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背后的”肖麻辣“

2023-11-21 12:59曾颖
龙门阵 2023年10期
关键词:火锅小城厕所

曾颖

很多年来,我都在想,如果要写一部川味版的“深夜食堂”的话,主人公肯定非肖麻辣莫属。

偶尔回老家,和老友们茶聚,时不时就有人会提起肖麻辣。

回故乡,就是回到往事中。肖麻辣和他开在厕所背后的那家麻辣烫小摊,便是我们共同的青春记忆,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肖麻辣最早的串串店,开在县城中心最热闹十字路口的公厕背后,往东是电影院,往北是县政府,往南是县城唯一一条长街,县里仅有的几家开夜堂的茶馆小吃,都散落在此,出街往南一直走几十公里,便是省城。

肖麻辣门口的那個厕所,是县城的第一座冲水厕所,这点很重要。虽然只是槽坑公用,水箱装满才自动狂泻一次的原始粗放型水厕,却比起金汤遍地的传统茅厕,已干净百倍。这才使得厕所背后开麻辣烫成为可能。可以说肖麻辣的存在,是小城公共卫生设施提升的一个标志性成果。

公厕正面临街,男女入口及收费台都在前面,背后原本规划用来做粪池的位置因冲水装置的到来而变成无用之地。后面的房子正好将此围成一片小天井,顶上拿块塑料布一遮,便成一方小天地,一个案台两个锅灶,几个盆子一堆签签,便就成了一家小店。那时没有城管,肖麻辣与周围邻居是怎么沟通的?不得而知,反正每天从黄昏热火朝天地开到凌晨,也从没见有泼水扔菜帮子丢砖头抗议的,连奇怪的假咳也没听到过几声。

所谓串串香,实际是火锅的一种变形,就是把火锅拆零了卖,这是市场不发达消费能力不足时的一种变通,就像香烟拆开了论支卖——最极端的困难时期,还出现过论口卖的情况。对于20世纪80年代初大多数人家来说,炒上一大锅火锅料,再加上花椒八角,灌上通夜熬制的骨头汤,排上七碟八碗毛肚鸡胗鸭肠黄喉,简直是奢华到冒烟的事情,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是没办法实现的,于是就出现了用竹签把食材串起来,放到大锅汤料里煮熟,然后分而食之的形式,这样就可以一锅熬万家,人人都可以解馋,按签签数计费。以形式论,叫它串串香;以味道论,就叫麻辣烫;如果不串签签按份卖,就叫冒菜。这几种形式,直到火锅普及甚至进入到一人一锅,也依然存在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主要还是因为它价廉物美,且有形式感,捏一把签签,杵进沸腾翻滚的香辣汤锅里煮熟,捞出来拎着一串一串辣嘴烫舌却鲜香无比的菜,从签签上撕扯下来,再咕噜噜一口冰凉的啤酒冲刷下去,冰火纠结从喉咙管爽到肚脐眼,那感觉简直不摆了!

肖麻辣第一次接触麻辣烫,是在省城。当时他正因为单位改革让他去他不喜欢的岗位而愤怒异常,攒了一肚子气要到有关部门去发泄。在火车北站,纷乱熙攘的人海中,突然飘过来一缕异香,鱼钩一般将他的鼻子挂住,喉头一紧,腮帮子一酸,嘴里便包满了口水……

这是肖麻辣第一次被麻辣烫拿住的场景,与之后多年我和小城众多年轻人被他拿住的场景相似——被抓住的鱼儿,居然在钓钩上满心喜悦,兴奋莫名。听老板说,卖一天可以赚一百多元钱,那可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毕业才56元一个月啊。

几串麻辣烫下肚,这世界少了一个牢骚满腹的上班人,多了一个鲜香四溢的个体户。特别是营业的第一天,他数了数箱箱里的钱,虽比省城火车站的摊逊色,却也相当于以往上班一个月的工资,他就觉得自己为那个工作痛不欲生到处上访的样子像个瓜娃子。但他还是发自内心感谢那次上访,让他碰到了麻辣烫,从那天起,肖麻辣这个名字,便与他一生相随。

肖麻辣的串串店,是小城真正意义上的深夜食堂。之前,商业局门口有家“通宵服务部”,卖点香烟糖果或药品,但生意很萧条。在那个每晚两点路灯就会准时关闭的年代,半夜还在外面行走的,多半非奸即盗,被称为“夜不收”。这是长辈们最刻薄的咒骂不肖儿孙的语言,非到气毒了心不会骂出口,足见当时半夜出行是多么大逆不道,何况还呼朋唤友,喝酒吃肉撸串串?

肖麻辣可谓是开了风气之先。与他几乎同步,小城的舞厅和歌厅开始营业,小城里那些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心的红男绿女们,曲终人散意犹未尽之时,到肖麻辣的摊前继续增进感情,发展成男女朋友并顺利结婚的情况也常有发生。我同龄的朋友们,有好几对都是循着这样的感情路径发展的。当然,也有许多失恋故事与此有关。

因为是一个人在经营,肖麻辣的菜品种类并不多,大抵是肉片、鸭肠、鸡胗、午餐肉之类几个肉食,再加上土豆、魔芋、笋子、莴笋尖、豆干之类的素菜。最具特色的,是苕粉——用水发好放在盆里,要吃时捞上一把,放入漏勺放进火锅汤料中,煮到半透明,热气滚滚翻到碗里,加入蒜泥、酱油、醋、味精和香油,放几颗当天炒的黄豆,迎头撒下一大把红头小香葱,那小香葱一定要县城西边大泉坑种的,那里水土甚好,盛产上品烟叶,种出来的葱也自然异香扑鼻。

肖麻辣的经营方式也极具特色,每次吃完,他总是让食客自己数签签报数,报多少就收多少,一副江湖儿女耿直豪爽的架势。这对于当时的食客无疑是一次灵魂冲击,那时许多饭馆还在先买票后吃饭,唯恐客人少交钱或吃了偷跑的市场氛围下,突如其来的信任感,让大家不当好人都不好意思。绝大多数人都不会乱报,偶尔有占小便宜习惯了的,凭惯性虚报了数字,也跟做了贼似的,顿时失了许多的快意——吃麻辣烫与喝酒,没有自在的心境,还有屁的意思?人们来这里不就是图个自在快意吗?这玩意在当时,和午夜的串串香一样,是稀缺的东西。

很多年来,我都在想,如果要写一部川味版的“深夜食堂”的话,主人公肯定非肖麻辣莫属,这片只有二十几平方米,放着四张小桌的小小空间,曾是小城最早的文艺沙龙,文青聚居地。那些在长辈眼中喜爱生计以外的艺术的人们,像生了六个指头那样,躲在各个角落,却在深夜里稀稀拉拉地冒出来,在这里弹吉他唱歌聊海子和尼采。孤独的吉他手在这里碰到更孤独的鼓手,组成小城第一支电声乐队;热爱诗歌的文学青年发现派出所那个威严的警官脱掉制服却是个口若悬河的诗人;爱跳霹雳舞的小波,第一次从厕所背后溜起了滑步,并滑到了不远的大街上,完成他的第一次公开表演,并从此滑向了北京;有一肚子主意却没有本钱,天天被人嘲笑的梦想者,在这里灌下一杯壮行的酒,义无反顾地出门往南到成都当起了策划人;写下了一大堆歌曲没人唱的小哥与外来演出的歌舞团演员一拍即合携手出去混了大半个中国……

这里成了一个小小的舞台,每天都在上演生活之剧,这一桌两个小青年正在相互喂菜谈婚论嫁,那一桌刚刚离婚的男子一杯酒下肚在怀疑人生;治安联防队员追了半天小偷一无所获来吃碗粉补充体力,迎面就看到刚刚漏网的“鱼”在角落里喘息未定;这边厢几个小青年在商量合伙去创业,那边两个老同事在小声耳语着单位的人事和是非。其场景与氛围,与锅里翻滚的汤料一样,酸甜苦麻辣,每一样都有一点。善于调味的肖麻辣知道这些味道缺一不可,这是他的秘密,即使公开,人们也不一定信。

不独是那一锅汤和那一帮人,就是肖麻辣本人,也是一个五味俱全的混合体,作为小城最早的夜市摊主,据说赚了上百万元,但这些钱似乎又被他拿去输掉了。他一个人创下的金字招牌,最终没有像许多后来崛起的串串香品牌,成酒楼成连锁成上市公司卖牌牌赚加盟费都挣得盆满钵满。后期的很多人的创业念头和计划,也许就是在他的摊上发起甚至碰杯启程的,算起来应该是他的徒子徒孙,而他至今依然守着租来的两室一厅民房,一如既往地接待着前来怀旧的人们……

很多次,朋友们都邀请我说去回味一下,我动过念也想去,但好几次抬腿之时又止住了自己。是因为害怕那个老去的肖麻辣打碎我对往事的记忆,还是不想接受那个没有厕所作为挡箭牌的肖麻辣?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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