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习与编辑生涯

2023-11-22 22:22王立翔
书屋 2023年11期
关键词:书画社程先生上古

王立翔

我从小喜爱文学,在高中阶段更是有些痴迷,热衷阅读和写作,这直接导致了我矢志要报考中文系。

1981年的夏日,顶着炎炎的阳光,我兴奋地踏入了桂林路上海师范大学(当时还是上海师范学院,下称“上师大”)的大门,从此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未来将会如何,但是我知道,我将会获得内心向往的东西。

那时,上师大中文系拥有着马茂元、张斌等一批知名学者教授,虽然他们并未亲自施教我们这些本科生,但他们的学识和名望令我仰望,并成为我学好古典诗歌和汉语知识的动力之一。

在中文系学习的两年时间里,我的阅读面更加开阔,文字表达能力有了很大提升,同时对学科的专业和体系有了更多认识,因此学习更加努力。就在二年级期末,学校成立了古籍整理研究所,设立古典文献专业,并发出通告,要在中文和历史二系招收首届学生。基于对古典文学的喜爱,基于对未来专业方向的选择,我决心报考这个专业,结果居然被录取为首届文献班二十人之一。

古典文献专业的学习,铸下了我人生道路最重要的基石。我的知识积累、专业框架、思维方式、世界认知、人格思考、审美培养等,都在这个阶段得到熏陶和完善。文献班的两年,应是我上师大学习生涯最为重要的时期。

其中对我影响最大也让我最为感激的,是古籍所的首任所长、文献班的开创者程应镠先生。程先生在魏晋南北朝史和宋史研究方面卓有成就,是上师大中国古代史学科的奠基者。我们入学后,程先生像带研究生一样为我们上课,亲自讲“国学概论”和“诸子概论”。他还利用各种机会跟我们交流,言语之中,可见其对古籍整理与研究人才匮乏的忧虑,他满含深情地嘱咐我们要以“板凳坐冷”的精神接续好祖国优秀的文化传统。结合其他老师给我们做的介绍,我方知程先生的这些思想,均与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全新局面有关,他万分珍惜时间,并不顾病体全身心投入育人和学术研究之中(1983年程先生已六十七岁,且已罹患鼻咽癌)。程先生思想独立、处事坚毅、治学严谨,其言语举止常闪现眼前,我在心中视其为精神导师。我们所有的课程都是程先生亲自设计的,他总结传统学人治学的经验和学习方法,为我们开设了“诗经”“论语”“孟子”“左传”“楚辞”“史记”等课程,要求大家熟读至完整或部分能背诵。这一要求开始时颇令我们恐惧,但我们花大量时间去逐一诵读,不久就收获了“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的益处和妙处,让我们得以从容地探访古圣贤们思想的堂奥。

苏渊雷先生集各方力量,为我们配置了堪称阵容“豪华”的老师队伍和精品课程,如胡道静先生讲“目录学”、郭若愚先生讲“文字学”、林艾园先生讲“校勘学”、苏渊雷先生讲“老子”“庄子”、金德建先生讲“论语”、辛品莲先生讲“孟子”、李家骥先生讲“左传”、徐光烈先生讲“史记”、江辛眉先生讲“唐诗”等。他还邀请到邓广铭、陈鼓应等著名学者来给我们做讲座。有这些名师为我们仅二十人的小班上课,堪称“小灶”特供,令其他中文、历史系的同学羡慕不已。而正是因法乳极正,我们得以一窥古代典籍的精华和传统治学的门径;先生们的循循善诱、谆谆教诲,为我们探访博大浩瀚的中华历史文化打下了厚实根基。

这些老师如今大多已离我们而去,但经他们辛勤播散的种子则深深埋入了我们的心田,在此后的岁月中,这些种子已生发出无数枝蔓,融入了我们的经脉,强劲着我们的骨骼,撑开了我们头脑里的世界。

在程先生等一众老师的辛勤耕作下,上师大古典文献专业被列为上海市首批文科重点学科之一,而我们则成为了首批获益的学生。四年大学,除了幸运地进入了钟情的专业,接受了名师的悉心教导外,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有上师大良好的学习条件和幽静舒适的环境。

1985年的7月,又一个炎炎夏日,我跨入了坐落在瑞金二路上的上海古籍出版社(下称“上古社”),在一幢小洋楼里开启了我的编辑出版生涯。

上古社的前身是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如以中华书局的渊源算起,其历史则与近现代中国出版业的源头相连接。新中国成立后,中华书局主要以中国历代典籍的整理和研究为出版方向。

在上古社最初的几年里,我们经过从校对科到编辑部的轮转,接受了严格的基础训练,在具体实战中培养起认真的工作作风。我担任责任编辑的第一部古籍整理书稿是《郡斋读书志校证》。宋代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是一部在目录学史上有重要地位的藏书目录,整理者孙猛先生费时十余年,校以十余种善本,并从浩瀚史志中钩稽出相关文献,与晁氏著录一一印证,极大提升了原书的史料价值。编辑这样一部近百万言、涉及文献极广的著作,对于初入编辑之门的我来说,压力是巨大的。这部书稿我整整审读了一年多。每当心生烦躁或手足无措之时,程应镠先生“板凳坐冷”的训导就会回响在我耳旁,并成为我工作的定海之针。程先生博采众长、溯源求证的治学要求,则更是指引着我走上了严谨正确的工作路径。我除了逐字审稿之外,最大的功夫就是查核了大量的引文,保证了书稿的质量。最后,在作者的要求下,还编制了索引,为图书的阅读提供了方便。《郡斋读书志校證》出版后,被学界誉为现存各种版本和前人研究成果之集大成者。

《郡斋读书志校证》出版前后,我与孙猛先生并未谋面(他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出国,为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仅有信函往来,但就此建立起了信任。在书稿出版十余年后,我和孙先生竟在吉林大学相遇,并再度获得他《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详考》一稿。

此时我已是上古社副总编辑,经讨论,书稿很快便被列入上古社出版计划。此书是孙猛先生费二十余年心力的又一部巨作,著名文献学家陈尚君先生评价其“发明之丰富,举证之坚确,论述之精密,评骘之平实,都可叹为观止”,2015年出版后一举获得“中国出版政府奖”。

我第一次独立出差组稿的经历也对我产生了重要影响。那是1987年的冬天,我为进一步完善《中国艺海》书稿质量而来到北京。在作者的办公室里,我受到了他们热情的接待。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礼遇,令我对自己选择的职业倍感自豪。不过这部书稿因参与人数多,在选目、撰稿和统稿等方面存在不少问题,要让作者们理解、认同我的一些意见,对我这样一位缺乏工作经验的年轻人来说堪称大大的挑战。所幸的是作者们给予我极大的理解,并提供了巨大帮助。

随着工作的开展和经验的积累,在社领导和同事们的帮助下,我由一名以接受工作安排为主的新人,逐渐成长为能够独立策划、组织运作选题的成熟编辑。上古社是一家专业出版社,对图书内容的审核和把关有着极高的要求,在那里,我工作了二十三年,最初在工具书编辑室,后因工作需要转到了历史编辑室,最后任副总编辑,因此面对不同编辑室的选题方向,其专业内容对我来说都具有挑战。但因大学期间打下的古典文献学基础以及自己十分广泛的学习兴趣,每遇新选题、新方向,我都提前做功课并加强专业内必读书的阅读,努力丰富自己的知识体系,这些都帮助了自己能从容地与作者进行对话,对选题作出价值判断。

2008年8月,我被调入上海书画出版社(下称“书画社”),2009年起开始负责全面工作。

上海书画社也是一家有着悠久历史的专业出版社,它以中国书画为主要出版方向,在艺术领域有着广泛的影响力。我从小喜欢书法和绘画,在大学和工作期间,许多书画技艺和知识的获得,都得益于该社的出版物。因此,移职书画社也可以说是圆了我一个与艺术有关的梦想。

在上海书画社的工作历程中,我要特别感谢一位对我的成长帮助极大且与我母校有关的人,他就是孙逊先生。孙先生是著名的古典文学专家,在我大学时代,他就因发表多篇“红学”论文而蜚声学界。但孙先生并未给我上过课,我认识先生是通过他的夫人、我们的另一位班主任孙菊园老师。孙逊先生高高的身材,热情而又儒雅,眼光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同学们都十分敬慕他。我任上古社副总编后,前去拜访孙先生,希望此时已是上师大人文与传播学院院长的他在一些重大项目上给予支持。不出所料,孙先生很快就将他领衔整理的重大项目“域外汉文小说大系”交上古社出版。我来书画社工作,孙先生也是极为支持,他不仅悉心指点我工作的方法,还整合学校和研究院的资源,组织专家编撰《上海城市地图集成》,交书画社出版。该书为目前收集海内外上海古旧地图最为系统、著录最为详尽、印制最为精美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出版物,不仅为拓宽书画社的出版内涵作出开创性贡献,更为上海城市研究提供了第一手材料,因而很受政府的重视和学界的欢迎。

作为肩负文化传承使命的内容生产者来说,现代出版业对从业人员的综合素养要求越来越高。而在专业出版社里,它的要求更堪称苛刻。我也很早就意識到这点,因此努力要求自己向复合型方向发展。事实证明,要成为一名优秀的编辑,必须具备较为深厚的专业知识,同时又要有广博的涉猎和宽阔的视野;既要有非常良好的沟通能力和团队合作精神,又要具备独立攻克难题的本领;既要承载文化传承之重任,又要以创新思维将图书行销到读者手中……面对传统图书业正发生重大变化的今天,出版人需要与时俱进。作为一家知名艺术专业出版机构的管理者,我倍感责任重大,也无比自豪。我将以我所能,为海内外读者奉献更多有意义、有价值、有品质的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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