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入海

2023-11-22 12:30[澳大利亚]塔尼亚·福特沃克
科幻世界 2023年8期
关键词:迪尔黑猩猩鱼群

[澳大利亚]塔尼亚·福特沃克

本期“世界科幻”是关于气候变化和流行病改变了世界后人类的归途。作为科幻界著名的大奖作家摇篮的奥德赛工作坊的毕业生,塔尼亚·福特沃克(Tania Fordwalker)已经在Lightspeed 、Beneath Ceaseless Skies、PodCastle、 Reckoning等上发表了近十篇作品。目前正在攻读创意写作博士的她,也在探索未来创作的更多可能性。

这篇作品基于作者对抗拒变化人群的思考。在我们自身和周遭环境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时,是依靠理性付出努力去战胜新威胁,还是全然投入接受“事情本来的样子”?迪尔·吉布森是一名特邀病毒研究员,从儿时开始,气候变化与流行病就一直伴随着他的生活,研发解毒剂一直是他的工作目标。可当周围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女也异化为“新人类”,他作为唯一获得免疫的人,似乎更像是他实验室笼子里的黑猩猩……

没人注意到最开始的那几个人。

起初,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着,只是少数个例。每一块陆地上,在吃饭中、洗澡中、亲热中,甚至从一辆停在高速路中央的小汽车敞开的车门里——这些普通人抛下他们的正常生活,开始了徒步。

他们一路走来,头发大把大把地掉着,半透明的皮肤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灰白的皮下层。

不顾双脚鲜血淋漓,他们沿着高速公路徒步,穿过小巷,绕道小路,准确无误地选择障碍物最少的路径,抵达最近的海岸。

他们从沙滩上走过,海水缓解了他们小腿的疼痛。 他们仍然继续前行,直到海浪冲过他们光滑的头顶,把他们拖入水中。

然而,他们没有淹死。

这是一个狭小的实验室,汹涌的热浪朝着实验室的墙壁袭来,空调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迪尔·吉布森站在那儿凝望着虚空,同时又心不在焉地拍打着一个笼子。里面的幼年黑猩猩扭过头来,看见他,眼睛一亮,朝他走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在疫苗测试中,仍然没有比黑猩猩更好的实验模型——从基因上看,黑猩猩几乎和人类一样。这只黑猩猩轻轻叫了一声,然后拍了一下笼子以示回应。但是迪尔的注意力集中在日本的内网信息源上,一些信息传输到他的视网膜植入体上。他眨了两下眼睛将图像最大化。

另一个实验室里,在LED灯的强光下,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躺在不锈钢桌子上恸哭着,并且不停地挣扎,试图摆脱束缚装置。他胯部周围的肿胀几乎把他的生殖器包裹在凸起的光滑皮瓣下。一个瘦小的、头发硬如钢针的日本技术员全副武装,戴着面罩和手套,穿着防护服,将注射器针头扎进他灰白的皮肤,然后猛地往后一抽,把注射器举到镜头前。从镜头上可以看到,在注射器的蓝色塑料接口处,针头竟然折断了。

天哪,那可是十二号针头!

流行病刚被发现的那年,迪尔八岁,更严重的第二波来袭时,他十岁。之后,在结核病大流行中他幸存下来,度过了无症状潜伏期。埃博拉病毒在加尔维斯顿爆发时,向来身体强健的母亲难逃此劫,他却在那个全面封锁的城市里安然度过。正是这些病毒驱使他在四五十年代一头扎进了医学院。在那里,穿过无数件防护服的他在极大压力下投身到科研工作中,在潮湿的温室中与迅猛繁殖的核病毒做斗争。

他是一名特邀病毒研究员,大多数病毒他都见识过,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

“我们是能拦截洪水的大坝。”他和他的同事们会找出制服这种病毒的解毒剂的。他们以前总能解决好类似的事情,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他两眼放空,失神地敲打着黑猩猩笼子上的栏杆。

迪尔和他的妻子、女儿坐在桌前吃着早餐。

松木餐桌的中央放置着一面闪烁的全息电子屏,屏幕上显示着两名头戴防护面罩的社区警卫站在佛罗里达州的一条高速公路中央,正试图围捕八名半裸的徒步者,但一切都是徒劳。

“鱼群”——互联网上给他们起的绰号——并非没有思维。变化开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还能思考,甚至能说话。但他们就是找不到不走进大海的理由,再多的劝说和阻挡也无法阻止他们走向终点,就像必须要迁徙的候鸟一样,像沉迷于比分的人一样,他们无法控制自己。

“鱼群”中的一个人把年龄较小的社区警卫吓得掏出警棍来自卫。

十六岁的凯用颤抖的手抚摸着自己的金发,“为什么不直接放他们走呢?”两天前,她刚把头发剃掉了,现在新长出来的头发像胡茬那么短。

科迪莉亚把她的格兰诺拉麦片①推开,“拜托把它关掉吧,我正吃着饭呢。”

“凯,早餐时不要看这些,”迪尔说,“至少不要看新闻。”

“那这总可以吧。”凯用她那戴着银色指环的手指轻轻一弹,把她的个人信息流投到网格上,屏幕上的那条高速公路渐渐化成一个波光闪闪的海湾。在世界上大部分地区变成热带之前,这里被称为“热带海湾”。现在,空气中热气腾腾。这是一个被淹没了的旅游村,摇摇欲坠的砖墙从水里伸出来,露出水面的那部分像墓碑一样矗立着。在废墟中,“鱼群”游动,起起伏伏,如同海豚般优雅。他们的身上一丝不挂,头上也是光光的,灰色的皮肤在潮湿的天气里闪闪发光,这暂时的人形只会使他们的非人性特征更加突出。凯看着那些画面,满脸惊讶。

科迪莉亚面露痛苦,说:“可怜的家伙们。”

“他们病了。”迪尔说。

“他們看起来没病。”凯喃喃道。

“是突变,一种内源性逆转录酶病毒。黑猩猩和我正在努力解决这个问题。”

“广播里说它来自一个亚洲国家。”科迪莉亚说。

迪尔笑得一本正经,“他们认为病毒来自我们。”

“我觉得这是一种惩罚。”科迪莉亚阴沉地说道。

“妈妈,你不能再听那台古董收音机里的废话了。”

科迪莉亚没有理会她说的话。“这很诗意,你不觉得吗? 一个倒流的诺亚洪水。不要把水引向我们;把我们指引到……”

随着轻轻地一声“砰”,视频被凯的男朋友皮斯托尔接入了。在他身后,半裸的“鱼群”的身体在海浪中翻滚着,发出沉闷响亮又混乱的拍打声。在他们身后,大海闪烁着诱惑的光芒。他对着植入中指甲的镜片傻笑。“那你到底来不来?”他问凯。凯急忙把她的信息源从网格中退出,退回大脑,低低地说道:“我一会儿再打给你。”然后轻拍太阳穴挂断了通话。

科迪莉亚眉毛一挑,打破了短暂的沉默,“绝对不能去。”

“妈妈!这就是个派对而已!”

“在海滩上!在一场瘟疫中!你们都想感染病毒吗?”

凯犹豫太久了。

迪尔终于意识到,女儿最近剃光头发的行为可能不仅仅是最使她妈妈恼怒的举动。“凯,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没有!”她噘着嘴,把头转向已经更新的全息视频,视频中“鱼群”在海水汹涌的海湾里嬉戏,“但我也不认为他们生病了。有人说,也许它们只是新物种而已。”

“亲爱的,这是一种古老的RNA病毒①,并非什么超自然现象。”

“我没有说超自然现象。人类身体的10%是由核糖核酸组成的。爸爸,这是你教过我的。但这也只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迪尔知道这不能怪那些病人,但女儿眼中那充满希望的光让他的心只能变得冰冷,他怒不可遏,“他们不再是人类了!”

“那人类还能期待什么呢?难道只能在这渐渐被淹没的世界里吃饭、活着,就这样等死吗?看看他们吧,”凯指向闪烁的全息视频,“他们看起来很开心。”

“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感受,他们也无法表达,他们……”

但凯已经听不进去了,把视频转为仅自己可见。当她用意识发指令看“鱼群”的变化时,脸上神情微动。

不到一周她就离开了,留下了所有的东西,包括枕头上的一撮金色短发。

迪爾受不了了。为了寻找凯,他开始驾车越过高速公路、小路和土路,最终驶向大海。

科迪莉亚整天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悲不自胜,不愿动弹。那台实体小收音机是她一生独有的爱好,它被摆放在床头柜上轻声地不停歇地播放着。

过了一会儿,路上成群的“鱼群”使得汽车无法再往前开了。迪尔返回了实验室。

但从其他实验室传来的信号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迪尔开始在自己身上测试研发的解毒剂。黑猩猩看着他工作,他对她笑了笑,然后轻轻拍了拍栏杆打招呼。

秋天的一个晚上,他回到家——这在最近几年是个误称,直到十一月份,树木依然茂盛——当他进门摘下口罩发觉吸进的空气潮湿又有些腥味时,立刻意识到不对劲。

他和科迪莉亚同床共枕了十七年的床上一片狼藉,但她不在。床头柜上的收音机发出静电的噪声,就像海水在沙滩上发出“嘶嘶”的声音。他进门时带起的风拂过一缕纤细的金色头发,头发像跳舞一样转着圈,最后倚靠在他的鞋子上。

房子的深处传来了水流的声音和水龙头的水滴入浴缸的声音,但浴室的门锁着。他大声叫喊,用手掌根敲打着浴室的木门。

科迪莉亚发出汨汨的低语声:“别进来。”

他撞开了门。

他的科迪莉亚在满是水的浴缸里蜷缩着身子,一丝不挂,皮肤灰白,手里抓着一团掉了的头发和褪掉的皮。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又咸又酸、像阳光下晒干的海草的气味,那是某种东西腐烂的气味,一种变异的生物。在她边抽泣边道歉时——她竟然道歉!——他吻了吻她光滑的脸,像哄小孩儿一样摇晃着她,想让她振作起来。但她恳求他锁上门,让她作为一个人类死去。

他坐在旁边,陪她度过了一个温暖的夜晚。黎明前,她悄悄地起身了,迪尔紧随其后。他把她领进车里,开车送她去了海边。当她到达沙滩时,时间是十月二十六日的上午九点钟——这是他最后一次费心去记的日子,她的双脚完好无损,没有受伤流血。

“鱼群”光滑的脑袋冲破了水面,他们看着科迪莉亚走着。她走进海浪中,没有回头。

第二天早上,迪尔最后一次回到实验室,把门打开,迎接炽热的白天。黑猩猩睡着了。他打开笼子,像以前做过的那样轻轻敲击着栏杆。

她朝他眨了眨眼。接着,他拉起她那只几乎像人一样的手,扶她来到地板上,走到敞开的门边,并祝她好运。他希望她可以在外面找到其他的同伴。如果她成为世界上最后一只黑猩猩,那将多么可悲呀。

起初,他在内网上搜索其他幸存者,但后来新闻不再更新了。他只发现了一些怪异的预编程广告,它们将永远地自动服务下去。

此后,他想出了保存人类历史的想法,但纸质图书馆早已不存在,没法保留了。

随着发电站故障和服务器群的最后一次关闭,自动信息源一个接一个消失了。

迪尔一直没有被感染,因为他研发的其中一个解毒剂奏效了。

终于,迪尔一个人来到了一年半前他曾送科迪莉亚去的那片沙滩上。他是这片沙滩上完完整整的没有受伤没有感染的人类,也是独自前来的人类。

沙滩中央立着一扇门,仿佛在等着他,仿佛是为他而建的。门与玻璃隧道相连,玻璃隧道沿着沙地倾斜一直通向海里。迪尔皱着眉头困惑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在沙滩上砾石尽头的温暖浅水中,“鱼群”中的一只“鱼”懒洋洋地独自躺着,并举起一只带蹼的手向他打招呼。

他很是迷惑,但仍举起一只手作为回应。

突然,“鱼群”都面向大海,像是听到了某种无声的信号,之后他们立刻冲破海浪,向海里游去。迪尔立刻认出了其中两人:他曾经熟知她们的骨骼形状、下巴的角度、脖子的曲线,至少这些东西没法改变。他不确定女儿那双没有嘴唇的坚硬小嘴是否还能微笑,但当女儿示意迪尔到门口时,眼神里流露出了和善。

沿着那条隧道,他一直向下走去,走过了防波堤,到了防波堤之外。在这条隧道里,微光闪烁的玻璃表面仍然可以照到微绿的阳光,通道通向一间小玻璃房,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和各种略微潮湿的书,看起来很舒适。

“鱼群”出现在外面的昏暗中,他们游动起来像海豚一样从容。好奇的孩子们围在玻璃房周围,指指点点、推推搡搡。科迪莉亚把一只手放在她女儿的肩上以示鼓励,于是,凯向她的父亲伸出了手。

迪尔朝她笑了,把手放在他们之间的厚玻璃墙上。

轻轻地,凯敲了敲那堵玻璃。

【责任编辑:尾 巴】

①一种低糖、高蛋白的麦片。

①一类以核糖核酸为遗传物质的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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