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巨族的精魂

2023-11-22 22:05耿玉曼杨光祖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3年10期
关键词:凌叔华古韵伍尔夫

耿玉曼 杨光祖

《古韵》是凌叔华用英文写作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英文原名为Ancient Melodies,1953 年由英国作家伍尔夫夫妇创办的霍加斯出版社出版。因其独特的异国情调畅销西方,并被译为俄、法、德等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国广泛传播。1994 年该书由傅光明翻译,在大陆面世,成为解读凌叔华的重要文本。作为“五四”时期涌现出来的女作家,相比于同时代的冰心、丁玲、庐隐等,凌叔华似乎不大受人重视,自她远走英国后,更是被遗忘在历史尘埃中。而《古韵》的翻译出版,如同那座古老院落里传出的悠扬古歌缓缓入耳一般,也让凌叔华重新进入国内学者和读者的视野。

凌叔华出身名门,自小天赋异禀,又受教于诸多良师,文辞书画皆长,气质温婉高贵,是典型的大家闺秀。自“五四”在文坛崭露头角后,凌叔华的文章便以含蓄隽永、雅致秀逸著称。她擅长书写高门巨族的女性,那些在新旧社会夹缝中苦苦求索、艰难生存的闺阁女子,她们的爱与恨、孤独与悲切。后又转向儿童文学创作,仍颇具情趣。出版有《古韵》《女人》《小哥儿俩》等小说集,被称为“新闺秀派”。

《古韵》是凌叔华对自己童年、青年时代的追忆与记述,共十八章,以时间顺序排列,每章独立成篇,却又相互联系。语言淡雅秀逸,情感含蓄质朴,洋溢着女性的柔情与孩童的天趣,可以说依然秉持其独特的文学风格。《古韵》是跨文化写作的文本,也是我们拨开历史面纱,理解凌叔华这位传统闺秀如何走向西方世界的密钥。她从自身经验出发,书写的却是时代记忆,细细读来,深觉如婉转古歌般韵味悠长。从中国朱门深院中传出的古歌飞跃欧洲大陆,到达西方世界,从此岸到彼岸,《古韵》不仅显示出凌叔华的野心与激情,更是东西文化交流的结晶,彰显出中西对话下的东方情调、时代洪流中的女性情怀,以及儿童视角下的童真情趣。

一、中西对话下的东方情调

《古韵》从写作到在海外出版,越过战争烽火,横跨亚欧大陆,历经十数年。其间最值得称道的便是凌叔华与伍尔夫两位女作家跨越国度的交流对话。凌叔华与伍尔夫虽未曾谋面,却经情人朱利安,即伍尔夫的外甥引荐,因书信而结缘。《古韵》可看作是两位作家跨越国度、文心互通的结晶。从文章的提笔创作到出版发行,伍尔夫及其所在的英国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功不可没。

1938 年,身陷战争乱局的凌叔华写信向伍尔夫请教自救之道,并得到了回复:“用英文写下你的生活实录。……由于在英国没人知道你,你的书可以写得比一般的书更自由,那时,我再来看看是否能把它印出来。不过,请考虑到这一点,不是仅仅把它当作一种消遣,而是当作一件对别人也大有裨益的工作来做。”在伍尔夫的鼓励下,凌叔华开始提笔创作《古韵》。虽然用英文写作并不是一件易事,但好在凌叔华英文功底深厚,天赋极高,又得到了朱利安、伍尔夫、瓦尔萨等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人的指点,写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凌叔华将完成的《古韵》文稿一一寄去,伍尔夫逐篇阅读、提出意见并妥善保管。虽然两人的通信在1941 年伍尔夫跳河自尽后戛然而止,但显而易见,在《古韵》的创作过程中,凌叔华和伍尔夫建立起了一种跨越国度的对话关系。不过,学界对于两人这种对话关系的评价不尽相同,甚至持有相反意见。史书美认为伍尔夫的建议中带有欧洲中心论的色彩,两人的对话关系是不对称、不平衡的。“伍尔夫希望凌叔华在西方的注视下对自己进行异国情调化的处理(自传的预期读者是伍尔夫和其他西方读者),将自己描绘为西方的他者。”而劳伦斯则对史书美的此番论断进行了反驳:“在弗吉尼亚·伍尔夫和凌叔华的通信中,我们看到的不是一种帝国主义的姿态,而是某种关系——因为她们都意识到了自己在战争时期同为女性又都是作家,在社会中占有同样的结构地位。”

确实,战争的痛苦记忆、女性的生存遭际以及作家的悲悯情怀,是凌叔华和伍尔夫这两位不同文化背景的女作家建立联系的情感基础,也是《古韵》得以创作面世的关键。两人跨越文化高墙,以惺惺相惜之态,鸿雁传书、交流对话。其中,并无西方霸权的压制,也无盲目崇拜的屈从。伍尔夫给同处战乱中的凌叔华指引道路,并未以一种主导者的姿态对她发号施令,对其写作指手画脚,而是如良师益友般鼓励、赞扬她,提出中肯的建议。例如,伍尔夫在回信中表示了自己对文稿的喜爱后说道:“事实上,我建议你在形式和意蕴上写得更贴近中国。生活、房子、家具,凡你喜欢的,写的愈细愈好,只当是写给中国读者的。然后,再就英文文法稍加润色,我想一定可以既保持中国味道,又能使英国人觉着新奇、好懂。”如此看来,伍尔夫并未以英文作为规范要求,而是鼓励凌叔华自由写作,保持特有的中国味道和东方情调。不过,这也不可否认地表现出了伍尔夫的期待视野,但尚未构成主导和压迫。作为创作者的凌叔华同样也有自己的考量,有无可抵挡的野心和激情。

在《古韵》的创作中,凌叔华虽然使用的是英文,但内里的中国味道依旧浓郁馨香。她对赛珍珠等人塑造的中国形象持有异议,誓要通过自己的作品向西方世界展现一个真实独特的文明古国。于是,在小说中,凌叔华以个人成长经历为序,描绘的却是清末民初,整个中国真实的时代况味与历史面貌,流露出风格独特、韵味悠长的东方情调。

中国作为五千年文明古国,历史悠久。这个东方古国独有的韵雅景致与浪漫诗意,就流淌在《古韵》的字里行间,耐人寻味。从雅致北平,到广袤蒙古,再到西藏雪山、彩云之南,大半个中国的风景轮廓都在凌叔华笔下勾勒浮现,令读者见识到文明古国的魅力,也感受到东方文化的玄秘,不自觉便沉浸其中。

这份韵致与诗意尤其体现在文化格调上。“在古代,中国的文人雅士都要学琴、棋、书、画。”而凌叔华生于高门巨族,自小便受到古典文化的熏陶。《古韵》中,除了棋未提及,琴、书、画,均有涉猎。《第一堂绘画课》便讲述了凌叔华幼年学习绘画的经历。凌叔华曾师从王竹林、缪素筠、郝漱玉等名家,在习画时,他们教授的不仅是笔法,更多是一种旨趣,是中国画独有的神韻,强调“人画合一”的精神意境。而父亲“绘画出乎真心,不要以画取悦人”的告诫更是点出绘画的心神要领,摒弃功利,方见功夫。凌叔华借此传达出无穷深意,直指中国艺术精魂。更值得一提的是,《古韵》书中的插图皆为凌叔华亲手画就,与义母放风筝、随贲先生学诗等,取材童年、妙趣横生,传情达意、意味无穷,足见凌叔华深厚的文人画修养。且绘画与其文学创作彼此和谐融通,更添无限意韵。

不光绘画讲究心神意趣,古琴、书法亦是。《义父义母》中,凌叔华描绘了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义父,和一个温婉大方、颇善音律的义母,他们教授其古琴,更重视音乐的情感表达。义母将《羑里》《高山》《流水》《广陵散》等名曲细细数来,梳理出古典音乐的脉络,令意蕴情感重点突出,为古国增添了浓厚的艺术气息。在送别之际,义母弹奏了一曲《阳关三叠》,离愁别绪随哀婉低沉的曲调韵律缓缓流淌,更是展现出中国艺术对于离别感情的独特表达,以及中国人含蓄内蕴的情感特征。

不过,凌叔华也感知到了在西方文化冲击下,中国古典艺术面临的危机。在《一件小事》中,她描绘了家族两处迥然不同的景象:一处是妾室争斗、混乱不堪的场景,一处则是父亲在画室运笔书法的场面。旧时封建妻妾制度的野蛮落后,与中国古典艺术的雅致意韵形成强烈对比,展现出中国文明与落后杂糅的复杂形象。精心布置的画室中,紫藤花馥郁芳香,而红漆桌案更添典雅,父亲远离世俗纷扰,在此间潇洒挥毫。他沉醉于书法趣味之时,也对新派人物接受西洋文明、漠视古典艺术表示强烈不满,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在时代浪潮、新旧交替下的尴尬处境,也隐隐展现出凌叔华对时代变革的思考。

这种对时代的刻画、改革的思考更体现在《老师和同学》一章。“五四”运动爆发之际,作为天津女子师范学院的学生,凌叔华也响应号召,积极参与其中。她将革命的盛况与青年的心理生动描写出来,刻画了自强不息、坚韧不拔的国人形象。不过,凌叔华并未被“五四”激情冲昏头脑,而是始终保持着难得的清醒与冷静。她借自己和张先生之口,对时代变革与民族命运进行了深刻反思,具有批判的思想力度。在此,凌叔华描绘出的是真正的中国,这个处于革命浪潮中,传统与西方碰撞、进步与落后并存、改革与守旧对抗,新旧杂糅、矛盾复杂的国家形象。

在书写中,凌叔华保持中国特色的同时,也令《古韵》彰显出西方期待视野下的异国情调。她在《古韵》中所描绘的景色风情,所刻画的各样人物,所书写的历史记忆,封建落后但不失古典雅致,植根传统也追赶世界浪潮。这个东方古国的一切,对于西方读者来说,无疑是新奇的、不同寻常的。正如韦斯特所言:“对我们来说,它比《天方夜谭》更引人,因为它是取自一个同时代人真实的回忆。”可见,凌叔华在西方现代性与中国传统之间探寻着某种平衡,在以西方读者为预期受众下,也极力保持东方情调,刻画真实而复杂的中国形象。也正是这种西方与东方、现代与传统之间拉锯而产生的无限张力,令《古韵》充满独特魅力。

二、时代洪流中的女性情怀

“五四”时期个性解放、自由平等的思潮令女性得以从传统桎梏中解放出来。一大批具有现代主体意识的女性作家顺应时代潮流,走上文学前台,以独立的姿态言说着女性的情感命运与内心诉求,凌叔华便是其中之一。自1924 年发表处女作《女儿身世太凄凉》开始,凌叔华的创作便体现出了强烈的女性情怀。她从个体经验出发,以独到的女性眼光、温婉淡雅的语言风格、敏锐的洞察力与心理写实功力,审慎又细腻地书写着时代变换、社会转型时期的中国女性,关切其生存命运与情感诉求,展现出深刻的女性意识。

凌叔华出生于传统官宦家族,大家闺秀的涵养与古典文化的浸染深深烙印在其生命里,而她的成长又恰逢“五四”浪潮,接受了新文化的洗礼。这样传统与现代的糅合便令凌叔华及其创作显示出别样的精神气质,反映出传统美学与现代意识的杂糅与碰撞,深切体现在她的女性书写上。

纵览其作品,凌叔华总是着重刻画传统与现代裂缝中挣扎沉浮的女性:《绣枕》中被物化的未婚小姐;《送车》里依附男人的封建太太;《李先生》中逃离婚姻却被性爱压抑的女教师;《女人》里在封建礼教下沉沦的新女性,以及《古韵》中争宠的妻妾和立志的女儿。各式的女性形象在凌叔华笔下一一浮现,她们或身处新旧交替夹缝中无所适从,或被父权制度压制难以反抗,亦或在传统与现代的矛盾冲突中成长。凌叔华以个体经验与生命关怀进行着自己的女性书写,用敏锐的洞察力、细腻的心理描摹勾勒出一幅中国女性生存图鉴。

夏志清曾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凌叔华表示了充分的肯定:“作为一个敏锐的观察者,观察在一个过渡时期中中国妇女的挫败与悲惨遭遇,她却是不亚于任何作家的。”的确,相比于同时代的庐隐、丁玲、冯沅君等女作家,凌叔华较为含蓄内敛。但她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敏锐的洞察力和心理写实功力,也因此有“中国的曼殊菲儿”之美称。虽然凌叔华直言自己并未刻意学习曼殊菲儿的写作,反倒是受契诃夫影响甚大,但其作品中对女性情感命运的关切、含蓄讽刺的风格,尤其是细腻深刻的心理描写确与之相似。不过凌叔华毕竟是生长于中国传统家族的大家闺秀,其女性书写也独具个人特色。

《古韵》是凌叔华用英文写就的,相较于其早期作品,在语言上略显逊色,这大概与翻译有关。虽然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傅光明努力效仿凌叔华的文风,但与凌叔华的文字相比仍差距不小。我们读凌叔华的中文小说,《酒后》《绣枕》《中秋晚》等,语言清新秀丽、自然天成,而《古韵》却远远未及于此,读起来,总觉缺少韵味,有些可惜。

不过,《古韵》作为凌叔华的自传体小说,虽在某些方面有虚饰美化之嫌,但大部分仍取材于其真实经历,从中可窥见一个时代的沉浮变迁,更能真切感知到封建制度下传统女性的生存命运。在男尊女卑的父权体系中,个体价值由性别决定。文中的“我”即凌叔华虽长在富贵之家,却因女性身份而备受桎梏。她切身体会到了性别带来的束缚与困厄,温婉隐忍之下自然带有几分孤独敏感,印迹于心灵,倾注在文字之中。凌叔华从自身的生命经验出发,敏锐觉察到了传统女性的生存困境与悲剧命运,并诉诸笔端,在《古韵》中将封建父权的压迫、妻妾制度的无情、女性之间的争斗倾轧描绘得淋漓盡致。

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中曾说:“在性别不对称的社会中,女人的同性社会性共同体是不成立的。因为,同性社会性共同体,有一个分配社会资源尤其是成员资格的功能。女人欠缺社会资源,若想获得成员资格,(迄今为止)只能通过归属于男人的途径。”封建制度下,资源掌握在男性手中,受到压迫的女性为了生存只能依附男性,进而在女性内部抢夺资源、互相争斗。

《一件小事》中,凌叔华直接将父亲妻妾之间勾心斗角、辱骂打斗的情形真实描绘出来,丝毫不加掩饰。三妈和六妈在家中像市井泼妇般不顾尊严地相互辱骂,打得不可开交,洋相尽出:“三妈和六妈又黑又长的头发,披散在脸和脖子上,遮住了眼睛,怪吓人的。粉和胭脂就着眼泪,把脸上弄得红一块,白一块,黑一块,还有好多指甲抓过的印子。”两人原属同盟、亲密交好,此刻却反目成仇、互相残害,果真如上野千鹤子所说:“只要女人还是被置于围绕男人或者是被男人选上的这种潜在竞争关系中,女性之间的同性社会性纽带,即使存在,也是很脆弱的吧。”

事实上,凌叔华将家中的琐事写就在《古韵》中,并非是想以家族秘事博人眼球,而是真实呈现封建制度下传统女性的生存困境与情感命运。同时,也对自己的女性身份与性别意识予以审视,思考女性解放的出路与未来。《叔祖》一章,凌叔华借吴叔祖讲述的话本韵事,来展现自身女性意识逐渐觉醒的历程。她对《镜花缘》中所描述的女皇武则天崇敬不已,对那时女性不受压迫、彰显价值的景况心生向往。这简单的故事激起了凌叔华心中那一分“巾帼不让须眉”的志气来,“有多少个早晨,我都梦想着像爸过去一样,去参加科举考试。如果考取了,我妈得有多高兴,她会向家里每个人夸耀自己的女儿,那时再没人敢说:‘她没有儿子。”虽是孩童话语,却足见远大志向。

凌叔华觉醒的女性意识鼓舞着她摆脱传统桎梏,走上自我解放之路。青春适逢“五四”浪潮的凌叔华,顺势而为,立下成为女作家的志向,因为“中国的女作家也太少了,所以中国女子思想及生活从来没有叫世界知道的,对于人类贡献来说,未免太不负责任了。”此番话语流露出的锐气与自信实在叫人佩服。古典文化的浸润、现代思想的洗礼,以及名师好友的指引,都让凌叔华在文学艺术领域得以大显身手、施展才华。她以女性主体的姿态涌现于“五四”洪流中,以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心理写实功力,用审慎克制却细腻温情的笔调进行着自己的女性书写,展露出时代浪潮之中别样的女性情怀。

三、儿童视角下的童真情趣

“五四”时期对“儿童的发现”使得兒童文学从成人话语体系中独立出来,进入文学创作的视野,成为作家写作的重要题材。凌叔华作为“五四”女作家之一,在对女性予以关切书写之外,更是以一颗赤子之心描绘着天真无邪的孩童,流露出无限的童真情趣。

凌叔华于20 世纪20 年代后期转向儿童文学,同时代的还有被称作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奠基人的冰心。凌叔华和冰心同年,两人出身相当,教育背景与创作题材也类似。冰心写作了大量儿童文学作品,深受读者喜爱,凌叔华却不被看重。但夏志清曾言:“和冰心一样,凌叔华写的也是妇女和儿童的故事。和冰心不一样的是,她一开始就显示出一种较成熟的感性和敏锐的心理观察,潜力也比冰心大,可惜的是她在30 年代的作品很少,无法证实这一份潜力。”而50 年代《古韵》的出版和畅销,则证明了凌叔华的巨大潜力和卓越才能。尤其在儿童文学领域,相比于冰心,凌叔华的创作更贴近儿童。因为冰心常以成人立场去书写儿童,而凌叔华却是真正从儿童出发,坚持周作人所倡导的“儿童本位”。她书写儿童并不是影射现实,为革命助力,而是以孩童敏锐的视角和灵活的思维去观看万物、感知世界。这份独特性,使得凌叔华的儿童写作充满不事雕琢的情感与纯真自然的童趣。

《古韵》几乎全篇都采用儿童视角进行叙述。这一叙述视角的选择无疑是其儿童观的体现,也凝聚着凌叔华真切、深沉的童年情结。她曾说:“我有个毛病,无论什么时候,说到幼年时代的事,觉得都很有意味,甚至记起自己穿木屐走路时掉了几回底子的平凡事,告诉朋友一遍又一遍都不嫌烦琐。怀恋着童年的美梦,对于一切儿童的喜乐与悲哀,都感到兴味与同情。”堪值回味的记忆,未曾泯灭的童心,都令凌叔华怀着爱意与尊重走近儿童。她从自身经验出发,将童年情结倾注其中,摒弃成人叙述话语,以儿童视角切入,用清新自然、简单平实的语言,书写出了一方独具情趣的儿童天地。

卢梭曾主张儿童是与成人完全不同的独立存在。周作人也着力倡导认识儿童与成人的差异,发现儿童的独特价值。这些思想都对凌叔华影响深刻,并浸透在其儿童文学创作之中。读凌叔华的小说,我们能够感受到儿童独立的精神世界。他们不是成人的预备或缩小版,更不是其附属品,而是具备独特生命价值的存在。儿童有着迥异成人的思维,也有着自己的价值判断与独立认知。凌叔华在写作中,从儿童立场出发,进入儿童内心世界,将孩子的认知心理与充沛情感,描绘得细腻生动、惟妙惟肖。

在儿童眼中,万物有灵,万物平等,世界并无明显的等级差别。《搬家》中,“我”将大花鸡看作好友,与独居老人四婆关系亲密,临行前“我”将大花鸡托付给四婆,体现出孩童对自然、生命的尊重爱护以及平等自由的思想认知。儿童世界纯真澄澈,但成人世界却复杂无比。四婆虽与“我”情感深厚,但还是依照礼尚往来的观念将大花鸡做成菜肴送了回来,深深伤害了纯真质朴的孩童心性。凌叔华以素朴自然的语言,将孩子不解、委屈、难过的情态生动体现出来,刻画出单纯、细腻的孩童心理。她透过儿童视角将世界的明朗有趣,以及复杂晦暗都予以展现,流露出纯真的童趣和淡淡的哀愁。

事实上,凌叔华在《古韵》中选择以儿童视角进行叙述不仅是其儿童本位观的体现,也是经过认真思考后选取的一种写作策略。对于凌叔华来说,儿童的叙述身份无疑是安全便利的。她从儿童视角出发,以第一人称进行直接叙述。一方面增强了叙事的真实感和可信度,令小说更具备自传性。作者可以经由童年回忆在跨文化写作中确认自我,审视历史,进行成长反刍。另一方面,借助儿童视角来窥探成人世界,能够较为安全地探讨社会问题,观照生存命运,思考复杂人性。正如劳伦斯所说:“通过儿童视角进行讲述使得天真无邪的声音和他们耳闻目睹的暴力有机地结合起来而不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

因此,在《古韵》中,凌叔华借儿童视角回忆往事、书写自我,流露出纯真童趣之时,更透过孩童的眼光去洞察成人世界,揭露社会现实。《一件喜事》中父亲再娶妾室,喜庆氛围之下却浸染着“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的悲凉滋味。《一件小事》里,妻妾打闹争斗,父亲却坐视不理。《两个婚礼》一章更是深刻透露出封建制度下女性的悲剧命运。父亲令五姐嫁与素未谋面的男人,五姐忧伤不已却无力反抗,被迫出嫁。即便那时已是民国,但女性在许多方面仍然没有自主权,更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遵循礼教传统,如物品一般被“交易”,迈入婚姻的坟墓。宗法礼仪的威严,封建制度的无情、女性生存的困境,都通过幼时孩童的眼睛展现得淋漓尽致,引人深思。不过,凌淑华在《古韵》中运用儿童视角也存在一定局限性。作为一部自传体小说,以孩童视角切入,以小女孩为讲述者,虽然较为安全便利,但也有浅显夸张之嫌。当然,这也许跟作家的自身经验有关。

凌叔华出身高门大户,养尊处优却孤独受困的生活经历赋予了她独特的生命体验,也造就其极具特色的文学风格,在现代文坛独树一帜。对此,鲁迅的评价十分到位。他曾言:“凌叔华的小说,却发祥于这一种期刊(指现代评论)的,她恰和冯沅君的大胆、敢言不同,大抵是很谨慎的,适可而止地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的女性。……这是好的,——使我们看见和冯沅君、黎锦明、川岛、汪静之所描写的绝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

选自《长江文艺评》

猜你喜欢
凌叔华古韵伍尔夫
背叛与宽容,陈西滢默默戴上英国“绿帽子"
论弗吉尼亚·伍尔夫《伦敦风景》中的情景交融
古韵今和
古韵今和
古韵今和
古韵今和
陈西滢凌叔华夫妻别样人生
To the Light House—A Journey of Life from Moments to Eternity
为徐志摩保密
伍尔夫《黛洛维夫人》的意识流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