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

2023-11-22 12:30宝树
科幻世界 2023年8期
关键词:老魏莎莎墓园

宝树

老魏醒来,发现自己悬浮在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之前,对着自己那张熟悉的遗像。

在那张慈祥微笑的照片下方,是竖着镌刻的两行隶书文字:

慈父 魏光明(1968年06月20日—2042 年09月14日)

慈母 沈 月(1970年04月13日— )

两行字的颜色一黄一红,他的是黄色的,沈月的是红色的,一旁还有两行白色小字:

儿 魏佳杰 媳 齐小冰

携孙女 魏若宸 泣立

这块墓碑,老魏早已看得熟了。他知道,自己通常是清晨在这里被唤醒,准备上午或下午和亲人的见面,一般是在自己的墓地,有时候也会去墓园专设的会客室(需要另外付费)。但他很快发现,此时并非清晨,而是黄昏,太阳刚刚落下,西边天上还带着晚霞的深红,并不是往常苏醒的时辰。老魏环顾四周,发现左邻右舍也都同时醒来了。老傅、李姐、王哥、小刘……似乎所有的游魂都醒来了,以半透明的形态悬浮在自己的墓碑前,有几分迷惘地看着彼此。

这是清明还是冬至?一般只有在这两个节日,大部分墓主的亲属都来祭扫,才会有游魂们都被唤醒的场面,但现在却又不像。老魏感受不到气温,但看绿化带里郁郁葱葱的植物,分明是在夏季。

这时,老魏的视野上方冒出了一则推送,告诉他收到一条信息。老魏伸手,做了一个点击的动作。他看到其他游魂也在做同样的动作,说明大家都收到了这条群发的信息。

那是一条简短的通知,告诉他们为什么在此时此刻醒来:

“您好,今天是2052年8月9日星期五,农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按照我国今年刚刚通过的《数字人格复制体权益保护法》第七条第十二款,您作为数字人格,享有半天的合法假期,因此被唤醒,并可以在法定范围内自由活动十二个小时。更多信息请点击……”

老魏还没回过神,一旁的老傅转向他,笑着说:“老魏,你没想到吧?现在的社会还挺尊重传统文化,连中元节都给咱们过上了。听说以后每年都会有好几个节日可以苏醒……”

但令老魏愕然的,是其中另一个信息,“2052?怎么会到2052年了?我、我上次醒来不还是2045年吗?怎么再一醒来已经过了七年?!”他求助地望向老傅。

老傅似乎不知如何启齿,良久才说:“看开点儿吧老魏,时间对咱们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呢?多几年少几年的,都一样。”

老魏颤声问:“所以,他们……我家人,这些年一直都没来看我吗?”

“这我也不清楚,我也不是每天都醒来的啊。”老傅含糊地说。

老魏忽然想起来,自己作为和这块墓地(准确来讲,是这块储存有他全部数据的墓碑)绑定的数字体,可以查看扫墓的记录。他点击了自己视野右上角的一个隐匿图标,很快跳出一堆选项,虽然已经是数字化的存在,但老魏还是花了点儿时间才找到家人的扫墓记录——其实这几年家人也还来过几次,最近一次是在去年年底,但再未唤醒过他。

老魏心中感到一阵苦涩,或许这么说也不妥当,他已没有了“心”,但一股纠缠郁结的感受渗透了他的整个感应场,让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黏稠。

老傅安慰他说:“毕竟你家人还是来过嘛,你看李姐家,十来年都没人来拜祭。这年头有几个真孝顺的儿孙啊,能来看看就不错了。”

但是来扫墓又不唤醒自己,比完全不来更加令老魏伤心。他摇摇头:“多半是我那婆娘不让,这女人固执得很……唉!”

是的,老魏很清楚,问题的症结就在于沈月。她这些年一直恨着自己,确切地讲,是恨自己这个魏光明的“数字人格复制体”。

在老魏的感知里,死亡并不是十年前的事,而几乎就在几个月以前。他在医院中最后一次昏迷似乎没多久,就又醒来了。

说“醒来”不是很确切,因为并没有一个从朦胧到清醒的渐进过程,而是刹那间,整个广阔清晰的外部视野一下子跳了出来,无数光影和声音向他涌来。老魏吓了一跳,本能地闭上眼睛,等到再睁开,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块黑色的墓碑前,仔细一看上面的字迹,竟然是他和沈月的墓碑!他恍惚间以为是在做梦,想去掐自己的大腿,却哪里掐得到——他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只是一个半透明的虚影,甚至脚都是悬浮在地面上的。

“魏先生,不要紧张,请听我说!”老魏这时发现,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子,穿着印有“永恒墓园”字样的工作服。她告诉老魏,他是用了最新的扫描和建模技术,在魏光明死去的瞬間,复制他大脑皮层中的海量数据而形成的数字虚拟人。尽管他觉得自己就是魏光明,但严格来讲,只是魏光明的数字复制体。

现在,他的本体就在这个内置有强大处理器和储存器的墓碑里,但又结合了一个和生前相似的三维形象,以增强现实也就是所谓AR的形式,投射到现实空间中。他的感知——当然,基本只有视觉和听觉——来自周围环境中遍布的微型传感器,这是这些年来智慧城市建立的基础,它们足以支撑起一个覆盖整个城市的智能感知场域。这些技术已经成熟好几年了,特别在中国这样一个讲究“事死如事生”的孝道社会,为死者制造数字体——俗称“游魂”——正在越来越受到欢迎。

老魏是个工人,没念过多少书,加上生命中最后几年一大半时间在医院度过,对于社会上很多新事物已经很隔阂了。但毕竟在21世纪度过了后半生,他很快也就明白了“数字人格体”的大致意思。他当然也一时难以接受自己竟变成这副“鬼模样”,但等到平静下来,又感到自己也还算是幸运:不管怎么讲,本来他重病缠身,只剩下喘气的力道,但如今病痛都已无影无踪,他还能留在亲人身边,陪老伴走完余生,看着自己的孙女长大。还有什么奢求呢?

老魏巴不得马上回家,但是对方告诉他,政府规定,死者的数字人格体只能留在墓园里,不得离开这里进入社会,甚至进行网络通信都不允许。这很好理解,比如,过世的领导和老板,其数字体要是继续霸占要职指手画脚,那社会可就乱套了;即便留在家庭内部,也容易造成个人生活和人际关系的隐患,例如遗产分配和配偶再婚等等,所以让数字体们留在墓园,应该说是最好的方案。老魏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只要能再见到妻子和孩子们,这都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第二天,老魏再次被唤醒了,那是家人在他下葬后第一次来扫墓(老魏有点儿遗憾,他的骨灰下葬时,数字体还没有完全制成,所以没法在自己的葬礼上当面答谢亲友)。一家人都来了,远远地就飞奔过来,围在他身边,哭着、笑着、诉说着。特别是沈月,泪眼滂沱,几乎要瘫倒在他的怀里——只可惜他无法抱住她。九岁的孙女宸宸也蹦蹦跳跳,缠着爷爷不放,给他看自己画的一幅蜡笔画。老魏清楚地记得,画的是爷爷拉着她的小手走在碩大的太阳下,两个人都笑嘻嘻的。在她心目中大概根本没有死亡的概念,爷爷只是换了一个地方住而已。

后来有一段时间,家人常常来看他。当然,儿子媳妇要上班、孙女要上学,只有周末才能来,老伴沈月却天天风雨无阻,在他坟头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商量家里的琐事,告诉他邻居朋友的近况,就像生前那样依赖他。那是一段美妙的时光,实在比生前最后两年病魔缠身的日子要舒心太多。

但这种死后的美好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了,就是那一天。他和沈月当年认识的纪念日,沈月随口跟他提起,但他竟然不记得了,好像记忆中有一个巨大的空洞。

“1988年的今天,在你表姐的婚礼上?我、我想不起来啊,奇怪,真是奇怪。”老魏疑惑地说。他的确记得有几次和沈月在一起庆祝这个日子,但这一天本身发生了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老年痴呆了?但再一想,怎么可能,他分明已经没有了肉身,哪里会有什么老年痴呆!

“那我们第二次见面,去看《高山下的花环》,你还记得吗?你都看哭了,我还笑话你来着……”老伴小心翼翼地问。

老魏摇摇头。高山下的花环,是什么花环?有什么好看的?

沈月的眉心越发紧蹙,“那我们结婚那年,去杭州度蜜月?”

新婚燕尔的甜蜜,再不记得就不像话了,老魏想说自己记得,但又说不出口。他惊恐地发现,和沈月在一起的前几年几乎都是空白,但同时期的事也不是全不知道,和工友吵架、借给表弟钱之类的琐事都还有印象。他的记忆就好像是一本被撕去了最重要几页的书,怎么会这样呢?

沈月缓缓向后退了两步,眸中透出陌生的眼神。好像眼前不是和她相濡以沫五十年的老公,而是一个打扮成他的骗子。

“假的,”她喃喃说,“你不是我家老魏……他从来不会忘记的。”

“我是啊,我没忘记,我肯定记得,只是一时想不起……”老魏毫无底气地说,自己都听得出来自己的心虚。

“假的假的假的……”沈月不去看他,只是不住重复这两个字,仿佛是以此来说服自己,拒绝再和他有任何交流。很快,她颤抖着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了。老魏既然心里没底,也不敢追上去,只是木然站着,喃喃说:“怎么会这样……”

“有些记忆没拷贝上,很常见的现象,别担心。”一个声音在他身边说。确切讲,也不是真正的物理声波,而是游魂之间的一种信息交流。

老魏回头,看到一个四十来岁、身形高瘦的中年男子对他微微一笑。虽然对方看起来比自己小很多,但不知怎么,他有一种见到老大哥的感觉。

那就是老傅,他认识的第一个邻居。

永恒墓园是人格数字复制技术投入商用后新建的,所有墓主都有一个数字人格复制体,或称游魂。游魂的物理存在依附于内置芯片的墓碑本身,但他们的形象都是AR系统中生成的影像,可以看到彼此,也可以相互交流。

在法理上,数字体是对本体进行复制的产物,其所有权归属于本体的继承者,何时苏醒由继承者决定。当然一般来讲,继承者会尊重游魂苏醒的意愿,不过大部分游魂也并不想经常醒来,在墓园中过形同坐牢的无聊生活,而常选择只是在和亲人相见的日子苏醒。

但老傅是个例外。老傅比老魏大好几岁,也早走几年,是国内最早诞生的数字体之一。他妻子早逝,无儿无女,一辈子活得洒脱,临终前把房子卖了,委托一个殡葬公司复制了自己的数字体,根据协议,他可以自由选择在何时苏醒。老傅一年到头会醒来很多天,经常在墓园里转悠,找人聊天和下棋(AR界面能实现这个功能),因此认识绝大部分游魂,可以说最是见多识广。

老魏从老傅口中知道,原来并不是每一个数字体都能实现本体100%的记忆复制,这会因为临终时大脑状态的不同而有很大差异。老魏开始复制时大脑已经坏死了一小部分,大约只有魏光明本人八成的记忆,因此许多年轻时的珍贵回忆,都已不复存在。

后来,老魏又苏醒过若干次,但沈月再也没来过,儿子来得也不怎么勤快。唯一的安慰是小孙女宸宸还很依恋爷爷,每次来看他,都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讲述学校里外的趣事,排遣了老魏不少的苦闷。然而到了第二年,宸宸也来得越来越少,似乎她也发现,停留在过去时光里的爷爷,渐渐已经不能理解她越来越丰富有趣的生活,跟他说不到一块儿去了。第三年,老魏更是只在清明节苏醒过一次,和儿子孙女匆匆一面,后面就一直沉睡到了今天。

老傅也曾告诉他,像他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对许多人来说,已故亲人的数字体只是一个廉价的慰藉,并不是亲人本身;随着人们走出悲痛期,许多人在心理上也渐渐拉开和数字体的距离,甚至对“假冒”其亲人的数字体感到反感。据说,有三分之一的家属最终会选择销毁数字体,还有三分之一不愿销毁但也不会再唤醒他们。看来,老魏的家人也进入了这一行列。

想到这里,老魏哭丧着脸说:“这么活着……不,死着还有什么意思,沈月既然不想再看到我,干脆让他们销毁我得了。”

“你还不知道吧,”老傅说,“前几年国家通过了数字人格体的权利法案,保护我们的‘准生命权’,从此以后就不允许销毁我们了。今年又通过了新的法案,我们每年都有几天苏醒的法定假期,还可以选择何时苏醒。”

老魏苦笑说:“想不到政府对我们这些孤魂野鬼还能这么好,比我老婆还强。”

老傅却说:“别怪她,也许可能恰是因为她和你——和魏光明——的感情最深,如果她觉得你不是魏光明,反而会产生强烈的排斥心理。”

“那我该怎么办?”老魏哭丧着脸说,“就这么被所有亲人遗忘,孤零零地在这个破墓地里住下去?”

老傅却笑了:“你别急啊,你看——”他指了指前方。

老魏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看到一对拉着手游荡的游魂,不由微微吃惊:“那不是王哥?他身边怎么多了个女的?”

老傅说:“这是他老婆!去年刚去世的,如今也成了数字体,夫妻两个在这里团聚了,現在整天形影不离。”

老魏心中一动,明白了老傅的意思。其实他自己也不是没想过,等到老伴也百年归天,多半也会成为数字体来陪伴自己,到那时候,夫妻俩同是游魂之身,还会有什么排斥芥蒂?他们可以在这里相依相偎,就像生前……

老魏不禁想,要是这一天能快点儿到来就好了。但转念又觉得自己过于自私,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因此就盼望沈月快点儿亡故吧?

“对了,”老傅说,“刚才不是通知了吗,今天咱们可以去外面。你如果想家里人的话,可以回家看看。”

“真的可以?”老魏精神一振。

“嗯,没问题的。不过你也要知道,这需要他们的AR系统能够识别你。”说到这里,老傅有些吞吞吐吐。

老魏心一沉,他明白老傅的意思。既然家里人好多年都没唤醒他,也未必会欢迎他的归来,也许在AR系统中早就删去了他的信息,也就无法再看到自己。不过见到家人的渴望仍然压倒了一切。他眼前不禁浮现起多年前的某个记忆碎片:他从外地回来,推开家门,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儿子媳妇已经做好了一桌菜等着他,沈月迎上前嘘寒问暖,小宸宸更是大叫“爷爷、爷爷”扑到他的怀里——那是久违的家的感觉。

老魏感觉自己眼角湿润了,当然那只是幻觉。他问老傅:“那我该怎么去?”

老傅说:“很简单,根本不用走路。在我们视野右上角有一个图标,可以下拉一个菜单,点击地图,就可以到达想去的地点了。不过好像要先去登记一下,我带你过去。”

游魂的移动方式和人的肉身不同,是以虚拟大脑中的指令驱使影像在AR场域中平移位置,看起来便如同飘移。当然也可以采用行走或奔跑的表面动作,但没有实质意义。老魏跟着老傅在墓园中飘着,向出口移动。左顾右盼间,他发现这几年公墓里多了不少新邻居,绝大部分都是耄耋老人。虽然理论上数字人格体可以是任何模样,但家人一般还是习惯于定制死者晚年的形象作为皮肤,否则中年人对着小伙子大姑娘叫爹妈,未免太过硌硬。当然,老傅是个例外,他虽然是快八十岁去世的,却按自己意愿设置成四十来岁的形象,眉目修过,比本人真正年轻的时候还俊朗几分。

老魏的目光忽然定在一个小小的身影上。那是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大概只有六七岁,头发长长的,抱膝坐在墓碑后的阴影下,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她身上发出淡淡的白光,表示她也同样是一个游魂,而非人类。

“老傅,那是——”他停下问。

老傅看了一眼,说:“这孩子啊,她叫林莎,死于飞来横祸:好好在小区里玩,谁知一辆自动驾驶的汽车失控撞过来……她进墓园也有五六年了,但你一直没醒,所以不知道。”

老魏看了这孩子几眼,想起了幼时受了委屈躲起来哭的宸宸,心下一软,朝她移过去:“孩子,你怎么了?”

看到有陌生人飘过来,女孩流露出恐惧的眼神,更加瑟缩。“爸爸,妈妈!”她稚气地喊。

“莎莎别怕,”老傅上前安抚说,“这是魏爷爷,我是傅爷爷,你还记得吗?我们前几天还见过的。”

莎莎似乎认得老傅,犹豫地点点头,叫了声:“傅爷爷!”

老魏问:“她爸妈也在这里?”

老傅低声告诉他:“当然没有。不过当年她的大脑受损严重,导致数字体复制的时候错误太多,一大半记忆没了,智力也明显低于同龄孩子,她到现在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魏的感应场又是一阵压抑。可怜的孩子,他想,要是我的宸宸也这样,那真是比我自己死了还难过。

老傅说:“她父母前一两年倒是常来,后来可能嫌她不像自己的真女儿,也不来了。这孩子好像设置了自动苏醒,每年还会苏醒几天,找不到家里人就自己躲在这里,也不说话。我们别打扰她了,先出去再说。”

但莎莎听到了他最后一句话,忽然眨巴着眼睛,问:“傅爷爷,我也可以出去吗?”

老傅一怔,随口说:“嗯,对,今天是中元节……”

莎莎一下子站起来,带着哭腔说:“妈妈!我要去找妈妈……”

老傅和老魏面面相觑,老傅问她:“你要找你爸爸妈妈?”

莎莎点了点头。

老魏问:“那你知道你妈妈在哪里吗?”

“知道,东海市南川区江东二路296号仁爱小区C座506室。”莎莎背出一串详细的地址。

老傅说:“应该是生前她父母教她背的,以防走失。”

老魏说:“对,我也教孙女背过。老傅,既然有地址,不如我们带她去找她父母?”

老傅面露难色。

“永哥~”

老傅还没开口,忽然一个嗲嗲的女声传来。伴着这声音,一个绛紫色旗袍打扮的丽影飘来,竟是一位颇具风韵的熟女,“永哥,我一直在找你呢,你怎么还在这里,到底还走不走啊?”

老傅顿时眉开眼笑:“这不是碰到老魏了吗,聊了几句……走,马上走!”

“是魏哥啊,好几年不见了!”旗袍女对他甜甜一笑。

“哦,小田啊,你好……”老魏有些尷尬地打招呼。

小田是位“零零后”,比他们都小很多,四十岁出头因为癌症走的。她去世后,丈夫很快便再娶,再不来祭扫,不过倒也放她自由。小田也蛮看得开,既然丈夫另寻新欢,她在墓园里也开始了第二春,到处招蜂引蝶,换了好几个“男朋友”。虽然游魂之间无法有真正肉体关系,但虚凤假凰,彼此倒也有一些相互感应的满足方式。

有段时间,她和一位英年早逝的歌唱家走得很近。在月光下,歌唱家曼声高歌,小田翩翩起舞,郎才女貌,颇为浪漫。谁知歌唱家的妻子查看记录,发现丈夫的数字体频频在夜里苏醒,不觉心生疑窦,一天亲自跑来墓园查看,发现后大吵大闹,上演了一出“捉奸”大戏。这场“活正房大战死小三”成为冷清的公墓里好几年中最大的八卦。后来,那妻子一气之下,将歌唱家的骨灰和数据体都移走了,小田才又寂寞了下来。

这几年老魏没有苏醒,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老傅已经被她拿下了。老魏想,本来小田只找同代人,看不上他们这些比自己大几十岁的老头子,但在墓地里一住这么多年,这些差距慢慢也就无所谓了。

老傅把他拉到一边,有些歉意地说:“老魏,刚才没跟你说清楚,其实我跟小田约好了,今天要去超元宙玩一圈的……”

“超元宙?是什么?”

“这两年的新玩意,就是一个赛博空间,大到无边无际,里面各种奇观都有,飞在天上的鲸鱼、翡翠造的城市、千奇百怪的外星人……你可以想象成一万个——不,一百万个——幻想世界的总和。现在每天都有几亿人在里面玩,几乎都不愿意出来了。”

“嗐,不就和以前那个什么元宇宙差不多嘛,骗人的花头。”老魏不以为然。儿子魏佳杰20年代搞过创业,投资了什么“元宇宙工业”,结果赔得一塌糊涂,大部分债都是他帮着还的。

“不一样!这次是真的。你进来就知道了,那是一个根本想象不到的神奇世界……一般不对数字体开放,但今天是个难得的机会。有人说,将来也没有什么人类和数字体的区别了,所有人都会住到那个世界里。据说在里面,我们也可以有真实肉体的感觉,可以……嘿嘿……”他冲老魏挤眉弄眼。

老魏说:“行吧,那你和小田去玩吧,我不当电灯泡,带莎莎去找她爸妈好了。”

老傅想了想,说:“你也不一定好找,要不,还是我们带莎莎去超元宙吧,那里的游乐场特别带劲,小朋友一定喜欢。”

莎莎好像听懂了,固执地摇头,说:“妈妈!我要找妈妈!”她着急之下,居然主动抓住了刚才还是陌生人的老魏的手。

老魏心一软,说:“放心,莎莎,我带你去。”

和老傅以及小田分开后,莎莎紧握着老魏的手不放,好像生怕他跑掉一样。数字体没有触觉,但在不同数字体的影像有意接触时,工程师仍然设计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刺激,勉强说的话,类似于黏附感。它和数字体虚拟大脑中一些深邃的区域相连接,可以在感应场中激发出各种各样的情感涟漪。对老魏来说,他感到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自己身体还硬朗的时候,拉着孙女去幼儿园时的情景。

完成简单的登记之后,老魏和莎莎的地图被激活了,一张可以随意放大缩小的三维地图展现在他们面前,上面标出了AR影像的可传送点,在东海市里至少有几百个,基本都在马路、广场、公园、购物中心等公共空间。老魏先是找到莎莎家的地点,然后找到距离她家最近的一个传送点,按下了传送按钮。下一个瞬间,一老一小两个游魂就出现在那里了。

那是一个街心的小公园,离老魏家也不算远,周围的建筑和街道都似曾相识。但老魏仍然一下子感觉到了十年的时代变迁:光屏墙、扫地垃圾桶等智能设备变多了,有不少少年男女穿着时髦的飞行衣在天上飞来飞去,还有一些合金的或陶瓷的机器人在路上行走,运送外卖或者快递,这些在老魏生前还很少见。

莎莎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一声欢呼,抽出小手,朝着公园里一个灯火辉煌的儿童游乐场跑去。老魏不禁莞尔,孩子就是孩子,玩性太大,这就忘了回家的事了。不过数字体孩子怎么能够在人的游乐场里玩呢?老魏一边想一边跟了过去。

谁料,莎莎跑到游乐场门口,却并不往里走,而是扑进一个中年女子的怀里:“妈妈!妈妈!”

但她整个身体竟从女子的下半身穿过,女子漫不经心地看着一个投射在她面前的AR视频,根本没有注意到脚下有这么一个发着白光、满面渴盼的小女孩。

“妈妈!我回来了呀,妈妈!”莎莎尖叫着,试图抓住她的衣角。女子却打了个哈欠,用手一拨,又换了一个搞笑的猫狗视频。

老魏的心沉了下去,他也走到女子身边,试探地问:“你好,请问你……”

女子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漠然调弄着视频。

老魏明白了,就像老傅说的,只有在对方内置的AR系统授权的情况下,游魂才可能出现在其视野中,被对方看到。莎莎的母亲大概早已更新了AR系统,删除了有关她的信息,所以根本看不到她。当然,更看不到老魏。

“妈妈,妈妈,你怎么不理我,我是莎莎呀……”莎莎在她面前哭了起来,虽然流不出眼泪,但鼻子一抽,小嘴一撇,同样令老魏的心都要碎了。

“别哭了,莎莎乖,别哭了。”他徒劳地劝道,却不知如何是好。

但这时,女子好像听到了什么,抬起头,脸上忽然绽放出温柔甜美的笑容。莎莎也怔了一下,以为母亲看到了自己,急切地说:“妈妈,我在这里,妈——”

“小诺!”女子却叫了起来,“来,妈妈在这里!”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从游乐场出来,穿过莎莎半透明的身躯,真实地扑进了女子的怀里,骄傲地叫道:“妈妈!我刚才从最高的变形滑梯上滑下来啦!”

“真厉害!玩累了吧,满头大汗的。”女子说,“你爸呢?也不看着你一点儿。”

“我跟着他跑了半天,”一个男子走过来,也笑着说,“你在一边休息,还说风凉话。”

“爸爸!”莎莎叫了起来,老魏感到的分贝比刚才还高,“爸爸呀!”

但男子同样没有听到分毫声响,对男孩说:“小诺,我们去吃冰激凌好不好?就我们俩,不给你妈吃。”

小诺却说:“我跟妈妈吃,不给你吃,哼!”

“看到没有,”母亲扬扬得意地说,“儿子向着我,少挑拨离间了,走,妈妈给你买分子冰激凌。”

一家人说说笑笑地走开了。莎莎在后头追了两步,虽有些犹豫,但还是哭着叫“爸爸妈妈”,想跟上去。

老魏心中酸楚,拉住她说:“别哭了,莎莎,他们听不见你。”

莎莎停住了脚步,又哭了一阵,然后问他:“魏爷爷,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吗?”

“不是不要,”老魏不知该怎么说,“怎么会呢?他们只是……”

算算时间自然明白,在莎莎去世后,她的父母很快又有了第二个孩子——如今人人都有冷冻生殖细胞在生育银行,想生几个孩子都轻而易举。新的小生命疗愈了他们的伤口,给了他们的人生新的希望。或许他们不会忘记莎莎,但也不愿再直面这内心的伤疤,所以多年没有再唤醒莎莎的数字体,甚至从自己的信息管理系统中删掉了女儿的一切信息。但你怎么能让一个心智只有三四岁的孩子明白这些呢?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已经死了。

何况,即便能见到莎莎,她的父母又会怎样?也许他们会痛哭流涕,抱住这个苦命的女儿,又或许,他们不愿承认这个残缺的、不具备许多基本记忆的数字体是自己的女儿,甚至不承认她有人的意识,认为只是一段拙劣的错误程序,置之不理。人心的深邃与偏执,外人无法蠡测。

“只是技术故障,所以他们看不到你。”最后老魏勉强说。

“那小孩是谁?”莎莎又问。老魏知道她指的是那个小男孩。

“他应该是你的弟弟。”

“我不要弟弟!不要!我要我的爸爸妈妈!”莎莎仿佛忽然意识到是谁夺去了自己的父母,愤恨地鼓着腮甩开他,朝父母离开的方向移去。这次她的念动力很强劲,瞬间就像箭一样射出几十步远。老魏忙追上去,但忽然一群贴地飞行的小青年从他眼前冲过,逼得老魏退了几步。老魏过了好一阵才想到,他无须躲避,就算开来的是二十吨的大卡车,也伤不到他。但此时,对面又跑过來一群打打闹闹的小学生,挡住了视线,人群散开后,老魏已看不到莎莎的身影了。

老魏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莎莎,只好先告放弃。反正莎莎这状态应该也不可能被坏人拐跑。临走时,老傅跟他说过,十二个小时后,不论游魂身在哪里都会被强制关闭,下一次苏醒——如果有的话——还是会在自己的本体墓碑之前,所以不可能走失。但想到莎莎此时不知会在什么角落里哭得昏天黑地,也没有人来安慰,老魏的感应场还是一阵阵难受。

老魏只好让自己不去想这些糟心事,只想着自己的家人,向家的方向飘去。距离大概还有两三千米,他本来可以传送到更近的地点,但老魏想看几眼家附近的街景有什么变化。当年,隔了两条马路的百货大楼本来要改成一个艺术展览馆,旁边的小巷也有改造成智能街区的计划,他去世的时候正在动工,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其实老魏也知道,这些都是自欺欺人的托词,他只是不敢马上面对家人。也许他们和莎莎的父母一样,早已删去了自己的信息,也无法再看到自己,又或许他们已经搬走了,数字体在未经授权之下,无法通过网络主动联系人类,老魏更不可能找到他们。他只希望走得慢点,让或许非常残忍可怕的真相更慢更迟一点到来。

老魏在路上又看到了不少游魂,有些是和活着的亲人在一起的,但还有许多大概都是和他类似的情况,他们灰暗惨白、若隐如现、魂不守舍。其他人类都看不到他们。尽管路上有些中元节主题的表演,但似乎没多少人知道今天是他们这些游魂返家的日子。毕竟人鬼殊途,老魏想,但也许再过几十年,生人会越来越少,就像老傅说的,人们都搬去什么超元宙了,这座城市将被越来越多的游魂淹没,埋葬在过去的记忆里。

在离家不远的一条街上,老魏看到四五对男女,打扮得花花绿绿,在离地不远的空中飞着,他们不是游魂,而是穿着飞行衣的年轻人。他们笑着闹着,相互亲吻、抚摸,交换伴侣,同时做出各种高难度飞行动作,天知道彼此是什么关系。这大概又是年轻人喜欢玩的什么时髦游戏。

他们一个个从老魏头顶掠过,老魏只是略看了几眼,又沉浸到自己的心事中,对这些造型古怪的小青年没任何兴趣。但在队伍末尾,一个女郎似乎看到了他,好奇地看了他几眼,忽然发出惊讶的低呼,一时没把握住平衡,在空中画出歪歪扭扭的曲线,差点儿摔下来。

女郎停止了飞行,缓缓落地,眼神中都是惊讶。这女郎的身姿前凸后翘,性感到夸张,大概是注射了什么智能纳米液进行了身材编辑。她的衣着暴露得不能再暴露,下面露到大腿根,上面露出大半个胸脯,绿色的长发像是飘动的海草。脸上和身上不知涂了什么,发出某种五颜六色的荧光。

老魏有些诧异,为什么这个浑身抹得跟山魈屁股一样的女郎盯着他看,难道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恐怖?还是她从未见过一个老人的游魂?

但忽然间,他想到了一点,整个感应场战栗起来。

这个飞天女郎既然能够看到他,难道……

他紧张地望向那女郎,渐渐地,他发现她其实很年轻,并从那张浓妆艳抹的面孔深处认出了一张熟悉小脸的痕迹——但这怎么可能啊!

“若宸,你下来干吗!跟见了鬼似的!”她身后,一个辫发文身的青年男子也跳到地上,不满地叫道。显然没有看到他。

没错了,老魏的感应场一阵紧缩。眼前这个一身非主流打扮的女妖精,正是记忆中活泼可爱的宸宸,他从摇篮里一直带到八九岁的小孙女。

算起来,今年的宸宸的确也有二十左右了。老魏也想过,她应该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但怎么也想不到,孙女是这副模样。

“宸宸……魏若宸?”他试探地叫道,朝前走了两步。

魏若宸紧张兮兮地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她尴尬地抬了下手,好像打算遮挡下自己性感暴露的身躯,又发现实在欲盖弥彰,想了想,只好更尴尬地放下手臂,两只手拧在了一起。

“若宸!我跟你说话呢!”辫发男有些猥琐地搂住她的腰肢。

魏若宸骂出一个脏字,略放低一点儿声音:“滚开,我爷爷来了!”

“你爷爷?你跟我说过的那个什么数字体吗?”

“闭嘴!”魏若宸说,在一个老魏看不到的界面上操作了几下,大概是共享了AR界面,男青年忽然也能看到他了,一时呆了,然后傻兮兮地鞠了一个躬:“叔叔……啊呸,爷爷好!”

“爷爷,”魏若宸稍微镇定了些,迎上前说,“你怎么来了呀?也不打个招呼。”

“宸宸,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老魏说,稍微移开目光,不便正视孙女丰满的酥胸。一阵时光的悲凉从心底升起,那个娇憨可爱的小女孩永远也回不来了,“一晃都七八年了,爷爷一直很牵挂你……”

魏若宸也不好意思看他,低着头,干巴巴地说:“爷爷,我也想你……你在那边还好吗?”

老魏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说:“孤魂野鬼的,有什么好不好的,你们也不来看爷爷,只有爷爷来看你们了。”

“对了!”辫发男插嘴说,“我今天看到新闻,说数字体可以在中元节放假回家!我还寻思你爷爷会不会来呢。”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魏若宸瞪了他一眼,又对老魏说,“其实我一直想去看您,就是奶奶不让……”

她不知该怎么表达,但老魏也知道她的意思,摇头说:“我真不懂,你奶奶为什么这样,就算我……可我对你们……”他也说不下去了。

魏若宸赶紧换了一个话题,“对了,爷爷,我爸就在家里呢,我带你去看他吧。老K,你在下面等我一会儿。”

辫发男不情愿地答应了,一老一少有些僵硬地转过一条马路,走进一座公寓大楼,这里一切倒基本还是老样子,只是更破旧了几分。魏若宸按了指纹,走进电梯,电梯识别了她的身份,自动带她上到三十五楼。

电梯里,两人相对无语。尴尬的气氛又笼罩下来,老魏打破沉默,问:“宸宸,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

“也不算吧,”魏若宸含含糊糊地说,“就一朋友。”

老魏想提醒她几句注意检点,但多少年沒见了,自然也拿不出长辈的权威,只好说:“那个,你爸妈都在家吗?”

“我爸在,我妈嘛,哼,他俩早离了。”

“什么?!”老魏大吃一惊,“这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离了呢?”

“都离了七八年了。”说到父母的事,魏若宸说话顺畅了许多,“您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他们也没少吵,您又不是不知道。后面更是过不下去了。我妈倒好,现在找了一个外籍华人,去加国了!”

“加拿大?”

“不是,加利福尼亚共和国,刚独立几年吧。自从美国闹两党战争以后,好几个州都……”

这时电梯“叮”的一声,门打开了,正对着的就是他的家门。魏若宸说:“对不起,爷爷,我和朋友约好了还有点事,今晚就不陪您了啊,过几天我专门去那边看您!对了,一会儿您就说只看到我一个人就行了!”

魏若宸快步走到门口,用指纹锁打开了门,里面似乎有一股气味传来,她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声“又喝酒了”,然后喊了一声“爸,爷爷回来了”就溜之大吉。

老魏缓缓飘进房中,这套房子是他去世前三年全家五口一起搬进来的,装修还是他亲自监工的。如今依稀仍是记忆中的样子,但也残旧了许多,家具隐隐都有了包浆,地板上脏兮兮的,掉了许多纸巾和食物碎屑,显然好多天都没打扫了。他看到儿子魏佳杰坐在餐桌边自斟自饮,头上明显有了不少白发,脸上也苍老了几分,一脸酒气,面前有好几个空了的啤酒瓶。

老魏心疼地叫了一声,“佳杰!”

总算儿子没有把他删掉,一瞥眼也看到了他,立刻酒醒了一半,“爸?!”手一抖,碰倒了边上的酒瓶,啤酒“哗哗”地流到地上。

老魏一时气上心头,皱眉说:“你怎么一个人又喝上了,以前就跟你说要戒酒戒酒,还是喝个没完!怪不得小冰要和你离婚呢!”

“爸,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还不知道你把家都给搞散了!”老魏越说越气,“你知不知道若宸现在在做什么?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混混在一起鬼混……她小时候成绩那么好,难道没上大学?”

魏佳杰摇摇头,结结巴巴地说:“离最、最低分数线还差、差一百多分呢,去酒、酒吧里上班了。”

“你小子怎么把我的小孙女教成这样了!”

“我有什么办法,”魏佳杰嘟囔着说,“丫头大了,不听我的,她妈又跑了……”

“老婆老婆你管不住,女儿女儿你教不好,老子在坟里等了好些年也没见你来看过我,每天就知道喝酒……废物!早知道老子当初就不生你了!”老魏教训起儿子,很快就进入了状态,说个没完没了,没注意到儿子的神态变化。

砰!

忽然间,一个酒瓶砸到地上,酒水和玻璃片四溅,好几片碎玻璃甚至穿过了老魏的身体。魏佳杰扶着墙站起来,指着他,喘息着说:“你他妈什么时候生过我?你是我爸吗?凭什么管、管我?”

老魏蒙了,“我怎么不是你爸?”

“拉倒吧!你就是我爸的一个低级复制品,还没复制全!当年我妈就说,你根本不是我爸,让我们把你销毁了,我不忍心,让你活到现在,你居然还教训起我来了!早知道就该听我妈的,把你给……”

老魏气得要发疯,“你妈呢?让她出来,今天老子要跟她说个清楚!”

魏佳杰却怪笑起来,“怎么,你在那边没见到她啊?”

“我在哪边没见到她?”老魏想,难道沈月今天去那边看自己了?但也没人通知啊?

“在游魂那边啊。她都走了大半年了。”

老魏一怔,随后一股寒气仿佛笼罩了他的感应场,他明白了儿子的意思,“你是说,怎么会……”

魏佳杰颓然坐倒在地上,语气也和缓了下来,“肠癌,折腾了一年多,受了不知多少罪……去年冬天,总算解脱了。”

老魏只觉得心绪纷乱,相伴一生的妻子死了,他不能不感到难过。但是他自己都早已不在人世,去哀悼一个比自己走得晚得多的人,也未免奇怪……

忽然间,他想到那件事,伤感与希冀同时在感应场中搅动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妈有没有复制?”

儿子摇了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

老魏感到了一阵数字体应该不可能感到的晕眩,仿佛整个感应场都在无底深渊中下坠、分解。妻子是真的死了,不仅肉身死了,而且一切信息都消失了,变成了虚无,不会存在于宇宙中的任何一个角落。虽然他一时还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魏佳杰的话似乎还在从远处飘来,“其实她一直很想你,应该说是想魏光明。她后来信了教,天天去教堂念经,她说你的灵魂应该上了天堂,而不是在那个墓园里。她死的时候斩钉截铁,说绝不要复制数字体,说那个墓园是魔鬼聚会的场所,她临终时甚至决定移走你的骨灰,另外找一个教友的墓地合葬。我也拦不住,只好一切顺着她……”

“移走我的骨灰,另外合葬……”老魏感觉,这无比荒谬,简直连语法都不通。原来,他的骨灰都不在自己的墓地里了,而被葬到了别的地方!那还在那里的他算什么?闹了半天,他不但不是人,连个正经的鬼都算不上!

“哈哈哈哈哈……”老魏听到一阵怪异的笑声,又发现原来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我懂了,我懂了!”老魏一边笑,一边说,“我也太傻了,真相是,魏光明早就死了,这十年来,根本就没存在过。我他妈的根本什么都不是!所以魏家这一切破事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老婆、儿子、孙女,都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我还活着干什么,不,我还死着干什么啊!把我销毁了吧,快点儿!”他语无伦次地嚷嚷着。

魏佳杰反而有点害怕了,“爸,你别激动,你,你——”

“爸?谁是你爸?你爸和你妈已经在天堂团聚了吧!我只是一串毫无意义的数据,一个根本谈不上有生命的程序,压根不是你爸!”

老魏骂着,但不知怎么,儿子从牙牙学语到工作结婚的一系列画面在老魏眼前闪现,仿佛告诉他这些话都不是真的。但老魏挥挥手,把这一切都抹掉了。他既然根本什么都不是,这些记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老魏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他调出地图界面,随便找了一个传送点,按了一下。

魏佳杰和整个客厅都消失了,眼前一下子暗了下来。

老魏发现,自己被传送到了一条河边。他花了一点时间认出来,这是一条城中的河流,距离他家也不远。河面上有几点萤火虫般的光晕闪动,花朵形的纸船上插着蜡烛,却是如今已经很少见了的河灯,用来超度亡魂的。老魏飘近前去,看到一个看上去差不多有一百岁的老婆婆在河边上一边放着河灯,一边口中喃喃念诵着佛经:

“无常大鬼,不期而到。冥冥游神,未知罪福。七七日内,如痴如聋。或在诸司,辩论业果,审定之后,据业受生。未测之间,千万愁苦……”

放河灯本来是中元节的旧俗,但到了这个时代,早已没什么人记得了。老魏记得自己小时候,20世纪80年代,虽然已经是移风易俗的新社会,但中元节还见到过许多河灯在小河中飘荡,仿佛是天上的星河流淌下来。想来那时候,还是有许多老一辈的人在以此怀念自己的亲人吧。如今他们也都故去了,成了亡魂,无人怀念,无人知晓。就连他自己,也有不知多少年没有想到早已去世的父母了。人类啊,尝试用记忆抵挡遗忘,最终归于徒劳……

老魏又想,这位老婆婆是在超度谁呢,多半是她的丈夫。她丈夫应该走得很早,也没有数字体留下来,她只能以此寄托对丈夫的思念。忽然间,老婆婆的背影仿佛幻化成了沈月,老魏好像看到她在教堂里,在家中一遍遍念经,祈祷着能在另一个世界和自己团圆。一股悲怆击倒了他。

原来这一切的背后只是爱,无法再寻回的爱,如今已化为虚无的爱。

沈月恨自己,这其实也并不要紧,因为沈月至死不渝地爱着魏光明,这就够了。恰因为沈月爱着魏光明,才会恨他。作为魏光明残留的一部分,或者说魏光明的一个影子,他没有理由生气,而应该为此感到高兴,这是他的救赎、他的荣耀。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只在于他违反了自从有生命以来的自然规律,他本不应该存在。如今,沈月和魏光明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他就应该平静地化为虚无,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佛经怎么說来着,四大皆空,涅槃寂静。

在这个中元节,没人会超度他,但也许他能够超度他自己。老魏知道,虽然他无法被合法销毁,但他现在不是有了“人权”吗?可以向园方申请,从此以后永不被唤醒,结果是一样的。如果他爱沈月,爱自己的家人,他早应该这么做。除了以此来减少他们的苦恼,他也不可能再帮到家人什么了。

老魏决定,一回到墓园就这么办。但漂浮的河灯唤起了他一点儿遥远的回忆,他打算在这个悲伤的夜晚,再在这座城市里四处转转,和家乡做最后的告别。

老魏让自己御风而行,飘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这些地方曾留下了他从小到大的许多人生回忆,不过其中有不少记忆也被抹去了,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只觉得那些名字熟悉而亲切:建设南路、新丰路、仁爱小区——

等等,仁爱小区?

老魏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件他早该想到的事。

他迅速穿过大门,沿着主路进入这个不大的小区。夜色深沉,行人不多,绿化带中掩映着一座座灯火通明的小楼房,A座,B座,C座——对了,是C座。

他在楼梯间飘升,来到五楼,果然看到一团淡淡的白光照亮了昏暗的楼梯。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门口,就像一只流浪小猫一样孤单无助。

老魏缓缓平移过去。他猜想得不错,刚才莎莎跟着父母走回到自己家门口,但她无法入内。住宅是私人领域,既然她的父母都已经删除了与她的联系,她也就无法进入房间内的AR场域,甚至看不到里面的任何东西,只有一片黑暗。可怜的莎莎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有待在门外面,像在墓园里一样,蜷缩成一团。

老魏俯下身,生怕吓着她,轻声说:“莎莎,你在这里啊。”

莎莎抬起头,虽然没有泪痕,但表情显然已经哭过很久了。看到他,眼中闪现出一丝犹豫的光亮:“魏爷爷……”

老魏说:“莎莎,我们走吧。”

“可是,这是我家啊……”

老魏尽量柔声细语地说:“其实,你爸爸妈妈刚才跟我说了,让我先带你回去,他们……现在还有一些技术问题,看不到你,但过几天就会来接你的。”

“真的吗?”莎莎的眼中放出光彩,“他们真的会接我回家吗?”

老魏说:“对,我保证会有人接你回家的。”

但也许,是另一个人,接你回到另一个家。

莎莎犹豫地伸出手,老魏拉住她的手,转身下楼。他想起第一天送宸宸上幼儿园时的场景,一切历历宛在面前。如今,仿佛又有了新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召唤着他。爱与温柔在他心底复活。

老魏想,如果善良了一辈子的沈月能见到莎莎,肯定也不会再去想什么数字体和人的区别,什么谁是魔鬼了。那样柔弱的一个孩子,需要照顾和安慰,这是超越人和游魂的区别,超越任何教义的简单事实。沈月一定会比自己更加热情和细心地照顾好这个孩子,让她脸上露出笑容。如果沈月能见到莎莎,说不定也就能理解我了。

老魏又想,虽然沈月已经不可能见到莎莎了,但还有他。如果今后他能够照顾莎莎,让她重新幸福快乐起来,找到家的感觉,如果将来他能带她去老傅说的那个超元宙里生活,能够见到千千万万个神奇的世界,如果在未来,新的科技能让莎莎再次长大……

这些“如果”,这些让一个孩子幸福的可能,虽然还不能说是确凿存在的,但已经不是虚无,它们在有无之间闪现,是有意义的指引,它们的名字,叫作未来。未来,让时间成为时间。

纵然他并没有真正的生命,但他仍然、仍然被另一颗小小的心灵需要着,所以,他也仍然要活着,仍然不能去选择走入那最后的良夜。仍然要拥抱那个渺茫的未来。

谢谢你,莎莎,挽救了我这个老东西的存在。老魏暗自想。

“嗯,莎莎,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想听吗?”

“想听。”

“从前有一座山,叫作花果山,山上有一块仙石……”

“这个故事我听过了。”

“那我再想想啊,从前有个小男孩,额头上有一道闪电一样的疤痕,他叫……”

最漫长的一夜过去了,天色已经微明,游魂们半日的假期也将要结束了。

老魏和莎莎早已回来,在墓园里讲了很久的故事,做了一会儿游戏,又讲了一会儿故事。莎莎有些困倦,躺在自己的墓碑下面,闭上眼睛睡了——数字体既然模仿人脑的构造,便仍然有一些睡眠的需要。老魏坐在她身边很久,直到听到老傅和小田回来的欢声笑语。

老傅一回来就高谈阔论:“老魏啊,你没去太可惜了,超元宙太了不起了!我去了都觉得这辈子白活了!我告诉你,那一定是人类的未来,也是我们的未来……”

游魂们渐渐都围过来倾听。老魏听他讲了一会儿,也神往不已。但这时,一条推送提示他,刚刚又收到了一条信息,来自一个老魏没有印象的私人号码。

老魏有些诧异地走到一边,打开信息,发现是一幅非常简单稚嫩的蜡笔画:太阳高照,一个老人拉着一个小女孩,走在马路上。老人和小女孩脸上都在微笑,虽然笔法简陋,却颇为传神。

“魏爺爷,这上面画的是谁呀?”莎莎不知什么时候也醒来了,看到了问。

老魏不知怎么说才好,于是笑了笑,拉着她说:“是魏爷爷和莎莎呀,你看像不像呢?”

“是谁画的呢?”

“是一个姐姐,一个很好很好的姐姐。”

老魏永远不会忘记这幅画,那是多年前他刚去世的时候宸宸画的,那一年,她还曾专门拿来墓园给他看过,告诉他,自己很想爷爷,所以画了这幅画。

如今这幅画,当然是魏若宸发送给他的。想不到她还一直保留着这幅小画,也许是她翻了一夜才找出来的,又或许,是她在一夜狂欢之后,午夜梦回忽然又想了起来。虽然早已物是人非,但无疑,宸宸的心里仍然记得爷爷,记得童年那些相伴的美好。不仅是在魏光明生前,还包括那些在墓园中和老魏爷孙欢聚的日子。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宸宸仍然关心着他,需要着他。

纵然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也许有这些,也就足够。

随着这幅画一起发给他的,还有一段长长的语音留言。老魏不知道魏若宸会对他说什么,但已经充满期待中的幸福感。他一边握紧了莎莎的手,一边在感应场的微微颤抖中,点下了播放按钮。

透过黑色墓碑群的间隙,第一缕阳光照亮了他们。

【责任编辑:姚海军】

猜你喜欢
老魏莎莎墓园
我不后悔
墓园里的机器人(环球360°)
汤显祖墓园发掘的纷扰
老魏是谁
同类(共4则)
涛声依旧
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墓园
涛声依旧
读当代作家傅爱毛的《疯子的墓园》
轻而易举/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