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乔依
(福建师范大学,福建福州 350007)
爱德华·摩根·福斯特(E.M.Fоstеr)是20世纪英国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和文学评论家,代表作品有《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霍华德庄园》等等。他于1924年发表的《印度之行》是一部以殖民主义为背景的小说,讲述的是两位英国女士远渡重洋,结伴去印度旅行的故事。该作在英国现代小说史上赫赫有名,被评为二十世纪最成功的现实主义小说之一。国内研究者对《印度之行》的研究主要是集中在小说主题和艺术手法等方面,叙事结构和人物形象也有部分研究。学者们多是探究人际交往的联结,探究殖民主义思想,以及探究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比如,学者骆文琳从小说中的景物和人物描写出发,用话语分析的方法来寻找作品里殖民主义意识的蛛丝马迹。学者刘苏力和学者张中载,则均侧重于在作品中挖掘欧洲中心主义的种族优越感和歧视外族等殖民意识。
“殖民”一词由来已久,不算得新鲜。它原指人们迁移到一个远离家乡的新地方,并定居在那里开始新生活,也就是一种自然意义上的迁徙。15世纪末大航海时代之后才有了今天现代意义上的含义。
根据《国际社会科学百科全书》,“殖民主义被认为与不同种族的人民的统治有关。确切地说,意味着不同种族人民(尤其是亚洲人和非洲人)受到美国或欧洲国家的直接政治控制。”[1]简言之,殖民主义意为强国用侵略手段使弱国变为自己的政治控制区。这样的定义只涉及了物质层面的含义,随后爱德华·赛义德从文化层面进行完善,指出殖民主义还应该包括宗主国的意识形态和思维方式的同化。至此揭示了重要的“西方中心主义”,西方对东方的文化殖民和文化霸权策略也显而易见了。
这一理论使人们对“殖民”的认识加深了:西方对东方不仅仅是强硬的武力压迫,还有隐蔽的“软”压迫——文化殖民。相较之下,后者更温和,悄无声息,改变的是思想和价值观念。目的只有一个,企图从深层次的心理上、精神上改变殖民地人民的民族认同感。正如美国学者汉斯·摩根索所揭露的那样:“它(文化殖民)的目的,不是征服国土,也不是控制经济生活,而是征服和控制人心,以此为手段而改变两国的强权关系。”[2]
本文继续从后殖民主义的角度出发,以福斯特的《印度之行》为分析蓝本,来探究英帝国在印度的文化殖民策略,破解英帝国的殖民阴谋,也为当今时代的发展中国家在强权背景下的生存发展之路供一些新的思路和见解。
文化,毫无疑问是人类所进行的活动。文明,则是人类的文化活动发展到一定程度所累积下来的成果。按照西方词源学的意义来讲,“文化”具有两方面的含义:当活动的对象为人时,文化具有启发、教育的功能,能使人脱离蒙昧、原始的状态,成为有智慧的、有教养的人;当活动的对象为自然界时,文化具有“改造自然”的功能,属于人对自然的一种有目的物质实践活动,使自然界的客观事物带上人的主观烙印(即,融入人的思想意识形态的主观表达)。
现代社会对于文化的定义是很广泛的,把人在社会实践过程中所获得的一切物质的、精神的产物统称为“文化”。它涵盖了一个人类族群的发展历史、风土习俗、宗教信仰等内容。也就是说,任何体现了人类精神文明创造性的事物,都可归纳为文化,文化就是一切社会意识形式的总和。并且文化具有民族性的特点。
建筑活动是人类对自然界的一种目的性改造活动,所以建筑活动也是文化的一种。建筑物是建筑活动的最终产物,其本身就蕴含了人类的民族文化思想,是具有辨识度、区分度以及差异性的。在全世界范围内,每一种风格各异、特色强烈的建筑物,都代表了不同族群的差异万千的文化和文明。在《印度之行》中,小说一开始的建筑景观描述值得注意。昌德拉普市位于印度,市内富有民族特色的建筑物透露出浓烈的印度文化传统。然而英国人却在那里增加了符合英国人自己审美的事物——英式建筑。英式建筑与印度本土的建筑,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碰撞在一起,让人感觉很不和谐、没有美感。然而英国殖民者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为了传播、宣扬大英帝国的审美文化,打压印度本民族的文化。
安静地矗立在某个固定地点的建筑,看似无声无言,然而在视觉上,却是最能时时刻刻地、不分昼夜地展示着大英帝国的审美——英国人所追求的精确感、理性感。这些建筑物棱角分明,比例精准,与印度文化严格区分开来,于潜移默化中影响、改变着殖民地人民的审美。
小说中,英国人在印度各地建造学校,引入一系列教育体系,培养英式的印度人才。这些殖民者表面上打着“支持殖民地的教育事业”的幌子,实际上是为了其可耻目的——宣扬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巩固殖民统治。直到今天,两百年过去,英语依旧被视为印度最主要的官方语言。这表明了文化入侵难以估计的力量和对后世产生的深远影响。这里不得不提到小说中的英国人西里尔·菲尔丁,他正是宣扬、传播英式教育的重要角色之一。他是英国在印度的国立学院的校长,属于大英帝国的政府官方人员。小说中多次提到他是一个性格温和、理性思考的人,并且包容开放,没有狭隘的种族观念。他从不反对学校招收印度学生,无论是白人学生还是印度学生,他都一视同仁地对待,因此,他在当地学生和家长中都很受欢迎。他的教育方式也别具一格,并非一味地传教输出,而是用“平等交换思想的方式”[3]——也就是探讨、沟通的方式,来启发学生、教授知识。在所有的英国白人里面,菲尔丁与印度人关系最好,来往最密切。
但是纵观整个殖民统治的体系,作为一名为英政府服务的教育工作者,菲尔丁的角色无疑是在用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去教化印度民众,并削弱其对英的抵抗意识。他越是温和友善,越是受当地人欢迎,文化殖民就越成功。试想,给人棍棒无疑很难接受;但若给人糖果呢?或是给人看起来“很正确”的事物呢?兴办教育就是这样一种看似“正确”的事物。通过教育,殖民者有机会将其资本主义思想、文化、艺术和生活方式等强加给被殖民的弱势群体,增加殖民活动的合法性,实现“名正言顺”的剥削。
在英式教育遍地开花的印度,印度人民普遍对本民族的文化教育有一定的自卑心理,对本民族的身份认同也普遍感到不自信。比如《印度之行》小说中的印度人角色阿齐兹。医学出身的他在印度算得上高素质的知识分子,然而他在英国人面前却很不自信。某天,阿齐兹工作结束后去一个印度朋友家聚会,饥肠辘辘的他刚赶到朋友家就接到上司的紧急通知,唤他速去。朋友提醒他刷牙,阿齐兹却反驳道:“如果非刷牙不可,我就不去了。我是印度人,咀嚼槟榔是印度人的习惯。医务长官也不能取消我们的习惯。”[4]13可是中途他却绕行去了另外一个朋友家,在那儿仔细地把牙刷了个遍。由此可见,阿齐兹说那话仅是为了逞一时嘴快,内心的自卑感暴露无遗。作为一名已经西化的知识分子,无论是他,还是他的朋友们,实际上都是向往英国人的生活方式的。
在印度,像阿齐兹这样的受过良好教育,且有一份算得上体面工作的高知识分子,普遍都属于认同西方文化的西化知识分子。他们很早便接受西式教育,对西方文化的认同度高,默认西方文化是先进的,而印度文化是落后的。他们以模仿英国人的生活习惯、言行举止为荣,渴望去西方世界发展和深造。小说中,阿齐兹的朋友哈米杜拉是一名律师,他经常回忆起他二十年前在剑桥大学求学时的快乐日子,向往那时候在英国的英国人和印度人友好相处的情形,至少比在印度友好得多。所以难免让印度的西化知识分子们产生一种“英国生活很好很愉快,印度生活各种苦痛不公”的印象。
这些知识分子回到印度后,见识到了在印度的种种不公,种种苦难,心理落差巨大。即使他们能够觉察英国殖民者有错,也不敢真正反对。长期的英式教育的熏陶已经让他们默认了文化有优劣之分,印度劣而英国优,以至于不可避免地去认同英国文化。他们潜意识里也会用“印度劣而英国优”来为殖民者的错误合理化。当阿齐兹终于赶到少校家时,少校已经离开,且没有任何一句对阿齐兹的交代。就连他自己租的马车,也被少校的夫人和朋友不打招呼地占用了,他依旧客气地默许了。英国少校对印度下属这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很难让人感受到尊重之意,并且时常发生,然而阿齐兹并未有真正的抗议。
哪怕是和英国人做朋友,阿齐兹也无法摆脱内心的自卑感和民族羞愧感。某天,阿齐兹生病了,英国人菲尔丁前来探视病情。可是,阿齐兹却感到心烦意乱,看着这满屋子乱飞的苍蝇和那些性格随意、不修边幅的朋友们,他觉得头疼又难为情。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和羞愧,他用抱怨自己国内同胞的方式来转移话题:“不管在什么方面都要格外小心,在这个该死的国家,不论你说什么或做什么,总是有嫉妒的家伙在盯着你。”[4]125向英国人谈论自己本族人的缺点,是为了获得英国人的好感,急于在英国人面前撇清自己与那些三等印度同胞的关系。由此可见,西化的阿齐兹羞于与落后民族的落后同胞为伍,他内心的自卑感和民族羞愧感一览无余。
这正是英国殖民者老谋深算的地方:用潜移默化的教育模式,从懵懂的幼儿抓起,缓慢地、深刻且巨大地来改变一个民族的思想形态、文化文明,让这个民族彻底丧失其民族性,完全从精神上沦为大英帝国的附属!
小说中,市长特尔顿先生举办了一个“桥会”,目的是促进英印双方友好交流。然而,作为主办方的英国人自始至终只说英语,并且英国人无一例外都不会说印度语。那么,作为一个印度人该如何在“桥会”上发起话题并输出观点呢?答案是说英语。印度方作为被邀请者不得不用英语文化圈的思维逻辑去思考和表达,无形之中有种被迫接受大英文化的意味。为什么非要说英语不可?因为这正是英国殖民者的目的——通过“桥会”来刻意强化英语的优先权,从而强化英帝国的文化优先意识。“德里达指出英语企图抹杀别的语言,试图殖民归化他们。”[5]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一个人说什么样的语言,就包含了潜意识里深层次的文化知觉,这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个人的民族属性、文明属性。
在殖民地印度,印度人与英国人之间是被压迫者与压迫者的对立关系,然而当英国人营造出“英语优先”的语境氛围时,双方的对立关系转变成了文化的渗透与认同关系。“殖民”变得更加柔性和隐蔽,不易觉察。那么,随着印度人不得不通过说英语来参与英方话题,表达观点,“说英语”本身便内化成印度人自身的语言。在英语文化圈中,双方的认同感加强,英国人与印度人之间的文化差异似乎消解了。此时,殖民者的目的也达成了:通过文化殖民来进一步实现剥削合法化。
没过几天,校长菲尔丁先生也在家举行了一个“茶会”,这可以算作“桥会”的延续。菲尔丁先生邀请了两位初来印度的英国女士和两三位颇有素养的印度男士。整个过程,除了印度的戈德博尔教授专心于吃东西以外,其他人都交流得很尽兴,氛围轻松又愉快。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样友好、惬意的环境下,大家轻松地聊聊天,吃吃茶点,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些虚幻的错觉:“印度人和英国人是平等的”“印度人是可以和英国人平等友好地交流的”“印度人和英国人是可以成为朋友的”,等等。
事实果真如此吗?交流会上昙花一现的“和谐愉快”是否可以等同于现实中大英帝国与印度的实际关系?答案是否定的。无论何种交流会,会上所使用的语言均只有英语一种。无论交流会上双方“愉快”了多少次,这个会依然是在强化英语的优先权,强化英帝国的文化优先意识。况且,茶会之外,英国人用武力和强权敲开了印度的大门的事实永不磨灭。宴会散去,一切恢复原样,英国人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而印度人也依旧是生活在殖民铁蹄之下的忍气吞声的殖民地人民。不得不说,交流会上的“平等友好”,只是一个乌托邦式的美好幻想!而这个乌托邦幻想,正是英帝国希望印度人民拥有的幻想!英国统治者正是希望借此手段来改变殖民地的意识形态,削弱殖民地人民的反抗意识。
综上所述,在小说《印度之行》中,英国殖民者主要通过建筑、教育、交流会等方面来实现文化殖民的目的,这不仅宣扬了英式审美,打压了印度文明,还培养了英式人才,为帝国主义的持续事业注入新鲜血液,并且在一次次的“友好交流会”中不断强化英语优先权,强化英帝国的文化优先意识。潜移默化中,殖民地人民渐渐接受并向往英式文化,抵抗意识被大大削弱了。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真正实现了美国学者汉斯·摩根索所说的“征服和控制人心”的效果[2]。
当今世界,全球化的发展不可避免,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帝国主义看似消失了,不再进行直接的殖民统治,但实际上霸权强权一直存在,只不过在当今“经济大发展”的全球共识下,变得更加隐蔽和收敛了。正如赛义德在《东方主义》里描述的那样,现如今,帝国主义的殖民扩张转移到了更隐蔽的文化领域,他们攫取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化资源并为己所用,制作新的具有自己本国特色的文化精神产品,再输出给第三世界国家的人民,“进行政治、意识形态、经济、文化殖民主义活动”[6],比如我们常见的影视作品、文化刊物等等,就属于一种很强的文化意识形态的输出,是帝国主义在文化层面发明出来的新的殖民方式。因此,哪怕是在今天,经济高度发展、倡导和平的21世纪的今天,警惕文化强权的渗透、警惕文化殖民依旧是发展中国家需要应对的重要问题。面对来势汹汹的文化强权,着重挖掘本民族的文化优势,“留住本族文化之根,不成为无根漂泊的‘天使族类’,这对发展中国家和世界各地的流散民族至关重要”。[7]所以,全球化的今天再次重读福斯特的《印度之行》,再次探讨和研究这部作品,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