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远渡重洋的狗

程咏

一

巴基斯坦卡拉奇港的流浪狗很多，它們随意在港口溜达，工人们不仅不会驱逐，反而会不时去喂它们。一块馕或者一块番薯，狗狗们吃起来也觉得很香甜。

在这些流浪狗中，有一条最特别：雪白的身体、精致的头颅、瘦高的身姿、锐利的眼睛，无论是站在那里若有所思，还是行走中的闲庭信步，都彰显优雅气质，引人注目。这一定是一只有着高贵血统，而且是有故事的狗。每次看到它，我都这么想。

它特别喜欢我们这条中国船，闲来无事经常会登上舷梯，在甲板上巡视。如果有海员跟它互动，它会不急不躁，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如果掰了馒头去喂它，它会先闻闻，再看看你，在得到允许后，才会不紧不慢地吃起来，吃相斯文。

我们在卡拉奇港卸货的10天里，这只气度不凡的狗，经常会旁若无人地登船，专注地看工人们干活。但在船开航那一天，这只狗却始终没有出现，直到船拉响汽笛即将离泊。围观的许多流浪狗此刻正聚集在码头上看着海员们忙碌，突然，远处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由远及近，飞快地跑到了船下。看起来它有些焦急，烦躁地在那里转圈、踱步。在舷梯已经离开码头一米远距离的时候，这只狗飞身一跃，跳上了舷梯踏板。好几个海员都惊叫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它回头望了望，声嘶力竭地向着码头上的流浪狗吼叫，好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随即一溜烟地跑上了船。

我们下一个目的港是印度尼西亚的劳特岛，需要20天左右，这些天里大家有足够的时间想想怎么处理这只狗。

这只狗很乖，很温顺，谁都可以去抚摸它，招呼它，它从来没有一点敌意和戒备之心。不出3天，它就成了船宠，人见人爱。最爱狗的海员，是来自山东日照的老水手长，他们老家渔村几乎家家都有一只狗。平日里狗不仅能够看家护院，还可以陪伴着家人织网赶海。

狗登船的第二天，船医老白专门给狗狗洗了一个澡，不仅用上了沐浴露，还用酒精给狗来个彻底消毒。狗狗浑身上下立刻香喷喷，爱狗的海员们也敢搂着它，抱着它，跟它闹了。每到吃饭的时候，总会有不止一个人去喂它。

船上的饭菜，对于一只狗来说，应该算是丰盛，毕竟每天都会有肉有菜。偶尔还会有人给它喂个水果，它来者不拒。它不挑食，吃鱼不吐刺，大白菜咔咔嚼。就连大厨做的最难吃的面条，它都会大快朵颐。

大家很是可怜它，不知道为什么它会抛弃原本熟悉的地方，选择路途坎坷的偷渡生活。

二

不知谁第一个把这只狗叫作斯坦，大家觉得这个名字挺不错。斯坦，来自巴基斯坦。于是，它一夜之间便有了名字。斯坦是什么意思，它自然不理解，但是它知道人们喜欢对着它“斯坦，斯坦”地叫，明白那是自己的名字。

每天早上，起来遛早的船员都会招呼着斯坦一起去看朝霞，望海景。斯坦总是会欢天喜地地跑在前面，要是还有睡懒觉的海鸥窝在舱口间打瞌睡，保准会被斯坦搅和得手忙脚乱。海鸥对它打扰清梦的报复，就是投下一股说来就来的“液体炸弹”。

海员们平日里在甲板上工作，斯坦都会好奇地跟着。你忙碌你的，它则找个凉快的地方陪着、瞅着，好像是监工一样。休息的时候，谁要是跟斯坦玩上一会儿，它保证会开心地连蹦带跳。斯坦每天上班第一个来，下班最后一个回，虽然从来不干活，却是上蹿下跳最忙活的那个。

斯坦很通人性，海员们的房间随时对斯坦敞开，任凭斯坦闲来无事时东瞅瞅、西看看，串串门，跟大家互动一下，玩一会儿。如果有人邀请斯坦下榻一晚，那么只要把斯坦的小窝拿过来摆放好，它就知道今天这里就是它的卧室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斯坦从来不叫，就算夜里失眠，也会高抬腿轻落足地在走廊里悄无声息地走。

从巴基斯坦到印度尼西亚的劳特岛，路上风平浪静，阳光明媚。但每一个海员都知道，国际上规定禁止动物被携带出入国境，大家开始担心斯坦的命运，害怕它会成为龙王爷的殉葬品。船长、政委和水手长商量了一下对策，在最坏的情况下，假如印度尼西亚联合检查人员发现斯坦，那么就说是在抛锚的时候救助的。

当我们的巨艨停泊在劳特岛锚地的时候，水手长还特意给斯坦浇了个透心凉，装出一副刚从海水里打捞出来的样子，然后把斯坦领进船艏尖舱，好一顿苦口婆心的教育。斯坦好像是听懂了，一动不动地躲在缆绳的后面，连湿漉漉的毛都不敢抖干。5天的装货时间，斯坦一直委屈地待在船艏尖舱里，每日都是老水手长给它喂食喂水。有时候，老水手长就睡在斯坦身边，说是担心它害怕，跟它做伴。

我们在劳特岛顺利完成装煤任务，大船驶离码头一直向南。获得解放的斯坦，兴奋得有点过头，满甲板撒欢。好几个小海员都没顾得上吃饭，就跟斯坦促膝谈心起来，唠唠这几天斯坦的生活情况。

三

据说狗不仅会恐高，也会晕船，但斯坦在甲板上闲逛的时候，无论是远观沧海茫茫，还是近看浪花飞溅，都泰然自若。

有时候它还把脑袋伸出船舷，特意去观察巨艨劈开蔚蓝的海水，冲卷起的层层波浪。如果一只飞鱼突然蹿出平静的海面，斯坦立刻会变得神经质起来，弄得草木皆兵。但如果是一只只飞鱼不停地在船舷边飞来飞去，斯坦便会傻呵呵地张着大嘴看，哈喇子都流下来也不知道。

有时候船员会把斯坦抱到领航员座椅上，再给它戴上一副大墨镜，让斯坦过一回领航员的瘾。每当这时，斯坦总会表现出一副神气十足的劲头，气质拿捏得恰如其分。好像它也知道这个位置很重要，也要端起架子来。装模作样的斯坦，偶尔会莫名其妙地叫两声，开始人们还没有留意，后来发现原来斯坦每次远远地看到了船的影子才会叫。都说在狗的眼睛里，世界永远是黑白的。可是我觉得斯坦眼睛里的世界应该是彩色的，因为它看到美丽的彩霞和普通的白云，状态和神情明显不一样。每当晚霞映照在天际的时候，斯坦都会格外兴奋，摇着尾巴朝着绚丽的天空笑，憨态可掬。

巨艨驶过好望角，从印度洋进入了大西洋，还有大约12天的时间就要抵达巴西海岸了。大家开始有些忧郁起来，再次担心斯坦的命运。因为巴西有关当局要对货轮进行安全大检查，也就是说斯坦有被发现的可能。经过研究，大家决定在巴西的里奥格兰德港，放斯坦走。斯坦从人们的言谈举止中好像也有所察觉，所以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随着巴西海岸越来越近，我们的心情也越来越不好。想着伴随我们欢欢喜喜达60天的斯坦要走了，大家那颗能耐得住寂寞、不怕风浪的心，一下子百转柔肠了起来。

老水手长哭了，他跟斯坦说了半宿的话，聪明伶俐的斯坦似乎知道了老水手长的意思，也知道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我见证了斯坦的告别，也看到了老水手长热泪盈眶的眼和抽搐的脸。

夜深人静的时候，斯坦被老水手长和我带到码头上，我指指远处的崇山峻岭和茂密丛林，斯坦知道告别时刻到来了，它蹭着老水手长的腿，使劲闻着我的手，抬眼看着我们的大船。它有些烦躁和焦虑地在码头上转悠，不时扭头看着我们，始终是不忍离去。最后还是老水手长大喝一声：“斯坦，快走。”斯坦才猛地一下躬起身子，像箭一般地射了出去，头也没回。

没了斯坦的日子，海员们不仅失去一个重要的好朋友，也多了一份牵挂和思念。3天后，我们启航，回望巴西这块绿韵蓊郁的陆地，所有的海员都有些心事重重，不知道那只天使般的狗，在异国他乡还好吗？

（摘自《天涯》2022年第6期，本刊有删节，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