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留给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东西

2023-11-22 22:11纪慈恩
青年文摘(彩版) 2023年8期
关键词:肾源小蕊小文

纪慈恩

如果人想要在离开这个世界后仍然留下些什么,会是什么呢?国外一些机构会将逝者的骨灰做成钻石项链等,让亲人更好地纪念,而我想讲述的是那些器官捐献的故事。

小蕊是在出生当天被遗弃的,因为她患有严重的先天疾病。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肾移植,而且,移植到儿童的肾脏会更好。

了解到这个信息的那天下午,我的心情很沉重,第一反應并不是能不能找到肾源,而是,小蕊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有一个孩子牺牲,这让我不能心安理得地祈祷肾源快点到来。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肾源并不难配对,在我们登记资料后的三个月就找到了合适的肾源。医院打电话,让我们做好准备,如果家属同意捐献,小蕊马上可以进行肾移植。

等待的时候,我们都是矛盾的,这意味着我们等待对方的死亡,这样小蕊才可能得救。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对方已死亡,但家属绝对不同意捐献。现在已拔管,器官已失效。得到这个消息,我怀里抱着已经熟睡的小蕊,心里很遗憾。现在对方孩子没有得救,小蕊也失去了希望。

小蕊的身体很虚弱,一天中有半天需要靠氧气和呼吸机来维持,近一年来情况越来越严重,她能说的话不多,但总是喜欢紧紧地抓着我。我才知道,她身体虽然虚弱,小手却那么有力。

这期间,又有一例肾源匹配上,但和上一次一样,家属同样不同意捐献。

在小蕊三岁的一天,肾衰竭出现了,医生说她的肾还可以维持半年到9个月,如果在彻底衰竭之前移植,她就还有希望。

我们加大了肾源搜索的范围,又过了三个月,我们获得消息,又找到了合适的肾源。这一次,可能是小蕊最后的机会。所以,福利院院长亲自去请求医院院长,希望他们可以再多加努力地进行谈判。然而,谈判了很多次,家属的态度非常坚决,绝对不会捐献。

很遗憾。

但是我真的可以理解家属。如果有一天科学技术可以做到保存一个活体器官长达几个月,我相信一定会有家属愿意捐献的。只是,在他们的孩子刚刚去世的时候,你跑过去告诉他们,把你孩子的肾捐给我们吧,我想,大多数父母是做不到的。

小蕊最终没有等到,她走了。我抱着她还有一些温度的身体,眼泪滴答滴答地流下来,对我来说,奔波在寻找希望的路上时,她早已不再是“别人的”孩子了。

在小蕊病危时,福利院院长就已经签署了协议,捐献小蕊的器官给其他需要的人,当然,这是所有工作人员的意思。院长说:“坦白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们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怕是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要不要捐献,我们为什么要捐献。所以,我可以理解家属。只希望有人可以多宣传,让小蕊这样的孩子有机会生存下去。”

院长最终决定,小蕊的器官无论捐给什么人,我们都不要对方的感谢,不需要知道他(她)是谁,也不接受任何馈赠,哪怕是一束鲜花。这并不是说我们比其他人高尚,只是,这是我们的选择。

我写下这个故事,并不是鼓励大家都去捐献,也并不打算道德绑架。而是,我想我们可以思考,我救人,是为了什么?不捐献的本质,又是什么?那些不同意捐献的家属,并不是个例,这是常理之中的事,没有任何可评判的。

于是,我又想讲讲小文的故事。

小文是一个先天性心脏病患者,去世时38岁。她做过很多次手术,到最后身体已经完全无法负荷开胸了。此时,她让我帮她联络捐献器官的事宜,她觉得这是她能留给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给她讲过小蕊的故事,她总是对捐献器官这件事充满了情怀。最后的日子里,她快乐地每天研究捐献器官的协议和资料,喜欢和我探讨她大概可以救多少个人,当我给她分析的数字超出她的预计时,她就喜笑颜开。

我问过她,为什么热衷于这件事情,要知道,真正救到人也就意味着你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消失。

“我怎么会消失?我的器官还留在这个世界上,我还和你们在一起。我热衷于这件事,和你热衷于从事这个工作一样,因为你,而改变了一个人的生命轨迹,不是很快乐吗?你说过,你喜欢这个工作,是因为你觉得这个工作让你配得上爱这个字。我从小身体就不好,真的没有做过什么,但我也想配得上我的生命和爱,即便在我走后,也是值得的。”小文这样说。

我永远都记得她说这些话时的语气、表情和喜悦。

但当死亡真正来临时,她还是哭了,很隐忍地哭了。我在门外看了她很久,直到看到我,她才下意识地拭去泪痕,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我走过去,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恐惧死亡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已经做得好极了,是我见过的人里面最好的一个。”小文紧紧地抱着我,似乎试图在我身上找到一些力量,可以支撑她更勇敢地上路。

小文走的那天,我在。她昏迷之前对我说:“我的器官让多少人活下去了,请你告诉我,无论多少,我都会幸福地沉睡。”

我握着她的手,她也看着我,微笑着永远闭上了眼睛。

感受着她的手慢慢地冷却,我知道,她已经永远离开了。但我内心没有悲伤,很宁静,很为她感到骄傲,她来过这个世界,曾经这样努力地要留下痕迹,她年轻的生命因此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

后来我并没有刻意了解过她器官的去向,救了多少人,他们都怎么样了,只是听说其中救了两个孩子,他们的父母很想联系她的家人,但是被她的家人婉拒了。她想悄无声息地来,安安静静地走,感恩与爱自在心里,不需要让他人为此而有负担。因为她说过,给予不是为了获得,给予最重要的收获是自己的灵魂。

也许你以为我想说的还是鼓励大家考虑捐献器官这回事?

不!我想谈论的仍然是我们内在的生命的选择。

我在2012年捐献了造血干细胞,后来知道是捐给了一位骨髓瘤患者,一年后应病人的强烈要求,我们也见过面(法律规定,捐献双方在成功捐献未满一年时不可以见面,也不可以知道彼此是谁,但一年后若双方都有意愿,可以通过第三方见面)。

见面时,病人、病人家属,包括骨髓库的工作人员都对我表示了敬意,他们觉得因为我的“奉献”得以让另外一个生命活了下去,当时,连我自己都认为我的捐献是为了他。

过了许久,我站在自我的世界里,开始重新理解这件事时,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外面是没有别人的,这个受益者或者很多我照顾、陪伴、服务过的人,我以为我帮助的是他们,不是!我只是借用陪伴他们的方式健全自己的灵魂,那样的灵魂让我沉迷。任何所谓的“奉献”,我希望我们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只能是为了自己。如果信念里觉得行善应该有好报,那说明离行善还远得很。

为他人,不会长久,而内在,也没有真正的喜悦;只有为自己,这些经历才会深入我们的灵魂深处。当我们心甘情愿地想要为了自己的生命更有质感,而去为他人的生命做一些什么,那一刻,生命才是真正的延续。

秋水长天//摘自《遗愿清单:一个临终关怀工作者的手记》,长江文艺出版社,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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