白无常啊,他们最近老来叫我的魂啊。我问他黑白无常的样子,他说,奇了怪了,他们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从包里取出了一条烟,递给了祖父。祖父乐呵呵地擦了擦上面的字,说,还是我孙子知道疼我,不像你爸你伯,特抠门儿,老让我戒烟。我给他点燃了其中的一支烟。祖父也示意我来一根,我看了看父亲的眼色,随后接了烟,自己点燃。在层层烟雾里,祖父问我有没有把媳妇领回来,我摇了摇头。他又问我这两年拍电影了没,我摇了摇头。祖父停了半晌,把手中的烟捻灭后,说,好娃哩,也不急,一辈子长着哩,过得开心最重要。随后,祖父又开始给我唠叨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特别是以前在战场上的种种经历与见闻。这些故事我已经听了好多遍了,每次的版本都有细微的差别,但我喜欢祖父的故事,仿佛那里包含着我的过去与未来。
正当祖父讲到他是如何当上炼钢英雄时,我听到了户外有人呼喊我的名字。虽然好久没有联系了,但那个声音是如此熟悉。我走了出去,看见堂弟站在院子里泡桐树下,拎着塑料袋,袋子里装着爆竹和冥币。我说,嘉河,几年不见,你更富态了啊。他笑道,哥,你可别瓤我了,我就是混日子哩,不像你这个大学教授呢。我说,啥嘛,哥离教授还远着呢,现在只是个讲师。他说,反正在我心里你就是教授,就是我永远的偶像。我说,没有啥是永远的,人这辈子太短了。嘉河没有再说话,而是和我一起走出了家门,走向了未知的虚空。
在大伯的带领下,我们一起去后坡上坟,一起请亡故的亲人们和我们回家过年。一路上,嘉河和我聊他的生活,聊他的过往和未来,而我在旁边应和着他,几乎不谈论自己。嘉河是大伯的儿子,从小到大都是他们捧在心里的宝贝疙瘩。最让我羡慕的地方就是他有两个姐姐,遇到事情还有个商量的人,不像我这个独生子,什么事情都只能独自承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特别害怕父母老去,害怕自己无法独自承受他们的衰老与病痛。
嘉河比我只小半个月,他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也许是因为血缘关系,我们两个人小时候长得很像,甚至有好些人以为我俩是双胞胎。他们的看法让那时候的我格外开心,因为我连做梦都想自己拥有一个同胞兄弟。那时候,我一放假就尽量回孟庄,其中很大的原因就是找嘉河玩。我们是彼此的影子,而孟庄就是我们的乐园。当然也有不和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因为玻璃球而打了起来,我把他的新衣服撕烂了,而他则在我的脸上留下了抓痕。当天我就宣布和他断绝关系,宣布自己再也不会回孟庄了。两天后,我便后悔了自己的决定。接下来的周末,父亲又把我送回了孟庄,我第一时间便去找了嘉河,并把父亲给我买的玩具水枪送给了他。那时候,我们以为长大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上了中学后,我们的关系就疏远了,但还时不时会聚在一起闲谈胡扯。中考落榜后,他也没有去复读,而是在家里晃荡了几年,随后又跟着亲戚去西安学了修车,后来去镇子上开了修车厂,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过着家长眼中的正常生活。而我呢,去了南方读大学,后来又去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念了研究生,毕业后又回到本科母校任教。如今的我,两手空空,只留下了些许电影热情熄去的灰烬。我越是想去写真正的电影剧本,却发现自己的生活是如此匮乏,如此经不起艺术的审视。
过了二十多分钟,我们走到了坡上的墓地,空中时不时传来爆竹的声音。这里埋葬着孟庄的人,他们曾经也生活在这个村庄,如今在此安眠,佑护着生者们。大伯把我们领到了曾祖父母的合葬墓,烧了些冥币和纸,随后点燃了爆竹。磕完头后,我们又去了祖母的坟前,同样的程序,同样的祈祷。看到祖母的名字后,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心里默念道,婆,我们接你回家了。之后,伯父对我说,嘉树,你带着你两个弟,去给你小叔烧些纸去吧,我们在路口等你。我走在前,嘉河与嘉海跟在后面,绕了一段路,找到了小叔的墓。没有墓碑,只有两棵柏树守护着小叔。烧完之后,我看到了一只黑鸟从空中划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回去的路上,大伯骂道,这该死的成娃太傻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啊,要是活着,也快五十岁了。父亲和三叔都没有接大伯的话,他们三兄弟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下坡时,大伯又叹道,不过活着也没啥意思,早晚都要走的,最后还不都是埋在后坡上,唉,这辈子不过就是一场风罢了,我们最后都会变成土。我問大伯是不是有啥心事。大伯想了半晌,说,都没心了,也就没事了。我们不再说话,而是领着看不见的亲人们一起回家。
午饭后,我们在院子里摆好了桌子,桌子上是笔墨和对联。祖父走出了屋子,绕着桌子转了三圈,拿起了毛笔,冥想了半会儿,随后在红纸上写出了对联。写完后,嘉河把上面的字念了一遍,带着对联回了家。接下来,祖父又给我们家、三叔家和邻里好几家都写了对联,每一家写的内容都各不相同。写对联的时候,祖父的眼神露出了罕有的光,而我们也被这光所照亮。
祖父以前是村子里的会计,兼做村里丧事的主事,有一手好毛笔字,最大的喜好就是读唐诗宋词,至今每天都会翻阅床头的《全唐诗》和《全宋词》,这也是他房间仅有的两本书。他曾说过只有逃到古代,才会忘记曾经的恐怖生活。我问他曾经经历了怎样的恐怖,他摇摇头,不肯说一个字。在我小时候,祖父会教我读《唐诗三百首》,也教我写毛笔字。小学毕业时,我已经把那三百首诗背得滚瓜烂熟,但毛笔字始终没有多少长进,也许是因为我确实没有写字的天赋吧。除此之外,祖父还领着我在夜里捉蝎子。他在前面拿着手电筒,我跟在他的后面,手里拿着玻璃瓶。我们穿过了田野,去果园、去山丘、去后庄寻找蝎子的踪迹。夜晚的孟庄与白天的孟庄是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孔,而我也在黑暗漫游中慢慢地看清了自己的心。有一次,祖父说带我去墓地,说那里的蝎子特别多,问我敢不敢去。我迟疑了,但还是点了点头。来到墓地后,我看到了忽明忽暗的微光,听见了窸窸窣窣的细语。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害怕会有东西突然把我绑住,然后把我带入地下世界。祖父对我说,别害怕,等你长大了,就知道鬼没啥可怕的,人比鬼更可怕啊。我拉住祖父的手,心慢慢地恢复了平静。那天晚上,我们收获了很多蝎子。那个晚上之后,我不再害怕黑夜了,甚至会在黑夜里看到某些奇迹的降临。此时此刻,祖父已经老了,已经无法领着我穿过黑夜来认识外面的世界,但他教会了我如何与黑暗共处,教会了我如何透过黑暗中的镜子来重新审视自己。
也许是心境的缘故,我觉得孟庄的年味比往年淡了很多。小时候最期盼过年,因为可以穿新衣服,可以吃鱼肉牛肉,可以收压岁钱,还可以在门口放烟花爆竹,在零点的时候伴着春晚的钟声尖叫欢呼。那时候的我,总以为来年要比往年更好,而如今的我对时间也没有了往日的热情。
晚上十点半左右,祖父便去里屋睡觉了。我和父母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春晚,时不时说上两三句话。這种短暂的陪伴让我心安又心灼——在没有我在身边的漫长时间里,他们两个人已经没有多少话可以说了,沉默填满了他们的心。特别是在退休后,衰老已经住进了他们的神色。我提议他们去广州和我一起生活,这样还可以有个照应。父亲当即否决了这个建议,说,你先成家了再说吧,我们已经习惯这里了,哪里也不去。停顿了半晌,又说,我们的根就在这里,你却一直在外面漂着,不知道何时才能扎根。我没有继续听下去,而是起身离开了房间,走向了户外的黑暗。
外面有稀稀落落的爆竹声,有星星点点的欢笑声,而我抬起了头,看见黑暗深处的月光。这月光和二十年前我看到的月光没有多少变化,但我却变了,我变成了自己的陌生人。特别想对着黑暗呐喊,却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呐喊的勇气。那一刻,我明白了笼中鸟儿为何歌唱。
第三天
大年初一。在鞭炮声中,我醒了过来,头脑沉沉的,有点儿感冒。打开手机,看到了很多群发的微信祝福短信。原本一条也不想回复,转念又变了主意,于是编辑一条祝福短信,也群发给微信里的每一个人。收到了母亲转来的微信红包,她附了一句话——只愿你快乐。收了红包以后,我给母亲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在家庭群里,我也象征性地发了一个红包,随后收到了他们表示感谢的微信表情。这个微信群已经有三年了,平时没什么动静,一到春节就有人在里面发红包,这也算是我们如今联络感情的重要方式了。有的亲戚,依旧停留在我少年时代的印象中。这次回家,我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来重新面对他们,或者说重新认识他们。
吃早饭前,我把母亲准备好的饭菜献到灵桌上,换上了新香,跪在垫子上磕了三个头。曾祖父母在我出生前都已经去世了,但从他们照片上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困惑。祖母是我上研一那年夏天离开了人世间。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业,他们并没有把祖母去世的消息及时告诉我。等我返回孟庄后,迎接我的不是我的祖母,而是后坡上的一座新坟。大伯告诉我,祖母咽气的时候还唤着我的小名,可惜我没有在最后时刻陪伴在她的左右。当天下午,在父亲的陪伴下,我去了后坡,在祖母的坟前烧了些纸钱。看着眼前的灰烬,我沉下了身子,坐在她的坟前啜泣,第一次体验到了肝肠寸断的痛苦。父亲在一旁劝我,但我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我想跟她说说自己这些年来的痛苦,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唯有这哭泣是最合适的表达。寒风捎来了祖母的细语,而我也止住了自己的眼泪,收起了自己的悲痛。从地上站起来后,我感觉自己的肉身也比往日轻盈了,但魂灵却越发沉重。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唯一一次情感上的失控。如今,我依旧忘不掉祖母坐在村头等我回家的场景。在好多个梦里,祖母说要领着我去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每天都会在某个时刻想起她。特别是有过不去的心坎时,我就会想到祖母,想到她对我说的那句话:别怕,有婆呢,没有过不去的坎,人这一辈子就是一阵风啊。在我心里,祖母并没有死,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活在了人间,就像来来往往的风。
吃完早饭后,我跟着父母一起去亲戚家拜年。去了二爷家、三爷家,之后是大伯家、三叔家,最后又去了三个堂叔家。我把提前准备好的红包发给亲戚家的小孩们。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问我啥时候结婚,又问了些工作上的事情。我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给出了最为恰当而又礼貌的回答。只有三叔和其他人略微不同,他问了一些关于电影的事情。他说他把我的那个电影短片不知看了多少遍了,问我何时才能拍新电影。我说,之前有个项目都谈好了,剧本演员都准备好了,但临拍前投资方撤了钱,这些年都在等新的机会。三叔说,唉,做啥都不容易,我们种西瓜的,也是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迟疑了半晌后,我问他为啥不给自己再找个伴,这样还能好过些。三叔苦笑道,不怕你这文化人笑话,我这辈子只能和你三娘过,我跟其他人都不合适。也许是看到了我脸上的疑云,三叔又说,你三娘心太狠了,现在我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了,每天晚上只能对着墙上的照片说说话,掏掏心窝子。五年前,西瓜的行情特别差,投进去的钱基本上打了水漂儿,半年的血汗也白费了,再加上和三叔拌嘴,灰了心,三娘想不通,于是喝了农药,死在了家里的床上,穿着非常体面的衣服,还留下了一封遗书。三娘死后,三叔有将近半年时间都没了话,头发也白了一大圈。如今三叔最大的愿望就是给嘉海在县城买个房,再帮儿子娶个媳妇生个娃,这样对三娘也算有个交代。嘉海高中没毕业就回了家,跟着三叔一起种西瓜。嘉海和三叔越来越像了,他说自己这辈子算是完蛋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以后要让自己的孩子上大学,不要再过这样的恓惶日子了。很多年前,这也是三叔的愿望。
给亲戚拜完年已经是午后四点了。经过一轮轮的考问,我终于有了可以喘息的时间,于是喊上嘉河,绕着孟庄散步闲谈。小时候,我们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彼此是对方的树洞,分享了很多小秘密。比如,我把我暗恋的故事讲给他听,而他则把从他父亲那里偷来的钱给我俩买了雪糕。那时候,我是那个说得更多的人,而他则像是镜子中的另一个我。如今,我俩的关系发生了某种倒转: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说,而我在听。我喜欢他的那些话,无论是吹嘘还是夸张,都具备了生活的真实质地。也许是因为长久沉浸于电影,我觉得自己悬浮在了空中,距离真实的生活越来越远——是某种抽象的理念支撑着我活下去,而不是具象的生活。不知为何,我越来越不理解我的生活了,我成了自己的陌生人。在讲完自己的创业史后,嘉河突然降低了声调,说,哥,我感觉你变了啊,这次回来心里装了好多石头。我摇了摇头,说,没啥事,就是有点儿感冒。嘉河说,哥,我虽然没啥文化,但很多事也懂,你是个导演,这些年却没啥作品,是不是这个事折磨着你?他的话戳中了我的心,我眼睛一酸,但还是止住了眼泪,说,你说得对,这种感觉就像是被判了死缓,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啊,感觉也没啥可以拍的了。嘉河说,你就拍你啊,以前那个短片拍的就是你啊,还拍了咱们这个村子。我说,那样的片子拍出来,又没人看,也不会有人投资的。嘉河拍了拍我的肩膀,提高了音调,笑道,哥,我是你的第一个观众,咱们村里人都是你的忠实观众。我苦笑了一声,没有接他的话。我们走出了村子,走向了村东头的原野。
嘉河的话其实点醒了我,因为我确实好久没有观照过自己了。大学时代,拍电影意味着一种平静的快乐,一种纯真的热情,后来拍电影成为一种极为繁复的资本游戏,而我只能充当流水线上的监管。不,甚至连监管也不是,顶多算是流水线上的产品罢了。有好多年,我研究每一个商业爆款电影的叙事方法,记了很多的笔记,也写了一些类似的剧本,并且投给了很多认识的电影公司。我期盼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拍出那样赚得盆满钵满的商业片,有了一定的話语权后,就可以去拍自己想要的艺术片。然而,这样的奇迹并没有降临于我,投出去的剧本也基本上没了音信。唯一庆幸的是,我还有个看起来相对稳定的工作。以前有人问起我的工作,我毫不犹豫地说是导演,如今我只告诉他们我是大学老师。当有人说我是导演时,愧疚会淹没我。与此同时,我特别害怕看见同龄导演出作品的消息。他们斩获奖项或者票房大卖都会暗暗地提醒着我在艺术上与商业上的双重失败。拍出好电影的念头从未消失,但也持久地折磨着我干涸的心。自从上一部电影被撤资后,我已经丧失了表达的欲望。也许,我再也拍不出电影了。我心有不甘,也想慢慢认领了这样的命运,但另外一种声音始终折磨着我。
走到一片麦田后,嘉河突然提议给我录上一段视频。我摇了摇头,说自己不习惯被拍摄。嘉河说,哥,以前都是你拍别人,现在我拍下你,你看看镜头中的自己,或许会有灵感。我执拗不过,便答应了他。并不需要特别的情节设计,我只是在麦田里走路,头脑中回荡着来来往往的风。在被摄影机注视的五分钟里,我觉得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觉得自己是在表演我的幻身。以前大学上过表演课,也学过很多关于表演的理论。然而,当我自己表演时,突然有种被黑暗照亮的快乐,以及快乐背后的惶恐。拍完视频后,嘉河打算播放给我看,我阻止了他,说,等回家了,你通过微信转给我,我现在不想看。嘉河点了点头,于是两人继续在麦田漫游。
没过多久,我听到了背后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转过了头,看见一个老头儿瘸着腿向我们走来。我认了半天,也没认出他。嘉河小声对我说,是光明叔,嗯,就是那个半成品。我无法将眼前这个糟老头儿和记忆中的光明叔联系在一起。那时候,光明叔可是孟庄最英俊的男子,是尽人皆知的能人。我藏住了心中的惊愕,故作镇定地说,光明叔,过年好哇。光明叔放下手中的垃圾袋,苦笑道:好个屁咧,黄土都快埋到嗓子眼儿了,阎王爷天天喊我去报名哩。也许是看到了我脸上的尴尬,光明叔又说,嘉树,听说你在外面弄大事哩,把你从外头拿的好烟让叔尝尝。我摇了摇头,说自己不抽烟,嘉河则从口袋中掏出了烟,递给了他。光明叔点燃了烟,尝了一口,说,这烟不行,比当年在上海抽的烟差得多了。说完后,他又吸了一口,眼神中多了几分精神。嘉河说,不抽算了,你那么爱上海,回这个破村子干啥哩。光明叔笑道,你这娃还横得不行,我也是随口说说罢了。抽完烟后,光明叔又给我们讲了自己当年的光辉事迹。临走前,我塞给他两百块钱。他推给了我,说,我不要你的钱,我又不是叫花子,你的好心叔领了。说完后,光明叔转身离开了我们。
看见他走进树林后,嘉河告诉了我事情的大致轮廓。离开孟庄后,光明叔先后去广州、福建和杭州打过工,后来又去了上海。因为和人闹事而被捅了刀子,坏了腿,也没了可以待的地方,只能回到孟庄。回到村子后,原本找了个媳妇过活,安宁日子没过多久却因为他犯了事而被送进了牢房。等出来后,媳妇跑了,他父亲也死了,只剩下腿脚不便的母亲。他和母亲共同生活了好多年。等母亲死后,他在这个世界上也没了依靠。如今他也老了,靠捡破烂儿卖破烂儿过活。听完光明叔的这些事后,我有种被刺痛的感觉——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为无依无靠的老人。我不能深想自己的未来。或许,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晚上,我们在大伯家相聚。大伯母和母亲为我们准备了一大桌饭菜。祖父落上主座后,大伯他们才各自入席,我们这些晚辈也坐上了各自的位置。祖父举起了酒杯,说了和往年同样的祝福,和我们碰了碰酒,在一片祥和中喝掉了各自的杯中酒。接下来便是漫无目的的闲谈,主要是大伯和父亲说话,其他人偶尔会应和两句。不知从何时起,谈话的主题又落在了我身上,我也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大伯母说,我们嘉河都两个娃了,嘉树你也该找个媳妇了吧,你爷还等着抱孙子呢。祖父睁开了眼,说,我可没说这话,你不要给我寻事。大伯母笑道,大,你大孙子现在是大导演大教授嘞,让他把你接到大城市里住上几天,感受感受外面的大世界,也好好享享福啊。祖父看了看我,说,我哪里也不去,哪里都没孟庄好。大伯对大伯母说,就你事多,好好吃你的饭吧。大伯母笑道,我这大侄子干大事哩,我这大妈也觉得脸上有光啊,嘉树,听说你搞电影赚大钱了,你可别忘了我们啊。我说,大妈,等电影上映了,我第一时间请你去看。大伯白了她一眼,而她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大伯立即把话题转向了别处,我也瞥见了父母神色中的尴尬。我看到了自己的可笑。我并没有痛苦。或者说,我为自己的痛苦戴上了欢喜的面具。没有人能看清真正的我,就连我也看不清位于迷雾中的自己。
临睡前,我又开始读阿巴斯的《樱桃的滋味》。今天是我回家的第三天,而我所读的篇章也是第三天。在阿巴斯的文字里,我又回到了至纯至真的艺术领地。看他如何来讨论电影,谈论诗歌,议论人生,这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逃避。他的声音,无论是电影还是文字,时不时会把我从黑暗中召唤出来,看看外面的亮光。我过上了一分为二的生活,却找不到缝合它们的针线。没有多少困意,于是放下了手,打开了电脑,重看阿巴斯的电影《特写》。在两个男主人公的身上,我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完电影已经是十一点多了,于是我建好了文档,把心中的五个场景都写了出来,但我还没有找到这些场景的内在关联。关掉电脑后,我又躺在黑暗中,等待着奇迹的再次降临。
第四天
也许是因为睡太晚,早上起床后头沉沉的,感冒也没有见好。天气灰蒙蒙的,预报中的大雪还没有降临于关中大地,而我的内心已经下雪了。这大雪掩埋了欢喜与悲痛,只剩下冷冰冰的荒地。
清歌以前就说我是一个冷冰冰的人,对人对事都没有太多热情。她是懂我的,我也许是爱她的,可我们终究还是在生活的密林中失散了彼此。我不会忘记曾经的誓言,那是内心坚不可摧的存在。自从分开后,我就一直戴着爱的镣铐。我打开了微信,找到那个对话框,点开了她的头像,依旧是我在三联书店给她拍的照片。对话框依旧是前几天她送给我的生日祝福,而我并没有回复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她。以前我们是无话不说的亲密恋人,如今却成了无话可说的陌生人。如今想想,所有的问题都在于我:我太过于自我,对她的关注和关心都不够,两个人的心也因此越来越远。我依旧不懂得如何去爱人。以前遇到问题时,我总是避免言语上的争执和冲突,选择视而不见,对她的心呵护不够。在经历了长达半个月的冷战后,她提出了分手,我也立即点头同意,没有任何纠葛与纠缠。那是个雪天,我们一起去吃了日本料理。刚开始两个人都有说有笑,回避问题的核心。在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哭了,而我强忍住了心中的痛苦。分别的时候,她拥抱了我,说,咱们虽然不在一起了,但依然是很好的朋友。我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当车子消失在拐角后,我的心突然破碎了,眼泪模糊了冬日世界。直到此刻,我还会时而想起她,想起我们曾经把彼此视为另一半的美妙时光。也许以后,我再也不会爱上其他人了。或者说,我从来也没有真正爱过人。
起床后,打开了蓝牙音响,里面传来德彪西的《牧神午后》。我冲了一袋感冒冲剂,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为下学期的电影赏析课准备课件。上一个学期,我给学生讲的是法国新浪潮电影大师及其代表作。这个学期,我将要给他们讲意大利电影史。我是喜欢这份教学工作的,因为它帮我梳理清了电影史的脉络以及电影理论。更为重要的是,这份工作让我在这世上有了所谓的身份与地位。然而,依旧无法解决深层次的焦灼——我想拍电影,但不知道该从何处拍起。更为可怖的是,对电影懂得越多,越无法轻易地拍电影。每个学期末,我都会给学生布置写电影脚本或拍电影短片的作业。看他们交上来的作业,大部分都是比较青涩但又充满了热情,而这也恰恰映衬出我当下的匮乏。也有学生会在课下问我有没有拍电影,我只能摇摇头,说自己还没有遇到合适的题材。当然,这也是我的心里话。从学生的眼神中,我读到了他们的失望。他们钦羡的是有作品的老师,而不是纸上谈兵的理论家。我当然理解他们的心境,因为我在学生时代也曾经有过同样的看法。
写了三页课件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我犹豫了半晌,随后接通了电话,是嘉海的声音。他在电话那头和我先寒暄了几句闲话,之后便进入了主题:哥,你能不能借我两千元,救救急啊。我问他发生了啥事,又问他家人知不知道这件事。他说,哥,没有这钱,我会死的,我以后再给你好好说。我让他来家里取,他说我们在村西头的小广场碰面吧。我穿好了羽绒服,出门的时候碰见了祖父,他问我出门干吗。我把嘉海借钱的事情说给了他听。祖父厉声道,一毛钱都甭给,那货染上了赌瘾,迟早会把家败光。我点了点头,走出了家门。
快到小广场时,我就看到了嘉海向我摆手。我走了过去,问他急要钱干啥事。他说,哥,不瞒你说,这是我欠的钱,再不还他们会来闹事的,这个年都过不去了。我说,你以后别赌了,你看你爸多不容易。嘉海挤出了笑,随后取出了手机,加上了我的微信。通过微信,我给他转了两千元,说,这是我给你的,你不用还了。嘉海上前抱住了我,说,还是我哥对我好,你这算是救了我的命,我以后给你开车当司机去。之后,嘉海把钱从微信上转给了另外一个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吐了出来。他从黑包里掏出了拍子和乒乓球,说,哥,咱俩以前就打过乒乓球,今儿个再来上几场,看看我有没有进步。我点了点头,把手机放进了他的黑包。好多年没摸过乒乓球了,刚上手还有些生疏。轮了几场下来,我又找到了当年的手感。
嘉海比我刚好小十岁,他是家里的老幺,前面还有两个姐姐。两个姐姐学习都不好,中学没毕业就去别处打工,于是他家里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但他在学习上并不怎么开窍。记得大二那年暑假回村子,三叔让我给嘉海补习数学。在他家的院子里,我给他讲暑假作业上的题。讲了两三道题后,我发现他的底子特别差,需要从最基本的运算讲起。我拿起他的数学课本,从最基础的知识讲起,他听得倒是很认真,但就是不得要领。没过多久,我便失去了耐性,嚷道,你以前咋学的,连最基本的都不会,笨死了。三娘走了过来,二话没说就拧着嘉海的耳朵,把他拧到了树前,让他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看着他默默流眼泪的样子,我瞬间就后悔了自己刚才的举动。我想要给他道歉,却放不下脸面,只能僵持在原地。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给嘉海补习功课,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无法原谅当年自己的错误,也无法忘记那个在泡桐树下哭泣的男孩。如今这个男孩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儿,他距离我如此之近,又是如此遥远。起了一阵风后,我们便结束了运动,回到了各自的家。
午饭后,我陪祖父和父亲一起看电视。孟庄的年味已经淡了,但电视上仍是热热闹闹的欢庆声。记得上小学的时候,电视机是我最好的朋友。每次放学后,趁着母亲不在家,我就会偷偷打开电视机,看上几集动画片。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后,我会立即关上电视,拿起手边的书来佯装阅读。母亲肯定知道我的鬼把戏,但她也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住进电视机里,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长大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和可笑。自从上大学后,我再也没有主动碰过电视机。与我相反的是,祖父以前对电视机充满敌意,收音机才是他的日常宝贝。祖母去世后,祖父把收音机当成唯一的陪葬品。头七过后,父亲没有给祖父买收音机,而是给家里装了一台彩色电视机。父亲给祖父讲了讲电视机的操作方法。祖父看了看说,你赶紧把那玩意儿拉回去吧,你妈都走了,我估计也快要见阎王爷了,现在就是等着死了。过了一周后,父亲再回去后发现祖父已经迷上了电视。祖父最爱看的是各种各样的新闻,其次是秦腔,再次是古装片。有一天,他又对我父亲说,有了这玩意儿,日子也不难熬了,你妈也爱看这电视。我们都默认祖父是可以看见祖母的,而我们都看不见。这次回家,祖父白天大部分时间也都盯着电视机,和我们也没多少话可说。其实并不仅仅是祖父,村里好多人都举着各自的手机,沉浸于各自的世界。人与人的联络也不像往年那么热络了,我们宁愿对着手机说话,也不愿和人交流。我自己也是如此,患上了无法治愈的失语症。
下午三点多,大姑一家和小姑一家先后脚回到了孟庄。他们把带的年礼给各家送了之后,便回到了祖父家,各自给祖父一个红包。我给大姑家的孙子发了个红包,那小孩用普通话说了声谢谢,并告诉了我他的名字。我又问他上几年级了,他说是四年级了。又说了一些闲话后,浩浩和我也熟络了些,没有了之前的拘谨。浩浩对我说,叔,我婆说你是拍电视的,最爱听别人的故事了。我点了点头,笑道,你是不是有啥故事要给叔讲啊?他笑了笑,把我拉到了院子里,说,你要是拍电视了,可要让我当主角啊。我强忍住心中的笑,故作镇定地说,好,我答应你,不过我先要听听你的故事。浩浩点了点头,给我讲了自己的故事——有一次,浩浩在县城看了滑板,想讓妈妈给他买,妈妈说只要你全班成绩第一就给你买,他记住了妈妈的话,开始格外努力地学习,在期末时真的拿到了第一名。当妈妈把滑板给他时,他却完全没了兴趣,转手把滑板送给了他的表弟。断断续续讲完后,浩浩又补充道,叔,我现在觉得学习很有意思,我以后也要上大学,以后也要当导演。我问他为啥想当导演,他说,人都会死的,我想给这世上留些东西。我问他为啥有这样的想法,他说,我爷死了好几年了,我现在都想不起他的样子了。说完后,我看到了他眼角涌出的泪水。我摸了摸他的头,问他想不想看我之前拍的短片。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随后,我把他领到了房间,陪着他重新看了一遍《风》。我已经好久没碰过这个片了,它是一道虹光,也是一道伤口。再次进入早年的那个世界,我又重新与更纯真的自己相遇了。看完之后,浩浩问我片中的男孩是不是我。我说,是,他演的是我的小时候。浩浩说,如果我认识小时候的你,咱俩肯定会成为好朋友的。我笑道,咱俩现在也可以做朋友啊。浩浩笑了笑,说,好啊,叔叔,你们大人世界,我不太懂。我说,我有时候也不懂。浩浩又说,我也觉得自己是风,是老天爷吹在这世上的风。我摸了摸孩子的头,听到了风中的细语。浩浩想买风筝,于是我带着他去了村东头的超市。
买风筝回来后,男人们在院子里打起了麻将,而大姑、小姑和母亲则在灶房里做起了晚饭。我在麻将桌前看了一会儿,有了些许倦意,准备离开前,父亲叫住了我,让我帮他搓一会儿麻将。我想借故走开,但大伯拦住我说,咱们孟家男人,哪个不爱打麻将呀,快坐快坐,不要婆娘兮兮的。我上了桌,连输了七八场后,被父亲换下了桌。我又去了灶房,和姑姑们谝闲传。看着小姑歇了下来后,我提出了心中的疑惑:我小姑夫咋没见人呢?问完后,小姑的脸色长出了青苔,我也看到了母亲眼中的难堪。小姑停了半晌后说,唉,你那姑父不争气,进局子了。我突然想起了好久之前母亲曾经在电话里提过这个事。我立即向小姑道歉,说自己不是有意揭她的伤疤。小姑说,也没啥,这事全村人都知道了,也不差你一个,我现在就是个笑话。也许是看到了我的尴尬,小姑笑了笑说,人的命天注定,没啥大不了的,你在大城市生活,不知道这里的苦啊。我说,姑,谁都不容易,我也有自己的苦啊。小姑說,人都苦啊,啥时候才能找到甜啊。大姑故意打断了我俩的谈话,说,你姑侄俩抱怨啥哩,来,我给你俩一人喂一口糖。我俩都笑了,于是把话题转向了别处。
暮色降临时,她们把饭菜端到了客厅里,而他们也把麻将收了起来,坐上了饭桌。姑父把两瓶泸州老窖摆在了桌上,说,咱哥儿几个好久没喝了,今儿个喝个够。大姑说,就知道喝喝喝,上次差点儿把命喝掉,这次又喝,不如喝死算了。姑父瞪了她一眼,打开了白酒,给在场的每个男人都斟满了酒。和昨天的场景类似,又是同样的流程、同样的话。我撒谎说自己有胃炎,喝了一杯后便不再动杯。今天是大姑父的主场,基本上是他在唠叨,其他人只有听话的份儿。大姑父开了将近二十年的货车,据他说自己去过全国大部分的省份,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从哈尔滨到昆明,从青海到厦门,他说自己只要路过某个城市,就会抽空买点儿当地的特色。他还给我们讲了一些路上的奇景和奇遇。在大姑父喝酒的片刻,三娘说,明娃哥,你说你去了这么多的地方,咋不在大城市住下来哩?大姑父笑道,你们不知道吧,去了那么多地方,最后还是觉得自己的狗窝最美,自己的老婆最亲。大姑骂道,这么多娃娃在跟前,胡说啥哩。大姑父又端起了一杯酒,和我父亲一饮而尽。在某个瞬间,我在大姑父忧伤的眼神中看到了曾经的山河倒影。
晚上八点的时候,他们才从酒桌上散了。大姑和表哥把大姑父扶上了车,嘉河与嘉海也把各自的父亲扶回了家。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自己酒量大,让我们不要操心。我给父亲倒了一杯茶水,让他醒醒酒。父亲不喝茶,他说自己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接下来,他开始不停地说话,谈论自己的过往,议论自己的人生。我知道这是父亲喝醉后的常态。我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开他,而是坐在他旁边,听他的絮叨和抱怨。讲着讲着,他骂起了我,骂我是个不听话的娃,骂我是个不正常的人。母亲过来想劝阻他,想把他领回房间。我说,妈,你甭管,让他一次说个够,说够就痛快了,就安歇了。父亲又抱怨了很久,之后躺在了沙发上,打起了呼噜。我从房间取了一床被子,盖在了他身上,随后去了自己的房间。在我临睡前,母亲进了房间,让我不要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我说,没事的,妈,他说的也都在理,这些年,我确实让你们受委屈了。母亲叹了叹气,走出了房门。
我关掉了灯,与眼前的黑暗对峙,与自己的绝望共处。在尝到眼泪的咸涩后,我突然想到了海,想到了我和清歌曾经一起看过的大海,想到了我们曾经坐着白轮船,驶向光明岛上的白色灯塔。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我在黑暗中打开了微信,看了看清歌的头像,想了半晌,随后删掉了她的联系方式。
在夜航中,我把自己献给了想象中的空海。
第五天
起床后,母亲喊我一起去看村东头的老姑。老姑是祖父的姐姐,今年九十五岁了,是孟庄年龄最长的老人。我问要不要给老姑些钱,母亲说,要给,当然要给,你老姑身体硬朗着呢,脑子也灵光着呢,现在都是她家拿事的。又补充道,只可惜命太硬了,唯一的儿也没了。我没了话,体内的大雪纷纷而落。
关于老姑,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她坐在自家门口的榆树下打花花牌。每次看到我之后,就说,我娃来了啊,来,老姑给你拿些好吃的。有时候是点心,有时候是石子馍,有时候则是桑葚、梅子、橘子和苹果等水果。在我心里,她就是真正的魔法师。小时候,我时不时会去老姑家,看她玩牌,看她逗猫,看她剥玉米或者洗洋芋。每次去她家,老姑都会给我准备些礼物,听我讲发生在县城的故事。老姑几乎每次都和我说同样的话:老姑活了一辈子啊,都没出过这个村子,我就爱听你们讲讲外面的事。为了哄老姑开心,我也时不时会编造好多故事。有好几次,我许诺要带老姑去县城游玩,最终也只是停留在了口头上,从未兑现。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老姑了,但我时不时会想起她,甚至是梦见她,梦见她曾给予我爱的馈赠。
不到二十分钟,母亲和我便走到了老姑的家。进门后,迎面而来的是两只花猫。文成哥从里屋走了出来,看见我后,喊道,婆,你的小树终于来看你了。文成哥是老姑的大孙子,他的头发灰了一层,腰背也弯了一些,但眼中的光依旧还在,只不过笼着灰蒙蒙的雾气。我说,文成哥,你这腿是咋了?之前见你还好好的啊。文成哥苦笑道,唉,去年在建筑队干活儿,从高处摔下来了,命是保住了,就是腿有点儿瘸,干啥都不利索了。我说,你要好好休养下啊,不要干重活儿了。他说,咋能休养嘛,只要一天不干活儿,就心里慌,就害怕没饭吃,咱就是贱命,没办法。也许是看到了我的担忧,文成哥又说,也没啥事,扛一扛就过去啦。
之后,他把我们领到了房间,老姑穿着棕色带花的棉袄,靠墙坐在火炕上,眼神游离。看到我后,老姑说,我娃回来了啊,来,坐炕上,跟老姑拉拉话。她嘱咐文成哥拿些橘子和苹果。我没有上炕,而是坐在炕沿上,和老姑拉拉家常。老姑早已经没当年的精气神了,说话断断续续,偶尔还会分神。更多的时候是我在说话,她只是在静听。我给她讲了一些自己在大城市的事情。突然间她回过了神,说,俊才以前也去过这些地方啊,他去过好多好多地方啊,不像我,哪里也没去过,什么也没见过,这一辈子就完了。我问她俊才是谁。她笑道,俊才是你老姑父啊,我真的是老糊涂了,你当然没见过他。我听说过关于老姑父的一些事情,不过这是我头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他们的故事听起来像是某些电影的情节——在新婚不久后,他要去上前线打仗,她则留在村子里等待他的归来,然而等战争结束了也没有等到他或者他的死讯,在余生的每一天她都在等他回来,独自抚养他们的孩子,没有改嫁,也没有招亲,等待成了她唯一的信仰,从少妇到老妪。在20世纪80年代,县上还专门给她送了贞节牌坊,如今就在挂在老姑家炕头的墙上,凝视着房间的每一个人,像是祝福,也像是诅咒。
临走前,我把红包塞给了老姑。老姑说,唉,我都没处用钱了,还是我娃乖,等下次你回来,老姑就埋在后坡了,到时候去那里看看老姑。我握住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有两颗眼泪掉在床单上,开出了花朵。
回去的路上,突然发现孟庄早已不是我儿时的样子了,很多人也叫不上名字了。于他们而言,我也是这里的陌生人。回到家后,父亲说等过些年,他和母親就把县城的房子卖掉,然后搬回孟庄住,毕竟他的户口还在孟庄,毕竟他们以后都要埋在孟庄。因此,只要村子里有丧事,父亲都会主动行礼金上门户。如果沾亲带故的话,他还会特意从县城赶回来,加入送葬队伍的行列。父亲说,现在老了,更想回家了,这辈子太快了,最近老梦见小时候。放空了半晌后,父亲又感叹道,小树,等我们老了,等我们不在了,你以后该咋办啊,你的户口都不在这里了。我说,我才不要土葬哩,我老了,就让他们把我的骨灰撒进河里或者海里。父亲眉头一紧,说,你就是太天真了,我们当年应该保住那个娃,这样你现在至少还有个伴。我当然知道父亲所说的那件事——当年是计划生育最严的时候,母亲怀了二胎,被人举报了,父亲为了保住自己的铁饭碗,同意他们把孩子做掉。父亲说这些年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母亲,他常常在梦里看见那个孩子,听见那个孩子喊着爸爸妈妈。父亲说这是他一辈子最大的罪孽,等以后死了在冥河里也洗不干净了。我也假想过当初要是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也许现在的我可能会过上另外一种生活。如今的我害怕想象自己的晚年生活,特别害怕提起未来二字。
吃完午饭后,父亲开车带我们去永乐村。每个大年初三,我们都会去永乐村的大舅家聚餐,因为这天也恰好是外婆的生日。外婆共有四个孩子,分别是会英、会国、会军和会丽,而他们分别是我的母亲、大舅、二舅和小姨。快到永乐村时,母亲说,你外婆都瘫了小半年了,等会儿你当着你妗子们的面,多给你外婆些钱。又补充道,你这个大妗子不好惹啊,上次还和你姨闹了一架,你等会儿见她客气些,不要提过去的事。我问母亲她们吵架的缘由。母亲说,还能为啥,不就是为了你外婆的事情,说到底还是为了钱,现在的人都钻进钱眼里了,啥都不认了。我说,妈,要不你把我外婆拉回咱家过吧,反正家里那么大地,我也不在家,外婆要花的钱,我来掏。父亲说,嘉树啊,你这么大了咋不懂人情世故啊,这样会被村里人笑话死的。我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便没有再多讲。我还没有见过这个大妗子,但从母亲以往的言谈中便知道她是一个不好惹的人物。好多年前,我之前的那个大妗子跟着收苹果的商贩跑了,把两个娃留给了大舅。大舅独自把两个女儿养大。她们后来也都嫁了人,留下大舅独自过活。后来在村里人的介绍下,大舅才与现在这个大妗子认识并结婚。大妗子的前夫出了车祸,没有了命。在见大妗子之前,我已经从母亲和小姨那里听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多半是些糟心事。据小姨说这个大妗子是个扫把星,对我外婆不好,常常给外婆脸色看,有一次甚至动手打了她。我说,那我大舅人呢,他不可能坐着不管这事的。小姨说,你大舅就是个蔫货,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都被那婆娘骑在头上了,真不是爷们儿。虽然我对小姨的说法心存怀疑,但这个大妗子还是给我留下了比较糟糕的印象。
到了永乐村后,我们绕了好几个弯才到了大舅家。还没看见人,他们家的狗倒是先跑出来迎接我们。等我们走进去后,一个矮胖女人走了出来,握住了母亲的手,说,姐,你们终于来了哈,我把吃的喝的都准备好咧。看到我后,女人上下打量一番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教授啊,我大外甥这么俊啊。我笑了笑,喊了声妗子。她笑道,人都说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他舅要是有嘉树的百分之一那就好了。说完后,她领着我们进了后屋。
走进去后,我看见外婆靠着轮椅的后背,眯着眼睛,而旁边壶里的水也快要烧开了。大妗子摇了摇外婆,说,妈,甭睡了,看你干大事的孙子来了。外婆睁开了眼睛,看着我,想了半会儿才说,树,你咋现在才回来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千元,当着大妗子的面给了外婆。大妗子说,我外甥不愧是干大事的,出手就是阔绰啊,妗子以后也想着跟你沾沾光。说完后,她把母亲叫了出去,说有些事要和她商量。父亲也跟着她们一同出去了,而屋子只剩下外婆和我两个人。我蹲在外婆的身旁,握着她的手,说,婆,你身体好些了吧。外婆说,都好着呢,就是脑子不太灵光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我说,他们都对你好着的吧。外婆愣了半晌,说,都好着呢,就是年龄大了,不中用了,是别人的拖累了。我说,婆,你不要这么想,你把儿女养这么大,他们孝敬你是应该的。外婆说,唉,话是这么说的,人还是得自己有钱啊,这样才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沉默了半晌后,外婆又问我把媳妇找到了没,说她在死前还想吃上我的喜宴呢。我哄她说过年就去领证,并把清歌的照片拿给她看。外婆点了点头说,一看就是个好女子,对了,树,你去村东头,把你老舅接过来吃饭,他一个人在家也怪可怜的,快去,你老舅以前可爱你了。
我和大舅一起去村东头接老舅过来吃饭。在路上,大舅问我这些年的情况,我敷衍地回答了几句话。我从小就和大舅不亲,也没和他交过心。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送过我礼物,也没给过我压岁钱和零花钱。然而呢,他那时候却老爱摆出大人样,来教育我,动不动还给我讲些人生大道理。有一次,我实在憋不住心中的怒气,对他喊道,你看你都过成啥样子了,还好意思来教育我啊,没事就多看看镜子吧。说完后,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尴尬和痛苦。母亲让我给大舅道歉,我没有说话,而是转身离开了家。自此之后,大舅有很长时间都没和我搭过话。直到现在,直到我长成大舅當年的样子,我才理解了那些话刺痛了他的心。但我从未后悔说过那样的话,因为我也不想被他的话所伤害。此时此刻,我们走在去老舅家的路上,寒暄了几句后,就没了多余的话。
不到十分钟,我们就走到了老舅家。老舅家的门上了锁。大舅掏出了手机,拨打了老舅的电话。过了半晌,老舅才回了家。看到我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老舅把你的那个电影看了七八遍了,我给每个熟人都说过你。我说,拍得不好,让你们见笑了。老舅说,你这就是谦虚了啊,你要相信老舅的眼光,我可是念过高中的人啊,当年要不是去当兵了,现在也是知识分子。又补充道,我最羡慕你们这些艺术家,我以前想当作家哩,作品没有写出来一个,日记倒是写了一大堆。我说,老舅,我想看看你的日记,想了解你以前的生活。老舅说,好啊,你拍电影,说不定还是好题材哩。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妈以前总说你的人生是个传奇。老舅说,好,那等我死了,那些日记都给你,也算是留个念想。我说,你还能活好久好久呢。老舅笑道,活得够够的了,现在每天一睁眼,惊奇自己居然还活着,该看的已经看过了,也没多大意思了。
我们在老舅家坐了一会儿,说了些闲话,喝了杯清茶。老舅如今一个人生活,因为以前当过兵,如今每个月都有些补助。他的老伴儿五六年前因脑梗走了,他唯一的儿子去了重庆,去帮他的孙子看孩子了,好几年都不回来了。老舅以前在重庆也待过一段日子,因为看不得人脸色,和儿子、孙子都闹翻了脸,最后还是回到了村子,独自过活。说了自己的一些往事后,老舅话锋一转,对我说,靠谁都靠不住了,只能靠自己啊,现在把钱赚美,以后谁的脸都不看。说完后,老舅特意看了看大舅,大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堪。大舅说,舅,我对我妈已经尽心了啊,你看我这两年都快没人形了啊。老舅没有说多余的话,而是给大舅和我各发了一根烟。我们三个人默默地抽完了手上的烟。
再次回到外婆家时,二舅家和小姨家的人也都到场了。小姨还特意从镇子上买了生日蛋糕。外婆嚷道,我都是快老的人了,给我花那些冤枉钱弄啥哩。小姨说,妈,对你好是我们的义务,那些虐待老人的都是要下地狱的。大妗子说,会丽,你把话可要说清楚,你说谁虐待老人了啊,我供妈吃供妈穿,给她端屎倒尿的,我都没这么伺候过我亲妈哩,人说话要有些良心啊。小姨说,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不会饶过那些坏人的。大妗子说,是啊,老天爷不会放过那些只会血口喷人的东西。母亲拉了小姨一下,让她少说点儿话。小姨住了口,没有往下说了,而是重新向我们挤出了笑脸。
吃饭的时候,我们围着桌子坐了一圈。给外婆唱完生日歌之后,我们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蛋糕。我不怎么吃蛋糕,于是把自己的那块给了旁边的小舅。刚开始,我们的聊天还算平顺。在谈到外婆的养老问题时,四个儿女之间又出现了分歧,他们相互抱怨、相互推诿,最后演化成了彼此的怨怼。在他们休战的间隙,大妗子说,让我说啊,妈现在这状况,咱们应该轮流看,一家一个月,儿女都一样,不能因为会国是大儿子,就全部让他一个人担着,你们都是妈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啊。小姨说,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插嘴。大妗子站了起来,笑道,好好好,你们亲亲一家子说,我走,我现在就走,我再回来我就天打雷劈,就让你哥打一辈子光棍儿去吧。说完后,大妗子离开了饭桌,走出了家门。大舅指着小姨嚷道,你这女子,赶紧给你嫂子道歉去,把她拉回来。小姨说,她不会走的,她就是做做样子罢了。大舅正准备说话时,老舅突然把杯子摔在了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声音。老舅站了起来,拉着外婆的轮椅,说,姐,咱走吧,你就跟着我过,我那些钱虽然不多,但够咱姐弟俩过活,再不行咱俩就搬到养老院,不用再看这些白眼狼的脸色了。说完后,老舅便推着外婆的轮椅,向大门走去。大舅说,好我的舅哩,你以后还让不让我在这村子里混啊,还让不让我活了啊。老舅没有说话,继续推着轮椅往外走。大舅走上前去,老舅转过身,给了他一巴掌。整个院子格外宁静,唯有几只麻雀在歌唱。
从头至尾,我都说不出一句话。我想逃离,却无处可逃。在外婆眼里,我看到了因为伤心绝望而显得异常平静的大海。更荒谬的是,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拥有着同样的脸。我们都活在各自平静的绝望中,等待着不存在的拯救。
回到孟庄已是夜里八点多了。我们在老舅家开了很长时间的家庭会议。经过长时间的讨论与争执,终于制订出了一套赡养外婆的方案,并且写了一个类似红头文件的决定。子女四人分别在上面签了字,按下了手印。从老舅家出来后,每个人都没了话,每个人都被生活掏空了心。
回到家后,母亲突然哭了起来,劝也劝不住。等心情平复后,她对我说,人老了,没尊严了,到处都看人脸色,活得还不如草不如风,也不知道为啥一辈子就完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坐在她身边,如同浮雕。母亲说,唉,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图啥哩,养娃算是白养了。又说,也许你是对的,把自己过好就行了,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说,妈,我都想好了,你们这次和我一起去广州吧,我租的房子大,能住下的,你们刚好也散散心。母亲说,唉,我们早都没心了,等你以后有娃了,我到时候帮忙去给你看娃,现在我还脱不了身啊。我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说话。
临睡前,我摸了摸自己的心,依然可以感受到心跳。突然想到了外婆很多年前讲给我的故事——为了逃荒,外婆和外公从河南一路乞讨,带着孩子们经过千难万险,才来到了关中平原,才慢慢地在这片土地扎下了根,长成了大树。亲人们给我讲的人生故事,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而是会在某个时间突然从心底长出来,等待着最后的果实。我知道那里有我的来路,也将是我的去路。如今的我,似乎没有了路。也许,我们所有人都没有路。所谓的路,只是存活的幻象罢了,而我们都以幻象为生。
第六天
今天初四,孟庄的年味没有几分了。好些人都离开了孟庄,去往各家承包的西瓜地。有的是在隔壁村,有的是在邻镇,最远的已经把西瓜种到了别的县。西瓜是很多家庭的收入来源,每年成功与否在此一战。是的,他们把每年出门种瓜称为远征。
大伯六十多岁了,已经种了将近二十年的西瓜,今年又在香坊镇承包了十八亩瓜地。我问他什么时候才能罢手。他说,活到老,干到老,农家人没有歇息的日子啊。我说,嘉河现在有本事咧,可以养活你们了。大伯说,把他顾好就不错咧,我们现在就是给自己挣棺材钱哩,到时候身体垮了,弄不动了,谁也不拖累。大伯沉默了半晌,又说,还是你们好,老了还有养老金,不发愁,不像我们,老了也没人管你死活。我没有再说话,而是陪大伯抽完了一支烟。大伯走后没多久,嘉海又来看我。他说,哥,你放心,等我今年把瓜卖了,一定会还你的钱。我说,不用还了,你有啥事就微信联系我啊。嘉海说,今年在外承包了三十亩地,如果卖得好,估计在县城能付个首付,到时候就能结婚了。我问,你要去县城生活了啊?嘉海说,也不是,我媳妇要求的,也是现在的行情——要在县城有房,要给八万八的彩礼钱,要有面包车或者轿子车,这三个一件都不能少。我点了点头,问他是不是要急着结婚。嘉海说,这么大了再不结婚,就要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了,不像你这城里人,想咋过就咋过,别人也管不着。我笑了笑,没接他的话。嘉海脸色突然沉了下去,说,哥,活着咋这么累哩,心里的山越长越大,快把自己压垮了。我说,唉,都累,每个人都不容易的,活着就是受累啊。临走前,嘉海对我说,哥,给你说个事,我发誓以后不赌了,以后要好好过日子了。
嘉海走后,我回房间收拾好了行李。之后,我去了祖父的房间,给墙上的祖母上了三炷香,默念道,婆,我还会回来看你的,请你保佑这个家平平安安,也请你保佑我们顺顺利利。祖母一直微笑地看着我,这是她生前留下的唯一照片。祖父说,唉,你婆走了后,我每天晚上都能看见她,她说她在那边等我好久了。又说,我应该对她好些,过了一辈子,感觉都不懂她。我说,那是因为你太爱我婆了。祖父说,你们年轻人爱用这个字,我活了一辈子了,从来都没说过这个字,现在也弄不清爱是啥,啥是爱,或许我从来没有爱过人吧。祖父又点起了他的旱烟,在吧嗒吧嗒声中陷入往事的泥淖。父亲越来越像祖父了,而我也越来越像父亲了。在祖父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抽完烟后,祖父脱下自己的手表,说,小树,爷没啥可以给你的,就把这个表给你,以后留个念想。我说,爷,这表你留着,这可是你的宝贝啊,你好知道时间啊。祖父说,我都快见阎王爷了,时间早都不重要了,等我老了,你不用飞回来看我,别浪费那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我说,爷,你还能活很久很久哩,你身体好着呢。祖父说,黑白无常天天夜里叫我哩,你婆在那头等我太久了,我也该走了,人这辈子就是一阵风,来去都没影儿。说完后,祖父帮我把表戴到了右手腕。我没有再说话,而是在祖父旁边坐了大半个晌午。不知为何,我预感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面對面说话。我有好多话想和他说,但又不知道从哪一句话开始说起。我们的沉默成为我们最后的交谈。
吃完午饭后,我们坐上了车,离开了孟庄。看着车窗外渐远渐小的村子,心中有某种难言的不舍。小时候每次返城,都会期盼着下一次的归乡。然而到了此时此刻,我已经不知道下一次将会在何时,也早没了少年时代的热烈憧憬。等孟庄从眼前消失后,我才收回了目光,和母亲说起了往日故事。幸好有记忆作为我们的避难所,这样在困顿之时至少可以有个可以停留的地方。母亲说,唉,太快了,你明天就走了,感觉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啊。我说,妈,你想和我说话,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啊。母亲说,以前总盼着你长大,等你长大了,我们又都老了,走不动了。父亲说,别这么伤感的,等忙完这段日子,咱俩去广州看嘉树。我说,是啊,我在那里等你们,你们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说完后,父亲打开了电台音乐,里面传来了齐豫的《橄榄树》。这是母亲最喜欢的歌。她跟着哼了起来,父亲和我也随后跟着唱了起来,那片橄榄树仿佛出现在了我们眼前。唱完后,我看到了母亲脸上的泪水,橄榄树也消失在了晶莹的泪光里,变成了此间的风。
父亲把车停到了渭河岸边。我们走下车,沿着岸边散了会儿步。三个人没怎么说话,静听着冰冻河流下的浅吟低唱。父亲说,我们等会儿去看看你林老师,你也有好些年没有见到他了。要不是因为父亲的提醒,我大概已经忘记林老师了。不,我并没有忘记他,关于他的记忆一直存在于我世界的某个角落。当初要不是因为他,我有可能会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一条所谓的正常人的道路。
林老师名叫林梦生,是父亲的好友,也是我高二、高三的语文老师。记得刚上鹿鸣中学时,我对学习有了逆反心理,名次也从全班前五名落到了中游水平。我尤为不喜欢数学,而作为当时数学教研组组长,父亲显然比我还要焦灼,一有空便帮我补课,还给我制订了非常详尽的学习计划。他越是逼得紧迫,我对数学的抵触也越是强烈。高一下半学期的期末考试,我的数学没有及格,总成绩也落到了全班倒数。接下来的暑假,父亲和我的关系剑拔弩张,有好多天我们都说不上半句话。某天,林梦生来到了我家,在和父亲交谈中知道了我的情况。临走前,他邀请我有空去他家学习,和他的儿子林森一起学习。我当然知道林森,他是我们全年级的前三名,是鹿鸣中学响当当的人物。我和林森距离特别遥远。第二天,我便在父亲的带领下去了林老师家,和林森一起学习。他们家的氛围相当轻松,林森对我也非常热情。那个暑假,他帮我补习数学,我和他一起爬山、游泳和滑旱冰,两个人也偷偷上网吧打游戏。暑假结束后,林森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对数学也重新燃起了热情。高二时,林梦生成了我的语文老师,我也成了他的语文课代表。一个偶然机会,我发觉林老师以梦生为笔名在文学刊物上发表过好些诗歌和小说。在我的坚持下,他让我读了他的一部分作品。我问他为何要保守这个秘密。他说,在这个小地方,写作会被当成怪物的,我太了解小县城的人了,我不想被他们另眼相看。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自此之后,林老师在我心中又多了一层光环,我也喜欢上了阅读和创作。我会把自己写的诗歌拿给他,他会给出相应的评价。高二快要结束时面临着分科,父亲坚持让我报理科,说以后出来好找工作,而我想报文科,因为我那个时候爱上了文学和电影。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林老师,他可能是那时候唯一懂我的人。林老师找父亲谈了很久,父亲最后同意我报了文科。当我拿到大学通知书时,我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林老师。大学毕业后,我和林老师的联系也少了。这些年由于没有拿出像样的作品,我也不好意思再去找他谈论文学和电影。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了林老师的家。看到我的瞬间,林老师的眼圈红了,说,你这娃,我以为你把老师都忘了呢。我说,这些年没闯出啥名堂,也不好意思来找老师。林老师说,你都是大学老师了,都是人尖尖了,有啥不好意思的。我说,林老师,这些年你还在写诗吧。他说,早都不写那些玩意儿了,以前写的也扔掉了,没多大意思。看我不说话,林老师问,你还在写吗?我点了点头,说,第一次看阿巴斯的电影,还是在你家看的,和林森一起,看的是《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到现在他都是我最喜欢的导演,那时候你给我们看了好多电影啊。林老师说,以前我就知道你会成为艺术家的,现在你把事也弄成了。我说,要不是因为你的指引,我都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呢,当然现在混得也不好。他说,好好弄,你也会拍出了不起的电影的,我一直对你有信心的。我问他林森现在过得怎么样。他说,都好着呢,他研究生毕业后就去墨尔本了,现在有两个娃了。说完后,林老师取出了自己的手机,给我看林森一家人的照片。高中毕业后,林森去南开大学读计算机专业。刚开始,我们偶尔还会电话交流,后来也没了话,便断了联系。看到以前最好的朋友变得如此遥远,其实并没有太多的遗憾,更多的则是祝福和祈愿。毕竟,每一个人只能陪伴你走完一段路,而你的路需要你一个人独自走完。临走前,林老师把林森的微信推送给我。我并没有主动去加他为好友,因为我们最好的记忆留在了高中,以后只能过好各自的日子,不需要彼此的陪伴了。
回到家后,我休息了半晌,回想着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之后,我打开了电脑,在新建的文档上想记住一些灵光瞬间。在我刚刚写完一页纸后,突然接到了李海的微信电话。我没有接通电话。过了十几分钟后,我给李海打了过去。他说,啊,你这大导演忙的啊,连伙计的电话都不接了啊,今晚咱们四大天王好好聚聚啊。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挂断了电话。之后,李海拉了微信群,里面的另外两个人是安庆和家奇。李海把微信群名改为“四大天王”后,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告诉我们今晚聚餐的地点和时间。我们四个人在群里就东拉西扯地聊上了天。在上高二那年冬天,我们四个人参加了学校的汇报表演,共同唱了西城男孩的You raise me up,赢得了观众的一致好評,最后拿下了二等奖。自此之后,班上的女生喊我们“四大天王”,我们为此得意了整整半个学期。后来,其他人早已经忘记这事情了,但我们四个人都没有忘记当年的高光时刻。再后来,我考上了影视专业,李海考上了本省一所重点大学的会计专业,安庆考上了湖北一所师范院校的文学系,而家奇在补习了一年后,上了本省一所二本院校的法律专业。那时候,只要我们四个人放假回到县城,就会时不时聚在一起聊天吃饭,说说各自的生活近况。后来,他们三个人陆续结婚了,我都是第一时间从北京或者广州赶回来,以伴郎的身份参加了他们各自的婚礼。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李海的婚礼,因为新娘不是别人,而是苏滢。李海没有提前告诉我具体情况,因此见到苏滢的那瞬间,我整个人都有点儿蒙,想逃离现场,然而理智让我出色地履行完了作为伴郎的职责。看到我后,苏滢说,你来了。我说,我来了。除此之外,我们再也没有别的交流。他们都结婚后,我和他们的交往也越来越淡,几乎没有了来往。有了微信后,也只是偶尔会在朋友圈里给他们点个赞。我们四个人有整整五年没有相聚了。我还没有做好重新相聚的准备。
晚上六点半,我们坐在了一家湘菜馆的包间里。除了我们四个人以外,李海带来了苏滢,家奇带来了文珍。李海问我为啥一个人来的。我说,我没结婚,还是单身。李海笑着说,大导演最不缺女人了吧,那些女演员排着队等你选呢。我苦笑了一声,没有接他的话。李海又问安庆怎么没带媳妇来。安庆说,唉,离了,去年离了,现在是光杆司令一个,也算解脱了。家奇笑道,太羡慕你俩了啊,一个人过多自在的,不像我们这么多牵牵绊绊。说完后,包间里冷场了十秒钟,每个人都在等其他人说话。家奇说起了最近的房价,我们才围绕这个主题说了说各自的看法。家奇说,我去年在西安买了套房,今年在清河再准备买一套独院。李海说,我在县里也有两套房了,也想在西安买套,给娃上学用。安庆说,你们都有钱啊,我在西安就一套房,打算在咱们县城买一套,为以后养老做准备。李海说,你才多大,就想养老的事情了。安庆说,唉,都是中年人了,总要想长远一点儿呗。李海问,嘉树,你在那边怎么样啊?我说,你们都比我混得好啊,我现在广州,还是租房住呢,每个月光房租就四千多。他们露出了惊诧的神情。家奇说,你别骗我们咧,你可是大学教授,还是导演,钱挣得没谁多呀,你可别糊弄我们。李海说,那你也在咱们县城买套房,以后咱哥儿几个都退休了,聚起来也方便。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我们又说了各自的工作,基本上是抱怨,抱怨自己的失意,抱怨人心的复杂。从头至尾,我都没有和苏滢说半句话。我们巧妙地避免了交流。吃饭间隙,我们几个人喝掉了两瓶西凤酒。
吃完饭后,我们又去了隔壁的KTV。经过几首歌的热场后,我们四个人又共同唱了西城男孩的那首歌。不知为何,这首歌搅动了过往许多苦涩与欢乐。李海为我们叫了一扎啤酒。我也放松了神经,和他们猜拳喝酒。烟也不离手,一根接着一根,好像对堕落突然上了瘾。时不时地,我还独自拿着话筒唱首情歌。酒越喝越多,人却越来越清醒,仿佛鱼找到了它的海。在唱陈奕迅的一首歌时,我突然失去了控制,哭了起来,别人再怎么劝也不顶用。不知道从哪个点开始,我趴在了桌子上,没法儿开口说话了,黑暗缝住了我的嘴。在吵闹声中,我进入了另外一个宁静的应许之地。我感觉自己被圈进了笼子里,无法逃离,无法脱身,也无法呼喊。黑暗慢慢地降临于我,囚禁了我。
等我再次睁开眼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身体里灌满了铁。我站了起来,喝了杯水,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想写字,却发现大脑里空无一物。我想找人说说话,于是拿起了手机,发现通信录里都是熟悉的陌生人。我特别想念清歌,却发现自己删除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也记不得她的电话号码了。我打开了手机的录音机,自己和自己说话。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因为录音机上有将近一百条自己的录音。我从来没有勇气去听过去的录音。这多么像我后来的电影创作啊,都回避了自己真正的心,回避了自己的恐惧与欢乐。我戴上了耳机,从第一条录音开始听起。慢慢地,我在过往的讲述中捡起了被我遗忘的碎片,并在黑暗森林中寻找到了那条路。
关于下一部电影,我突然有了比较完整的想法。于是再次打开文档,在上面敲出了第一个字、第一句话以及第一个篇章。
第七天
我又梦见了那片令人恐怖的沙漠。不过,我没有因为眼前的海市蜃楼而慌了手脚,而是按照指南针的方向继续前行。心里的声音告诉我不能就这样倒下,因为倒下意味着死亡。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看到了一片绿洲。快要抵达绿洲时,我从梦中逃了出来,回到了现实世界。我把我的梦告诉了母亲。母亲说她也曾做过同样的梦。吃早饭时,母亲说,这几天过得也太快了,感觉没说几句话,你就要走了。我说,等你们闲了,你和我爸就去广州看我,我到时候带你们好好逛逛。父亲说,大半辈子都守在这个县城了,也该出去逛逛了,等以后走不动了,哪里也去不了了啊。母亲说,不管咋,你还是要找个伴,妈的心才能放下。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吃完早饭后,母親帮我整理好了行李,父亲开车把我送到了客运站。父亲在车站门口等我们,母亲则把我送进了车站。离别前,母亲走了上来,主动拥抱了我。在我的印象里,这是母亲第一次拥抱我。我说,妈,你们要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母亲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是抹掉了眼泪。我转过身,离开了母亲,走向了检票处。泪水模糊了我的世界。等我走向大巴时,我透过玻璃,看见母亲依旧站在那里,仿佛一棵树,向我挥挥手。我不敢再看她了,于是戴上了耳机,随手播放了Leonard Cohen的You want it darker。过了半晌,车子启动了,我摘掉了耳机,看着不断倒退的冬日风景。随后,我又打开了阿巴斯的《樱桃的滋味》,进入这本书最后一章的阅读,章名为《第七天》。我想在我回家的七日与这本书的七日,一定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联,或者说奇妙的互文,或者说偶然的奇迹。在荒原上跋涉了太久,我似乎看见了不远处的绿洲。
到了西安钟楼后,我又换上了机场大巴,去往飞机场。候机时,我读完了手中的这本书。于是坐在大厅,观看来来往往的旅客。晚上七点十五分,开往广州的飞机准时起航。我看了看祖父送我的手表,心里涌出了无限的温柔。我体内的钟表也时刻提醒着我时间的存在,也提醒着我爱与死的存在。我凝视着飞机外的温柔夜色,回味着这七天来的种种细节。突然间有种被黑暗照亮的感觉,明白了自己下一部电影的内容——一个电影导演回家七天的所见所闻,而叙事结构也是以这七天为彼此的界限。这部电影将是一种怀念、一种告别,也是一种顿悟和一种重生。以前所经历的无意义,在此刻都充满了关于意义的召唤。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人生的再一次远航。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