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频
《狂澜之下:左宗棠的十张面孔》是“左宗棠系列”六部中首部再版升级的新作,也是我第一次在家乡的湖南文艺出版社向读者朋友们捧出自己的作品,既感到亲近,亦心怀期待。回看自己从2007年开始着手研究写作左宗棠,时间已足足过去了十六年。
自我研究写作“左宗棠系列”以来,十六年里接受媒体的采访不可计数。我日益发现一个特别突出的共同现象,我不得不直面一个“左宗棠研究者”才会遭遇到的提问:左宗棠是否确实“情商低”“性格差”、做人“忘恩负义”?
每次遭遇此类提问,我既不当面反驳,也不顺着话题来以轶史传闻加以印证。我相信这样简单的偏失议论,读者看了我的作品后,自然而然会得出自己的判断。但我发现自己显然高估了事实本身的力量,原因是,一些人仅因为先入为主的轶史传闻印象,对左宗棠主题干脆束之高阁、退避三舍。虽然阅读了解作品是打破先入为主的主观刻板印象,得出自己公允、可信判断的唯一方法,但人性都有出于本能的弱点,读过不少不堪轶史传闻的读者,在潜意识中会努力维护先入为主的固有印象。
追溯造成对左宗棠产生的刻板印象的来源,主要渠道有二:其一,不少人误将左宗棠当成曾国藩的学生,称曾国藩识拔并举荐左宗棠入仕,左宗棠却在功成之日举报曾国藩,是为做人忘恩负义。再加之称左宗棠晚年经常在部下面前骂已经去世的曾国藩,完全有失做人的体统跟厚道。
其二,郭嵩焘曾在咸丰皇帝面前极力保举左宗棠,对他有救命之恩,左宗棠却在郭嵩焘担任广东巡抚期间遭遇军事紧急情况而不派兵相救,其后又向朝廷申请罢免了郭嵩焘的巡抚官职,这不但是做人忘恩负义,也是情商低、性格差的证明。何况,《郭嵩焘日记》里记载了不少他私下责怪左宗棠的文字,可以对照坐实。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这些完全属于道听途说的提问,因为我的作品里都有详细解读。但遭遇的次数多了,让我不得不思考其中的原因。毕竟,他们印象中的左宗棠,不说跟学术界研究的左宗棠形象反差巨大,就是跟我在读了四五千万字的古籍跟几百本晚清人物相关主题书籍后得出的判断,也大相径庭。
研究者普遍的盲区是,其本人因对正史充分信任,对轶史传闻的影响力明显远远大于正史这点,往往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左宗棠1885年去世,距2023年才一百三十八年,可谓近时。但左宗棠却没有诸葛亮的幸运,因为时代变易,信息传播加速,一经带偏,偏偏相叠,纠偏愈难。
七百七十万字的《左宗棠全集》,除了极少数专业研究者通读过,其他作者只是在写作前翻查浏览。当越来越多的作者,尤其是名家,根据抽取的内容作出并非稳当的评价,后来年轻的研究者无论声望、资历还是影响力都远远不够,对于前代遗留下来的偏失,既无正名的信心,也难有推翻的勇气,于是只能听任其以讹传讹。几代人之后,人物身上真正的价值,很有可能从此被永久掩埋。
2022年是左宗棠诞辰二百一十周年,我应邀去湘阴参加了纪念活动。据说这是历年来纪念左宗棠最盛大的一场活动,应邀参会者多达三百余人,在媒体界掀起了一股“左宗棠热”。
纪念活动的另一大亮点,是叶文智先生策划将两棵左公柳从甘肃肃州移栽到湘阴柳庄。纪念会的又一项重要内容,是邀请四位嘉宾制作直播文化节目,录制下来后作为纪念活动的资料备存。我作为主讲嘉宾,录制了六期节目。
我只是一名作家,最初出版传记小说《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只是想通过文学的方式来写作历史,让今天的读者得以认识左宗棠,看到他对当代读者的价值作用。
因为其后一直致力于挖掘左宗棠真正内涵跟价值的缘故,我似乎将文学写作做成了历史研究。无论正史记载,还是轶史传闻,我都花了大量时间去考证、去核对,尽量追求还原历史上真实的左宗棠。原本的文学创作,因此弄得像学术写作。因此,六七年前,媒体开始将我称作“左宗棠专家”。从作家变成专家,这不是我的本意跟追求,我也无意走专家这条道路。我始终坚持自己只是一名作家。
左宗棠去世后,罗正钧最先搜集、整理出版的《左宗棠年谱》,左宗棠四子左孝同接力搜集、整理结集而成的《左宗棠家书》,同为保存左宗棠研究史料起到了启后的作用。抗战期间,山河破碎,国民流离,秦翰才多年搜集整理的资料毁于战火,其费尽一生精力,用尽毕生心血整理而成的作品,在去世前依然没有能够如愿出版,永留遗憾。他这种执着努力的精神、不为名利所动摇的心态,跟他搜集、整理的左宗棠资料,对后世有着同样的精神价值。
就我的阅读视野来看,美国作家贝尔斯出版的《左宗棠傳》、左宗棠四世孙左景伊出版的《我的曾祖左宗棠》,都是能让人耳目一新的开卷有益之作。贝尔斯以西方文化的思维、价值观念来观照左宗棠,让读者可以在比照中看出左宗棠在国际视野里的真正价值;左景伊则以左氏后人的身份,为后世读者提供了不少关于左氏家族内部的隐秘历史。秦翰才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主要工作虽然为搜集、整理,但他在兀兀穷年中发现了一些左宗棠遗迹,这些都是不可再生的文化产品,一旦流失,便会永久消失。秦翰才数十年执着努力,淡泊名利搜集、整理的成果,除了中华书局这部六十六万字的《左宗棠全传》,我记忆中还有一部《左宗棠逸事汇编》。
岳麓书社的《左宗棠全集》出版后,六七代学者搜集、整理的独家资料,已经成了有心者随时可以读到的普及内容。如今我们不能轻视,而尤其应该心怀感激,因为没有他们当年踏破铁鞋追寻到的独家史料来补充、完善,今天便不可能有如此丰富、立体的普及版本供我们做参考资料。
经历十六年风风雨雨、酸甜苦辣过来,我也从青年步入中年。在科技改写一切的时代写作,挺过所遇风雨变幻,颇有物是人非之感。青年时代总感到时日漫长,未来漫无际涯,“人生”不过是一个写在纸上的名词,但到2018年秋,遭遇父亲因病突然去世,我第一次切身地体验到,什么是人完整的一生。
每一代研究者的写作都只能在自己所处的时间河道里有限书写,尽力表达。后来者的作品,前面的人永远看不到了,能读到作品的,只是同代的读者,以及后来无法谋面的人们。逝者如斯,沉舟侧畔,正因为人生苦短,文化跟精神才彰显出永恒的魅力、无限的价值。
左宗棠晚年跟家人预测身后事,曾经这样说道:“吁嗟没世名,寂寞身后事,古人盖见及矣。尔母在日,曾言我不喜华士,日后恐无人作佳传。我笑答云:自有我在,求在我不求之人也。”
早在写第一部作品时,我就看到这句话。人到中年再次想起来,突然有一种眼泪盈眶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