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终结者

［日］芥川龙之介

“澳门的阵内”的自白

神父，现在我所说的一切，您真能替我保密吗？如果告诉了别人，我的脑袋会被人砍掉的。您真的能承诺不告诉任何人吗？

好的，那么，我就说了。

神父，您听说过“澳门的阵内”这个名字吗？

对，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大恶棍。他四处行窃，却从来没被抓住过。据传他会隐遁术，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其实，人们所说的“澳门的阵内”，就是我。

今天我来这儿，并不是想要您宽恕我所做的坏事。

毕竟我犯下的罪，不是道个歉就能够被宽恕的。

今天我是为了我的朋友“保罗”来的，我祈祷让这个可怜的男人的灵魂升到天国去。

下面我按照事情的前后顺序来说吧。

那是两年前的冬天，寒风呼啸，这种天气的夜里最适合盗窃。即便不小心发出点儿声音，也不会有人听到。我像往常一样，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里物色目标。夜深之后，我找到了一家门牌上写着“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大房子。

那是一栋非常气派的大房子。我往里面偷窥了一下，没有发现一个人影。今夜的盗窃目标就定在这里了。我攀上墙头，悄无声息地落到了院子里。

这个家无论是庭院、走廊，还是整个建筑物，都建造得非常时尚，显然是一个名门望族。穿过昏暗的走廊，我看到卧室里还亮着淡淡的灯光，那里好像有人。

当时我有过掉头离开的念头。可是，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好奇，想看看在这黑漆漆的深夜里，名门望族的人们都在做些什么，说不定能看到只有名门望族才有的风流韵事呢。

我又往里面走了一段，从推拉门的门缝处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对老夫妇，正躬着背坐在那里。靠近我这边的是个老妇人，她的后背在颤抖着，好像是在哭。

正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白发男人，大概他就是这个豪宅的主人——那个叫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老人吧。他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唉声叹气地祈祷：“上帝啊，请无论如何赐给我们夫妻力量吧……”

当我一直注视着他的侧脸时，突然想起一个人来。20多年前的记忆一下子浮现到脑海里。当时，我在澳门做小偷，还只是个新手，只能很丢人地模仿那些小偷的样子，把他们偷来的东西再偷走一些。有一次，这种丢人的模仿被发现了，那些同道把我五花大绑，扔到了海里。

我憋住气，扭动着身体拼命朝岸边挣扎。可是，我很快就不能呼吸了，身体渐渐没了力气，意识也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正在这时，我感觉到好像有一股特别强劲的力量把我的身体从海里拽了上来。

终于能够轻松地呼吸了，意识也渐渐地恢复了过来。啊，我得救了。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睁开了眼睛。只见我被一位陌生的水手抱在怀里。

我用快要断了气的声音向水手道了谢，让他至少告诉我他的名字。可是，水手却说“这没什么”，最终也没告诉我他的名字就走了。从门缝里看到的老人的侧脸，正是那位水手的面庞。

我拼命地压抑着涌上脑海的记忆，继续听弥三右卫门的祈祷。终于弥三右卫门结束了长长的祈祷，沉静地对妻子说：“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也只能把它当作神的旨意接受。”他妻子用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回应道：“是，可……”

“别说了。不管是咱家那条北条屋丸号船的沉没，还是欠别人的钱没还，现在再说这些也没用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些。我是说，如果弥三郎在的话……”

“那样的儿子，根本指望不上。你想想看，那家伙赌博输掉了家里多少钱？如果有那些钱，起码能救救急。和那家伙断绝父子关系是做对了。”

“难道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我们作为基督徒，是不允许自杀的。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能做，那就是尽量把钱还上。”

老妇人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弥三右卫门也垂头叹息着。看到这里，我下定决心，拉开推拉门，来到了两个人面前。弥三右卫门吓得大叫了起来：“你是谁？”

“把你们吓着了，实在对不起。我是澳门的阵内。”

“什么，你是那个大恶棍？你要做什么？”

我把20年前被男主人救过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所以，您对我有恩，现在我要报答您。

请您告诉我，要把您从危机中解救出来，需要多少钱？”

得到的回答是6000贯。数目的确不小，但我承诺3天之内会凑齐这笔钱给他们送来。

好奇怪，神父，我感覺外面好像有动静。今天就到这儿，等明天继续吧。神父，您千万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呀……

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忏悔

神父，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听听我的忏悔。

我是个罪人，神父，“澳门的阵内”这个名字您知道吧？

是的，就是那个最近被斩首的大恶棍。其实，那个人对我有恩，他帮我还了一大笔欠款。他说那是对我的“报恩”。据他说，我好像曾经救过他的命……但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不过，当时我被逼到了绝境，除了依赖阵内，再也没有其他能活下去的办法了。

当我告诉他我欠下了6000贯的债时，那个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请您等3天，我一定给您筹到钱。”

3天后的晚上，院子里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

我拉开推拉门一看，只见有两个人影正打作一团。

“干什么呢？”我大声吼道。声音还没落，其中一个身影就翻墙逃走了。庭院里还剩下一个，我慢慢地走上前去。

“让您久等了。”月光映照在那个人的脸上，宽宽的眉毛、厚厚的嘴唇，是阵内。

那么，还有一个人是谁呢？

“我不知道，我本来想抓住他，但让他跑掉了。”

虽然我很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但那天晚上主要的事不是这个。于是，我把阵内请进房间。

阵内把缠在腰间的一个包袱打开，顿时，钱散落了一地。可怎么看，好像也不够6000贯。

这时，就听阵内说道：“请放心。其实之前我已经筹到一多半了，只差200贯，于是昨天我就把先筹到的那些钱藏在了你们家的地板下。不知怎么，刚才那家伙也注意到了那笔钱，他悄悄潜进来肯定是冲着那笔钱来的。”

说着，阵内探进地板下，拿出了那5800贯。“这些您拿去还钱吧！”

我不知道这些钱都是从哪儿来的，恐怕来路不正吧，但我还是深深地感谢了阵内。正是阵内的这笔钱，让我把欠款全部还上了。现在我还活着，都是托了那个大恶棍的福。后来，我一直偷偷地祈祷能够有神灵保佑阵内。

听到阵内被斩首的消息，是在昨夜。我偷偷地哭了。从阵内的所作所为来看，他被斩首也许罪有应得，可他毕竟是我的恩人。

我想悄悄为他祈祷，至少让他能够升上天堂，于是刚才我到了他被斩首的那座桥上。桥头上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我分开人群来到了已被砍下，正在示众的头颅前。

太出乎意料了，我几乎无法呼吸。那个被砍下的头不是阵内的！而且，那淡淡的眉毛，薄薄的嘴唇，仿佛在微笑的脸，是一张我一直忘不掉的面孔……

“保罗”的祈祷

神啊，神。

马上，天就要亮了，我就要被斩首示众了。作恶太多的我，也许会堕入地狱吧。可即便那样也会令我满足了。自出生以来，我从未像现在这样高兴。

那是在一个星期前，一个寒冷彻骨的冬夜，我悄悄潜入了北条屋的家里，当然是为了偷他家的金银财宝。不过，在他家的院子里，我却和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打了起来。

他的力气很大。正当我被他压倒在地的时候，推拉门被拉开的声音传来。一时间，男人抓住我胳膊的手劲儿松了下来，我借机跑掉了。

跑出来一会儿后，我还是想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于是明知危险，我还是又一次潜进了北条屋的家。在那里，我听到了男人和北条屋的对话。于是我知道了那个男人就是天下第一恶棍——澳门的阵内。“澳门的阵内”这个名字在我们盗窃这一行里实在是大名鼎鼎。我在房子前埋伏了一会兒，等阵内从房间里出来后，便尾随在了他的后面。

跟了他一会儿后，我叫住了他，告诉了他我的来历，对他说：“请您收下我这个弟子，为了您，我愿意肝脑涂地。”

可是阵内不仅没有答应，反而说：“你这么个无名小卒也配？还是好好孝敬你的父母吧。”说着还打了我一顿。

那一刻的屈辱，我始终耿耿于怀。我甚至觉得如果不一雪前耻，就无法再活在这个世上了。怎样才能让阵内领教领教我的厉害呢？想来想去，我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我到另一家去入室行窃，并故意让他们抓住，然后自报大名：“我就是天下第一恶棍，澳门的阵内！”

没人见过那个男人长什么样，所以在那一瞬间，我便成了自己向往的“澳门的阵内”。

明天早上，我将作为“澳门的阵内”被斩首示众。我将背负起那个男人的全部罪孽，救下他的命。那个被他称作无名小卒的人，却能够救他的命！

不过，不仅仅是这样，因为那个男人对北条屋家有恩，所以作为北条屋家的人，我应该报答他。我是罪孽深重的人，是一个整天作孽，给父母添了不少麻烦的人。

啊，神啊！您怎样惩罚我都没关系，但请您保佑我的父母和“澳门的阵内”。请宽恕这个可怜的保罗弥三郎吧！

（摘自《世界瞬间赤红》，中信出版集团，本刊有删节，一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