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晶 刘 雄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长沙 410081)
美利坚合众国(即美国)的发展与战争是密不可分的。从北美殖民地开始有武装力量时,黑人就成为其中的一分子。然而,奴隶制在新大陆的确立,成为美国军队形成种族歧视的现实渊源,而早期军队中形成的种族政策模式大体都得以延续下来。与平民社会不同的是,美国军队的种族政策表现出明显的功利性,战况良好时,军队会限制黑人入伍,而当战事吃紧时,又倾向于更多地利用黑人。艰苦的军事经历激发起黑人士兵对平等的向往,并成为他们争取权利的筹码。因此,美国军队在种族平等方面取得的成绩超过了其他社会层面。就这个角度来说,对美国军队的种族歧视进行追根溯源就显得尤为重要。
直到二十世纪中期,才有部分美国学者关注黑人士兵的从军经历[1]X。对于美国军队种族歧视问题的研究,国内学界并未给予充分关注。谢国荣教授在其论文中提到杜鲁门政府废除美国军队中的种族隔离制度为民权运动的发展做出了贡献[2]。二战后美国军队种族隔离制度的终结意义重大,探究其缘起能够帮助我们深化对该问题的认识。总体而言,现有研究关注黑人对军队种族歧视的反抗,而忽视了这种歧视制度最初的形态,这就为考察美国军队种族歧视的缘起问题提供了空间。
北美殖民地军队的种族歧视萌发于英国殖民者的军队理念,即公民有服兵役的权利和义务,没有公民权的黑人就没有资格配备武器,更不用提参加军队,这为军队的种族歧视奠定了基本理论框架。
北美殖民地没有常备军,由白人男性公民组成的民兵(Militia)是美国第一支本土武装力量。由于殖民地战争对民兵的需求增大,为了鼓励白人公民参军,北美的殖民政府鼓吹民兵是为捍卫自由和秩序而战[3]。在服兵役和公民身份直接挂钩的前提下,民兵组织的结构朝着种族歧视的方向发展。没有公民身份的黑人通常没有资格服役,在没有外来入侵威胁的时候,殖民地的法律明令禁止黑人加入民兵组织,如纽约殖民议会就曾表示要惩罚以参军为借口逃避为奴隶主服务的奴隶或仆人。
然而,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拒绝黑人服役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原则。因为大多数殖民地的白人并不愿意接受服兵役的“特权”,当征兵行动频繁时,白人男性会发起武装抗议活动。同时,频繁的远征使民兵人数不断减少,因此殖民地当局开始将目光转到黑人身上。这样,军队对黑人的歧视从禁止他们入伍转为在紧急时刻谨慎且有限地利用黑人来扭转战局[4]。1706年,西班牙和法国的军队进攻北卡罗莱纳边境,殖民地当局要求包括自由黑人在内的16至60岁的自由人都要服兵役。在战情危急时,种族歧视会让位于实用主义——将黑人奴隶也纳入征召行列之内。南卡罗莱纳在1704—1711年允许奴隶在战争的紧急时刻参加军队。在战事吃紧的情况下,黑人才得以入伍,但他们会被分配到非战斗岗位上——只能担任鼓手、号手,从事奴役劳动。
此外,英国殖民者意识到黑人更容易满足于低回报。1699年,时任英国殖民地总督的贝尔蒙特伯爵在给英格兰贸易大臣的信中说道:“与其从英格兰征兵,不如从几内亚派黑人来……只要花上十英镑就能买到一个黑人;在纽约,只要九便士,我就能满足他们的衣食住行,这比每天付给士兵的工资少三便士。”对白人来说,利用黑人能够让他们以最小的代价赢得战争胜利。
在北美殖民地军队种族歧视开始萌芽的同时,黑人士兵反抗歧视、争取自由的意识也在觉醒。一些黑人从卡罗莱纳和乔治亚的种植园出逃到西班牙军队,并参加了1742年6月的英西殖民地战争。在这支部队中,不仅有黑人军官,而且黑人士兵能领取和西班牙人同等的薪水。相较于英国殖民地,西班牙殖民者愿意给黑人更高的经济待遇和社会地位,这些黑人的经历成为以服兵役换取公民身份的一个先例。
选择参军的黑人或许在这些战争中第一次意识到,服兵役、保卫殖民地是对男性公民的独有要求,是主流社会接纳黑人的先决条件,是进一步争取公民权的筹码,也是实现阶级跨越为数不多的途径之一。但到目前为止,英国殖民者显然没有准备奖励服役的黑人。到美国独立战争爆发前夕,随着黑人人口的快速增长,英国殖民者对黑人起义的恐惧越来越强烈,对于持有武器的黑人充满了忌惮,这种心理使北美殖民地当局在独立战争前期加重了对黑人的歧视和限制。
北美独立战争与过去的殖民地战争不同,它不仅以自由和民主为旗号,而且其规模更大、伤亡更多。然而,独立战争期间,大陆军仍然歧视黑人,其功利性也就暴露得更加明显。这尤其表现在战争初期各地方立法机构以及大陆军都明确下达了禁止黑人入伍的命令,而在战事吃紧的情况下又利用黑人挽回局面,并明确实施歧视性的岗位安排和工资等级。
北美独立战争初期,白人禁止所有黑人入伍。1775年5月,马萨诸塞州立法机构宣布不允许奴隶进入军队。大陆会议企图更进一步地将所有黑人彻底排除在军队之外——到1775年12月31日黑人士兵必须全部退役,一支全白人的军队将建立。然而,随着战争进程的推进,白人发现要赢得战争,必须争取黑人的支持,军队限制黑人入伍的政策在实践中难以为继。到战争爆发的第二年,大陆军就面临着人力不足的问题[5]。因此,地方上的征兵人员基本上无视禁止招募黑人的法律,先是放开了对自由黑人的征募。例如,1775年7月在里士满召开的弗吉尼亚大会,允许所有16岁以上50岁以下的自由黑人男性加入民兵队伍。但各殖民地并没有止步于此,黑奴开始被鼓励参军。在1777年到1781年之间,康涅狄格、马萨诸塞等殖民地都通过了激励奴隶参军以换取自由的法律。作为一名忠实的士兵服役的奴隶彼得·塞勒姆在战争结束后,获得自由人身份。但入伍的黑人仍然受到限制,他们通常无法持有武器和弹药。因此,军队中大量辅助岗位分配给了黑人,如车夫、向导、厨师和军官的仆人,等等。
虽然一部分黑人得以入伍,但进一步限制黑人地位和权利的兵役替代制度应运而生了。无论是自由黑人还是奴隶,只要服兵役,就都是替代制度的附属物。一般来说,富裕的白人公民在需要服兵役时,可以找其他人代替自己,这一制度得到了法律的认可。为了达到其在大陆军的配额,康涅狄格于1777年5月颁布一项规定,即任何一个公民只要能招募到一名身体健全的任何地位、肤色的新兵服役三年,就可以免除服兵役。马里兰也于同年通过了一项替代法案。替代制度实行的本质是为了否认黑人士兵获得公民权的合理性,因为黑人即便是履行了公民义务,也只是“真正的公民”的替身,富裕白人轻松履行了服役义务。对于黑人来说,尽管入伍的身份只是白人的替代品,但只要有一线脱离贫穷和偏见的希望,他们并不介意是否名正言顺。
征兵人员乐意使用黑人的另一个原因是可以付给他们较低的报酬。大陆会议向白人士兵承诺,退伍后能一次性获得不菲的津贴,并规定了他们的月薪,仅普通士兵每月即可获得6美元,外加战后的赏金。但大陆会议在巨大的战争开支面前显得力不从心,资金短缺增加了征兵的难度。为此,一些城镇任命了征兵委员会,旨在以最小的经济代价来招募士兵,黑人的利用价值再次体现。由于缺乏对黑人工资的具体规定,我们只能从战后黑人的总工资单以及他们平均服役时间推算出其平均月工资,以下是部分黑人士兵的平均月工资。如表1。
表1 部分黑人士兵的平均月工资[1]53[6-7]
现存的有关记录表明,北美独立战争期间大约有5 000名黑人士兵在美国的军队中服役。考虑到黑人与白人入伍时间的差别,实际上黑人士兵工资要远远低于白人士兵。参加州民兵队和大陆军的白人志愿军需要参加3到12个月的训练,大多数人平均在军队服役6个月,然后退伍回归他们的平民生活。而黑人的平均服役时间是4年半,是白人士兵平均服役时间的8倍。根据战争中唯一留存下来关于大陆军中黑人数量的文件显示,1778年是大陆军总兵力最少的一年,只有7 600名士兵,其中755名是黑人士兵,在战争最绝望也最艰苦的时候,为美国独立而战的士兵中有近10%是黑人,可见黑人在补给大陆军人力方面做出了很大的贡献。1779年,战事愈发吃紧。3月29日,大陆会议建议南卡罗来纳和乔治亚州购买3 000名身体健全、不超过三十五岁的黑人男性,奴隶主将得到不超过一千美元的补偿,而被征召的奴隶不会得到任何赏金或报酬,只是由政府提供衣服和生活费用。工资的不平等就这样在军队中被实行,种族歧视的程度提升到了一个新水平。
总之,可以看到大陆军对黑人的政策和态度随着战争形势的恶化由排斥转向争取。尽管黑人想以参军来换取更好的生活,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们并不能完全实现自己的愿望。在战争胜利时,他们再一次被赶出军队,种族歧视政策又一次得到了确认。
尽管黑人在北美独立战争中表现出惊人的忠诚和勇气,但种族歧视却没有动摇,反而呈现进一步增强的趋势。这或许是因为黑人在战争中的付出以及战争的胜利结束,让军队更确定了目前的歧视政策是可行的,并决定让这种歧视继续延续下去——这表现为将黑人士兵的价值榨取完之后,再次将黑人排斥在军队外,并且剥夺了他们应得的经济回报和公民身份,使军队种族政策呈现固化的态势,该政策体系虽然曾受到各个时期民权运动的冲击和挑战,但其基本架构仍一直被延续下来。
首先,美国军队种族歧视的巩固表现为再次剥夺黑人的入伍权。国会宣称,在和平时期,常备军不符合共和政府的原则。正规军的法定人数应少于100人,且仅限白人。于是,黑人通过服兵役获得公民权的一线希望消失了。即使在奴隶制即将被废除的北方,州议会仍然普遍禁止美国黑人服兵役,无论他们是自由人还是奴隶。
其次,在退伍老兵的养老金方面,也有针对黑人的歧视政策。第一部《养老金法》规定自由士兵(不论肤色)如果在服役期间致残,可以享受国家的养老金福利。如果丈夫因公殉职,配偶可以领取养老金。弗吉尼亚州还向在州民兵和大陆军服役至少三年的士兵分配数量可观的土地。退伍老兵去世后,他们的继承人可以申请继续持有土地。但自由黑人想要成功申请到养老金,就必须有某位白人士兵证明其服役经历的真实性。许多白人愿意向联邦机构证明确实与某位黑人一起服役。比如,康涅狄格战线的托斯·格罗夫纳中校就帮助迪尼森·普林斯证明他确实曾经是康涅狄格第三团的士兵,但战友情谊为部分黑人争取到的合法权益并不能让我们忽视种族主义给黑人带来的灾难。那些愿意作证的白人,并没有致力于挑战军队的种族主义,而是服从于这些制度。更何况,《养老金法》并没有规定数量更加庞大的奴隶也能够获得应有的经济回报。
奴隶士兵更要付出很大努力来争取自己的权益。罗德岛第一团的黑人士兵在战时曾经得到过参军即可获得自由的诺言。然而,战争结束后,该团大部分士兵又重新处于奴隶制的枷锁下。奴隶士兵被遗忘和抛弃是常态,而争取到权益的奴隶是极少数。奥斯汀·达布尼(以下简称达布尼)是一名黑人奴隶,独立战争期间他代替奴隶主参军,是乔治亚州唯一一位通过参军而获得土地的黑人士兵。出于种族原因,达布尼一开始并没有资格参加乔治亚州为退伍老兵组织的土地分配活动。但幸运的是,达布尼在养伤期间与白人哈里斯及其友人、州议员厄普森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哈里斯和厄普森努力帮助达布尼申请到了救济金。达布尼的经历表明,通过有白人助力的申诉程序,黑人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可能使他们获得经济保障,但这份保障在黑人群体中相当少见,因为并不是每一个黑人都像达布尼这般幸运。
最后,黑人通过参军获得自由,成为更加遥不可及的目标。黑人士兵始终被视为是“公共财产”,战争期间,黑人是填补缺口的工具;战争一结束,白人又开始继续压榨黑人。一部分指挥官甚至试图把奴隶士兵据为己有,一些曾经与美国共同作战的法国人则想利用他们继续开拓新的殖民地。在北美独立战争中服役的数万名黑人中(包括士兵和军事支持人员),只有大约20%因服役而被免于奴役。而这一小部分获得自由的黑人,只是白人为了避免更大规模的反抗活动而做出的一个小小妥协。1806年,弗吉尼亚州通过了一项法律,要求在当年5月之后获得自由的黑人在获得自由的12个月内离开该州[8]。这些法规的实行不仅限制了黑人士兵获得自由人身份,还剥夺了那些少数通过服兵役而获得自由的黑人的合法权益,使他们“二等公民”的身份获得了法律上的认可。失去了“利用价值”的黑人士兵最终会发现,战争结束后,他们失去了争取自由的筹码,其自由和解放之路再次被阻断了。
北美殖民地军队在建立之初就从多个方面对黑人采取了种族歧视政策,随着国家的建立,种族政策逐渐成为一个固有的模式。一方面,军队拒绝给予黑人合法入伍的资格。即便是出于战争需要不得不吸收黑人入伍,大多黑人还是只能以替补者身份加入军队。另一方面,黑人往往在军队服役时间更长、执行的任务更多,却没有享受和白人同等的工资和奖金。至战争结束之后,黑人的养老金通常难以落实。总之,他们以流血牺牲为代价所争取的自由和平等始终难以兑现。
独立战争结束之后,美国军队再一次拒绝黑人入伍。此后,黑人继续以各种方式斗争,来改善自己的经济情况,争取完整的公民权利。其中,战争的爆发、国家对军队的需求为黑人提供了一条可能且重要的途径。但美国独立战争时期形成的种族歧视模式,在以后的战争中不断重现——白人总是依据自己的需求来调整军队种族政策。当战争形势紧张时,白人倾向于尽可能地利用黑人来冲锋陷阵,种族政策就会相对宽松;而当战争形势缓和时,黑人又会处于边缘地位。
独立战争之后,美国军队形成了一套固化的种族政策。到内战前后,军队的种族主义进一步发展。虽然联邦政府颁布了《解放黑奴宣言》,但毫不提及军队中的种族歧视,反倒随着南方种族主义的卷土重来而愈演愈烈。随着两次世界大战的到来,白人不得不又一次武装黑人,黑人士兵在欧洲得到了大量赞誉。回到本土以后他们很难再忍受种族压迫,世界大战就此成为黑人千载难逢的觉醒契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迫于内政外交的压力,美国军队中的种族歧视走向衰落,杜鲁门总统正式废除了军队中的种族隔离。此后的美国总统都倾向于在军队中废除较为明显的种族政策,种族歧视以一种更为隐蔽和含蓄的形式存在着。
综观美国军队中黑人的经历,我们会发现,美国早期军队中对黑人的歧视以及黑人对自由与权利的渴望,对于后来的废奴主义者和民权运动者,具有启发意义。正是大量黑人士兵,第一次证明了他们能力并不逊于白人。更重要的是,美国独立战争所倡导的自由和平等以及与之相悖的种族歧视,第一次唤醒了一部分人对黑人困境的关注和同情。同时,也让黑人士兵开始抱有一丝希望。正是因为这样一个起点的存在,此后的黑人士兵才会继续在种族主义的军队中服役,民权改革者也有意地利用战争来推动国内种族改革的进程,而这种斗争史几乎与美国军队历史一样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