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火拉兹 红色皇后
中国往往被认为是儒家治国的国家,但更准确的描述应该是“儒家为体,法家为用”,礼与刑的结合才是中国社会的稳定基础,而獬豸,正是代表“法”的神兽。
和很多中国神兽的神话色彩来自后世传说不同,獬豸与“法”的关联早在尧舜之时便已产生。獬豸被神化为法律和公正的象征,往往认为是上古时代“制度神判”的遗留。这一理论认为,远古时代文明初肇,蒙昧的古人相信水火虫兽等日常事物均具有神明之力,并将其用以判断案件是非,如让犯人在沸水中捞取物件,借此判断谁胜谁负。由于獬豸会对侵犯它地盘的人做出以角抵触的行为,所以古人才会认为獬豸具有神力,以此作为判案的依据。
然而,这种理论很难解释为什么偏偏是獬豸被认为具有神力而成为“法”的代言,因为很多其他动物也会对侵犯领地的行为做出回击。獬豸能够在中国历史上担任“法”的代言人,其实是由于它的独角的确具有“触不直”的特异能力。这个看似迷信的传说,其实有着真实的生物学基础。
从外形上看,獬豸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典型的羊亚科动物,只是长着奇怪的独角,并没有其他过于特殊之處。但这只角除了外形独特,更具有哺乳动物中独一无二的“特异功能”——“测谎”。在审判时领出人工喂养的獬豸,令它用角去触碰涉案的双方,如果獬豸对一个人做出角抵等攻击的姿态,此人就被认为是“不诚实”或“有罪”的。
测谎仪的工作原理是人在不同状态下会产生不同的应激生理变化,如呼吸、血压、脉搏、生物电等。獬豸的角,恰恰可以探测出动物肌肉在紧张时细微的生物电变化。但这种“测谎”手段非常原始和不准确,即使是现代科技下的测谎仪,其测量结果也很少被视为可靠的法庭证据。
其实,自然界中很多动物都有电流感应,如鲨鱼、鸭嘴兽等水生动物,这是因为自然界的水并非纯质,导电效果更明显。由于空气导电能力比水差得多,陆生动物很少进化出电流感应功能,只有针鼹等少数陆生动物有这种能力。事实上,即便是针鼹,更多还是靠震动来感应蚂蚁、白蚁等猎物的活动。鲨鱼、鸭嘴兽和针鼹之所以能够感应电流,是因为它们身体的特定部位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电感应器。獬豸的角上同样分布着大量的电感应器,用于领地被侵犯或繁殖期争夺配偶时测试对手实力,被人类用于“测谎”,则是误打误撞。
獬豸能够演化出电流感应的能力,可能与其多生活在终年潮湿有水的溪泽环境有关。由于电流感应能力与电感应器的数量直接相关,獬豸角的大小决定了电感应器的多少,因此长着更大角的獬豸具有明显的繁殖优势,而它们角上的分枝,也被认为与增加角表面积从而增加电感应器数量有关。
中华鬣羚
獬豸外貌特征似同属的鬣羚,体型似獐,浑身被浓密的黑色毛,自角基部开始,颈背侧生有黑白相间的长鬣毛,其中一部分毛发演变成角质的硬刺状,但并不锋利,末端膨大而且空心。雄雌大小差别不显著,雌性体重略重。体长为一百四十至两百厘米,体重六十至一百二十千克。吻端裸露,唇周有髭毛,有明显的球囊状眶前腺,开口处生有丛毛。獬豸四肢粗壮强健,蹄短而坚实,中有发达硬肉垫,均被黑色长密毛,显得腿很粗壮,因此古人往往将其与熊足类比①。尾较长,尾端有丛毛,约三十至四十厘米。
雌雄头顶都有一根长而有前后两分枝的独角,第一分枝生于角干之前,第二分枝生于角干之后,组成平行于躯干的平面。角上分布着一系列小小的空洞。雄性的角略大,可长达三十五厘米。
獬豸常栖息于生有茂密芦苇和茅荻的河岸、湖边,或植被茂密、地势险峻、气候湿润的杂灌林谷,觅食则喜欢水岸边的禾本杂草。獬豸性胆怯,好孤僻,分布稀疏,领地性很强,会用尿液和眶前腺分泌物涂在草上标志领地。獬豸行动常为蹿跳式,极善攀缘跳跃,能在乱石溪谷间行动自如。獬豸的捕食者为大型食肉类,如狼、豹。一般会快速逃跑,或攀上山谷峭壁躲避,必要时也会游泳。
因为角上独特的电感应器,獬豸的能量消耗较同体型的鬣羚更大,更喜欢择取营养能量密度高的植物为食,如种子和某些豆科牧草。獬豸平时会把草屑和泥土抹在身上,掩盖毛皮的颜色,只在争夺领地或繁殖期争夺配偶时才会露出黑白分明的整洁外表。
獬豸野外寿命约十五至二十岁。
獬豸为一夫一妻制,而且很排外。这是因为它们分布稀疏,无法进行大规模求偶。
雄性通过雌性的尿气味判断雌性是否准备好繁殖。孕期约五个月,在夏季生产。一胎一仔,偶有双胞胎。小獬豸出生后很快便能站立,几小时后便可随亲兽活动。与父母一同生活,直到父母生育第二胎的时候,才被驱离领地。
麂鹿的眶前腺在紧张时会扩张
獬豸最著名的特征是其争夺领地的行为,它们被认为能够“触不直”也与这一独特行为有关。当两头獬豸在领地边缘相遇,会先在两至十米的距离(由环境的能见度决定)外对峙:舔理毛发,抖去草屑,呈现醒目的黑白毛色,继而扬起长长的背部鬣毛,像张开船帆一样,使体型几乎膨大一倍。然后,它们会以特别发达的立毛肌抖动颈背部的角质棘刺,相互撞击发出类似响板的噼啪声音。讽刺的是,这种行为显然是出于恐吓目的,却被古人附会为注重礼乐的高尚德行。
这种对峙会持续数分钟,如果双方都不愿退却,獬豸就会发起其最知名的“跪地触”反应。它们会缓慢地向对方逼近,每走几步,都跪下前腿,使身体前倾,头颈前探,角指前方,做出一次“跪下”的姿势。双方越靠近,这种“跪下”动作就出现得越频繁。如果一方的“跪下”频率更高,另一方就会缓慢退却,这样一进一退,最后在某一位置停止,这就是新的领地边界。如果两方的“跪下”动作频率不相上下,不分胜负,两头獬豸最终会以角碰触对方,通过敏锐的电感应能力,判断双方的肌肉紧张程度,由此知道哪一方更疲惫、更恐惧。比较出结果后,獬豸会主动结束争斗,失败方会后退,胜利方则进逼,直到一个新的边界。如果失敗者不退,另一方会做出角抵蹄踢等攻击的动作,迫使其离开领地,但这种情况极为少见。
整个过程中,胜方的领地会扩大,却始终没有真实的争斗发生。这同样被古人附会为不争斗的合“法”德行。
中国华南、西南地区。
根据《太平御览》的记载,黄帝时就有人发现獬豸并进献:
黄帝时有遗帝獬豸者,帝问何食何处,曰:“食荐。春夏处水泽,秋冬处竹箭松筠。”
虽然是遥远的传说时代,但其对獬豸食性和栖息环境的准确描述,都让这则记录变得可信。《金楼子·兴王》也记载,在尧帝的时候,有个“常年之人”曾经捕获獬豸,献给尧帝,被尧帝剥皮为帐,用以观测天象制定历法。獬豸虽然命运悲催,却也显示出其稀奇不凡之处。
当然,关于獬豸最出名的记载,还是尧帝时负责司法的大理官皋陶以獬豸断狱的故事:
獬豸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其罪,疑者,令羊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斯盍天生一角圣兽,助狱为验,故皋陶礼羊,跪坐事之。
皋陶是有名的“圣臣”,被喻为中国的司法鼻祖,传说虽然看似荒唐,却反映了古人对獬豸的了解非常深入。
夏商之后,关于獬豸这种动物的记载几乎消失,这或许是西周时期出现了一个气候寒冷期的缘故。对獬豸的最后一次可信记载发生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后汉书·舆服志》记载:“獬豸神羊,能别曲直,楚王尝获之,故以为冠。”楚文王制定的獬豸冠由此成为执法官吏的制服。虽然《唐书》中记载“开玄二十一年,有一角神羊产于京兆之富平县(今属陕西渭南市),肉角当顶,白毛上捧,识者以獬豸名之”,但无论从外形描写还是产地考虑,都不是真正的獬豸了。
西周晚期大克鼎中的金文“法灋”(左)以及“廌”的字体演变甲骨文12篆书楷体(右)
自古以来,獬豸的名字就混乱而让人困惑,字形有獬豸、解□□□、獬□□□、□□□觟、□□□□□□、觟□□□等等。根据獬豸的生物学特征和汉字造字规律,正字当写作“解□□□”。从甲骨文看,廌是一种长着鹿角的长尾四足动物,而《说文解字》中说“解□□□,兽也,似山牛,一角。古者决讼,令触不直”正符合獬豸的特征。而“解廌”中的“解”,《说文》的解释是“判也,从刀判牛角”,是解除掉角的意思。廌有角而以“解”为名,应该是和獬豸(解廌)有角而不用、以“跪礼”争夺领地或配偶的“文斗”方式有关。
奥地利动物学家马丁·劳伦斯认为,包括獬豸在内的许多动物(如狼、丽鱼),选择以仪式化斗争(ritualised combat)决定胜负,而不会杀伤对方,是因为进化会使动物具有“善良”的个性,以防止自相残杀,否则物种会因内斗而灭绝。他也由此提出一种哲学观点,即动物是爱好和平的,人类应该向动物学习。虽然由獬豸行为得出的道德结论不同,但从对生物的科学观测中引发道德批判,却在中西方达成了一致。
根据现在进化论的主流观点,进化并不倾向于保存物种,生物进化的方向是成为散播自己基因的机器,本质上是自私自利的。生物学家引入了博弈论来解释“自私”的动物何以会进化出仪式化斗争:打斗浪费时间,可能造成伤亡,又可能让潜在的竞争者乘虚而入,并不是上策。獬豸通过表演和感知肌肉电信号,可以有效判断对方的体能和健康状况,从而决定谁在领地争执中取胜,对“自私”的动物而言,这是比打斗更有效的策略。不过,这一理论仍是假说,与其说是解释生物的进化,不如说反映了生物学自身的进化。
獬豸虽然早在先秦时期便已销声匿迹,却从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它辨忠奸识善恶的能力,经常被用于类比讽喻。唐代有个叫侯思止的人,大字不识一个,且无赖诡诈,武则天却要授他御史之职,有人说他不识字,这个侯思止便以獬豸为例辩驳说:“獬豸也不识字,却能辨别忠奸善恶。”武则天由此大悦,竟然果真授予他御史的职务。
类似的逸事也发生在北宋大文学家苏轼身上。他在《艾子杂说》中讲了一个“獬豸辨好”的寓言故事。齐宣王问艾子知不知道獬豸这种动物,艾子解释了獬豸触邪食恶之后感慨说:“今天朝廷里还有獬豸的话,它根本不愁吃的了。”可惜的是,真正的獬豸并不吃人,它们活到今天,还是会为一亩水草发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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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Mono(独)和haedus(意同little goat,小山羊)组合而成。本名由中国地质大学副教授邢立达先生拟定,特此致谢。
① 《太平御览》引《神异经》:“东北荒中有兽,如牛一角,毛青,四足似熊。忠直,见人斗则触不直,闻人论则咋不正。名曰獬豸,一名任法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