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
庾信是我国古代南北朝时期著名的文学家,在平定侯景之乱后,庾信被梁元帝任命出使西魏(北周),抵达长安后南梁灭亡,后受聘于西魏而滞留北方。时代的流转和人生经历的剧变,让庾信的创作风格及创作态度都有了极大的变化—从浮靡轻艳变为苍劲悲凉。庾信写出了《拟咏怀》《枯树赋》《哀江南赋》等一系列堪称经典的文学作品,做到了“穷南北之胜”。而其中又以《哀江南赋》最为后人所重,这篇辞赋不仅叙述了萧梁王朝数十年的历史变迁,更熔铸了庾信自己的乡关之思及对历史更迭的感慨,透露着深刻的历史反思,被后人誉为“赋史”。在鉴赏《哀江南赋》,我们还是要先了解这篇文章的相关写作背景。庾信本是南梁人,在朝期间官至东宫学士领建康令。梁武帝太清二年(548),来自东魏的降将侯景发动叛乱,兵锋直指建康城。这一年庾信也奉南梁简文帝萧纲的命令驻扎在朱雀航北扎营,可惜不战而降,后逃至江陵投奔了湘东王萧绎。后萧绎称帝即位(即梁元帝),就派庾信出使西魏。但就在这个时候,西魏派兵攻占了江陵,杀死了梁元帝,南梁彻底灭亡。庾信也被西魏扣留,不得已受聘出仕,后半生亦从此滞留北国,这也是《哀江南赋》写作的一个大背景。
先从题目说起,“哀江南”三字源于战国时期楚国的文学家宋玉的《招魂》一诗,诗中有这样两句:“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一般认为,这首诗是宋玉哀悼屈原的作品。而庾信的《哀江南赋》一文,也有着明显的哀悼性质,是庾信晚年的代表作品。庾信本为南梁东宫学士,后因国破家亡,留滞北国。这里的“江南”很明显就是在指代南梁。在序文中,庾信就写了自己流亡之时的悲惨境地,“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由此可见,庾信此时实在是困窘至极,已经和流浪汉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更令庾信崩溃的还是南梁的灭亡。因此,他“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可以说,此文的主旋律就是哀悼,是反思。“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庾信身为亡国之臣,内心必然是有着万般愁绪和感慨的。个人际遇的悲哀和国破家亡的窘境,两种复杂的情感相互交织,最终成就了《哀江南赋》这一千古赋文。
在正文的开端,庾信先介绍了其家族祖先的功业:“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官。”由此可见,庾信的先祖在周王朝受职管理谷仓,因为世代有功而以“庾”为姓,后因学养丰厚,到了汉代,庾家也可以从政与商议国事,后来便逐渐成了一个大家族,变成了标准的士族。“逮永嘉之艰虞,始中原之乏主。”后因为西晋怀帝时发生了永嘉之乱,蛮族入侵(五胡乱华),中原板荡,神州陆沉,最终,西晋灭亡。当时大量百姓及统治阶层被迫衣冠南渡,建立东晋政权。庾家自东晋开始在南方任职当官,后来政权更迭,到了南梁时期,庾家的庾肩吾、庾信父子二人,更是极尽殊荣,“王子滨洛之岁,兰成射策之年”。庾信年少成名,备受重用,此时正是梁武帝萧衍执政前中期,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一派盛世模样,即“五十年中,江表无事”。但盛世之下亦潜藏着危机,到萧衍晚年执政时期,贫富差距日益扩大,佛教盛行,大量侵占百姓土地。北方强敌环视,而整个统治阶级却耽于享乐,危机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只需一个导火索。“拥狼望于黄图,填卢山于赤县。青袍如草,白马如练。”侯景率领的叛军以席卷天下的气势,意图夺取南梁神器。这种情况下,壮士战死,百姓流离,遍地狼烟。“五郡则兄弟相悲,三州则父子离别。”可以說,这一场叛乱给整个国家造成了巨大的灾难。王室的公信力也由此遭到了沉重的打击。自梁武帝身死之后,这种情况愈加严重。此时,侯景即将夺权僭主。庾信觉得国将不国,遂西奔江陵,投靠湘东王萧绎。后来,萧绎派兵同王僧辩、陈霸先等人一起平定了侯景之乱。对此,庾信写道:“于是西楚霸王,剑及繁阳,鏖兵金匮,校战玉堂。”萧绎就像当年的西楚霸王一样,迅速荡平了敌军,告慰了梁武帝和梁简文帝的英灵。但是,好景不长。梁元帝萧绎本就是猜忌自负、心胸狭隘之辈,他身边的大功臣如王琳、陆法和等人无不受到了他的猜忌打压。对此,庾信评论道:“沉猜则方逞其欲,藏疾则自矜于己。天下之事没焉,诸侯之心摇矣。”他觉得萧绎这种猜忌自大的心性,实在是无法承担中兴南梁的重任啊!
果然,“既而齐交北绝,秦患西起”。萧绎竟同时触怒了北方的北齐、西魏两个大国,致使国家又到了极其危亡的境地。最终,西魏大军攻破江陵城后,萧绎投降,国破家亡。《资治通鉴》记载,西魏军队“乃选百姓男女数万口,分为奴婢,驱入长安;小弱者皆杀之。尽俘王公以下及选百姓男女数万口为奴婢,分赏三军,驱归长安,小弱者皆杀之。得免者三百余家,而人马所践及冻死者什二三”。自此以后,曾经莺歌燕舞、繁华至极的江陵城也就此成为一片废墟,而那些因被俘而迁居关中的百姓呢?那处境更是十分窘迫,“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那些流民百姓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到达的也不过是一个山险水恶的关中之地,饥饿之时没有东西吃,甚至只能去搜集冬日蛰伏起来的燕子,以此当作食物满足温饱;天黑时没有灯光,只能依据萤火虫的微光来辨认路途。对此,庾信自然是痛心至极,他写道:“冤霜夏零,愤泉秋秋沸。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乱世之中,实在是没有人可以保全自己啊!而在这个时候,庾信正被萧绎派去西魏求和,谁知江陵城破,自己从此成了亡国之臣,终生滞留北地。最后,庾信自己写道:“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自己虽然在北地为官,但仍然忘不了南国故土。自己的乡关之思,故国之情,比那些南梁的王子王孙们还要强烈啊!
以上,便是《哀江南赋》的主要内容解析。而说到《哀江南赋》的具体艺术成就,那就更为复杂了。
我们知道,“赋”乃是一种有韵文体,介于诗和散文之间,其特点在于“铺陈”,通过大量的写景或典故的引用来表明自己的态度,最早见于《荀子》之中,这时已经有了“赋”的雏形了。到了战国晚期的屈原、宋玉等人,则是结合了大量楚地地方方言,形成了“骚赋”这一赋的过渡形式。到了汉代以后,“赋”的文学体例则正式确立了,代表作家及作品有枚乘的《七发》,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乌有赋》等作品。而魏晋之后,在内容上,赋逐渐由汉大赋转变为抒情小赋。其中的代表就是江淹的《恨赋》《别赋》,庾信的《枯树赋》《小园赋》,在形式上,向“骈赋”这一形式过渡。“骈赋”,即一种以双句为主,讲究对仗的工整和声律的铿锵,专尚辞藻华丽,受字句和声律约束的赋体,说得通俗一些,骈赋全篇都是对联!而且还必须措辞优美,反复勾描,读起来朗朗上口,气势蓬勃。而《哀江南赋》就是骈赋中的翘楚之作,华丽而又不失其内涵,大气而又不失其深厚,可谓是“文质彬彬”,无愧于“赋史”之美誉。
而且,《哀江南赋》还有着南朝文人所没有的苍凉悲苦和乡关之思,精致中不失其气度。在此之前,庾信的作品多是歌颂太平、粉饰统治的应制之作,文虽绮丽,却失其天然,非本人的真情实感!而当其滞留北地之后,流利清新就变为苍凉慷慨、华实相扶了!其在选声炼字方面,也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仅如此,庾信对典故的应用也是极为妥帖自然,毫无做作之感的,以其序文为例:“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这里的“二毛”,即说自己的头发半白半黑,已经是个老年人了,暗指自己年老,同时也说明此文乃自己暮年之作。“二毛”一词见于《左传》,其中有一句“不禽二毛”,就是说两国在打仗战的时候,也要坚守原则,不要去捕捉那些头发花白的老人们,以表示对老人们怜惜和尊重。此外,西晋文学家潘岳在自己的作品《秋兴赋》的序文中有这样一句—“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意为潘岳在三十七岁时,就已经头发斑白了,以暗示他的心事重重,早早衰老。而庾信在梁武帝萧衍太清三年(549)侯景之乱的时候是三十七岁,也可以和潘岳一样说是“年始二毛”了。庾信说他在三十七岁左右头发刚刚开始斑白的时候,就遭遇到国破家亡、城池沦落的乱世之境,而从此之后呢?那就是“藐是流离,至于暮齿”了。这里的“藐”字同“邈”字;这里的“流离”,是指漂泊游荡、无依无靠的样子;“暮齿”,是指衰老的暮年,即老年。庾信说,自己自从三十多岁遭遇到国家的丧亡败乱之后,就漂泊流离到很远的地方,一直到现在这衰老的迟暮之年。个中辛酸,难以言说!
而在序文的末尾,庾信提及“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作为这段历史的亲历者,他有责任记录下这些。哪怕“陆士衡闻而抚掌”“张平子见而陋之”也心甘情愿。他自己作为南梁旧臣,却没有做到身为臣子的本分:梁元帝命其游说西魏,他却被扣;梁简文帝命其抵抗敌军,他却不战而逃。这份愧疚也成了庾信写作和记录的动力。最终成就了这一奇文!
而此文还有一点更令人惊叹,那就是将个人的际遇和国家的变迁完美地熔铸在了一起。庾信本就是南梁重臣,对于侯景之乱及其之后的种种变迁,更是了若指掌。因此,我们看这篇文章,颇有一种如临现场的感觉。庾信对于侯景之乱前后国家上下的描述,可以说是十分详细了。南梁甫一建立,“天子方删诗书,定礼乐,设重云之讲,开士林之学”,一副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的模样;但这终究不过是浮云,侯景之乱后,“将军死绥路绝长围。烽随星落,书逐鸢飞”,曾经繁华的盛世都成了黄粱一梦,而自己也从一个东宫学士变成了亡命之徒。过去的一切全都烟消云散。后来,庾信虽然投奔了梁元帝萧绎,有了一官半职,“谬掌卫于中军,滥尸丞于御史”,但这毕竟不能长久,最终作为使臣永久被扣留在了北地,而南梁王朝也是彻底灭亡了!由此,庾信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南朝梁的国运便有了奇妙的重合,就像音乐里的“二重奏”,身世之哀(自己作为亡国之臣的种种悲惨遭遇和身为南方人而滞留北地所产生的不可遏制的乡关之思)和家国之痛(萧梁王朝灭亡时的种种惨状,建康城和江陵城都被敌军大肆屠戮,百姓更是流离失所,死伤惨重)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从而产生了强大的艺术感染力,读来张力十足,令人感动。
总之,《哀江南赋》将家国的苦难和个人的困顿完美结合,产生了惊人的艺术效果。而庾信在结合了沈约、谢朓、谢灵运等人的文风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创作经验(“徐庾体”代表人物),最终达到了“穷南北之胜”的境界。他的作品气韵十足,在《哀江南赋》中,更是堆垛史实,暗喻往事。例如,“钓台移柳”“华亭鹤唳”“将军一去,大樹飘零”均可看作一语双关,既言史事,又有暗伤往事之感!同时,其借赋作史,以赋记事,巧妙地记录了南梁王室从兴起到衰亡的历史,批评了梁武帝晚年的不作为和梁元帝的猜忌自大,以及国破家亡的悲惨情景。《哀江南赋》无愧于“赋史”之名!
而在文学上,庾信的《哀江南赋》又摆脱了汉大赋的华丽空洞和魏晋抒情小赋的“短小狭窄”(多为单纯的情感抒发,主题不够阔大),寓华丽与朴实于一体,深沉有力,回味无穷,可谓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一朵璀璨的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