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

2023-11-19 21:49尼尔·斯科菲尔德
译林 2023年6期
关键词:霍普杰弗里莱特

〔英国〕尼尔·斯科菲尔德

一旦安顿下来,监狱里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我和另一名杀人犯合住一间囚室。他叫约翰,因为杀了老婆才锒铛入狱。他其实是个相当不错的人,光看模样,你不会想到他杀过人。他在监狱图书馆做事,性格恬静,与世无争,甚至有点羞怯怕生。不过他很聪明,我会这么评价他。在囚室的漫漫长夜里,我俩有过一些有趣的聊天。他跟我讲他的家庭生活,说他为何杀老婆。我能理解他;换成我,我也会那么做。他老婆听起来就像一头老母驴。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那女人有点像格洛丽娅。我用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为何约翰当初不能找一个更聪明的办法来解决麻烦。但是话说回来,要是约翰那么干了,他就不会进监狱,更不会为我找到一条出路。是约翰帮我摆脱了麻烦,也就是那伙人害我陷入的麻烦。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绝对的坏事。

上庭的日子过后,我知道了他们是如何设局的,也知道他们为何选中我,又是怎么选中我的。我没有费力气告诉我的辩护律师杰里米·布伦纳哈塞特。你们相信吗,杰里米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蠢货,但聘请他的费用却不菲。他会以独有的方式皱起眉头——我推测他认为这种皱眉方式有法学特质——再告诉我,他认为陪审团不会相信这套说辞。他会说,这过于异想天开了。他还会补充说,这有点铤而走险的味道。

老天,这套空话真让人腻味,尤其是当你深陷官司之中。

我和杰里米第一次会面时,他就强调要恪守事实,不断否认、否认、再否认。所有对我们不利的证据都属于环境证供,所以我们可能会交上好运。注意“我们”的说法——说得他会和我一起坐大牢似的。这招——那是杰里米的B计划——失败的话,我们总还能改成认罪答辩,要求将减轻惩处的情节纳入考量,将刑期减半。我问他有什么减轻惩处的情节,刑期又是多少。呃,他犹豫着说,或许你当时神志不清,深受药物的影响,精神压力过大。他还说,至于刑期,我想我们可以指望得到七年监禁的判决。听到这话,我顿时感觉脑袋被人砸了一下,杰里米·布伦纳哈塞特则伤感地摇着头,径直离去了。

坚持事实。他的真正意思是——你无法洗脱罪名了。

我遭受了陷害,像条烟熏鲱鱼一样被他们摆布。

假如我们回到起点,这个陷害计划要从梅拉妮·戈莱特利说起,我现在知道她是主谋。那天她神色冷静地走进我的商铺,打扮入时,穿着一套蓝色商务套装,一头黑发富有光泽,外形靓丽又气场十足,活像一枚3英寸长的铁钉一样锐不可当。店外停着一辆以前从没出现过的宝马车,所以大概是她的座驾。我也开同款车,这点令我不悦,让我想弄清原因。归根结底,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前一晚和格洛丽娅通过电话,依然为此气恼。格洛丽娅有一项激怒我的天生才干,纵然我知道在离婚这件事上我拥有主导权,但还是被她操控。格洛丽娅也明白,所以才打电话过来辱骂我。令她不爽的是,对于店铺和我的收入的估价远低于她的预期。这是自然的,因为我信赖的挚友及会计师本尼所送出的那套账簿和真实情况相去甚远。

所以格洛丽娅很恼火,威胁说她会让她的会计师来查清账目,但本尼知道她会那么干,早就说过不用担心,我们的账簿是真金不怕火炼,但乔吉,只是你要把安道尔银行的存折藏好哟。

格洛丽娅总是将店铺称为“古董店”,它其實并不是古董商店,不过也差得不远。首先,店铺位于国王路的一头,从来都只不过是一家略微高端的二手古旧货商店。但是对于格洛丽娅和她那帮势利眼朋友,它一直是“咱们的古董生意”。我喜欢“咱们”的说法。如果可以,她永远不会踏足这家店铺,这意味着她只有想要钱的时候才过来。然而这并未阻止她根据她帮忙开起这家店而宣称店铺有一半归她所有。我把房子让给她,那栋房子就值不少钱了,可她对于让我屈居于店铺楼上的公寓并不满意。打个比方,她不只想要我割下一磅肉,还想要让我放出一两品脱血来。考虑到她为自己创造出的生活方式,我相信她会逐渐将我吃干榨尽。普拉提、健身班、瑜伽课,还有一个叫北欧式健走的项目——这甚至对她来说都算荒唐。我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啥玩意?北欧人是怎么走路的?用他们的双手吗?甭管北欧式健走是什么,反正代价是手臂和腿都痛。(北欧式健走是双手均拄着手杖大步走,故有此说。——译注)况且,这些愚蠢的运动每一项都有专用品——包和衣服等,它们的花费也高昂得让人吐血。

总之,现在算起来是数月前的一天,这个叫戈莱特利的女人走进铺子,看了一圈,仿佛这家店归她所有。我从办公室出来。洛尔则从他的小屋出来,毫不遮掩地张大嘴巴盯着她。18岁的洛尔有点智力障碍,负责帮我搬运重货。我招招手让他走开。

“需要帮忙吗?”我问。

“或许,”她说,“或许吧。”她在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原来她叫梅拉妮·戈莱特利,是名事务律师。

“我,”她说道,“在代理我的一位委托人,她年事已高,身体虚弱,决定卖掉房子,住进养老院,以便得到更好的照料。她没有真正的家人——她和丈夫从未生育过。他们有一个养子,我听说是名演员,但也是个无赖,大多数时候生活在海外——她一个人住那座房子显然太大了,她也开始感觉有点不安全。”

我有好久没听到过“无赖”这个词了。

“那你找我……?”我插了一句。

“我这就说到,”戈莱特利女士不喜欢自己在侃侃而谈时被人打断,“我听说你从事旧屋清理和估价。”

“有时吧。”我说。其实,我一直在做这门生意,获利还颇丰,正如剧集《守护人》中的角色亚瑟·戴利常说的:四处逛逛,看看客户们家里的摆设,把好货与垃圾分开,定个价格,然后就成了。有时候,呃,有时候会碰到一件不错的小玩意,你可以顺手牵羊装进自己的口袋。它会让某套藏品变得完美,犹如蛋糕上的樱桃,面包上的果酱。我不会说这种事一直发生,但还是经常有,使得从事这门生意有利可图。格洛丽娅曾说冒那样的风险太蠢了,还说我总有一天会因此栽跟头。

呃,就这类活计来说,眼下这桩活听起来很不错。梅拉妮·戈莱特利的一身着装看上去价格不菲,不是那类为委托人的垃圾找出路的事务律师。

“你怎么找上我的?”我问道。把事情打听清楚总没坏处。

“哦,通过熟人知道的,”她说,“你似乎在这一行相当有名。”

此话不假,我是很有名。并非一直受到好评,但事儿就是这样,你没法让所有人都满意。

“那么,”她继续说,“你有兴趣对我的委托人的家产进行评估吗?”

“行,我愿意干,”我说,“但你得理解,这不是承诺。”我以前遭遇过这类事,结果发现要处理一座肮脏的贫民窟老房子,全是一些卖不出去的垃圾,“你的委托人的房子在哪里?”

“在里士满。”她说。

我深吸一口气,好让她注意到。“这会让你付出一笔费用,”我说,“我不能在没有酬劳的情况下大老远跑去里士满,尤其是假如最后发现这趟的收获还不够路费的话。”

“我明白了。”她一边说一边耸了耸鼻子。我那时以为我真的开始讨厌梅拉妮·戈莱特利了。“而且我觉得你会发现,这趟活十分值得干。”她用屈尊俯就的矜持语气说道,这点真让我气恼。

我点点头。

“那么好吧,”她掏出一本厚厚的记事本,“什么日子适合你?我——”她在我回答之前迅速接着说,只为了向我展示这儿是谁占据上风,“在下周二之前都没空。”

我在脑海里回想自己的日程安排,“下周二就行。”

“傍晚怎样?比如5点半?”

“挺适合我。”我答道。

她立刻在记事本上记下几笔,然后撕下那张纸,递给我。地址正如她所说,位于里士满。委托人是维多利亚·亨特利小姐,住在主教房舍。这真叫人意外,我闻到了钱的味道。不过呢,表象可能在骗人。我曾经走进一座名叫王域轩之类的老旧建筑,结果发现墙纸剥落,房间里塞满了受到白蚁侵害的垃圾。而一位同行却很幸运,在乔克农场一座民房的阁楼里发现了一幅弗拉戈纳尔画作。我是从别人口中知道这个故事的,对方也是从别人那儿知道的。或许,这就是一个都市传说。

“亨特利,”我说道,此举大概不明智,“和那个饼干牌子有关系吗?”

是的,这么问不明智。

“假如,”她冷冰冰地说,“你要继续抛出这类幼稚的胡话,那我们根本不该合作。我的话就讲到这儿。”她再次伸出手,仿佛是要挡开一个肮脏得满身跳蚤、酩酊大醉的流浪汉不受欢迎的求欢举动。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机械地和她握了握手。她的手虽小,却十分有劲。她的手指上没戴戒指。

出于礼貌,我送她出门,一直送到停在路边的宝马车旁。她的屁股扭来扭去,清楚地表明谁也不该被那身商务套装哄骗过去,他们应该明白,在她那副一本正经的事务律师派头下面,藏着一团火。她打开后备箱,把公文包扔进去,压在一只时髦的蓝色运动包上面。我隐约觉得那只运动包有点眼熟,但当时并不清楚原因。她用力关上箱盖,朝我点了下头,然后走到驾驶座一侧,打开车门,利落地钻进车内。就我的观察而言,她没有炫耀一双长腿。

我回到铺子里,将那页纸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然后开始忙于日常事务。

周二很快就到来了。我穿上自己最像样的米色西装三件套,里面是一件咖啡色衬衫,打了红色领带,还在胸前口袋里塞入一块佩斯利花纹的丝绸手绢。当我穿过店铺走出去时,傻乎乎的洛尔张大了嘴巴。

“我去见一位客户,洛尔,”我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调整丝绸手绢,“要到晚上8点后才能回来。”

洛尔依然张嘴盯着我。

在阳光灿烂的晚午时分开车去里士满是一件惬意的事。路上车有点多,许多证券经纪人开着黑色保时捷回家见老婆,但这段行程依然令人心旷神怡。我一边开车,一边寻思格洛丽娅和我为什么不能过这种证券经纪人的平淡生活。

也许正如老爸过去常说的,生活中总是充满了风风雨雨。

我在一条闭环的单行道上绕了两圈才找到房子,是乔治王时代的大宅子,巍然壮观,与马路隔着一段距离,门前有一条停车道,戈莱特利的那辆宝马果真停在那儿。整座建筑粉刷成黄色,看上去状况不错,似乎有人在保养。

我将汽车停在车道的另一边,拾级走向正门。我注意到两个细节:宅子的一边装有一套商用规格的防盗报警器,我认出了具体型号。这设备可不容小觑。其次,在门口角落顶上天窗旁边,有一个监控摄像头居高临下地对着我。我心想,呃,要用好这个机会了。我朝着摄像头露出笑脸。

没等我按响门铃,屋门打开了,站在我面前的是戈萊特利。她看起来没有被我的这身装束打动,甚至连丝绸手绢都没有给她留下印象。

“你迟到了。”她说。

“晚上好。”我说。

这招没有成功,她的装甲护板实在太厚了。

“我的时间不多,”她说,“我在伦敦市区还有一场会议要开。快进来,我会把你介绍给我的委托人。然后,恐怕你得要一个人应对了。”

我跟随她进入门厅。这地方昏暗得要命,但散发出钱的味道。是个有家底的富裕家族,有一代代传下来的家族财富。一座宽阔的桃花心木楼梯盘旋着通向二楼,一名老妇人正缓缓走下楼梯,速度像流淌的糖蜜一样慢。她拄着一根手杖,走得十分小心,好像她认为自己随时可能跌倒,摔断骨头。考虑到她的身体有点佝偻,她的个子相当高。她的衣着完全像耆英该有的样子,穿一条有蕾丝衣领的黑色丝绒连衣裙,还戴了两枚钻石戒指,即便从我站立的位置,都能瞧出戒指上的是钻石,而非玻璃。我俩屏住呼吸,看着她下到楼梯口。戈莱特利走向老妇人。

“亨特利小姐,”她说,“我向你介绍霍普克拉夫特先生。”

“啊,好的。”老妇人说,“欢迎,霍普克拉夫特先生。”

我们握了握手。像许多老妇人一样,她挺有手劲。但是和大多数老妇人不一样,她的手挺有肉。她的长相不是你会称为漂亮的那种,不过她有一张端正的面庞,鼻子长长的,嘴巴看上去好像是不会容忍我这类人的任何胡话。我注意到,她有一口好牙齿,或者是假牙。我估摸起她的年纪。她的头发是青灰色的,梳向脑后,盘成发髻。握手之时,我又瞥了一眼那两枚钻戒。它们能值不少钱。我感到兴奋:这趟生意看起来很有赚头。

“霍普克拉夫特先生,你大老远跑过来真是好心啊。”她说道,声音悦耳、轻柔,有点像笛声。

“小小之事不足挂齿。”我说。

戈莱特利将身体重心在两只脚之间交替,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正如我已经向霍普克拉夫特先生解释过的那样,亨特利小姐,我在市区还有一个重要会议要参加。我确信你能向霍普克拉夫特先生展示相关物品。”

“是的,是的,亲爱的,”老妇人说,“你去忙吧。我确信我和霍普克拉夫特先生会相处得很愉快。”

戈莱特利匆匆离开了,我很快就听见宝马启动的声响和车轮在停车道上发出的摩擦声。房子里只剩下我和老妇人。

“霍普克拉夫特先生,去客厅吧。我要喝每天例行的一杯雪利酒,你和我一起喝点吧,然后你可以到处看一下,告诉我你的想法。”

我跟随她的步调慢慢走向客厅。进入客厅后,她走向一张桌子,桌上的银色托盘上放着一个醒酒器和若干酒杯。

“或许你可以为我俩倒酒,霍普克拉夫特先生。”她说,“我的双手拿东西不像以前那么稳当了。”

“乐意之至。”我说道,走向桌子,倒了两杯酒。这张桌子属于谢拉顿风格,酒水托盘是银质的,不是寻常之物。老妇人已经坐进扶手椅里;我把她那杯酒放到她旁边的一张小桌上。

“谢谢你,”她说,“医生说我不应该饮酒,但我确实发现一小杯雪利酒能让人身心愉快。”她拿起酒杯,啜饮起来,一对明亮的黑色眼眸从杯缘上方看着我。她用食指抚摸起自己的眉毛,动作十分优雅。她显然做任何事都是这样,包括喝雪利酒。

“向我介绍一下你自己,霍普克拉夫特先生。”她在喝了一口酒后說道。

于是,我向她交代了我修订过的人生经历,这个版本适合生性容易紧张的听众。我一边介绍自己一边观察着房内的摆设。观察是有收获的。实际上,大理石壁炉台上有一座时钟,以我这个外行的眼光来看,它像是路易风格。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个路易,但大概是路易十四到路易十五时期。客厅里的家具棒极了,有谢拉顿风格,有奇彭代尔风格。还有一个正面向外拱出的五斗橱,我猜测是赫普尔怀特的手笔,五斗橱上放着一组只可能是色佛尔瓷的瓷器。客厅里还有一些小桌,每张小桌上都有摆设,有银质鼻烟盒、德国迈森产的小瓷像、古董架和亮眼的小玩意。

真是太棒了。

我极力做到不露声色,但亨特利小姐没有遗漏我的任何细微表情。

“我看到你在艳羡我的小小珍藏,”她说,“要和它们分别真叫人难过,但现在实在没有办法。坦白地说,它们已经变成我的担忧。我一直都非常轻率,我推想你可以这么说,我也从未做过财产清单。我父亲是一位响当当的收藏家。你要知道,他是太平洋和东方(Pacific and Orient)公司的董事会成员。”

什么公司?我想了想,意识到她说的是P & O,即半岛东方轮船公司(Peninsular & Oriental Steam Navigation Company)。

“我父母周游世界。实际上我出生于亭可马里,那是在锡兰。”为了方便我理解,她补充说道,“不过我明白如今我们必须称其为斯里兰卡。好多事都已经变了。”她叹息了一声,“但我们所有人都必须适应变化的形势。”她大口喝下剩下的一点雪利酒。

“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我不能用闲聊来浪费你的时间。我猜想你会做一份详细清单吧?”

“通常都会做,”我说,“然后我们能决定怎么处理最好。对我来说,我只是随意地四周看了看。你得明白,大多数东西——你的大部分家具和各色摆设都会直接送去拍卖。我确信邦瀚斯拍卖行会很乐意看一下这些藏品。”

“你这么认为?真有意思。”

“至于拍卖行不想要的东西,我能为它们找到买家,你不用担心。”

“我发觉你非常令人放心,霍普克拉夫特先生。”她小心地起身,“现在,我想你会想看看其他房间。”

我们花了将近三小时才逛完主要房间。到处都塞满各种好东西:瓷器、银器、廉价的珠宝摆设、画作,你能报出的东西全都有。我看得垂涎欲滴。甚至在几间卧室里都有你不敢相信的小宝贝,譬如一个漂亮精巧的五斗橱和一组发梳,梳子背板装饰在我看来像色佛尔瓷。我感觉自己行走在梦境中。所有这些珍宝都在我面前,唾手可得,让人难以置信。二楼甚至还有几个她没提出带我参观的房间,但我一点也不担心。就目前看到的东西而言,这笔生意绝对值得做。

当我们结束参观,再度进入昏暗的客厅时,我的笔记本上已经记得满满当当了。她用那对明亮的黑色眼眸看着我,“我想现在我该再喝上一杯雪利酒了,至于你自己,不如来上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我喝不了威士忌,但我儿子很喜欢。他人在海外,偶尔也回来看望我,家里的威士忌就是为他准备的。”

我倒了一杯雪利酒和一杯威士忌。

“亨特利小姐,”我说,“坦白地讲,我刚才只是浮光掠影地看了一下,我需要带着照相机再来一趟。”

“照相机?”她说道,再度用食指抚摸起眉毛。这显然是因为她有神经性抽搐的小毛病。她这么做的时候,一缕夕阳透过窗户射进房间,照在她的面庞上。可能是光线的原因,我觉得她并不显得有多老。

“是的,”我说,“用来给那些更重要的物品拍照。我还需要带一位评估专家过来。”我刚刚想到合适的人选:戈登·布里杰。他肯定乐意从中分一杯羹。戈登看见这么多宝贝,会开心得晕过去。

“明白了。那么会是什么时候呢?”

“哦,再过两天。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戈莱特利小姐敲定时间。”

“好吧。等这件让人伤感的事结束后,我应该会高兴起来。”也许是酒喝多了点,她的眼睛湿润了。

我借机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但她伸出一只手示意我坐下。

“请再多陪伴我一会儿,霍普克拉夫特先生。我这阵子甚少有访客,能有人陪真让人高兴,尤其是在这伤感的时候。”

于是我重新坐下来,面对着这个神情悲戚的老妇人,心想她并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老人。虽然我觉得她有点死板,但假如这将意味着到最后能赚一大笔钱,那么我还是愿意多忍受一会儿的。见我又倒了一杯雪利酒和一杯威士忌,她开始絮叨起来,聊起她的人生,聊起她挚爱的丈夫,聊起他们因为生不出子嗣而收养的养子——他是如何变成一个小无赖的,又是怎样“干啥啥不行”的。我有好久没听人说这句话了,但他确实听上去像个名副其实的蠢货。她说养子是个演员,根据方方面面的说法,他是个不成功的演员,东一个角色西一个角色,数量也不多,他在没角色可演的时候,就去国外,依附其他比他更成功的演员,过着寄生虫般的生活。

“杰弗里让我们两口子失望透顶。可世事就是这样,不可能一切遂愿。”

除了点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现在就成这样了。”她无助地在半空中挥挥手,“一切都太过头了,真的是。”

让我惊恐的是,老妇人竟然啜泣起来,泪珠顺着面颊滚下来。她吸着鼻子,但声音很轻。我拽出西装胸袋里的手绢,像个货真价实的绅士一样递给她。她接过手绢,轻拭眼睛。她很有风度,没有用手绢来擤鼻涕。

“餐具柜最上层的抽屉里有一盒纸巾。”她说,“霍普克拉夫特先生,你可否帮我拿一下?”我将那盒纸巾拿给她。

“你非常客气,”她说,“而我是一个愚蠢的老太太。”她把手绢递回给我,手绢有点湿,但还能用,而我说了一通“你根本不是个愚蠢的老太太”之类的安慰话。

“哦,亲爱的,”她说,“有时这生活让我难以承受,我必须承认。你瞧,我感觉如此无助。”她又一次抚摸起眉毛。我现在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

“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尽管说。”我嘴上说着漂亮话,心里却在祈祷老妇人到此为止,以免引出什么麻烦事来。

“不用,”她说道,“我早已给你添了太多麻烦。”

“不,真没有。”我像个彻头彻尾的笨蛋一般说道。

“好吧,”她说,“有一件你能帮我做的跑腿差事。我留意到报刊亭老板没送来我订阅的《家居和花园》杂志。我寻思,假如托你跑一趟,帮我买本杂志会不会太过麻烦——那家报刊亭就在路尽头,真的不算远。这本杂志带给我许多快乐。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傻,我明明就要离开我的房子和花园了,但事情就是这样——我真是一个愚蠢的老太太。”

看到她又要落下眼泪的样子,我赶紧点头,“没问题。”

“你是个真正的绅士,霍普克拉夫特先生。不用操心怎么向报刊亭老板提及这件事,我会找时间和他理论的。哎,我的钱包在哪里?”

她给了我几枚硬币。

“我感觉身体有点虚弱,等你回来时,我也许已经回房休息了。我会把屋门虚掩着,你回来后把杂志放到门厅的桌子上就行了。”

“屋门不锁是不是有點不妥?”我皱起眉头。

“哦,你不用担心。”她说,“我们这儿非常偏僻,从未发生过任何意外。宅子装有监控设备,我觉得十分安全。而且我会在晚上就寝前锁上屋门,打开防盗报警器。你瞧,这设备非常简单易用,就算对于我这样的老妇人也一样。”

“好吧。”我说道,在她再次开始落泪和感谢我之前赶紧离开。

她说得没错,报刊亭离宅子仅有几百码远,我很快就买回了杂志。我试着推了一下门,门果然没锁。进屋后,我将杂志放到门厅桌子上,然后凝神细听起来。宅子里全然无声,我走向客厅的门,那扇门仍然微开着,于是我探头看了看。客厅里也没有人,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股老妇人身上的香水味。

我抵挡不住诱惑,走进客厅,来到那张谢拉顿风格的桌子旁。桌上散乱地放着很多小玩意,好似有人刚刚把东西扔到那儿。我贪婪地打量起来。世上仅有的一份详细清单在我的口袋里,而这些小玩意数量真多。我拿走了两样东西,就两样:一件猫咪形状的玉石和一只鼻烟盒。鼻烟盒或许是法贝热的作品,但多半不是,不过依然非常容易出手。我把这两样东西塞进口袋,就权当是预付款吧。

离开时,我好像听见楼上传来轻微的动静,于是赶紧开溜。

我在晚上10点左右回到公寓,半路上吃了一顿美味的咖喱饭。我将玉猫和鼻烟盒放到壁炉台上,发现那儿倒是它们安身立命的好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我的公寓门就被咚咚敲响。是那种催命般的急促敲门声,让人顿生不祥之感。果然,我刚打开门,一群警察就冲了进来,包括一名督察、一名探长和三名大约有10年资历的警员,全都出示了证件。他们让我老老实实地待在一角,然后开始大搜查。

看到那件玉猫,督察转身朝向我,“这件玩意不错。”

“一位朋友送的礼物。”我解释道。

“好吧。”他转而向警员下令,“装起来。还有那件。”他又指向鼻烟盒。最后,他向我宣读了我的权利,并宣布将以谋杀的罪名逮捕我——18日下午5点到7点间谋杀了住在里士满主教房舍的维多利亚·亨特利小姐。

“也就是昨天。”他冷冷地说道,“霍普克拉夫特先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有许多话要说,但一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默默地穿上牛仔裤和夹克,然后被带上警车。在警察局,我给本尼打了电话。

本尼答应和他的堂兄巴里谈谈,巴里是个窃贼,由于职业关系认识法律界的很多人。接着我就被关押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接受了总督察的讯问。讯问时坐在我身旁的事务律师名叫丹尼斯·范肖,他是本尼的兄弟伦尼所能想到的最好人选。丹尼斯不是什么厉害的律师,当听到我被指控谋杀一名里士满的老妇人,还是用闷杀的手段时,他也没什么反应。当意识到自己代理的是什么样的案子后,他的面色有点发白。等来到警方出示证据的那一刻,他的面色更加惨白。证据包括摄像头拍到我两次进出宅子的监控视频,我第二次出去时,视频底部清楚地显示着时间。另外有我顺手牵羊带走的小玩意,宅子里也留下了我的很多指纹。丹尼斯不喜欢这些。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案子。他的脸拉得越来越长。

当总督察提及尸检证据,说案发时间在晚上7点至7点半,丹尼斯终于出招了。

“这个嘛,”他说,“我们都知道尸检证据可能非常不精确。”

總督察听到这句话不屑地笑了笑。警方并非仅仅依靠医学证据来确定死亡时间。他们也有死者的手表为证,那只手表显然是在殊死搏斗时被打坏的,指针显示出它被打坏的时间是晚上7点23分。而7点27分,我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视频中,鬼鬼祟祟地离开了那座宅子。没错,我那时的模样被警方认定为“鬼鬼祟祟”。

丹尼斯要求与委托人进行商量后,审讯室里只剩下我俩。

“认罪吧。”丹尼斯看着我。

“认什么?”我问。

“认罪。”

“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乔吉,他们指控你的证据确凿。”

“但我没有杀人。我不会为了我没有干过的事而举手投降。我无法接受。你瞧,你只消将我保释出去。”

他摇摇头,“绝不可能,乔吉,你得面对现实。你要在监狱里待一阵子了。”

丹尼斯说得没错,我果然被投进了监狱,过了一段苦不堪言的日子,整天面对一群粗暴的狱卒。

一天,丹尼斯突然来监狱探望我。

“有好消息,乔吉。”他说。

我点点头,心里半信半疑。

“你关在这儿的日子不会很久了。”

我又点点头,等他继续说。

“皇家检察署决定尽快审结这起广受关注的案子,并已定好开审日期,即三周之后。”

这是哪门子好消息?假如皇家检察署行动快捷,那可能意味着他们对案子相当有把握。

“真正的好消息是什么?”我问。

“我已经聘请到杰里米·布伦纳哈塞特。”

“他又是何方神圣?”

“杰里米·布伦纳哈塞特,乔吉!布伦纳哈塞特啊!律师界最机敏睿智的刑事辩护律师!我十分幸运才聘请到他。我已经和他聊过,他非常有信心,尤其是当我向他解释说,所有对你不利的证据都属于环境证供。”

“聘请这样一位大律师会花掉我一大笔钱吧?”

丹尼斯显出了些许不自在,“你该知道,乔吉,就此案来说,恐怕你需要花掉很多钱。但假如——不——当我们打赢官司,一切花费就是值得的了。”说完他就走了。

在开庭之前,丹尼斯又来探监两次。第二次,他给我带来了上庭时穿的衣服。不知是好运还是厄运,他带来的偏偏是我去见老妇人那天穿的那套西装。

“你瞧,丹尼斯,假如庭上要播放那段监控视频,他们会注意到我穿上了同一套西装。这难道不会点燃他们的愤怒情绪吗?”我抱怨道。

“乔吉,”丹尼斯说,“这是我在你的衣柜里能找到的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了。”

“好吧,那我只能穿它了。”说实话,我感觉有点无助。丹尼斯说服我相信,这套西装会给人留下好印象,除了那块显得过于轻浮的丝绸手绢,于是我把它塞进了裤子口袋。

我下一次见到丹尼斯,是在中央刑事法院的三号庭。杰里米·布伦纳哈塞特坐在辩护席,戴着假发,一身行头齐全,身旁一位年轻姑娘同样戴着假发,正在跟他耳语。丹尼斯坐在两位辩护律师身后,与我对视后,眨了眨眼,朝我竖起大拇指。

法庭里坐满了旁听的人。没有什么案子能像一起惊悚的谋杀案吸引来大批听众,尤其是当案子与大户人家的遗产有关时。站在我这边的人不少:本尼和旧货行当的几个老伙伴都出席了。格洛丽娅也在,这点让我相当惊讶,但话要说回来,我猜想她过来是为了幸灾乐祸地看我触霉头,为了陶醉于这沾光得来的名气。杀人凶手的前妻,这名号确实能给予你一些谈资。

随后庭审开始了。

我不会说庭审一晃而过,那只是少数人的说法。但庭审的生动性确实比不上你可能的预期。事实上,一切都发生得相当快。就是一群无聊的人接连出场,其中包括一位病理学家、督察马尔瓦尼以及其他证人。根据我这厉害的法律团队的说法,这些全都是标准程序,没什么好让人激动的。让我稍感不安的是杰里米·布伦纳哈塞特的做派,这位大律师几乎未说半个字。我原本期待他每过五分钟就会突然站起身,高喊一声“反对”。然而没有,显然他的辩护风格不是那样。于是我对眼前的一切兴趣大减,恍惚中甚至做起了白日梦。

直到戈莱特利女士走进证人席,进入我的视野,我才重新关注起庭审。她穿着黑色丝绸套装,领口有白色蕾丝装饰。她的神色和我上一次见到她时一样:自负、自满,又以自我为中心。

她实际上没有给出太多证词,只是讲述她和亨特利老人的往来,说她如何将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带入亨特利家。她并没有真正说出“披着人皮的恶魔”,但她不用说出口,你就能看见这句话仿佛写在各位陪审员的脸上。作为一个高妙的小手法,她说她因为老太太的不幸遭遇而深感自责。其实,她只要说这些就够了,只是,发现尸体的人就是她和那个刚从海外归来的养子杰弗里。谋杀发生后的次日,两人一起去了里士满,用杰弗里的钥匙开门进屋,然后就发现了尸体。

杰里米·布伦纳哈塞特没有从她口中问出多少有价值的信息,但是说句实话,其实也没什么可问的。

他问了她几个未经周密考虑的问题,所以只得到冷冰冰的回答。最后,戈莱特利女士大步走下证人席,走向法庭的大门。我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意外发现了一些让我好奇的细节。从公众席下走过时,她抬起头,看向格洛丽娅,并与之交换了一下眼神。格洛丽娅露出一丝笑容,戈莱特利则微微点了点头。

她们彼此认识!

我之前都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要考虑。因为检方刚刚传唤杰弗里上庭,按照老妇人的叫法,就是那个“干啥啥不行”的家伙。这个当演员的养子曾让养父母失望透顶。他穿着一套漂亮的棕色丝绒西装,配着淡紫色的衬衫,没有打领带,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证人席。

杰弗里在庭上无非讲述他如何和戈莱特利一起发现尸体。检方律师向他提出了几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还指出,杰弗里所过的五光十色的耀眼人生是他极少探望养母的原因。我的心里则犯起了嘀咕:我是不是以前在哪儿见过这个家伙?是在电视上吗?

我没有花太多时间来信奉上帝,反正最近是这样,但是坦白说,上帝在最近几周也没花多少时间在我身上。

然而,就在检方自信地考虑杰弗里的证据时,出现了黄金一刻,让我再度找回了信仰。因为检方律师询问起杰弗里最近代表英国文化协会在海外巡演《欢快的鬼魂》一事。这时,奇迹发生了,一束阳光穿过描绘圣乔治屠龙故事的花窗玻璃,径直照在杰弗里的面庞上。在那一刻,杰弗里抬起手,用食指缓缓抚摸起眉毛。

紧接着,我知道了我以前在哪儿见过他:在一座乔治王时代的老宅子里,他那时还穿着丝绒连衣裙。

人们总是谈到一些念头在一刹那进入他们的脑海。我听过许多人那么说,我从来没真正明白过。但现在我明白了。我在一瞬间知道了他们做过什么,又是如何做到的。种种细节在我的脑海里拼合在一起,就像两列特快列车发生对撞。我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勾当,如何实施的,又有哪些人参与其中。

就在我的脑海里上演列车猛烈对撞、响声轰鸣的那一刻,法庭宣布午餐休息,这给了我一个边吃牛排、腰子和土豆泥,边静静思考的机会。

不得不说,我真的非常钦佩他们的计划。和其他犯罪阴谋相比,他们的计划真是相当简洁又十分精巧。

那个垃圾演员杰弗里失去了等待养母寿终正寝的耐心,和戈莱特利凑在一起,制订了计划。他们的第一步是寻找一个方便利用的笨蛋——也就是我。

他们诱骗这个笨蛋去一座宅子里见一位老太太。戈莱特利先是大大方方地进了宅子,过程被摄像头拍摄下来。然后她把杰弗里放进屋,譬如通过客厅的落地窗,那样杰弗里就不会被摄像头拍到。杰弗里假扮成老妇人,你必须承认,他的化装和演技十分专业,而真正的老太太在二楼,大概是被下了药。他们让笨蛋在宅子各处留下指纹,最后又让笨蛋在干完某件无害的差事(譬如买《家居和花园》杂志)后回到宅子里。他们算好笨蛋会在恰当的时候离开,并被摄像头记录下来,那时躺在二楼的老妇人正在被凶手闷死。而且他们在挑选笨蛋时,笃定他出去时会顺手牵羊拿走一两样小玩意。

全都是环境证供,但拼在一起严丝合缝。他们的说法是什么?说我那晚回到宅子,偷拿了两件摆设,不料被老妇人撞见,于是两人发生搏斗。她跑到二楼,以防我杀人灭口,却徒然无用。我追逐到她的卧室,扑到她身上,在此过程中打坏了她的手表。

显然有两个人参与了布局,杰弗里和梅拉妮·戈莱特利。但还有第三个同谋,必然如此。因为他们的计划若要成功,选中的笨蛋——依然是我——得要以恰好的风格行事,还得要在离开时顺手偷点东西。那么他们要确信我会干出那种勾当。他们怎么知道我会那么做?因为有一个对我的小伎俩再熟悉不过的人选中我出任这个角色。那人就是格洛丽娅。

梅拉妮·戈莱特利和格洛丽娅是好友,她们在法庭上对视时的表情证明了这一点。现在我突然回想起戈莱特利座驾里的那只时髦的运动包——我现在想起来了,我不是见过格洛丽娅有几次带着一只就算不是完全一样,也是非常相似的运动包吗?那几次她都是去那家贵得要命的健身俱乐部。是的,只要出一个好价钱,格洛丽娅会十分乐意帮忙。然后,她会以最低的价钱从我手上买走一半店铺。

最糟糕的是,我当时根本没有发觉到这些。我应该早就意识到,没有一个神智健全的人会把那样一份肥得冒油的活交给我。

但情况就是这样。我知道了来龙去脉,就好像我亲自为他们写了脚本一样。我知道的另一件事是,我将因此而完蛋。这个圈套设置得天衣无缝。无论是哪个法官都会完全相信。假如我提出我的说法——呃,那番话只会惹得众人捧腹大笑。我没有任何能支持我的说法的东西。我没有丝毫机会。

我知道的最后一件事是,假如我拖延庭审时间,那只会惹恼陪审团,从而被判处更久的刑期。于是,吃完午餐,我敲响房门,要求见我的辩护律师。

当我告诉杰里米·布伦纳哈塞特,我想要改成认罪时,他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他看上去甚至像是稍稍松了口气。他告诉我,在他看来,这是最明智的做法,霍普克拉夫特先生,判罚结果会轻很多。

事实证明,杰里米是对的。午餐后全体人员都回到法庭上,在他起身通告这个消息后,讼辩就结束了。之后的程序进行得相当快。法官针对我不在一开始就认罪而造成的拖延和公帑耗费,发表了几句不中听的批评,但庭审就到这儿为止了。

法官判处我六年监禁,根据杰里米·布伦纳哈塞特的说法,这个判决挺合适。然后我被送往彭顿维尔监狱,先是接受安检,再换穿上一身永远不变的粗棉布囚服,和约翰成了同住一室的狱友。

约翰是个安静的家伙,说真的,幸好是这样,因为假如不得不和一个话痨同住一间牢房,那人像一台说话机器,永远不停地念叨他的失败人生,讲他干过的罪恶勾当和他的垃圾家庭——那会让人的神经完全受不了。以我的拙见,那能解释英国监狱里的暴力水平。

入狱的第一天,我就觉得约翰是个非常好相处的人。他不会一直跟我说话,但另一方面,当我想和他说话时,他很乐意接过话茬。显而易见,监狱里的聊天话题总是挺有限。假如你对体育感兴趣,那会挺有帮助,但我和约翰都既不是足球迷,也不是板球迷,不是任何一项运动的爱好者。于是,我俩谈论的话题就总是集中在一件事上:是什么事导致我们身陷囹圄。

约翰跟我讲了他与妻子宝琳的故事。听他的描述,我知道宝琳和格洛丽娅是同一类女人。听上去他们的日子过得糟糕透顶,直到某天约翰忍无可忍,将手里拿着的一样东西掷向妻子,而那东西碰巧是一把切肉刀。当然,他妻子的所有家人都做出对他不利的证言,发誓说他一直痛恨妻子,说他从一开始就计划好杀妻。于是,约翰锒铛入狱,至少要坐14年牢。

他对我的案子非常感兴趣,简直到了入魔的程度。他躺在铺位上,专注地聆听,两只眼睛闪着光。我想,他是真心钦佩那帮人的本事。我认为他其实有点儿嫉妒,寻思他那时假如有时间的话,能不能为自己谋划出那样精妙的方案。他对于细节提了许多问题。我不得不做了份精细到秒的时间表,向他交代所发生的一切,包括谁说了什么话,谁去了哪儿,我被逮捕时发生了什么事,一直说到我在出庭时穿了什么衣服。

然后,在我向他重复讲述相同故事的第三個晚上,约翰向后靠在枕头上,说:“乔吉,他们犯了一个严重错误,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更确切地说,是他犯下的。”

“谁?”

“他,就是那个谁,那个外甥。”

“是养子。”

“对,就是他。”

然后约翰说出了那个十分严重的错误是什么,我要怎样从牢狱中脱身。他帮我写信给梅拉妮·戈莱特利,甚至在监狱图书馆的电脑上查出她的地址。

于是,我——或者说我们——写了信,现在我们只用等待回信。肯定会有回信,我们很有信心。因为一旦梅拉妮知道了我那套像样的西装——西装被锁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也就是储存所有入监囚犯的衣服的监狱储藏室——的口袋里有一块丝绸手绢,我能证明手绢是我的,而那位演戏演过头的杰弗里用这块手绢擦拭过货真价实的眼泪,梅拉妮就不得不有所行动,抢在我和事务律师丹尼斯谈话、他再去转告给杰里米·布伦纳哈塞特以及每个能和警方说得上话的人之前行动。

因为警方会问这个问题:我的手绢上为何会有杰弗里的DNA痕迹?我从未遇见过杰弗里,从来就不可能遇见。杰弗里也从未遇见过我。按照约翰的说法,DNA痕迹和黄金一样颠扑不破。那等于是将猫放进鸽群里,必然会引起一场风波。然后,马尔瓦尼督察和他的手下会四处打听,查出各种秘密。谁晓得他们还会查出其他什么事!

我们知道我们想要什么。出狱。我们还想要回店铺,以及一笔对于我遭受的精神痛苦和损害的经济补偿。

我说“我们”是因为我希望约翰也能出狱。约翰在外面会成为我的绝佳搭档。他真的好有头脑。

梅拉妮会找到一个办法。我对她有绝对的信心。她拥有卑鄙下作的精明头脑,她还掌握了来自主教房舍的那么多战利品。

于是,现在我们静静等待。迟早她会过来找我,希望知道交易内容,我想要多少钱才会交出手绢。或者按照约翰的说法,她得要为她的诡计付出多少。说得妙,约翰。

呃,等她开口问时,你知道回答会是什么。

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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