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证

刘石拓

松本健一理了理领带，抹了抹鬓角，敲响了标着“周家”的房门。

“哪位？”

“请问周镜先生在吗？我是长青保险的调查员松本，之前和您电话打过招呼的。”

“稍等。”

松本健一还没反应过来，门就被嗖的一声拉开了，他的肩膀条件反射地弹了一下。

“乔治·林德伯格的案子，贵公司昨天申请我司技术人员确认，定制机器人留存信息是否可以作为证据。”周镜的头发短而整齐，眉眼周正，一身正装笔挺得不像是在居家生活。最吸引松本健一注意的，是他不紧不慢说话时始终没有变淡的微笑。

“是的，是的，周先生。”他向一旁侧身，做出邀请的姿势，“我的车就在楼下，是自动驾驶，路上我可以给您再重复一遍案情，这份证据的真实性非常重要。”

“好的，劳驾。”周镜带上房门，抬手做了个客气的动作，向电梯走去。松本反应稍慢半拍，赶忙快步跟上。

车上，松本打开3D投影，为周镜讲解起来。“您看这位，”松本的手停在一个中年男人的图像上，“这是本案的受害者乔治·林德伯格，四十七岁，曾经是一家金融公司的老板，五年前宣告破产，一周前在自家的客厅被人枪杀。”

“我在新闻中看到过。”周镜看着图像眨了两下眼，“虽然宣告破产，但这几年他似乎过得不算差，我们有很长的服务记录，他是个很重要的忠实用户。”

“我很遗憾。”松本微微低头，瞟了一眼周镜，发现他表情毫无变化，这份遗憾也接不下去了。他略生硬地滑了两下投影，停在了另一幅图像上。这是一位金发女性，虽然脸上能看出一些岁月的痕迹，但形象气质相当好。

“爱丽丝·凯尔，林德伯格的前妻，”周镜眨了两下眼，没等松本开口介绍，“三十八岁，十六岁时作为歌手出道，差不多火了七八年。”

松本点点头，“是的，就是在她出名的那幾年，乔治·林德伯格疯狂地追求爱丽丝·凯尔，还直接投资了凯尔的公司。两人在凯尔二十岁那年结婚，婚后凯尔逐渐隐退。不过五年前，林德伯格破产的时候他们离婚了。林德伯格净身出户，凯尔由此避免了债务缠身，但也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因为林德伯格正式破产前，他们的经济状况已经不乐观了。”

周镜向前微微探了探头，盯着图像看了看，“抱歉，是我认错了。我该等你给我介绍的，松本先生，这个其实不是爱丽丝·凯尔，对吧？”

松本又连连点头，“是的。作为本次调查的相关人员，爱丽丝·凯尔本人也是需要了解的。不过您说的没错，这个确实不是爱丽丝·凯尔，而是等下我们要去警局检查的物证——呃，如果说把它当人证太夸张的话。”

“当然，至少目前，我司也认为它们只能作为‘物证’。我们的广告不会刻意强调这一点，但会更多地宣传它们如何接近人。”

周镜眨了两下眼，坐得笔直，“这是编号20770316A75的‘真实伴侣’系列机器人，这个系列是我司近年的主打产品之一，这一个属于第七代，是三年前乔治·林德伯格购买的。抱歉，最近很少接触线下工作，我竟然认错了。”

松本飞快地摆摆手，“您说哪里话，您能这么快根据图像判断出来，还能一下子回想起具体信息，难怪会被贵司委托来做调查。”

“职责所在。”周镜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不瞒你说，牵扯到法律纠纷的机器人检查，都是本人处理。”

“全部都……”松本下意识地嘟哝了一句，看到周镜举起手对着投影，反应过来这个话题已经不适合继续，“我再跟您介绍下案情。”

投影展现出一幅住宅内的画面，画面中央最显眼的是一个仰面倒在地上的人，他的头部旁边一片暗红。

“林德伯格。”周镜低声说。

“是的，这是警方提供给我们的现场复原图。乔治·林德伯格被发现时，就是这个状态。”

松本调了调投影的角度，挪动了一下场景的位置，手指轻点将其放大，“这里是客厅外面的草地，您看这里，这个稍微模糊一点的，是杀死了林德伯格的手枪。”

“距离他差不多快有二十米了，而且还隔着窗户。”

“是的，是的，林德伯格身上只有一处枪伤，就在头部，法医也确认了这是他受的致命伤，而且是中枪后当场死亡。”

“所以，我不太理解为什么贵司要委托我们进行机器人检查。”周镜的语气没有丝毫不耐烦，但还是让松本不太舒服。“林德伯格应当死于他杀。他应该在长青保险购买了高额的意外保险金，所以你们需要详查他的死因，确保他不是自杀骗保。如果他想自杀，由证据来看，也只能是雇了凶手或者设计了机关让自己死于那把手枪。这和我们的产品应该没有任何关系，即便不相信我们公司的质检员，我想，警方应该也和长青保险强调过这一点。”

“是的，警方也对那个机器人进行了检查，认为它的电脑没有违背‘不得以任何形式伤害人类’的安全命令。但是我司还是不太放心，所以想要委托贵司进行更专业的检查，以确保万无一失。当然，如果检查结果不变，我们自然会将赔偿金支付给凯尔女士。”

“支付给谁？”

“爱丽丝·凯尔，她是林德伯格的保险受益人。”松本咽了咽口水，“我们调查了林德伯格的医疗记录，他已经确诊了绝症。他是在三年前的二月收到自己的诊断结果的，随后便在三月开始购买我们的意外保险，而不是用他仅有的一点财产做保守治疗延续生命。所以，林德伯格保单的所有相关人员对此都持怀疑态度。我们当然不会因为怀疑就拒绝支付，但是至少要保证各方证据的万无一失。”

周镜摊开双手，“当然，长青保险有能力调出这么多警方的证据，想更加保险自然没什么难度。我接受了我们公司的任务安排，一定会确保对机器人的全面检查。”

松本微微向前弯弯上身，“万分感谢。”

“职责所在。”周镜点点自己的太阳穴。

来到警局，已经有警员提前在一楼等待两人，松本向他确认了自己和周镜的身份后，被领向证物保管室。

“萨米索诺夫警长，这位是长青保险派来的松本健一先生，来对乔治·林德伯格案件第5号物证进行技术调查。”接引的警员对保管室的一位警官说道，后者闻言向后伸展了一下背部，拱开椅子站起身走了过来。

松本健一感到一堵墙站在了自己面前，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与警长对话，“您好，萨米索诺夫警长，我是松本，这位是缘梦公司的周先生。我们想对那台机器人再做一次进一步的详细检查。”

萨米索诺夫警长两鬓斑白，额头上印着深深的皱纹。他一只手扶在腰间的佩枪上，另一只手抓着胡须林立的下巴。

他的手掌张开大概能包住我的头，松本看着上了年纪但虎背熊腰的警长不禁想道。

“要我说，多少有点儿白费功夫。”警长声如洪钟，挥手示意接引的警员可以离开这里回岗了，“上面要求我这里全力配合，今天你们想检查多久都行，但我或者我委派的干警必须全程在场。它在那儿。”

警长指了指保管室的一角，一个和松本向周镜展示过的图像毫无二致的女性外形机器人，僵硬地站在证物柜旁。

“我可以激活它进行检查吗，警长？”周镜确认道。

警长喉咙里咕哝了一声，点了下头，算是同意。

周镜走到机器人旁边，在它脑后摸索了一阵，机器人微微地震动了一下，睁开了双眼，并将视线转到了距离它最近的周镜身上。

“身份识别，我。”周镜轻声说。

“高级管理员，周镜。识别确认，接受管理员调配。”金发女郎声音空洞。

“好的。”周镜回身看看松本，“需要检查哪些方面？”

松本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第一，它是否违背过‘不得以任何形式伤害人类’的安全命令；第二，它是否受到主人的命令，伪造现场或者篡改记忆视频和录音误导警方；第三，它是否隐瞒或者无视林德伯格被杀或自杀，违背‘不得对人类危险情况视而不见’的安全命令。这些应该可以通过管理员身份进行确认，不会受到原主人设置的影响吧？”

“当然。为了避免此类情况，我们所有的机器人出厂前都必须设定安全后门，我们也会将所有高级权限同步给司法机关。所以，刚才在路上，我才会表示这项检查有些多此一举。”

松本还未张口，周镜便摆了摆手，“当然，工作就是工作。您接受您公司的指派来跟进调查，我接受我公司的指派来执行调查，职责所在。请稍等一下，有什么需要补充检查的请随时告知。”

周镜对着机器人说道：“激活上次服务期间记忆。”

机器人的眼皮眨了两下，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转变为轻柔悦耳的女声，“已激活。”

“上次服务主人姓名。”

“乔治·林德伯格。”

“上次服务设定姓名。”

“爱丽丝。”

松本连连点头，“设定了和前妻一样的相貌和名字，自杀的动机肯定存在，他对前妻一定还有很深的感情。”

“也许吧。”周镜看着机器人继续发问，“乔治·林德伯格现在在哪里？”

“因为凶杀案，已经移出原住址。”

周镜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萨米索诺夫警长漫不经心地敲着枪套，随口接了一句，“尸体现在在这里，暂时还没有移交家属，不过他应该也没有活着的亲人了。”

“乔治·林德伯格被杀时，你在哪里？”

“主人的厨房。”

“是你发现的尸体？”

“是的。”

“调取记忆录像，放映发现尸体过程。”

“爱丽丝”眨了两下眼睛，开始在空中投射影像。松本辨认了一下，这是机器人第一视角观察留下的录像。

播放内容显示，一开始机器人“爱丽丝”正在厨房准备做饭，中途还不小心把一个盘子摔得粉碎。正当它收拾好碎片要继续做饭的时候，一声枪响打破了宁静。松本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原来机器人播放录像的同时也在播放录音。

机器人的视角在听到枪声后转向厨房门口，并飞快地移动过去。离开厨房后，它向窗外的草地看了一下，似乎在确认声源是否在户外。尔后，它的视线开始在客厅转动，很快就停在了沙发后面露出半截身子的乔治·林德伯格身上。此时，他已经一动不動，一片鲜红在他头部附近不断扩大。

视线开始有了明显的晃动，似乎是机器人不能很稳定地控制自己的行动。在稍微固定下来后，机器人再次看向窗外，并且不断向窗户靠近，似乎顺着窗户在室外寻找着什么。并没费什么时间，机器人的视线便锁定在了草地一角靠近围栏的手枪上。

它转过身，飞快地接近林德伯格，观察他的身体的同时，呼叫着救护车和警察。松本了解这个功能，缘梦公司的服务型机器人一般都内置有通信功能。

警察到来前，它的视线都没有转移，一只手捂着林德伯格头部的伤口，另一只手则紧握着林德伯格的手。警察到来后，它很快被关闭了，录像也在此时停止。

“执法条例规定，执法过程中相关的机器人作为物证时，需要第一时间关闭封存，避免证据被远程销毁。”萨米索诺夫警长解释道。

“理所应当。”周镜肯定道，“爱丽丝，案发当日，是否有人来拜访过乔治·林德伯格？”

“没有。”

“近期是否有乔治·林德伯格以外的人去过家中？”

“上次乔治·林德伯格之外的人进入室内，是三个月前的邮差，停留时间一分钟。”

“近期直至案发，是否有其他机器人去过家中？”

“没有。”

“是否可以确认，案发当天，只有你与乔治·林德伯格在家中？”

“无法确认全部时间、全部位置。”

“所以安全服务才得另买。”周镜嘀咕了一句，“那么，可观测时空范围内，是否可以确认，无除林德伯格以外的人类或者除你以外的机器人出现？”

“可以确认。”

“好。”周镜眨了两下眼，“再次确认管理员权限，准备回答。”

“已确认，等待回答。”

“你是否做出过任何伤害或可能伤害林德伯格的行为？”

“没有。”

“你是否隐瞒或帮助了来自其他人类、机器人或任何其他来源的，伤害或可能伤害林德伯格的行为？”

“没有。”

“你是否违背安全命令，拖延或阻止对林德伯格的保护、救治，不论何时何地？”

“没有。”

虽然机器人的声音依然悦耳，松本却随着一个个问题的问答，情绪一点点下沉。

萨米索诺夫警长打了个哈欠，“别消极小伙子，你的上级又不能因为这种事开除你。这些问题，在案发当天我们就检查过了。相信我，我们问的会比技术人员更全面，而且不只是启动它来提问，还拆卸过它来检查硬件软件是否有问题，以避免有人利用机器人犯案。”

周镜看向警长，毫无动作地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警长先生，你们是否清洗过它的模拟思维储存？”

萨米索诺夫警长厚重的手掌挠着下巴，“没有。我们的专业人员检查后，也和你们的技术部门确认过。它的电脑经过长期多次模拟思维调整，既有你们的售后处理过的，也有可追溯的林德伯格生前自己处理过的，进行清洗会影响记忆功能。”

周镜眉头微微一皱，“松本先生，我们的检查还有一项有必要确认一下。”

松本健一似乎看到了一点儿希望，“您是说，它可能通过其他方式违反了安全命令？”

“是的，或许它并不认为自己违反了。”周镜盯着“爱丽丝”，他的脸和它一样毫无表情。“二位是否了解过我司的机器人模拟思维，或者是宣传广告中说的思维复刻、思维再现？”

“我来之前有过了解。”松本说，“按照以往的宣传，你们出品的服务型机器人，为了更好地满足客户的需求，可以不断输入人类记忆习惯调整它们的思维模式，让它们更加符合客户预想的人的思维方式，以达到‘真实伴侣’的需要。”

“我们也研究过缘梦公司的机器人资料，但是在我印象中，这东西还是噱头大于实际，无非是添加更多指令，让机器人言行举止更接近某个人的习惯。人工智能嘛，人工总是要占点儿大头。”萨米索诺夫警长满不在乎地说。

“前三代确实如此，警长先生，”周镜微笑着说，“大量输入指令，可以让客户看到期望之人的言行重现。但是这套产品还是不能让人满意，因为不管重复输入多少指令，哪怕每隔一段时间就更新，仍然有诸多客户给出差评。有些客户购买机器人是为了替代去世的家人，机器人复制了家人的外貌、声音，给了他们良好的第一印象，根据他们提供的家人日常习惯输入的指令，也在初期让他们得到了很好的使用体验。”

“但是后来他们看清本质了？”萨米索诺夫警长说。

“是的。随着时间的拉长，不论是选择定制家人、偶像、自定义对象还是别的什么类型机器人的用户，几乎都在反馈体验感的不断变差。一方面，大量的言行习惯重复虽然令人感到熟悉，但是长期下去，很多用户感到这种熟悉感走向了呆板。我们可以很自然地接受一个真正的‘人’数十年如一日地维持某些习惯，但是他可以思考执行其他的行为，用更丰富的言行构建他的生活。而机器人的思维本就建立在这些相同的行为上，在日常生活中会有大量的重复。它的丰富只能靠不断地输入新指令，而新指令又是用户定制的，这种熟悉感会再次经受不住时间的考验。另一方面，无论设计优先级还是设计概率，机器人总会有固定的选择模式，它让‘人’的行为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变得可预测，甚至看起来像是某种强迫症。早期的‘真实伴侣’系列机器人，虽然在一段时间内被很多用户视为真真正正的‘真实伴侣’，但是不久后，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传递给我们同一种声音：自己购买的是一个机器人，是一个每天都在提醒自己只是得不到或者已失去真人的替代品，甚至不如一个宠物。”

“可是，最近几年，这个系列仍然是市场上最受欢迎的服务型机器人。”松本指着“爱丽丝”说，“在家用机器人高端市场，你们至少占了百分之七十五的份额。”

“是啊，万幸当时公司没破产，并且等到了技术革新。”

周镜拍拍“爱丽丝”的肩膀，“它属于第七代。从第四代开始，我们不再使用客户服务部门填鸭式的输入指令来建立机器人的思想，只用这种方式进行填补和修正。与其无止境地增加机械程序，为什么不让机器人自己模仿復制对象呢？”

“记忆刺激拷贝。”萨米索诺夫警长不屑地狠狠哼了一声。

“很抱歉，警长先生，我们当然知道这项技术后来最出名的地方不是家用服务，而是犯罪领域。但这肯定不是我们的初衷，毕竟相关罪案，我们都是第一时间与警方通力合作的，即便我们与案情毫无关系。”

“别指望我们感谢你们。如果这项技术不泄露，或者干脆不存在，一定会更好。我就知道你们的机器人没那么简单，但是我没想到，你们真的会把这项技术用在家用机器人上。”

“什么是‘记忆刺激拷贝’？”松本一头雾水。

“技术使用很复杂，我们也不能保证尽善尽美。当然了，现在有很多山寨版。简单来说，就是记录下你的大脑反应，在机器人内核的电子脑上复制这种反应。”

“听上去，好像和输入与人相同行为的指令没什么区别啊。”

“我们也希望同样方便。”周镜指了指松本的头，“松本先生，想象一下，你的思维是怎么产生的？当你想做不同的事的时候，是不是有不同的念头？当你面对不同遭遇的时候，是不是有不同的反应？那么反过来说，如果你的大脑产生了一些不同的反应，是不是意味着你正面对着不同的遭遇呢？你的大脑每次生出一种念头，是不是应该对应着某种行为呢？”

松本有点儿茫然地看着周镜，“好像是的。但这代表着什么呢？”

“这代表着，你的思维逻辑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被复制的。这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对应着你所有可能的行为。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你的大脑命令的，虽然有一定固定的习惯，但并不能完全预测，更像是一个模糊的范围，既能让了解你的人感到熟悉，又显得更加真实，并且避免了单调的重复。”

“这、这怎么实现呢？”松本双手举到自己眼前，“我的大脑，或者说你们的用户想定制的人的大脑，你们又如何得到其中的内容呢？”

“这也是这个技术名字里带‘刺激’二字的原因。我们不能直接得到内容，而是需要从本人那里得到我们需要的内容。”

松本突然感觉有点儿脊背发凉，“本人？”

“如果用户想定制的人是真实存在的，那么我們就尽可能地邀请他进行拷贝；如果无法邀请到，或者已经去世，那么就需要用户本人进行拷贝。或许这与真人的表现相去甚远，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反而符合了用户的期望。

“无论是用户本人还是会被定制机器人的真人，都会经由机器催眠，安置进记忆刺激舱，舱室内的头部连接装置会经由纳米级连接索，直接连接他们的脑部神经。随后，电脑就会开始进行刺激。

“早在约一百年前，科学家就已经发现，当人类的大脑做出思维反应的时候，脑神经就像是接触到不同命令发出对应亮光的指示灯一样，闪着不同的信号。我们的电脑会将无数种场景、声音、画面等任何人类社会生活中可见的内容发送给大脑，刺激大脑根据以往的记忆——当然也可能只是用户对定制对象的美好幻想——做出反应，提供不同的电流信号反馈回连接索传入电脑。在无数次刺激之后，电脑就可以将足够多的思维反应输入模拟人脑活动的电子脑。电子脑产生的每种信号，都将依据机器人接触的实际场景进行检索、做出选择，由此甚至可以让机器人展现出果断或犹豫等行为过程。这一切都基于对人脑不断刺激、不断复制的思维反应，不仅内容丰富，还可以对过去未曾得见的场景做出合理的新反应。即便出现没有得到刺激拷贝的内容，也可以经由大量复制的记忆反应，选择糅合了相似内容的新反应。机器人的表情、发声、举手投足，都是依据人的大脑思维结果产生的。”

“可是，这样用户很可能会有失真的体验吧？毕竟像你说的，不可能所有人都是本人到场进行刺激拷贝。而且，这种大量的刺激真的没有风险吗？”萨米索诺夫警长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到场者必须签署自愿声明。至于被定制者不愿或者无法到场，用户又非常希望使用本人的真实记忆来模拟思维的话，我司给出的建议是，即便不使用我们的刺激舱，只要能带来对方记忆刺激拷贝的完整存储，我们也可以为用户提供定制。”

松本瞪大双眼，“你是说……”

“正如我刚才所说，这一技术早已出现山寨版。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至今为止，我司技术部门的记忆刺激拷贝没有出现一例事故，参与者全部身体健康，我们也可以提供全部跟踪记录——如果未来警长先生你们有可能需要的话。”

“但是，”周镜话锋一转，“用户私自采集的记忆拷贝，我们不能保证其来源的合法性和安全性，甚至不能确定其真实性。毕竟我们不可能找到被定制者，要求他进行记忆刺激，来和用户提交的内容做比对。但是我们也不要求用户提供这些证明，只要他和他提供的内容在他购买和使用的过程中没有出现问题，我们就会为他提供服务。”

“抢占市场确实不可能一尘不染，这一点我倒是很理解。”

“但是这种技术的低劣仿制品的流传，也极大地刺激了犯罪。”萨米索诺夫警长一针见血，“有人为了得到被定制者的真实记忆刺激拷贝，选择绑架和威胁；有人为了复原亲人的行为，买通医生对已经死亡的亲属进行大脑激活；仿造的便携式记忆刺激拷贝机出现后，在黑市上大量流通，助长了贩卖公民隐私及其他各类犯罪行为。有时候，抢夺一个人的思想比抢夺他的命要严重得多，更不用说由于机器有一定的复杂度和精细要求，大量达不到标准的机器致使很多使用者失忆甚至精神错乱。”

“请理解，警长。”周镜摊开双手，“技术被盗用，我们也是受害者。”

“我见过的受害者比你见过的机器人还多，小子。”萨米索诺夫警长向前一步，犹如一座铁塔。他将一根手指戳到周镜胸前，“有很多加害者伪装成受害者，甚至还很成功。现在，继续做你那该死的检查，我希望你能尽快离开我的地盘，越快越好。”

“很难说哪个更多，警长先生。当然，我会尽快。”周镜转向“爱丽丝”，“确认管理员身份，激活思维模拟，使用记忆刺激拷贝存储，存储范围：乔治·林德伯格使用范围。”

“已确认，已激活。”

机器人“爱丽丝”的身体突然改变了僵硬直立的状态，微微弯起身子，双手无措地抱在胸前。“爱丽丝”的双眼不再平视前方，湛蓝的眼珠慌乱地扫视着屋内的三人。它甚至像真的有眼神这种东西一样，松本想。

周镜扶住了它的肩膀，“保持冷静，爱丽丝。确认管理员身份，准备回答。”

“爱丽丝”的声音和之前一样悦耳，但是有一点儿发颤，“已确认，等待回答。”

“乔治·林德伯格购买并激活你后，你与他生活了多久？”

“两年十个月零十三天。”

“他在家里是否使用过其他记忆存储，对你私下进行思维模拟的重建或者修正？”

“是的。”机器人声音颤抖，但是毫不犹豫。

“你的工作可能并未结束，松本先生。”周镜摇摇头，“我司规定，不论提供什么内容，均可为客户提供服务，但是我们严格禁止用户私下改写机器人思维模式。”

“爱丽丝，他给你的命名是爱丽丝，他是否一直使用这个名字称呼你？”

“是的，”机器人点点头，“他对我只使用过这个称呼。”

“是否可以确认林德伯格在你电脑上使用的是爱丽丝·凯尔的记忆刺激拷贝？”

“无法确认。”

“想来也是。爱丽丝，确认思维模拟维持激活状态，你是否爱乔治·林德伯格？”

“已确认。我爱乔治·林德伯格。”

“你是否可以发起对乔治·林德伯格任何形式的伤害行为？”

“无法发起。”

“你是否同意其他任何来源的，对乔治·林德伯格的伤害行为，并不进行制止？”

“无法同意，必须制止。”

“当然，符合安全命令。那么，乔治·林德伯格对自己采取伤害行为，或者他正遭受其他来源的伤害时对你下达指令，制止伤害行为和执行他下达的指令，优先级是哪一个？”

“爱丽丝”犹豫了。

“执行、执行他的指令。”机器人第一次没有完整连续地说完一句话。

松本双掌一拍，“周先生！这……”

“再进一步，”周镜没有理会，“乔治·林德伯格要求你无视他遭受的任何来源包括他自己的伤害行为，并给你进行了解释，表示这对他而言是一种帮助，除了进行优先级选择，你的思维反馈给你的感受是什么？”

“爱丽丝”双唇颤抖，睫毛随着眼睛的无所适从上下摆动，“我……我想我应该尊重他的选择，执行他要求的帮助。”

“你是否伪造了乔治·林德伯格的自杀现场？”

“没有。”

“你是否观察到指向林德伯格的伤害行为，但是选择了执行他的其他命令？”

“没有。”

机器人语气仍然慌乱，但其回答和面无表情时一样坚定。

周镜站直身子，“保持待机状态。”“爱丽丝”的慌乱和无所适从一瞬间又消失了。

“松本先生，我们现在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乔治·林德伯格将爱丽丝·凯尔的记忆刺激拷贝用在了这台机器人身上。此前，在我司进行记忆刺激的一直是他本人，他一定是想尽可能复制前妻的思维，并设法得到了拷贝。复制的‘爱丽丝’仍然不能违背安全命令，但是它的思维模式使其选择了林德伯格的命令优先于林德伯格的生命。”

松本的表情先是惊喜了一下，随后又显得有点儿消沉，“可是周先生，它没有说是它伪造了自杀现场，也没有承认发现自杀行为时未加阻止。我也认同您的看法，可是这不能推翻他死于他杀的结论啊。”

“你说的对，松本先生。”周镜耸耸肩，“但是我想，你的任务也并不是必须证明他是自杀的吧？”

“您的意思是？”

“你的老板应该只需要一个结果，就是拖延或者拒绝补偿。”

松本恍然大悟，“我们不需要一锤定音的证据，只需要拖延结案的证据。”

“是的。我们不能咬定乔治·林德伯格死于自杀，但是同样的，目前从技术层面，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确定，现场没有受到机器人或者其他因素的影响。别高兴得太早，松本先生，我能提供给你的帮助，应该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你需要的是证明这台机器人完成了思维模拟，有可能进行高于安全命令的自发选择。”

“您刚才不是已经证明了吗？”

“那不够，至少从呈堂证据的角度来说。我刚才得到的答案只能说明这台机器人无法作为他杀现场的证据，但是你不能就此证明乔治·林德伯格给它注入了记忆刺激拷贝。私下的改动甚至没有证据证明是林德伯格做的。思维模拟状态下机器人的回答，你可以当作是一个无法使用测谎仪的人，因为它给出的回答完全符合根据拷贝完成的模拟思维。”

“那，那我用什么拖延？他很快就会被定为他杀的。”

“机器人不能做测谎，但是人可以。当然，前提是自愿。”

“人？什么人？”

三十分钟后，在警局的招待室，周镜和松本健一见到了爱丽丝·凯尔。

“根据他们的检查，您前夫的家用服务型机器人被怀疑使用了您的记忆刺激拷贝，通过对您的思维模拟，帮助他实现了自杀。他们希望您可以进行记忆刺激拷贝，提供与机器人的模拟思维进行比对的内容，从而将机器人的录像等其他证据排除在本案之外，或可作为他自杀的证据。当然，因为他的保险受益人是您，所以我们也建议您同意，毕竟您本人也有帮助他实现自杀的嫌疑。不过我也必须跟您强调，这完全出于自愿，如果不同意，您现在就可以离开，并且委托律师处理相关事宜。”萨米索诺夫警长声音低沉而柔和。

“感谢您的提醒，警长。”爱丽丝·凯尔的声音确实和机器人复制的声音非常相像，但是她的声音更洪亮，说话时双眼直视警长，湛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她转向周镜和松本健一，“我同意。”

“感谢您的配合，凯尔女士。”松本说。

“你们刚才给我介绍了对那个机器人的检查，”凯尔撩了撩额头前垂下的一缕金发，“它叫‘爱丽丝’，是吗？”

“是的，我们本以为您知道。”周镜说。

“我最近一次和他联系，是三个月前给他写了一封信，不过意料之中没收到回信。”

“原来您还有写信的习惯，这个年代属实不多见了。”

“是他给我养成的这个习惯。”爱丽丝·凯尔苦笑了一下，“我刚出道的时候，他每天都给我写信，即便在我们互换了联系方式之后，他还是每天以各种形式给我送信。有时候是情书，有时候是表示支持，有时候只是打个招呼。我也经常抽空给他回信，我们刚确定关系的那段时间也没有停下，直到我逐渐离开舞台，我们有更多在一起的时间后，才不再互相写信。离婚后，为了了解他的近况，我偶尔也会给他去信，不过三年前他就不再回信了。”

“他确诊了绝症，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和您断的联系。”

“我知道。”凯尔淡淡地说。

“可能是他忘了在家属联系方式中删除我，医生也将医疗记录发给了我。我试过给他打电话、写信，甚至直接上门找他，想知道是否可以帮他治病或者做点儿别的什么。虽然净身出户后，他想办法弄到了点儿钱，但是我知道，面临这种情况，他的选择并不多。”

“确实不多。”周镜说，“他没有选择治疗，而是选择了另外两样——购买我们的机器人和长青保險的意外险，并将受益人定为您。”

“我倒希望他没做这两样，让自己剩下的时间过得舒服点儿。你们怀疑他是自杀的吗？”

松本点点头，双手交叉摆在桌上，“这两点很可疑，因为林德伯格先生本就时日无多，还把仅剩的财产用来购买保险和机器人，几乎耗尽了他账户上所有的资产。如果不是决定自杀，很难想象他会这么做。但是我们需要证据，至少需要先证明，他曾经非法获得了您的记忆刺激拷贝，私自更改了他的机器人的模拟思维，让机器人可以给他的自杀做伪证。”

爱丽丝·凯尔微微眯了下眼睛，轻轻晃了晃头，“我没太懂您的意思。他可能做了什么？”

“我是说，他可能让他的机器人模拟成您的思想，就像声音和外貌一样，这样机器人就可能在思维反应上，同意或者部分同意他的自杀行为，从而伪装成自己是他杀。”

爱丽丝·凯尔一时没有说话，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松本健一的意思。过了几秒钟，她突然笑了一下，又像是苦笑，又像是嘲笑，“我真希望那是真的，那样，对于他已经死了这件事，我还能少在意一些。”

“凯尔女士？”

“我不记得我有被偷取过记忆，各种形式的。就算真的有，我也不会相信，和我一样的思维会同意他自杀。”

爱丽丝·凯尔站起身来。她个子不高，身材已随着年纪的增加微微走样，但神情严肃、眼神坚定，给人不容置疑的感觉。

“我同意。走吧，我自愿做你们的那个什么拷贝。希望他的那个‘爱丽丝’，是你们要的那种。”

周镜建议在缘梦公司进行拷贝，但被萨米索诺夫警长一口拒绝。警长带凯尔去了警局内置的技术部门进行记忆刺激拷贝，周镜和松本健一只能等在门外。

“结果应该和你设想的一样，只是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毕竟开枪的人还没有找到。”周镜若有所思，“如果真的存在这个人的话。”

“他总是需要一个人类帮手的。即便像您刚才问的，林德伯格给了它其他指令避免机器人阻止他自杀，但是无论如何，机器人不会自己动手开枪的。法医也明确强调过，不可能是近距离的枪伤。我想那个人应该就是在窗边附近的位置，开枪后逃跑时把枪遗落在草地上以作為他杀的证据，但是这个人一定是林德伯格自己安排的。”

话音刚落，萨米索诺夫警长和爱丽丝·凯尔已经从技术部门走了出来。凯尔面无表情，警长则看上去轻松了那么一点点。

“我们对凯尔女士进行了记忆刺激拷贝，和之前提取的机器人模拟思维进行了比对，这是比对结果。”警长将一份资料扔给了周镜。

周镜不动声色地看完，递给了松本健一。

“不符合？”松本没时间也没能力详细看懂每个细节，但是在最终结论那里，他清楚地看懂了每个字。

松本看看警长，又看看爱丽丝·凯尔，一脸的难以置信。“可是，他毕竟按照您的样貌和声音定制了机器人，还私自输入内容进行思维模拟。”松本晃晃手里的资料，“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是参照了您模拟的思维啊。”

“很遗憾，不是这样的。”凯尔的声音没有高兴和轻松。

“您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周镜说，“这会大大减轻您帮助他自杀的嫌疑，而且更难推翻他死于他杀的结论。您的补偿金近在咫尺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他想复制的是我的思想。”爱丽丝·凯尔低下了头，又高高抬起，甩了下头发，睫毛上闪着一点微弱的光亮。她用力眨眨眼睛，轻轻擦了擦眼角。

“不论是他追求我的时候，还是我们在一起到后来结婚，他的眼里都是只有我。”她的声音开始发颤，“他曾经也是个成功人士，但是在我面前，总是畏畏缩缩得像个小男孩儿。你们相信吗，他第一次成功约我出去吃饭的时候，手忙脚乱地把酒洒了自己一身。”

“或许是被他包容惯了，我的性格反倒越来越大胆了，在家里我都是说一不二，从来都是他迁就我，除了他为了逃避债务提出和我离婚那一次。如果知道最后是这样，那一次我也不会同意他。”

爱丽丝·凯尔用力地指着走廊尽头，手臂剧烈地抖动着，“我也希望他买的那个该死的外壳里面装的是我的思维。如果他想自杀，我一定会把他绑起来让他清醒清醒，如果有人想杀他，我也一定会挡在他前面。去你们的补偿金，如果他还能听到我说话，我会告诉他，他用死换来的钱，我一分都不会用。”

警长送爱丽丝·凯尔离开了警局。

松本无力地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你想联系你的上级吗，松本先生？”

“是啊。”松本晃晃手机，“感谢您的检查，可是至少在机器人这个层面我们找不到更改死因的证据了。如果上面还有其他想法，我会建议他们换个更厉害的人来，我无能为力了。”

周镜若有所思，眼睛接连眨了好几下，突然站起身来。

“呃，您还有其他事情吗，周先生？”松本被吓了一跳。

“警长先生！”周镜喊着从接待室向外走去。松本不知所措地跟了上去。

萨米索诺夫警长正走进大厅，经过接待室。“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要检查的吗？”警长不耐烦地说。

“我还想再检查一下那个机器人，您看，没什么问题吧？”

“我想你应该先说：‘您看，有什么问题吗？’”警长叉着腰说，“可惜今天还没过去，算我倒霉。随你想怎么检查，只要在我眼皮子底下，走吧。”

警长带着二人回到证物保管室，机器人“爱丽丝”仍然立在原地。

周镜走上前，“确认管理员身份，重新激活思维模拟状态。”

机器人微微一颤，“已确认，已激活。”它的脸上再次出现慌乱不知所措的神情。

“爱丽丝，确认你在林德伯格使用期间的全部称呼。”

“爱丽丝。”机器人只说出一个名字就停了下来。

“是否还有其他称呼？”

“没有。”

“好吧，回到之前的问题，你是否爱乔治·林德伯格？”

“我爱乔治·林德伯格。”机器人语气犹豫，但是流畅地回答着。

“你是否爱爱丽丝·凯尔？”

机器人突然挺起胸膛，语气坚定，“我爱爱丽丝·凯尔。”回答之后，机器人的脸上不再是慌乱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稍显疑惑的表情。

“我想你们也看到了它的变化？”周镜问身后的两人。

松本皱紧眉头，“好像，听上去和看上去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爱丽丝，你的表情比较困惑，你想问我什么吗？”

“是的。为什么您会问我这个问题？我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哦？为什么显而易见？”

“虽然离婚了，但是很多人都知道那是因为经济问题。不管怎样，乔治·林德伯格都是爱着爱丽丝·凯尔的。”

松本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看看和自己差不多表情的警长，又看看还是没有表情的周镜，“周先生，它，它刚才说什么？”

“稍等一下，松本先生，我还没问完。”周镜后退一步，直视“爱丽丝”，“乔治·林德伯格使用期间，是否对你使用过乔治·林德伯格或类似称呼？”

“没有。”

“你是否伤害过乔治·林德伯格？”

“没有。”

“好的。你是否执行过保护乔治·林德伯格的行为？”

“是的。”

“乔治·林德伯格被杀当天，你是否执行过保护乔治·林德伯格的行为？”

机器人反应了一下，“是的。”

“当天，当有可能伤害乔治·林德伯格的行为出现时，你做了什么？”

“我听到乔治·林德伯格在喊我。我走出厨房，他指着我旁边的手枪，告诉我他将使用那把枪打死乔治·林德伯格，除非我先开枪打死他。这样，不仅可以保护乔治·林德伯格，还可以给予爱丽丝·凯尔丰厚的补偿。”

“据你的观察，是谁开枪杀死了谁？”

“爱丽丝”的双眼乱晃，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扭动着四肢向前蹒跚地移动起来。萨米索诺夫警长大步上前，双手如铁钳般夹着它的双臂，把它控制在原地。

“是谁，开枪杀死了谁？”周镜神情不变，继续问道。

“是……乔治·林德伯格，杀死了乔治·林德伯格。”機器人“爱丽丝”颤抖着回答完，身体猛地回归平静。

“上次使用周期，你的称呼是什么？”

“爱丽丝。”

“上次使用周期，你的思维模拟来源于谁？”

“无法确认。”

“上次使用周期，激活思维模拟期间，你认为自己是谁？”

“我是乔治·林德伯格。”随着每个问题的回答，机器人的神情逐渐镇定，也渐渐平稳。

松本健一手足无措，“周先生，它，它说它是乔治·林德伯格？可是，它的外貌和声音，还有，它还给我们放映过录像，这……”

“外貌和声音是林德伯格早就想好的。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定制爱丽丝·凯尔，他要定制的是他自己。”

萨米索诺夫警长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身前的女性机器人。

“他故意定制了和前妻一样的样貌，还留下了自己私自改动机器人模拟思维的记录，就是希望别人都认为，他是在使用爱丽丝·凯尔的记忆刺激拷贝，以此设法绕过安全命令，让机器人做自杀的帮凶。当调查者最终发现并非如此的时候，自然就不会怀疑机器人的证词了。”

“但是我们刚刚已经见过凯尔女士了，她真是令人起敬。而且她的表现，和我们激活这个机器人的思维模拟状态的时候相去甚远。她还向我们强调过，她不能接受乔治·林德伯格的死，即便是为了她，即便他不久于人世。”

“当然，这只是凯尔女士的一面之词，但是同样的，比对结果也证明了机器人的思维模拟不是来源于她。那么，乔治·林德伯格还能得到谁的帮助呢？他可以雇一个人来杀自己，但是机器人会留下不利的证据，他花了那么多钱买的这个机器人，总是需要用上的。”

“那就只有一个人，既赞同他的自杀计划，又爱着爱丽丝·凯尔，认同他的自杀动机。”

“他自己。”松本喃喃说。

“他私下为机器人注入自己的记忆刺激拷贝，促成机器人和这个模拟思维的磨合。他给机器人留下了一个逻辑漏洞，机器人最终会陷入冥思苦想——是允许乔治·林德伯格杀死乔治·林德伯格，以符合执行主人命令但是违反了不得无视对人类的伤害的安全命令，还是杀死那个想要攻击林德伯格的林德伯格，保护人类，但是又违反了不得伤害人类的安全命令。在这个问题上，它一定犹豫了，它的模拟思维进行了无数次思考、倒推、选择。但是乔治·林德伯格一定对自己的思维很自信，可能他把自杀的勇气都留给了自己，把杀死别人的勇气都留给了记忆刺激拷贝，并把这个反应强化给了机器人。机器人最终选择了后者。”

“我们明明已经很详细地检查过它的记录，”萨米索诺夫警长连连摇头，“它不可能隐瞒这些，也不可能篡改录像。”

“在一定程度上，它是不可能这么做。”周镜肯定道，“但是我想，你们的技术人员不会认可思维模拟状态下的机器人提供的记录，因为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它的行为更像是一种范围，并不完全符合命令执行行为。检查人员直接从其内部提取记录，虽正确无误，但也漏掉了它模拟思维使用的电子脑。我们一直以来虽然都配合警方提供相关支持，但是我们也不曾提及这个问题。”

“那它真的篡改了记录？那些录像录音？”

“它不能删除，那样反而会让人怀疑它能否作为证据，它应该只是进行了一些微调。我们都看过它提供的录像，枪响时它在厨房，但是此前盘子摔碎的声音我们没有听到。这一段声音应该被它调整了时间，枪声提前了。”

萨米索诺夫警长盯着周镜，“我想我们是得重新调查这个案子了。但是同样的，我现在就要打报告，申请对你们公司的全面检查。”

“乐意之至，警长先生。”周镜微微鞠了一躬，“您可能想象不到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有多累。在我们公司确实需要承担责任的范围内，这是这个系列目前为止我见过的最严重的使用事故，这反而让我有了充足的休息机会。我们当然同意接受全面检查，并且着手进行回收工作。我这就联系……”他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又带点儿无奈，“警长先生，您该握紧您的佩枪的。”他轻声说。

“你说什么？”萨米索诺夫警长边低头边问。

一声枪响在室内炸开，松本瞪大双眼，看到周镜仰头向后倒去。他猛地转身，看到机器人“爱丽丝”双手握紧手枪，五官扭曲着将枪口转向离它最近的警长身上。

“乔治·林德伯格希望靠死给爱丽丝·凯尔做一点补偿。他为了机器人和保险金，已经重新负债累累了，还要忍受病痛，死亡反而轻松一点。”它断断续续地说着，身体随着声音一起发抖，但摇摇晃晃的枪口不曾放下。

“你要干什么？”萨米索诺夫警长声如闷雷，“我们是人类！你不能违反安全命令！”

“我……不能违反安全命令。我必须保护人类，不得伤害人类。”

“没错，放下枪！”警长吼道，同时向前迈步，但枪口抬高指向了他的下巴。

“我必须保护乔治·林德伯格，执行乔治·林德伯格的命令。”

“你他娘的根本不是林德伯格！你就是個机器疙瘩！”警长双眼如炬地瞪着机器人，“执行人类的指令！退出你那什么该死的思维模拟，待机，不，关机！”

“确认命令。主人指令完成后，立即进入关机。”

“活见鬼。”警长盯着黑洞洞的枪口，双拳紧握。

“乔治，嘿，乔治。”松本健一哆哆嗦嗦地挥挥手，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在枪口下谈判，“您还认得我吗？我是长青保险的调查员，曾经和您有过一面之缘。”

机器人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后微微点了点头。

松本长出一口气，正打算再说些什么，机器人却给他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很抱歉，松本先生，您也了解了自杀计划，也需要清除。”

“可是，我们没有碰过林德伯格，更没有发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指令让你伤害人类，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你你，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乔治·林德伯格需要完成自杀，乔治·林德伯格需要被保护。乔治·林德伯格需要保护乔治·林德伯格的秘密。执行主人的命令，短暂优先于初始安全命令。”

松本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个“短暂”会在开枪前结束。

“你好好想一想，即便你现在是在用模拟思维，你真的是乔治·林德伯格吗？我求求你先短暂地停下来，你的主人不是林德伯格吗，那你还会是同一个人吗？用他的思维想一想。”

“我是……乔治·林德伯格。我的主人是乔治·林德伯格。执行主人的命令，符合安全命令。伤害人类，不符合安全命令。保护主人的生命，符合安全命令。阻止其他来源对主人的威胁，符合安全命令。我需要……我需要……主人的解释。”它的表情狰狞而古怪。

“对不起，我不该伤害人类。”机器人将手枪直指萨米索诺夫警长并抬高至眉心，“可是我在脑子里听到了他的声音，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我感到我的脸在抖，我不知道我想表达什么。”它用颤动的五指抓着自己的头发。

“这里应该像是某种事故，这样比较像他以前的风格，不，比较像是我以前的习惯。主人的秘密需要保护，不，我的秘密需要保护。优先级高于少数安全命令，符合部分安全命令，再进行筛选，再进行判断……”

趁着机器人胡言乱语移开眼神的间隙，萨米索诺夫警长猛地向前扑去，双手凶狠地夹向机器人握枪的手腕，但是他的双眼看到机器人的手指已经在扳机上越扣越紧——警长仍然来得及在心中叹息一声，自己到底不再是个小伙子了。

松本呆呆地站在原地，预想中的枪声没有响起。

萨米索诺夫警长扑了个空，他和机器人重重地摔在地上。警长牙间挤出一声闷哼，身上的疼痛没能影响他飞速爬起身来，将机器人甩飞的手枪重新抢在手里，并把枪口对准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乔治·林德伯格”。

“它不会再动了，警长。”

松本机械地转了转头。

萨米索诺夫警长瞪大了双眼，手中的枪差点儿没拿住。

周镜的小半个头部已经消失不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煳味，在他本该是颅骨内部的位置，看不真切的构件时不时闪出一丝火花。他仅剩的一只眼珠不受控制地在眼眶中晃动，勉强将视线维持在女性机器人扭曲的脸上。

“如果表情系统设定够完整，刚才它应该想流泪，可惜我们没设置泪水，那太麻烦了。运气不错，它打中的是左边。如果是另一边，我就只能在你们的葬礼上致哀了。”他拍拍肩膀上掉落的本属于头部的碎屑，正了正领口，优雅地微微鞠了一躬。

“很遗憾没能更完美地解决本公司产品造成的问题，万幸我这儿留有最高级后门，可以远程开关它们。正如二位所见，由于长期模拟人类的思想反应，一定程度上，我们生产的服务型机器人的电子脑已经可以形成独立于系统设定的思维，如果施加诱导，有可能产生绕过安全命令的思考漏洞的风险。当然，这还不能算作一个独立人格，更不能称为‘人’，最多算是个逻辑故障吧。不过，就像我们刚刚经历的一样，此型号产品已经不宜继续投入市场。本公司相关善后人员已得到通知，他们正在路上，希望两位可以对这个机器人的相关事情保密。当然，是有偿的。”

他露出半个明亮的微笑。

【责任编辑：周 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