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桃
记者,作家。2014 年开始深度了解乡村以及返乡深耕的青年,用细腻的文字忠实记录下他们返乡、创业和生活的故事。著有《陆生元年》(合著)、《藏在小日子里的慢调台湾》。
《三十岁,回乡去》蔺桃 著/东方出版社/2020.9/59.80元
回老家种了一年水稻田后,周华诚辞职了。他原是浙江杭州一家党报副刊的首席编辑,同时是一位出版了10 多本书的作家、摄影师。
2013 年底,他在深夜辗转中构思了一份“父亲的水稻田”众筹文案:花一年时间,全程记录父亲在衢州老家用古法种植生态水稻的过程,让更多的城市人“一起见证从一粒种子到一捧大米的过程”。
这原本是一件为父母、为村庄而做的事,想不到收获最大的却是他自己。踩在稻田中央,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躬身耕种的间隙,抬头看见稻叶上的露珠、飞舞的蜻蜓,内心澄澈得近乎透明,常言所说的修行大概就是这样的状态吧。
回杭州后,他开始思考现有工作的意义。36 岁的他觉察到是时候选择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作为家中的长子,周华诚从童年开始就和父母一起在田间劳作。少年时,他最害怕暑假来临,大热天里一家人要赶在几天里完成早稻的收割、脱粒、翻晒,还要再翻耕一次稻田,种上下一季晚稻。汗水糊住眼睛,手快要不听使唤,这个时候就是父母教育孩子的最佳时机:“不好好读书,以后一辈子都要这么辛苦。”周华诚说他们这一代都是以逃离农村为目标。
每年过年是浙江衢州常山县五联村溪口自然村最热闹的时候。三五天内,在外工作、打工的年轻人从全国各地回到村庄,串串亲戚、聊聊近况。年后,又是三五天内,他们像潮水般落回原来工作的城市,哪怕是近在咫尺的衢州市。
周华诚就是在过年的闹哄里发现“田园将芜”的。会读书的年轻人在城里找了工作、安了家;不会读书的,把孩子留在老家,小两口一块去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一两次。留在村里的除了老人,就是小孩。
老人们也没有在安心务农,田地里的劳作难以换来足够的回报,他们只好把土地租给农业大户,拿着租金像城里人一样买粮食吃。
“我父亲这一代农民都有这种沉重的失败感。”可是他们无法离开农村,土地是他们的根。周华诚曾要求父亲跟他一起到杭州生活,父亲总是待几天就回去了,拿起锄头到地里刨刨敲敲,他才安心。
一个周末,周华诚回乡探望父母,周一一大早赶回杭州上班,将父亲从刚下过霜的地里拔起的青菜、萝卜一人一袋地送给他的同事。当晚他的手机上一条条信息进来,“好多年没有吃过这么水灵的萝卜、这么甜的青菜了”。周华诚意识到城里同事对乡下有块地的期待原来这么简单——可以吃到真正放心、有原味的食物。
乡下的好山、好水、好食物在父亲眼里是拿不出手的便宜货,对城里人来说却是稀缺资源。怎样把农村的好东西分享出去,让农民可以重新认识到自己的价值,找回自豪感,成了“父亲的水稻田”众筹项目的初衷。
为了记录“父亲的水稻田”古法犁田,父亲骑着摩托车,载着周华诚跑遍了整个村庄,才找到了一头耕牛。这个村里曾经有六七十头牛,就在前一年冬天,曾上过县电视台的犁田好手应中良卖掉了四头耕牛,扔下了从18 岁起就扶起的犁铧。
即便犁田的价格从最早的8 元一亩涨到了2013 年的240 元一亩,靠犁田还是赚不到足够的钱,年轻一点的犁田佬宁愿去附近的建筑工地做临时工挑沙子,一天能赚130 元。这些年来,种子、化肥、农药的价格都在涨,唯独米价不涨。周华诚说:“父亲和我聊过,不用五年,就没有人种田,也没有人会种田了。”
“挽留最后的农耕”不只是让每一道农艺工序可以完整地呈现在网上,周华诚邀请参与众筹项目的网友们一起到父亲的水稻田里,参与插秧、耘田、收割这三项重要的农事。6 月插秧那天,从杭州、衢州开去了二三十辆小轿车,停满了整个乡道。其中一位妈妈说:“我8 岁的女儿从来没有下过田,一直以为米是超市生产出来的。”年轻的父母一脚踩进泥田,俯下身去感受久违的土地气息。孩子吊在爸爸脖子上,哭着不肯下田,等到收割时再来就敢在田里奔跑、拾穗了。到了10 月,新碾的白米装进布袋,快递到当初支持他的网友们手里,那一头传来惊喜的赞叹:“是的,这就是小时候的米的味道!”
“父亲的水稻田”连接起了曾经渐行渐远的城市和乡村,也让周华诚更加理解父亲。2014 年夏天对城市人来说是个难得的凉夏,电话那头的父亲却一声长叹:“这会儿正是大肚、抽穗的关键时节,天气如果不热起来,水稻的收成可就不好了。”和父亲同种一片田,和他一样焦虑于天晴阴雨,让周华诚理解了千年来农民的思维方式。
为了方便时时分享,周华诚给父亲买来了智能手机,教他学会用微信,微信名就叫“稻田大学校长”,朋友圈里发出的每一张照片都会引来朋友们的点赞、请教。60 岁的老父亲对着儿子乐呵呵地说:“这么没名堂的事居然让你做成了。”
周华诚也没有想到这件事居然能做四五年,甚至可能一直做下去。
第二年开始就不断有错过前一年农事的人来问今年什么时候插秧,稻子刚种下去就有人问什么时候可以来割稻。看来,田里面有无穷乐事。
返乡种田这件近乎理想主义的事吸引了类似气质的人。从2014 年开始,“父亲的水稻田”每年都有约120 位稻友固定支持,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其中大部分来自浙江周边,有警察、医生、护士、老师、画家、诗人、摄影师。除了预购了周父四亩地的稻谷,他们把自己的梦想也种进了这块田里。
摄影师把自己的作品夹在成熟的稻穗上,完成了名副其实的“稻田里的摄影展”;画家和爱画的孩子坐在田埂上画山、画田,画躬身收割的农人;2016 年10 月,五六十位稻友甚至在农田里完成了一场名为“时间”的行为艺术,一人一把镰刀,割完稻田中央最后600 棵水稻。
镰刀割过稻秆的震颤,风吹过稻叶的细响,水稻从直立到躺倒再到脱粒,在充满仪式感的收割过程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清晰而有意义。整个过程用时58 分钟,每个参与的人都有不同的感受,唯一的共同点也许是当年底总结时发觉有一个小时是被自己珍视着度过的。
除了线下的聚会,他们还有一个活跃的稻友微信群,在这里, 每个人都可以自在地展现自己独特的一面。有位稻友是护士,私下很喜爱花草,精心打理着一个花园阳台,稻友们相约一起花间品茶、小酌,不胜诗意畅快。有位稻友是媒体工作者,喜爱潜水,十年里几乎潜遍了地球上的绝美水域。还有位稻友在大企业工作,每年都会带女儿回乡下小住,感受乡村的四时和文化……周华诚鼓励这些稻友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帮他们修改、编辑,联系出版社出版。稻友们在“父亲的水稻田”里不只收获了让人安心的粮食,还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新身份。
其他稻友也纷纷拿起笔写下自己的故事,每年都能结集成一本稻友书。这些书经过周华诚的编辑,几乎每本都深受读者喜爱,就连出版社都很惊讶素人作家的书居然有这么大的市场号召力。《每一个简静的日子都是良辰》《这就是我想过的生活》,也许看着这样的书名,读者就能感受到用心生活带来的能量吧。
周华诚由此创建了自己的出版品牌“稻米艺文”,并与多家出版社合作创立了多个品牌,传播诗意而踏实的生活态度,同时关注生活本身的美。
“父亲的水稻田”一种四五年,接连上了《浙江日报》《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衢州常山县的领导们也意识到返乡种田的事被这个高高瘦瘦的文人搞大了。同村的乡邻们第一次意识到种田能上电视,又可以赚钱——生态种植的水稻一斤30 元,高于市场价。几位乡邻也加入了“父亲的水稻田”计划,前提是要接受周华诚提出的条件:用比普通农药更贵的生物农药,采用友善生态的方式种植。
中国水稻研究所也开始关注“父亲的水稻田”,水稻科学家和育种专家在常山五联村试种他们开发的新品种,并且提供技术指导,“中国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为五联村题词“耕读传家”。周华诚计划将五联村发展为以水稻和农耕文化为主题的村庄,目前中国第一所村级“稻作文化馆”已经在五联村建成开馆,未来五联村还将继续与中国水稻研究所合作,选用他们推荐的优良品种,并通过他们与农业企业合作,成为他们的生产基地,这样村里的种粮大户们就不用担心产品的出路问题了。他还想请中国美院的老师来操刀设计五联村农田景观,吸引更多的城市人来村子里避暑,体验农耕生活。
除了自己的家乡,周华诚还以策划人身份接下了浙江兰溪一个村庄、雄安新区与河北保定地域文化的策划案,稻友们就是他的智库和合作者。包括书籍、摄影、展览、行为艺术、新闻宣传在内的一整套成熟的营销方案让“父亲的水稻田”品牌越来越响,“周华诚”这三个字的辨识度也越来越高,以往他是个靠投稿吃饭的写作者,现在应邀策划、搞文创成了他收入的重要来源。
刚辞职时,周华诚是有些底气不足的,毕竟是个男人,有养家的责任。2015 年年终盘点时,他发现离职后经济上的回报居然比在报社工作的时候还要多,心里终于踏实了下来。
这五年时间,他写了无数与稻田相关的文字,出版了《下田》《草木滋味》《草木光阴》等书。他说那些文字就像是从内心里流淌出来似的,自由而轻快,是“有生活、接地气、有品质感的文字”,与之前急于求成的写作方式截然不同。
难以形容回乡耕种的这几年他经历了多大的变化。2013 年深夜的一个冲动想法之下,“父亲的水稻田”诞生了,这个从内心里发出的农耕梦想汇聚起众人的能量,让他慢慢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在一次次的抉择中,他选择跟随内心,而不是旁人的眼光来做出判断。在职业上升期,他选择了辞职,从此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在风头正劲时,他也能稳住心神,明白自己不是想做大型农企,不扩张生产,四亩地足够了,自己的特长还是写作和文创。2019 年,他暂停一年“父亲的水稻田”项目,腾出精力把老家的房子改建成一座“稻の谷”生活艺文空间,让稻友和亲朋可以到他的家乡小住,享受乡居生活。
古人说,三十而立。返乡耕种前,他早已成家立业、娶妻生女,没想到35 岁了他才真正找到自己,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他对女儿说,你不需要成为大家眼中的那个你,只需要成为你自己,真实地面对自我,不惧怕未来,努力把今天过好就行。人的一生不是只有赚钱当官才是成功,找到喜欢的事,并且坚持做下去也是了不起的成就。
那个前半生努力逃离农村的少年如今最喜欢的标签是“稻田工作者”。他突然理解了父亲。像父亲这样,一辈子做个农民,做着他喜欢又擅长的事,何尝不是成功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