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国辉《晚秋——为交响乐队而作》审美意象研究

2023-11-18 22:00:18杜佳慧
艺术评鉴 2023年18期

杜佳慧

【摘   要】在叶国辉老师的音乐作品里,东方与西方的文化碰撞出优美的韵律,传统与当代的理念交汇出悠远的乐章。作品《晚秋》既采用现代作曲技法,又融入诸多中国元素,成功地用西方交响乐的形式表现出了中国的民族特色,同时又极其注重“意”与“象”的表达,不是描绘某个具体的形象,而是将作品描绘的图景与所表现的思想情感融为一体,表达出一种意境,具有中国古典主义美学特色。

【关键词】《晚秋》  叶国辉  作曲技法  传神写照  审美意象

中图分类号:J6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3)18-0094-05

2007年,叶国辉的《晚秋——为交响乐队而作》获德国“青年·欧洲·古典音乐节”委约作品唯一大奖——“欧洲作曲奖”,同年首演于德国柏林音乐厅。2018年,叶国辉与伦敦交响乐团合作录制了个人交响乐专辑《晚秋——叶国辉与伦敦交响乐团》,并于2020年11月14日晚6点30分在上海交响乐团准时发布。同日,叶国辉交响作品音乐会于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隆重上演,音乐会共包含6部作品,由上海交响乐团张洁敏担任指挥,娜米萨·孙担任大提琴独奏,女高音歌唱家李秀英和童声孙嘉忆担任王羲之交响诗的演唱,高雅担任竹笛演奏。

《晚秋》这部作品以个性的音响特点,简洁的织体形态深深吸引着听众,展现了独特的审美追求。在作品上演之前,笔者心中对于“晚秋”有着自己的想象:抒情性的线条、连绵起伏的旋律、充满哀思的情愫,一幅深秋之景跃然纸上。事实上,作品所表达的内容与笔者的想象截然不同,其不在于抒情,而在于写意;不在于塑形,而在于传神,充分体现了音乐的时代性与创新性、文化的包容性与民族性。作品开头通过管乐不协和音程的应用,勾勒出一幅萧瑟景象,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通过音强、力度等因素的对比,以及不同器乐的叠加进行烘托渲染,极富色彩性。急促的管乐与若隐若现的马林巴交相呼应。主题动机以二度为主,且运用大量的重复再现手法。定音鼓此起彼伏,弦乐的加入和打击乐的使用使得作品色彩性更加丰富。中部与开始形成鲜明对比,该段以弦乐组为主奏,细腻温柔、连绵多情。随之而来的又是不协和音程与弦乐的对比应用,远方的号角吹响,弦乐浅浅诉说,柔情似水。继而又是首部再现,管乐单声部的线条横向贯穿始终。

一、中西交融,和而不同

(一)线性思维与复调思维的融合

音乐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海纳百川、兼收并蓄。文化差异造就了音乐风格的千姿百态,各有不同。叶国辉的音乐很好地将东西两种不同的元素巧妙进行融合。“作曲家对东方音乐的理解和把握也比较宽泛。他不仅知道中国传统音乐是以单一线条为基础,而且还了解到东方其他国家和民族也有类似的音乐结构现象。特别是东南亚的佳美兰音乐,虽然在西方,从德彪西到现代音乐的简约派都受到过它的影响,但在中国,像叶国辉这样明确地以此为起点,并将它简洁的音程旋律、单线条的本质和由特定演奏方式和特定音响色彩等均纳入自己为交响乐队和人声而作的构思与写法,还不多见。作为东方作曲家,这种实践也当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用西方交响乐队来表现中国元素是叶国辉老师在不断探寻的音乐创作方法,《晚秋》这部作品既有中国单旋律线条的运用,又有复调织体的融合,中西交融,不同的文化元素彼此和谐,又独具特色。

东方音乐的线性思维一直是独具文化魅力的。中国音乐注重單线条的旋律,讲究线条的律动,旋律的美感。单声旋律在我国传统音乐中较为多见。中国传统的民间歌曲产生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是一种歌唱化的语言,它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由简短、通俗的单声部旋律组成,老百姓在劳动生活中口口相传,记录生活,宣泄情感,表情达意,反映民族性格和价值观念,没有复杂声部的交织,其生态环境是一片单声旋律的沃土。中国传统的吹管、拉弦、弹拨乐器等虽然使用不同的发音、演奏方式,但音乐的表达都以线条律动为主体,或轻盈灵动、或感人至深,充分展现了传统音乐的独特魅力,这种线性元素生动形象地展现了中国民间音乐特色。中国琴曲有“琴之妙趣,半在吟猱”的说法,古琴通过吟、猱、绰、注等不同的演奏技法勾勒出曲折的声音线条,给人以生命感律动;竹笛的线性旋律宛如书法家的挥毫泼墨,线条粗细、轻重交错、浓淡相宜、引人注目;二胡作为拉弦乐器的代表,具有器乐化歌唱的旋律线条,似人生的吟唱,细腻抒情。“点”状轻巧灵动,“线”性韵味悠长,二者相互交织,立体且富有空间感,充分展现出传统音乐的线条之美。

《晚秋》这部作品既有中国单旋律线条运用,又有复调织体的融合。复调作为西方音乐中常用的写作手法,以求得整个声部立体、饱满、厚重。各种线条相互交织、叠置,在不同的音域进行膨胀、扩充,极具交响性特色。复调音乐在西方较为流行,但其实东方音乐中也存在复调元素的应用。佳美兰音乐和中国传统的丝竹合奏乐就是其中的代表。“佳美兰音乐,是一种支声体的多声音乐,其结构原则是以一条基本旋律为核心,其他各个声部环绕着这个核心,在不同的音区,以各种变化节奏或节拍组合进行装饰性的即兴演奏。”在演奏中,根据各乐器的特点和性能对核心旋律进行加花变奏。笔者有幸于上海东方乐器博物馆学习了佳美兰音乐演奏课程,在学习与演出中感受到佳美兰音乐的内涵。这种音乐与我国传统的丝竹合奏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我国传统的丝竹合奏乐,如:江南丝竹、广东音乐等是由多种乐器组成的小型合奏乐,多使用加花、变奏,各个声部相互协调配合,突出主奏乐器的主导地位。声音线条清晰、明亮,又不失饱满、形象。

虽然是不同区域的音乐,但单声思维和复调思维却能巧妙结合在一起,相互融合,交织,展现了音乐多元化的魅力。在《晚秋》这部作品中,音乐的开头和结束都运用了中国的单声思维表达,用横向的线条进行抒发,清晰且富有深意,展现了东方音乐的韵律之美。在《晚秋》的对比部分中,作者结合了西方的复调思维,通过复杂的纵向表达,将不同的旋律线条相互交织、融合,展现出一种朦胧之美,富有张力。在作品的最后,音乐又以管乐的单声线条结尾,与作品开端形成呼应,体现了和谐统一的原则。这两种不同的元素在作品中交相融合。

(二)奏鸣原则与渐变结构的交织

在曲式结构上,《晚秋》将中西结合手法展现得淋漓尽致,它包含西方奏鸣原则的运用,由呈示部、插部和再现部组成,乐段的划分并没有明确界限。而在速度布局上,作品又具有中国传统音乐中“散—慢—中—快—散”的曲体结构原则。自汉、魏至唐代,我国传统的大型乐曲都以—个基本曲调为基础,之后用“散—慢—中—快—散”的逻辑形式来表现和发展这一基本曲调。在这些不同的速度之中,形成具有汉民族特色的音乐框架,这一原则在中国戏曲唱腔音乐中也较为常见。奏鸣曲式的结构加上“散—慢—中—快—散”的速度节奏布局,使作品既有西方形式,又有着中国传统音乐内涵。将中国传统音乐渐变结构融合于这样一部个性鲜明的大型交响乐中,充分展现了中国传统的音乐文化,将中国音乐元素运用于交响乐之中,可以更好地让世界感受中国的声音,聆听中国的音乐。

(三)现代技法在东方生态旋律的映射

从听觉上来说,笔者对晚秋的直观印象是抽象与写意。作曲家将二度不协和音程作为核心效果来运用,并通过重复性的写作原则,使主题不断出现,用一个简单的动机孕育出如此丰富的音响,富有新意,且具有视觉冲击感,反复聆听,方知其中的韵味。而这种二度音程的使用并非天马行空的想象,而是来源于民间的生活,来自古老的东方和原生态民间音乐的体验。叶老师在采风中曾听到寺庙僧人的诵唱声,在这段诵唱声中,其杂乱不齐的节奏和多个声部在极小的音程范围活动深深吸引了叶先生。这天外来声,给予作者丰富的创作灵感,具有参差不齐的效果。或许在很多人眼里,二度是一个不协和的音程,用二度来表达音乐是否有些影响听觉的美?但正是这种个性元素的使用,使得作品展示出民间音乐原汁原味的音乐特色。民间音乐由劳动人民在生活中口口相传,具有自由性,表现出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生活习俗,以及其独特的文化特征。将中国传统的、民间的东西以这样一种手法放置于作品中,发展中国元素,述说中国故事,展现出中国音乐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用现代的形式表现东方元素,展示独特的东方之美,别有韵味。

二、《晚秋》的中国古典美学趣味

(一)传神写照

“形”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神”是无形的。没有“神”,那么“形”就失去了灵魂。叶国辉很好地将中国美学中的“传神写照”这一美学命题融入自己的作品,具有鲜明的美学特征和审美特点。无论在音乐、书画,还是文学中,这种传神理论都有明确体现。

西汉著作《淮南子》中明确提到“神大于形”,强调传神的重要性;东晋画家顾恺之在《世说新语·巧艺》中提出了“传神写照”的命题,认为“人物画要想传神,不应该着眼于整个形体,而应该着眼于某个关键部位”,“神”是主体的风神、风韵。顾恺所说的“传神”与魏晋玄学和魏晋风度有关。魏晋时期,当时社会注重风度、随性,王弼论乐提出了“得意忘象”;阮籍自由洒脱;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追求自然之风,名士雅士的人生观就是“得意忘形骸”,从而表现为不拘于礼法、不拘泥于形迹的魏晋风度,影响到画作领域便产生了“传神写照”的美学思想,并且有一种重神倾向。

同样,在文学作品中,“传神”也有着重要地位。明清小说美学家叶昼在四大名著《水浒传》的评价中认为“不同的个性特点,个性化的描写,就是传神的描写。传神的概念主要是通过一个人物的外在特征,某个或某些特定方面画出他的個性和生活情调。”艺术是相通的,无论是书法、绘画、文学,还是音乐,都存在着形与神的关系。在叶老师的《晚秋》中,音乐表达的则是这样一种传神的个性。尤其是音乐中的线状构建在宏观的听觉上展示了形神统一。“静态线状是指在二度范围内活动,通过音色的转变和节奏的变化来产生张力。而动态线状就是指在以二度音程效果为基础的或是主轴的线状形态在纵向上做音程的扩大或者缩小,这种线状更具律动感,主要以节奏的强弱变化和音程的伸张来产生张力。”两种不同形式的线状表达,一个微小、简洁;一个通过形态的融合,使线条相互缠绕,立体饱满,生动传神。在叶老师的音乐中,大家无法感受到一个个具体的音乐形象,但可以从这种特色的写法中,以及从音乐的表达中感受到不同的神韵,将精神融入形体,从而达到传神写照的目的,达到“形”与“神”完美结合。

(二)审美意境

中国作品注重传神、抒发、写意,追求意境之美,注重审美意象的表达。“意境”是中国古典主义美学的重要范畴,“意”与“境”不能分离,“意”融化在“境”中,通过“境”表现出来,显性地刻画中国艺术的“神韵”。“意境”与意象有着重要联系,我国古代典籍中很早就出现了“象”,《庄子》《周易》等文献作品中提出了“意象”的观念,这时的“意”“象”作为两个单独的概念存在,是对二者的概念进行讨论,还不是一个完整的范畴。最早将“意象”两个字合起来使用的是王充,指寓意深刻的画像。意象真正具有审美意蕴的意义,是从刘勰《文心雕龙》中得来的。此时“意象”有“审美意象”之意,以达意为主,并受到主体影响,是主体思想与客体形象的结合,具有超越性和自由性,既可以表现“言外之意”,又可以给美的意象以朦胧的感觉,富有意蕴。谢赫曾提出“取之象外”,意图画家不拘泥于有限孤立之象,其“象外”是对有限之“象”的突破,其“取之象外”引申了“境”的范畴。“象”的特色是孤立且有限,而“境”则是自然或人生的整体图景。

“意境”的营造要靠主观的情感和审美客体的统一,这样才能引发艺术灵感与想象。“心”与“境”的契合,是艺术灵感和艺术想象的前提。因此,若干意象进行组合,便构成意境,意境由“象”中派生发展。很多意境的营造需要靠“自然的事物”。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认为“意境”必须体现宇宙的本体和生命,它不是表现孤立的物象,而是表现虚实结合的“境”,由此表现出造化自然的“气韵生动”图景。在《晚秋》这部作品中,音乐既有颗粒性的点状处理,又有横向的线性织体,由点连成线,线条相互缠绕、交织,立体饱满,又构成面,呈现出一系列抽象写意的音响效果,渲染出一种萧瑟、凄凉的情境。

同时,意境的实现很大一部分需要借助想象,清代著名琴论《溪山琴况》中就提到想象的重要性,提出“此皆以音之精义,而应乎意之深微也”。这里的“意之深微”就是乐曲的意境。它认为“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则有余”,故可以通过音声去创造意境,归根结底,意境要靠想象,是由想象所主宰的,没有想象也就没有意境。在欣赏《晚秋》这部作品的时候亦是如此,不仅需要理性地分析,而且需要感性体会作品所要表达的意境与内容。在欣赏《晚秋》的过程中,通过听觉和想象,创造出“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幽远意境,而这正是这部作品的魅力所在。

(三)传统与当代

传统与当代始终是一个热门话题。既有传统的元素,又有当代技法的融入——这也是叶国辉先生许多音乐作品都展现出的特色。线性结构的声音线条,传统审美的思维惯式,现代作曲的二度音程,传神写意的中国传统,体现了传统元素与现代音乐的交织融合,用交响乐的写作手法完美还原中国音乐的音响和审美。

艺术作品作为“上层建筑”,会受到国家、民族意识形态的影响,从而促使创作者创作出符合大众喜爱、适应国家审美趋向的艺术作品。古代中国文化重视对生命精神的认识与探讨。在艺术创作中把表现生命精神作为一种最高境界,从宇宙自然之哲学引发出人文意识和审美理想,为中国艺术奠定了独特的精神面貌。中国是文明大国,拥有5000多年的文化历史,中国古典美学强调精神内涵的呈现,注重内容形式的统一,达到至善至美的标准。艺术作品的背后有着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哲理的积淀,应该在作品中彰显属于本国的文化烙印。民族的文化、艺术都是伟大的,都是值得尊敬的,各具特色,没有孰优孰劣之分,只有不同的特色与差异,正是这种不同的差异造就了丰富多彩的文化风采。求同存异,保留文化的独特魅力,才是人们应该追求的。中国音乐应该保留自己的特色,发展自己的独特风格,从历史文化中感受民族精神,发扬更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化艺术。中国人遵循民族特有的传统,运用国家优秀文化元素创造出更多具有民族风味、民族特色的东西,展现民族风貌,符合民族审美文化和审美标准,坚定核心文化价值观。从某种意义上说,叶国辉老师的作品对进一步促进中国音乐发展具有重要价值,这与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展示相契合。

不得不承认,注重理性技法的西方音乐为中国音乐的发展带来了一定的技巧和理论依托,中国音乐的发展学习了一些西方音乐技巧。学堂乐歌的以曲填词、王光祈的东西比较音乐学研究、赵元任的西洋创作技法借鉴、刘天华的民乐改革等,为我国的民族音乐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路,促使我国民族音乐朝着体系化、学院化的方向发展。在学习西方的同时,也要对音乐的民族化进行不懈探索。

三、结语

中国音乐的发展离不开中国古典精神的法则,离不开传统对艺术本源的探索,离不开对“传神”“气韵”内在精神的挖掘。降低技术层面的束缚,注重艺术精神层面的探讨,展现人物的内在精神,从而表现艺术家内心的自我,形成中国人独特的审美意识,创作出与中国人审美意趣相符的作品,探索出一条具有东方品质的音乐路径,实现中国音乐文化价值的认同。科技在变革,时代在发展和创新,音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以传统的元素素材,配合当代的作曲技法既可以将中国传统的东西发扬出去,又可以与时代接轨,更利于弘扬民族文化,弘扬民族精神,推动中国优秀的音乐作品走向国际、走向世界,踏上更广阔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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