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
北方小镇上,少年间互相看一眼,都有可能开启一场战争。我是在那样的岁月中,漫无目的地经过操场边一排冬青树时,冷冷地看了新同学潘剑一眼,午后,便接到了去厕所单挑的邀请。那是男孩之间一次相当正式的邀请,在国外可能约等于第一次邀请女生作为毕业舞伴,都是成人礼的一部分。
一进厕所,他从背后掏出一卷报纸,抵在我胸口。
“这是什么?”我有些慌。
“报纸。”他说着就要扬起来。
我抬手一抓,扒开纸卷,看到了露出的钢管,顿时难掩怒意。潘剑长得十分清秀,一抹长刘海遮住半边脸,不像个满脸痘痘的混混。我搂住他的肩膀,右腿一撑把他摔在地上,然后骑上去,用相当原始的方式,大拇指塞进他嘴里,手往外撕腮帮子。他使出全力拽住我的领口。两个不会打架的“菜鸟”僵持了几分钟,耗尽力气,才互相放开。
第二天中午,他新结交的小混混兵子把我叫到教室后。又是一次男人之间的邀请。在没人看见的角落,兵子给了我一拳,问:“你打潘剑了?”
“是他先打的我。”
结下这场无疾而终的梁子后,我们再也没有互相试探,从青春期冲动男孩到地痞流氓有一条漫长的路,绝大多数乡村少年没有胆量尝试。一个月后,班主任决定改变本班全年级倒数的现状,对座位进行了一次大调整。我坐在椅子上,看着潘剑走来,这次眼神对视以他笑出来作结。从那个瞬间起,只能硬着头皮和他交朋友。
新同桌的热情相当持久,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很快,我便知道了他在追一个女孩,郎有情妾无意,正一筹莫展。彼时我刚开始奋发学习,试图从全年级倒数开始发力冲入高中。见他正没主意,心思一歪,便提议跟我好好学习,用成绩征服姑娘。自此学业一片坦途,身边坐的小混混变成了跟班。此子帅气有余,智力平平,我现学现教,竟游刃有余。初中最后一年,我创造了学校历史,以全镇第一考上高中。我的跟班也考上了高中,而不是随旧日朋友们去职业中专。
那一年我们的友谊日渐坚实。他是个单纯、热心而上进的小伙子,只是青春期耍酷,永远给人一张冷冷的帅脸。在我面前,他每天弯着眼睛笑,把自己的事一股脑倒给我听,似乎离开这张桌子,便没有人倾听那些零碎的故事。他崇拜谢霆锋,刻意留了谢霆锋十八岁时的发型,一遍又一遍练习偶像唱过的歌,始终认为自己吸引姑娘的一定是忧郁的样子。就连站起来上厕所,都会偏过头来凝视着我唱一句“因为爱所以爱……”,甩甩长发,昂然离去。那是潘剑母亲喝农药自杀两年之后。
我们上了不同的高中,尽管都在小县城里,但身处半军事化、封闭式管理的学校,除了过年回家,总是见不着面。我打定主意不再掉队,在理科实验班继续认真学习。再次听到潘剑的消息,是高二秋天的一个晚自习前。一位初中同学转达,潘剑专程来找过我,在门口不敢进来,留下了一封信。
我拿过信纸倍感熟悉,他曾在这样布满花纹和色块的纸上,写下一封又一封情书,送到那个始终未能答应的女孩手中。我也曾为那些情书增光添彩,贡献了心中无数句情诗。如今信纸在手,我打开一看大惊失色。他详细讲述了自己两年来的苦恼,学习怎么也跟不上,县城里的混混也排挤他,有时甚至要替人洗衣服示好。那种折磨似乎无穷无尽。他绝望,自己在这漫长的征途中看不到未来,怕是永远也追不上那女孩了。信的最后他深深感慨,如果我們还是同桌,事情也许会完全不一样。他说,自己要去远方,别找了。
那天我肝肠寸断,不顾一切地到处找人打听。但在纪律极为严酷的县城高中,连电话都打不出去,潘剑也没有手机。就这样经历了一段注定无果的寻找,像青春期的其他躁动一样,这个念头也渐渐平息。最终,我放弃了寻找。
直到十五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辗转几个地方后,他落脚青岛,想必身无分文,便开始打工。一个未成年人只能去做最低端的工种。他在一家洗浴中心做了保安和打手,度过两年捉襟见肘的日子后,回到潍坊,在一家酒店继续做保安。
跟我讲这个故事的同学,曾到酒店找他吃饭。远远看着,潘剑穿一身仿英国皇室卫兵的红制服,指挥客人在停车场找位子。他还特地找到当年的照片,潘剑剃了平头,套在红色的衣服里,撸起两只袖子,呆呆地盯着镜头。我的谢霆锋变成了你去酒店时总会忽略的小人物。
潘剑去了一家汽修厂,从学徒做起,几年后成了正式工。他似乎有了一份体面的收入,照片里的他又蓄起长发,穿上帅气的夹克。好消息是,在被生活反复打磨之后,他居然追上了那姑娘。此刻他终于在母亲去世十年后,伸出头吸了口新鲜空气。天知道那是什么日子。我们同桌时,他一烦躁就会骂“跟个老婆婆似的”。我知道他非但不讨厌女性,反而有十足的依赖感。直到见到他后妈,才明白潘剑骂的是这个女人。她一刻不停地在抱怨别人,为自己鸣冤,试图让这个新家庭对她产生负罪感。在他家玩的那个下午,我如坐针毡。潘剑经历的人生,我有一半是听人转述。比如,母亲喝药后的那个下午,他辱骂着父亲的名字冲上去要杀人,又在舅舅们把父亲打得半死不活时,跪下来拦在他们前面。这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就此一蹶不振,他曾试图走进小混混们中间,却发现自己没有那股狠劲。
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五十二分,潘剑发了条“QQ空间”——“娶媳妇路上”。相册里还发了张自己的照片,风景疾驰而过,帅气的脸庞眼含笑意地盯着窗外。一个迷人的年轻男人。那天,他作为男方代表,跟着迎亲车队去为大伯家的堂哥接媳妇。
头天夜里,司机们熬了个通宵打牌。我们当地迎亲的司机,因为要起早,通常会这么干,等接完亲再倒头大睡。最开始,潘剑在第一辆车上。后来兴许是“鬼打墙”,他自己换到了最后一辆车上。车队前后相连,始终紧紧跟住。接亲时这看上去气势十足,却平添危险。清晨昏暗的路口,一辆刹不住的大油罐车撞到了最后一辆车。他亲自选择的那辆车。
同学们在殡仪馆见到了潘剑。最后依然保持着一张帅气的脸庞,只是整个胸骨全塌了下去。少年时的梦想一个都没实现,人生便戛然而止。知道这个消息后,我让人截取了他那几年所有的“QQ空间”,一遍遍翻看着充斥其间的愤懑、无力和对爱的渴望。他为兄弟出头打架,也为女人半夜心碎。有一天他甚至咬破手指,写下了“葬爱”两个字。这个少年时的朋友,到了二十多岁依然没能走出支离破碎的青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