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剧《红楼梦》探析

2023-11-27 00:29翁晰涵
大众文艺 2023年19期
关键词:省亲舞剧红楼梦

翁晰涵

(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人文学院,浙江宁波 315300)

一、引言

《毛诗序》中写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但据此笔者认为,身体才是人类更基础的物质载体,口头语言才是身体语言的延伸。文学和舞蹈在艺术形态、审美特征等方面的不同给观众带来不同的审美感受。[1]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它是音乐的视觉化,台词的具象化,这种形式呼应并勾起了我们灵魂的某种律动。扫除一切、涤荡一切、感染一切的少年意气,恰如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

而《红楼梦》作为一部文学巨著,从20世纪开始就不断被搬上荧幕和舞台。在舞蹈界,它同样承载了许多舞蹈大家的“红楼”情结。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陈爱莲老师的古典演绎,到二十一世纪初赵明导演的经典排演,再到今天黎星、李超导演的当代改编,为我们树立了一座艺术高峰。舞剧《红楼梦》承袭了中国古典文学的美学巅峰,用舞蹈语汇展现文学艺术中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集中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自创排之日起就受到观众和媒体的广泛关注,今年更是入围了第十三届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终评,便已足够证明舞剧《红楼梦》的专业影响力。

对此,舞剧集结了国内一流的创作团队,无论是编剧还是灯光、舞美设计,其中更邀请到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绒花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及其绒花工作室,为舞剧奉上12支暖场演出“入梦”时所用的绒花花束。据悉,设计师以明清画作、孙温的绘本和京昆戏曲为灵感,将云肩作为设计的核心元素,并从原著中提取“花”这一意象,以花卉的不同寓意作为性格特征,关联上十二金钗的命运,包括妆容、眉形、首饰、都十分精致考究。舞者似从古画中徐徐走来,为观众构建出如花摇曳般的十二金钗和一个色彩斑斓的大观园,古典质朴的同时结合了现代时尚审美。此外,这部舞剧还集结了国内一流的创作团队,以“90后”中国舞蹈界新生代的杰出代表为核心,集结了当代舞坛的“半壁江山”,金陵十二钗的舞者个个都是各省份话剧院的女首席,在保证原汁原味的红楼气质同时,用更年轻化的创新编排,让整部作品更富有当代的人文气息。所以,在我看来,这实在是一部“少年版”的《红楼梦》,或者是流动的绝美印象,或者是身在其中的炸裂。戛然而止,酣畅淋漓。

二、细品红楼

在改编创作的同时也带来许多争议与疑问,将这样一部全景式小说的人物、主旨浓缩在一个半小时的舞台演出中,对创作者来说是巨大挑战。因此,如何看待《红楼梦》改编?如何把大家都熟悉的鸿篇巨制搬上舞台?我们又为何要看一个早已知道结局的故事?笔者认为,应该以“是否凸显编者风格”定位其价值。基于此,“黎星版”无疑令观众耳目一新,《省亲》《花葬》中极具颠覆性的舞蹈叙事为我解答了这个问题,其中引发的艺术创作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令人久久无法忘怀。

1.省亲:富贵已极,终无意趣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元春省亲”是《红楼梦》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无论是在原著还是新、旧版《红楼梦》电视剧中,创作者都着意打造这一情节,它是贾府奢华的顶点,并埋下了未来衰败的因子。

在“省亲”这场戏的开始,省亲游园的过程被略去,只用了一排花灯来呈现场面的华贵,但是配合整个舞台的明亮色彩和群舞编排,极简的方式就把那种盛大感描绘得淋漓尽致。元春出场时,看到的是一排排诡异的无头衣服,笔直威严地立在那里。侍卫演员却小小的,在宽大整齐的衣服后面,元春妆容自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但仔细看,元春的衣服样式其实与侍卫们的一模一样,纤细的敏感的元春,从宽大明黄的衣服里钻出,衣服竟丝毫不动。穿着如座钟般沉重的金色外衣,艳光四射地在舞台中央,由于染上了皇家的颜色,就显得威武肃穆起来。与此相对比,她身边围绕着的,却是傀儡般的侍卫群。那些侍卫们的戏服,是衣裳,也是道具,人的身体藏于其中,把思想灵魂掩饰包裹,舞动的只是外衣与肢体。

再看到书中,元妃省亲见到父亲贾政,却已不能有父女相见的亲情,要行的反而是君臣之礼。贾政是臣子对妃子的汇报,哪怕元春心里千千念,也得收起心态,以上层的语气去客气回应。所有的情,都是被禁锢住的。这种极度的克制感,却都在舞剧傀儡的群舞里,被表达了出来。这是用最自由最富想象力的方式,表达了“省亲”背后真正的不自由。

《省亲》一章是极具舞剧“符号化”特色的,主创将代表“权势”“提线木偶”“枷锁”的“华衮”“官服”作为符号,在舞台上让符号与鲜活的人性相遇,鲜明地刻画出元春被禁锢外壳下的真实灵魂,以及人性的多面性和复杂性。

2.花葬:诸花落尽 命归何处

舞剧中关于花的经典场景除了“黛玉葬花”一幕,还有“花葬”。它与黛玉的“葬花”相对,玉碎、花落、怀金悼玉,唱响的是天下大同的悲歌。这是一场比“省亲”更非现实的戏。十二块墓碑前,十二尊雕像里,封印的是十二个美丽的生命。她们卸去了脂粉钗环,卸去了和她们生命有着某种神秘联系的绣花衣裳,只留下最纯粹的颜色、最简单的长发,这就是《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导演用白花铺满了舞台,暗示着生命的落幕。繁华落尽,开到荼蘼花事了,送别十二个青春美好的生命。缓缓地,她们如大梦初醒,此时的十二钗再次舞动,换下古装变为十二个现代女性,手握各自的花朵,翩跹共舞,挣扎怒放。满地的鲜花悼念她们的凋零,但满台的舞姿也在见证她们的新生。黎星说:“通过「花葬」,你能看见悲愤、反抗,看见姑娘们对自己的那份爱,能看到生命力,同时能感受到舞者和她们饰演的金钗本身双重的结合……”人们常说的“女人如花”,在这里有了更为震撼的呈现。如今她们角色的特征已经褪去,不再是姿态的娇柔、香气的氤氲,而是天地间如青山、碧水、赤地、蓝天一样的本真之色。她们坐在那里,就好像在凡间历劫结束,回归本位的样子。在这一刻,侧幕条都升了起来,整个舞台变得裸露,十二钗再次舞动,换下古装变为十二个现代女性,手握各自的花朵,翩跹共舞,挣扎怒放。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当生命之色来驱动这支生命之舞时,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满地的鲜花悼念她们的凋零,但满台的舞姿也在见证她们的新生。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是否此海最深?让本剧的情感浓度达到巅峰的,无疑是《花葬》,它与黛玉一人独美的“葬花”相对,玉碎,花凋,怀金悼玉,唱响的是天下大同的悲歌。

三、创作特色

1.围绕爱情主题,关注女性命运

何其芳在20世纪五十年代就在《论“红楼梦”》中提出:“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是《红楼梦》里面的中心故事,是贯穿全文的线索。”由此提出了《红楼梦》的爱情悲剧主题说,到了八十年代,研究者将目光逐渐转向了女性在这段历史中的命运沉浮。

此次江苏大剧院带来全新改编版本舞剧《红楼梦》,全剧细节中处处透露出主创们对女性的怜惜与关怀。红楼中的女性们,各个都经历了人生百态,她们可爱可怜有之,可悲可叹有之,既有女性意识的觉醒,也有个体在命运和时代下的挣扎与凋零。舞剧取其精华,删繁就简——女性角色除了“十二金钗”外,根据剧情只保留了贾母和刘姥姥,男性角色就唯有贾宝玉一人。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舞剧则把这份冷眼旁观的清醒,赋予了灵犀相通的宝黛这双爱侣。明灭的烟火,似乎也象征了命运的无常。舞剧《红楼梦》的导演之一兼主演黎星说:“《红楼梦》非常神奇,给了当下的我们那么多的可能性,所以也不能贪心,我们就选择以大观园里十二位女性的美来诠释它。”而贾宝玉,就是这十二个青春美丽生命的见证人。他们赋予宝玉看向女性的悲悯视角,在宝玉对大观园女性的注视,以及他围绕她们展开的或坚定或踟蹰的舞步中,始终带着诚挚饱含深情。“花葬”与“葬花”镜像式的互相映照,是男性群体围剿她们的结果,满地的鲜花悼念她们的陨落,但满台的舞姿也在见证她们的新生,仿佛是导演在说,自古至今,女性的温柔里便蕴藏韧性与力量。

在导演黎星、李超的眼中,这些以花为媒的女孩儿的生命是最打动他们的,“以花为媒的十二金钗”或多愁善感,或单纯率真,她们性格迥异,却又鲜活动人。十二金钗“花语解构命运”的戏码,早就在开场前埋下了伏笔。她们蹁跹而至,手捧一朵代表自己花,也预示着自己的生命终将在最绚烂绽放后陨落。十二,也许更像是一年十二个月的月令,是时间的象征。她们的生命如花般灿烂,有含苞,有盛艳,有枯萎,也有死亡。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大观园”,台湾编舞家林怀民试图让人物跳出小说中的时代和形象,将赤裸装扮的宝玉,身穿夸张花袍的十二钗,化身为文化符号,体现出他们在欲念、存亡等命运中的生存状态。在他的眼中《红楼梦》是一部真正存在的悲剧,它不独属于政治、民族、历史,而是蕴含在哲学中、文学中,而他要做的则是为大观园中所有女子谱一曲挽歌,也是人类美好青春的挽歌。

2.打破时空局限

于平教授曾经指出,“当代艺术家对于古典作品的诠释,无一例外地都会加入自己的立场和视野,更有痴迷者会将自身投射其中。”[2]传统的故事框架,对应的便是现代的意识和表现手法,舞剧全靠肢体动作传情达意,没有有声语言的辅助,但这并没有造成理解偏差。每一个场景既让人觉得是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既有工笔画的“纤毫毕现”,又有中国画的写意传神,新场面和名场面的交替出现,呈现出年轻编导的意趣、意境和意味,展现文学艺术中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此外,用当下视角观察红楼梦中人的悲欢离合,这种打破时空局限的古今对话,在演员、角色、观众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碰撞,让《红楼梦》拥有了更丰富的外延、更饱和的色调和全新的打开方式。它既超越了凄凄惨惨戚戚的爱情悲剧,也不仅仅是封建社会的挽歌,而更像是灵魂独对苍穹的亘古追问,如梦如幻、如泣如诉,是时间记忆,也是空间想象,如此真实,却又充满荒诞。繁华中窥见虚无缥缈、热闹中透出孤独凄凉,于生生死死、真真假假之间,追问生命的终极意义。

从文学作品到可视可感的舞台,恰恰是舞蹈这种“有意味的形式”,提供了从不同维度思考的意义空间。而《红楼梦》最本质的魅力,即在于其情节上的丰富性和解读上的多义性。

在我看来,谈论古典和现代的碰撞与融合时,它触及你的心灵,它就是新鲜的,并没有什么古典和现代的畛域。十二钗们游玩过的那个园子,春天的花瓣纷飞,今夜也落进了你的酒杯中,飘出盈盈的香气,让你今夕不知何夕。我们走进的是数百年前的红楼,归来的却是时间尽头的大荒。

作为一部原创民族舞剧《红楼梦》给我们带来的惊喜远远不止于此。舞剧《红楼梦》不仅写意性地叙述了宝黛二人之间的爱情悲剧,而且描绘了金陵十二钗的佳丽群像,运用了蒙太奇式的叙事手法有力回答了舞蹈在叙事功能上的疑问,为我们提供了舞与剧关系的新的思考方向。

如何将传统经典的文学名著重构成青年人也喜闻乐见、具有当代审美性的“青春版”舞剧,考验着舞剧编导的创作能力与创作魄力。舞剧《红楼梦》之所以能够成功创演,青年舞蹈家对艺术创新的热情与执着不容小觑。美中不足的是在舞剧第五回《游园》中,每个角色形象的可舞性尚待挖掘打磨,在进一步的修改排练中,可以将人物形象的特征予以更加具体清晰的表现。舞剧的最后也为观者留下了思考,当十二钗的命运皆以悲剧结束时,编导立足女性视角下的青春、爱情、命运的羁绊发人深省。从古至今,红楼世界的故事虽然已经完成数载,但一代一代的感悟却仍将继续留存,每一代人都以自己的理解与姿态向经典致敬

结语

笔者认为整部舞剧并不是停留在宝黛钗的爱情故事中,而是舞剧呈现出的命运感,并让我回想起了文学中承载了对人间无数的悲悯。我们仿佛都在一场大梦里,一个知道结果的戏中,不能阻止地滑向最终的结局,再目送一切离开,直至梦醒如初。悲剧就是把幸福打碎给人们看,舞剧想呈现的也正是十二钗支离破碎的命运,宝玉终其一生无法再重温的幸福,再也回不去的开端,到最终放下一切、又替世间背负一切的四大皆空。这白茫茫一片的,不是雪,而是花。万艳同悲,归于一色,归于天地茫茫,归于质本洁来还洁去,归于琉璃净白澈无暇。这迎面而来的巨大冲击,真是如滔天白浪一般,让人瞬间盈满近乎窒息的快感,唯有决堤的眼泪,或者心中的惊呼,能够开辟一个释放的通道。红楼终归幻境,梦里本也无声。千载缠绵,只浮世一遭。若醒花冢犹在情殇且悲,只奈何追忆无从,但我们拥有着不朽的诗意,还有丰富的汹涌的情怀,那么一切就还会,更行更远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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