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吟方:“面貌有自己的味道”

2023-11-22 22:22薛原
书屋 2023年11期

薛原

人往往最后活成了自己原来不希望成为的自己。这话忘记是谁说的了,原话也未必就是我记得的这样,但意思大差不差。或许活成油腻的中年人都不是当年青葱少年所希望的。经过多年的人生历练,还能让自己保持原来的“面貌”是件不容易的事,說好听点,是不忘初心;说不好听的,则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或者说顽冥不化、固执己见。其实,固执己见也是一种可贵的品质,譬如唐吟方就是典型的例子。

唐吟方的固执和“一意孤行”体现在他日常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尤其体现在他的书画篆刻上。我喜欢读他的画,也喜欢读他写在画边上的闲话。自画自书,自刻自话,是唐吟方的功课,也是他艺术生活的日常呈现。唐吟方是诚实的,这种诚实体现在他对待自己的创作上。譬如他说,一幅画完成后,常常觉着这儿或那儿不舒服,改画几乎成了日常。当然百分之九十九的画作毫无悬念被改坏,碰运气自己认为改得更好的当然也有,虽然在别人看来仍是废纸。他以自己画的《翁妪江干行吟图》为例:“之前画面右边浓密的树叶画得过轻,显得没分量,渐次加重,以期和那个又粗又黑的树干情调相合。笔在纸上点染时既担心落墨太重画面闷了,又怕下笔太轻不见分量,笔拿在手上真有点‘湿手捏干面——左右不是,而我本性又粗鲁直率,不肯小动作太多……还好,最后呈现的样子总算是平静祥和的,画面意蕴也是我要的那种,顶顶要紧的是画的面貌有自己的味道。”

这段“闲话”有总结,有自谦,有调侃,有得意,还有得意忘形后的狂言:“顶顶要紧的是画的面貌有自己的味道。”这句话其实道出了唐吟方的心语,或说是他的艺术态度。“有自己的味道”正是唐吟方的作品的面貌,他的书画与众不同,自出一路。就像他的为人,看似平静随和,却有着独持己见、一意孤行的倔强和刚毅。

其实,只要一说到唐吟方这个名字,我就想起了那句“南朝人物晚唐诗”。南朝人物和晚唐诗并列,其实也是一种心境,散淡的人生况味和淡淡的悲秋情致糅合在文人的风骨里。当然,还想到他的画:疏散山林、旷静湖水,一树柳枝、几丛修竹,点缀几枚《世说新语》里的人物,即便是野山抱琴,也是一副不管不顾、绝尘而去的洒脱模样……

唐吟方的画是不入时流的。他画的人物,宽袍大袖,遗世独立,即便是三三两两地漫步于湖畔山林,也透露着满脸桀骜不驯的神态——尽管他画的那些人物往往都一个面孔,五官也朦胧成一种神情。唐吟方的画也很难讨时人喜欢,他画的人物,不管是春色里折柳,还是山路上寻芳,没有半点时人的影子,那种姿态,那种傲然,在当下是寻找不到的,而是满纸《世说新语》里穿越千年的风景。

唐吟方是固执的,固执己见的性格尤其体现在他的画上。他画的这些宽袍人物已经成了他绘画的一种符号,一种属于他个人的独特标志。在这点上,也可以看出他属于那种一根筋走到底的人,任凭窗外风云变幻,独自躲进小楼耕耘着自己的一方田园。那个宽袍大袖的画中人,决绝地走进山林深处,似乎就是他自己的化身。

在唐吟方的身上看不到对潮流的迷信,也看不到对一些热闹场合的向往。在他的生活里,所谓的时尚“主流”不是他的选择。他所关注的往往是被“正史”忽略的,或说是被遮蔽的,或说是未被认识到的。其实,唐吟方更是自信的,这种自信不是画地为牢,也不是自大傲世,而是独自守在自己的“边缘”里,但又是“霸悍”的,这种霸悍体现在他的创作态度上。他的画一直延续着这种已成他绘画“定式”的风格,就像一个打磨铜镜的手艺人,每天打磨着自己的淡淡的生活。之所以用铜镜来比喻唐吟方的绘画,还是因为在今天,一面打磨得再精细的铜镜,也已经不是生活里的必需品了。工业流水线已经为我们的生活生产了丰富的必需品。为“无用”的手艺,为“无用”的绘画,这其实也是唐吟方的自信所在。

生活中充满了“有用”,像是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驱赶着人们去追逐“有用”的生活。于是唐吟方创作的这种“无用”也就更凸显了活着的独特滋味。其实,生活是需要有一点特殊的滋味的,这也是艺术的价值所在。唐吟方的画大多是小画,册页、扇面、窄窄的条幅,在不大的天地里,描绘他眼里的山林、湖畔、田园……但尺幅千里,小中见大,有着远离尘世的深邃和广博。

这句“南朝人物晚唐诗”其实还有上句,合起来就是:“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体现出一种心境和对待历史与现实的态度,也体现了一种对文化人生的理解与向往。正好可以用来形容唐吟方其人其画给我的印象。

就像唐吟方写的《雀巢语屑》《新月故人》《艺林烟云》等书一样,唐吟方的画和他的字也是“个色”一路,看上去就和他这个人一样:瘦骨嶙峋,高视阔步。他喜欢画的更多是寻常蔬果日常餐饭,譬如他画萝卜青菜、藕节柿子、南瓜榴梿、大饼油条、粽子烧卖,呈现在纸上的还是饱满的文人趣味,总有一点不甘于平庸的超脱与淡然,笔底藏不住的仍是那点旧时文人的心境。譬如他画南瓜,一横一竖,题曰:温老暖贫。画里画外,他所守望的还是那点浸入骨子里的传统文化的笔墨情怀。

至今仍清晰记得多年前第一次读三联书店出版的逯耀东的《寒夜客来》一书时,突然看到书里选用了唐吟方的画当插图,大为惊喜。但又感到出乎意料,因为唐吟方的画个性鲜明,不是那种为谈饮食的文章而特意画的插图。但细细一想,又觉得非常贴切,这样丰富而又独特的书,自然要有这样有个性和内涵的插图。《寒夜客来》是逯耀东继《肚大能容》之后的又一本谈中国饮食文化的随笔集,书中旁征博引,追溯饮食渊源;作者文思典雅,学养与才情并茂。其笔下的饮食故事多有一份真切而醇厚的历史沧桑感。书中的插图,虽然不是应文特制,却在文字的阅读之外,丰富了此书的内容。

某日,唐吟方在微信朋友圈贴了一张图片:一张折叠式的小饭桌,配文曰:“有桌一张,可叠可开,叠则成片,开则成桌。桌面不大,可容书二三。可以吃饭,可以搭脚,可以打盹,三四友来,还可打牌。谚云:桌不在大,能用便行。大了也没用,我只占一角。”这段话充分体现了他的性情和为人为文为画的态度,可以看作他的夫子自道,或说他的创作谈。

唐吟方性格耿直,不人云亦云,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些据说特别红的书家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喜欢不起来。他坦承:“发觉自己的趣味真的很顽固。有个老朋友说我坚持浙江趣味海宁趣味,也有人说我头脑不够活络,跟不上时风,但我固执以为有些个风气,别看他是九层楼台,很巍峨的样子,大约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可以预见是雷峰塔轰然倒塌的结局。”

即使对一些誉满天下的名家名人,唐吟方也坚持自己的评价。例如他谈现在已经被书法界公认为大家的徐生翁,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赴绍兴拜访沈定庵先生时,才知道徐生翁这个名字,后来因为他的老师沈红茶先生与生翁先生是画友,就格外关注徐生翁。他当时在沈先生家看了徐生翁的墨迹,还有徐生翁年谱油印本,还看到沙孟海、陆维钊先生的题跋。沈先生提到他去杭州请沙老题生翁临的一页汉隶,沙老并不喜欢生翁字,但题跋文字并没有直接把这个意思表达出来。陆先生好像也表达了“成年人为什么要学儿童写字”之类的话。

唐吟方说,他看不出徐生翁的高明之处,只觉得写得很怪,但也得到了一种启示,字原来还可以这样写。后来接触了不少史料,如邓散木1949年前跑到绍兴去拜访徐生翁,拿着徐生翁的字去请教萧退庵,结果为退庵称好。邓于是撰文吹嘘徐生翁的神妙,并引起好友唐云注意特地去绍兴求字。唐吟方说他相信邓散木虽然在上海写了文章,但以上海文艺界当时的传统,大概不会产生影响。

唐吟方说,他是徐生翁“身后名”的见证者,如果没有沈定庵先生的执着,大概不会有徐生翁今天的“名满天下”。当然,徐生翁的名气与新时期挟新书风快速崛起的那批书家有关,更得力于时风的推波助澜。唐吟方笔锋一转,说他不看后来仰慕者写的徐生翁,常有预设的立场,你能企盼他能写出历史经纬上真实存在过的“徐生翁”?勾勒出的多半是供在神坛上的“徐生翁”。

再如他谈当下的西泠印社:杭州西泠印社湖滨营业厅,如今依旧高悬着沙孟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写的匾额“翰墨千秋”。大师驾鹤西归,留下的墨迹犹新。二十世纪的风景渐渐远去,二十世纪的印坛人物还在沉浮飘摇,曾经的煊赫终究归于平静,大师也罢,名家也罢。在梳理了一个世纪中国印坛工细和豪放两种不同风格的篆刻路数的脉络之后,他感叹一个世纪的沧海桑田,留给印坛的只是极窄极窄的空间。留名历史的大概只有少数,大多数注定会被埋没……从事艺术的人若想不被埋没,就要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拿出自己的作品独自叩门,至于能否成功,则在于自己的造化。

读书、写作、书画、篆刻、院子里劳作,构成了唐吟方的日常生活。就像一位书友所说:“笔不论枯与润,纸不计短与长,养在旧日风雅里,雀巢吟其方。”墙边竹影和破土的春笋,既构成了他的纸上画面,也寄托了他的文人情思。几丛芭蕉,数棵樱桃,装点了他铺在案上的旧纸头——他的枯笔残墨间流淌的还是早已飘散无踪的江南文人旧梦。

唐吟方的確是骨子里浸透传统旧梦的文人,但又不是循规蹈矩泥古不化,而是有着当代探索的气息,或说他自己的面貌。就像他在完成篆刻《南湖烟雨》之后所写:“不过也知道自己是个不太有工匠精神的人,刻着刻着就会走神,弄些牛头野叉的东西……多么希望自己就是一部有轨电车,当轨道铺设好后,每天闭着眼睛开呀开呀……几十年如一日……可惜天生是劳碌命,总是在东寻西找,寻找所谓的有意味的形式,其实在这个地球上你还能揪着自己的头发飘到月球上?”他的视野是开放的,也关注民间,并非只是盯着庙堂和学院里的“学术”,例如他刻《春酒无深巷》,之所以治此印,他说:“那年参观一个长沙窑展所见诗句,这是唐代底层老百姓的歌咏,关于酒的,很喜欢,移刻石头上。”

唐吟方的生活是艺术化的,或说艺术融入了他的生活,他的创作远离当代书画界的主流,属于在主流之外,边缘的边缘,但却在四季的轮替里有着自己傲世独立的精神,既感受着窗外的季节,也纾解着自己内心的波澜。譬如他刻《江山风月》,初看此印,不由想起梁启超的集联:“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但在唐吟方的笔下,却话锋一转:“已觉天气凉。今日立秋,强推钝刀刻顽石。印石石丁纵横,行刀崎岖,刻成自视,斑驳历落,居然微有钝丁前辈意,个中消息,不堪与专刻富贵石之大小名家言之,唯常刻劣石辈知之。惜此情不常也,恨恨!昔人言山水浑厚,得江山之助。拙印独得劣石之助。”话里话外,别有滋味。

唐吟方画中的人物当然是他的臆造,但却有着魏晋“竹林七贤”时代的影子,当然,他的人物绝少那种魏晋人物的酒后疯癫,更多的是陶渊明归隐南山的闲散平和。在他看来,“前人的山林,今人的城市”。闭门就是深山,就像他说:他常常觉得完整的林和靖固然找不到了,林处士的影子总还留在许多读古书的人身上。有些人总指责部分有林处士情结的人太装,他倒觉得对于今人的林处士情结不宜过分以“洁癖”视之。有总比没有好,至少证明这个社会是有包容力的。他的这段话可以看出他虽孤傲但并不“洁癖”,待人处事有知人阅世的容忍。

唐吟方画外的“闲话”往往意蕴丰富,也耐人寻味,譬如他画喇叭花,题曰:“连续三天寻访朝颜,实不满足白石笔下梅郎家的名种。白石当然清楚朝颜的物理特性,可我不知道,花三天时间反复观察,终于探知一二。试画一稿,不过朝颜那种英气逼人的蓝我是望尘莫及的。”当然,唐吟方也是与时俱进的,偶尔也画当下的人物,但必然也是借题发挥,例如他在画当下“时装”人物之后题曰:山水有灵,若见画家每每古冠今戴,必言“时间停止了”,故写一二时装人物纵情山水间。

唐吟方当然不是避世的“隐士”,只是不屑与所谓的书画界的主流为伍,譬如他写与古人的对话:“夜梦赵撝叔先生:……听说我身后出了不少角色?我唯唯诺诺:是是。赵先生说:你倒跟我说说。我就把书上看过的姓名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人还不少哩。我说:只要有场子,为历史献技的人总不会少的。赵先生又问:依你看,这些成名人物怎么样?我敬谢不敏,并再三说明自己连看客都称不上,只是百年间的过客、糊涂虫而已。赵先生捋捋胡子,缓缓道来:当年我攀交了不少大人物,他们也很帮我忙,到处说项,还凑钱帮我到一个穷地方当知县,虽然如此,毕竟还不是一路人,我眼下就想听听你这个小人物说说。唉,赵大人您是出世早了,要是在今世,赶上文艺大发展,以您才情大概就不会这样受穷受苦了……”

唐吟方是有态度的,也是自信的,这种自信体现在各个方面。他曾说,有人说只写一体不是书法家,他倒是觉得成不成家是次要的,尽量吃透一体是重要的,一体都顾不上,贪多又何益。写字以老实为本。所谓老实,笔送到,墨落实,又能尽力尽意,“光这几个字就够我一辈子砚田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