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俐俐
就学术历程和治学经验这个话题,我以为所谓的“治学经验”融普适性和个体性为一体,更侧重个体性。侧重个体性的“治学经验”囊括了学习宗旨、治学态度、学人素养和具体治学方法等多方面涵义。学术历程是客观叙述,探讨总结治学经验以学术历程为依托。
入兰州大学77 级中文系读书是我进入学术领域的起步处。1988 年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可为学科学术领域确定和学术历程的起点,实实在在的学术历程则始于大学教书。至今可概括为五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1988—1998 年的西部文学评论与小说人物理论研究。从京畿返回兰州大学任教,系里把我安排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此时黄河及青藏高原和新疆广大游牧地区作家们以“西部文学”激情相号召,酿造了西部文学浓郁氛围,成就了进入历史的西部文学潮流,也成就了一批优秀作家和他们的成名作:仅甘肃来说,如邵振国的《麦客》、柏原的《喊会》、李斌奎的《天山深处的大兵》、王家达的《清凌凌的黄河水》,以及张俊彪的《鏖兵西北》等。还有伊旦才让、李老乡、阿信、娜夜等一批优秀诗人。当时我认为西部保留了蛮荒拙朴的原始生命力和纯朴感情,是抵御和对抗现代社会物欲横流的天然力量。出于这样的理解,我撰写了大量西部小说尤其是甘肃小说评论,代表性评论如《走向形式的西部人文情感——邵振国小说创作论》等数十篇论文。[1]刘俐俐:《走向形式的西部人文情感——邵振国小说创作论》,《文学评论》1996年第4期。在进行西部文学评论写作的同时,继续深化和完善硕士学位论文《小说人物创造的历史考察》的研究,秉承理论研究与作品结合的理念,借力西部文学评论的诸多思考,采取小说人物的纵向历史梳理与横向文化、形态、伦理道德和美学等面面观考察的研究思路,这批成果多篇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转载。这10 年可定性为以文学评论为主的阶段。
第二个阶段为1998—2002 年的后殖民理论研究、历史观与民族文学思想方法研究。1998年5 月我离开兰州大学,进入南开大学中文系文艺学教研室任教。缘于地域和文化双重的边缘到中心的经历,感觉以往我对西部文学的摇旗呐喊似乎为“侏儒的拳击”[1]刘俐俐:《侏儒的拳击与西北文学》,《文学自由谈》1998年第5期。,失落感和反思油然而生。恰逢后殖民理论译介到我国,我对萨义德的《东方主义》及其他后殖民理论家著述发生了极大兴趣,阅读并很快把握了其思想精髓,也经历了“边缘人角度看主流文化—理性认知—意识到后殖民理论缺乏本体理论—后殖民理论的方法论价值”的曲折理解过程,最终落脚在方法论。为此我组织了“后殖民主义与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策略”问题笔谈,发表了《从歧途到正途:中国后殖民批评的价值何在?》[2]刘俐俐:《从歧途到正途:中国后殖民批评的价值何在?》,《南开学报》2001年第3期。等论文。
从边缘来到中心的人生经历和感受,促使我确认后殖民理论不具有本体论价值而仅可作为方法论,由此思考更适合运用到怎样地研究对象上。我选取了民族文学领域。思考的关键词集中在民族文化身份、边缘、对话、历史观等。要说明的是,“历史观”之所以列入关键词,是1997 年我获得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当前文学批评中的历史观问题”课题。诸关键词汇通融合从而形成了以民族身份为主兼及知识分子身份等的多维度思考。论文《后殖民语境中的当代民族文学问题思考》《走近人道精神的民族文学中的文化身份意识》《文学中身份印痕的复杂与魅力》《历史观:中国文学批评的重要视角与方法》等论文和《隐秘的历史河流》等著作就是这个阶段的思考成果。[3]这四篇文章分别刊发于《南开学报》2000年第1期、《民族研究》2002年第4期、《甘肃社会科学》2002年1期、《天津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著作《隐秘的历史河流》2002年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这个阶段的研究对于我个人学术历程的意义,主要在于从文学批评历史观研究登到了文艺学批评视野与方法论所属的文艺学平台,确定了一生基本的研究领域,也是从兰州大学时期以文学评论为主逐步转向文学批评理论研究的阶段。
第三个阶段为2003—2008 年的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与文学批评方法论研究。这个阶段起点标识在2003 年是区别第二阶段的权宜之计,其实这个秉承教学与科研相结合理念的工作始于1999 年,即与第二阶段处于同时间段,所以,这是研究问题之区分非时间阶段之区分。1998 年进入南开大学后承担此前培养方案已有的“文艺学美学方法论”课程,经过考察调研后,我建议并获得系里批准将之改造成有具体对象的方法论课程,定位为阅读分析和方法论知识为一体并且易于学生接受的“文学作品的文本分析”课程。“设教之期即其进学之期”[4]钱穆:《孔子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9页。理念贯穿于这个课程中。逐一地延展出“由‘选’确定的文学经典基本理论问题研究”“因探寻引发的‘文学文本存在方式’等基本理论问题研究”“分析如何运用方法的基本理论问题研究”,以及“分析转换为评价的学术研究与教学”等几个必须搞清楚和研究的具体问题。[5]刘俐俐:《“设教之期即其进学之期”——以本科“文学作品的文本分析”课程为例》,《中国大学教学》2022年第4期。思考探究的标识是获得2003 年教育部课题“叙事性文本研究中社会文化内涵与文学性关系的新拓展”资助;2006 年获得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现代文学经典的当代读法研究”资助。研究成果是多篇发表于各种刊物的中国现代经典短篇小说以及外国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论文,纯粹理论性的代表性论文为《关于文学“如何”的文学理论》,刊发于《文学评论》2008年第4 期。多篇论文结集为《外国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和《中国现代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分别于2004 年和2006 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这个时期的研究可表述为以文本分析为特色的批评实践逐步凝练为文本分析方法论特色的文学批评理论阶段。
第四个阶段为2008—2015 年基本为顺着兴趣自然前行的休整时期,主要是从故事切入并以张爱玲小说为个案的批评理论研究,以及少数民族文学宏观问题与思路研究。“故事切入”基于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中触及到了小说与故事的关系而有了一些思考,以“故事”为关键概念向外扩展。虽说前阶段的后殖民理论方法论思考始于此前阶段的感受和心得,并未完全展开,但问题却始终潜在地酝酿着。少数民族尚保留较多和民间口头文化的联系。故事、少数民族、文本分析、文学批评等关键词就依赖这些学术积累和准备在“故事”中相聚汇通。我选取了个案入手方式并以“张爱玲小说艺术与中国文学传统”为题获得2012 年天津社科基金项目资助,以“张爱玲研究的若干当代理论问题”为题获得了2012 年南开大学亚洲研究中心的课题资助。该研究采取了比较文学研究方法,以故事为枢纽,比较不同作家讲怎样的故事、如何讲,代表性成果为:《张爱玲研究的现状、问题分析及其思考》《鲁迅〈故事新编〉故事与小说的人类学思考》,分别刊发于《南京社会科学》2013 年第10 期和《文艺理论研究》2013 年第2 期。“故事”思维还带动了这阶段大约10 篇左右中国古代经典短篇小说的文本分析,使得古代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的诸篇论文明显不同于此前的两部文本分析著作和论文。视野拓展到民间口头故事与作家小说的互相渗透和影响。如《从我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的系列故事叙事看其介于口头艺术和作家文学之间的特性——以凌濛初的〈神偷寄兴一枝梅,侠盗惯性三昧戏〉为例》[1]刘俐俐:《从我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的系列故事叙事看其介于口头艺术和作家文学之间的特性——以凌濛初的〈神偷寄兴一枝梅,侠盗惯性三昧戏〉为例》,《文学与文化》2011年第2期。,“少数民族文学宏观问题与思路研究”问题后面会具体涉及。
第五个阶段为2015 年到现在,主持和完成教育部重大攻关课题“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的理论建设与实践研究”。中标此项目得益于多方面因素:20 年来叙事作品文本分析实践及其方法理论研究,故事与作家文学关系研究,少数民族批评观念和方法研究等,在少数民族批评观念和方法研究领域我并没有做较多具体研究,仅有的也就是《“不传!不传”的魅力与“最后一个”的阐释空间——老舍〈断魂枪〉的文本分析》和《汉语写作如何造就了少数民族的优秀作品——以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的作品为例》[2]这两篇文章分别刊发于《民族文学研究》2006年第4期和《学术研究》2009年第4期。。但沿此方向有“少数民族文学宏观问题与思路研究”的成果,我将成果凝练设计为“少数民族文学批评理论与方法”,作为博士招生和培养的一个方向,得到学院鼎力支持而持续招生了多年,生缘极好,培养了一批博士生。在读期间的博士生们即在《中央民族大学学报》《民族文学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如今他们任教于山东大学、中南民族大学等高校且成果丰硕,多人已为教授和博导,优秀者如中南民族大学的博导李长中教授等。何以如此?我的理解是:少数民族文学批评理论与方法研究领域,介于文艺学和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及少数民族文学等相关领域之间,以文艺学为制高点辐射到各相关领域,既可做综合性理论研究,亦可做不同于这些相关领域的有理论支撑的文学批评。此外,对于我个人来说,此方向在重大攻关课题申报设计中进入了视野,成熟的学生们成了项目申报团队的有生力量。此方向之外,开门弟子兰州大学博导李利芳教授已在高校任教近20 年,她从本科即开始的儿童文学研究在国内有较大影响。以上各种因素以及我自己的研究成果,均被纳入和覆盖于重大项目的“价值体系”这个更高层次的观念和思路,而且彰显了可能继续研究的开阔空间。综合诸如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儿童文学、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等方面的研究,以及20 余名毕业后任教于各高校且卓有成就的学生。就教育部重大攻关课题“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的理论建设与实践研究”的招标,我们南开大学申报因丰厚扎实和设计独特、团队前期成果基础好等因素而一举中标。此阶段的成果在后面治学心得部分会触及。
相比治学经验,我更愿意以治学心得名之。
心得一,“设教之期即其进学之期”,即教学活动和学术研究融合,显现为同时期同过程的两方面成就,这基于高校教师的职业特点。教学活动包括本科教学和指导硕、博研究生。把教学与科研看作各不相关的两张皮,是目前我国高校教师较为普遍现象,固然有课时量过大等各种外在客观原因,更因未能深谙中国古代教育思想和学习思想传统。孔子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教师,钱穆先生在《孔子传》中将孔子的“教学相长”描述和概括为“设教之期即其进学之期”。我理解,“教学相长”的“学”有教者之“学”以及对应教者的学习者之“学”两方面的涵义。概言之,“学”指教者和学者两者之“学”。“教学”为什么会“相长”呢?从学生方面来说,他们学习了新东西、新知识,扩展了视野,其实也学会了发现问题,因此,学生“学”了之后有能力反馈问题且与教师互动,互动会启动教师展开思考,教师随之必须继续学习应对学习者的提问。反之,怎样才能让学生善于思考并能提出问题,而且和教师互动呢?回答是教师必须认真准备讲授的内容,使之既有趣味又有弹性,如此方可能“教学相长”。由此学生获教和教师进学一举两得。
其实,古人即有此思想。《学记》说:“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兑命》曰‘学学半’,其此之谓乎!”《学记·释解》说:“所以说教与学是互相长进的。《尚书·兑命》中说‘教别人,自己也能收到一半成效’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1]王文锦译解:《礼记译解》,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514页。《兑命》上说:“学字谓教,言教人乃益己之学半,教人谓之学,学所以自觉,下之效也,教人所以觉人,上之施也,故古通谓之学也。”我们细细读《论语》会体会到,孔子与弟子的对话是“觉人”和“自觉”的同一个过程。基于古人说的这个道理,运用到我们今天“治学”的概念,治学需先学习,教学就是教者的学习和思考过程,“治”就是研究,治学就是研究。[2]吴礼权:《“古为今用”与“洋为中用”——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经验及对中国当代修辞学研究的启示》,《江苏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于是教学自然和研究性质的“治学”有了内在关联。
我自己切身体会了,也印证了“教学相长”的益处:以本科生“文学作品文本分析”课程为例,“教学相长”让我走出了一种文本分析为路径的方法论教学,以及文本分析方法理论的研究之路。教学效果是学生由具体作品的审美感受,进而深入分析作品并掌握了文学批评方法论。从教师来说,课堂与学生审美感受陈述的交流,激发了学术灵感,意识到自己既有研究成果中某些缺失的理论环节,文本分析方法理论就是这样逐步深化和完善的。随之自然地产生了系列教材,2018 年以“文学经典阅读、批评方法与文本分析融合互动系列教材建设”曾获得天津市优秀教学成果二等奖。由于教学激发和逐步成熟的研究心得,在科研方面,先后获得国家和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项目立项并发表多篇论文。除了本科教学之外,研究生尤其博士生培养作为教学组成部分,如何与科研“教学相长”呢?就此我依然秉承教学属性的研究生指导与科研互动展开的同一过程。我曾经总结为伞型关联和套状关联两种。所谓伞状关联,意思是学生的选题既在我的研究领域范围之内,又必定超越于我的覆盖而逸出到其他学术领域,我对此赞同鼓励和支持。所获实际效果为:既便于我指导他们,又让他们有自己学术特点和未来发展空间。所谓套状关联,意思是将我指导的博士生与硕士生套起来,让某硕士生的研究选题以更小切口和更具体问题,归属于某博士生研究领域,他们相互研究问题之间的关系,为同一外延之内的内涵性的差别。就各自研究问题的内涵,在同一外延内互相讨论激发灵感,促进双方学业和研究选题。与之同时,博士和硕士都以不同角度和具体问题与导师研究关联起来,此为套状关联。这种具体方法在重大项目中也得到了践行并获得成功的验证,就此我曾经做过总结。[1]刘俐俐:《文艺评论价值体系建设论纲——兼及重大项目组织和致思方式呈现》,《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22年第1期。
心得二,“博取精专”:完善知识结构与聚焦于研究对象。当代学者程功群、申国昌在总结章学诚“追求经世致用,崇尚学以明道”的治学理念的时候,概括了他“博取精专”“诵学思结合”“札记之功”以及“学须自知”等具体方法,我们在此仅说“博取精专”。“博是约的基础,约是博的要旨……博与约二者之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界”,“博本来就是为约而设,为约而求博,则博的目的性才更加明确;反之,约只有在博的基础上才能实现,故二者是治学过程中相互依存的统一体”。[2]程功群、申国昌:《追求经世致用,崇尚学以明道——章学诚治学观探析》,《教育探索》2013年第6期。章学诚认为:为学之道应“博以聚之,约以收之”[3](清)章学诚:《章学诚遗书·与林秀才》,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89页。。博的目的在于“知类”,博学应以精专为目的,应服务于精专。在我理解,“博取”还可指不囿于研究领域和具体选题,通过博取获得更开阔视野和既有的更丰厚资源,搭建适宜和完善自己研究领域及选题的知识结构。如何实现“博取精专”呢?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经验从另外角度回答这个问题。吴礼权在《江苏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的《“古为今用”与“洋为中用”——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经验及对中国当代修辞学研究的启示》一文中,概括了陈望道包括古今贯通、中外贯通、学科贯通等三方面的“融会贯通”的治学经验。古今贯通,是指“中国有五千多年悠久的文明史,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中国古代先哲在修辞学上的研究成果也非常丰富。这里就有一个继承问题”。“所谓‘今’,就是重视学术发展的最新动态与其他学科的发展趋势,注重修辞现象的最新演变进程”。所谓“中外贯通”的“中”,陈望道的意思是“一是重视对中国古今学者学术思想与成就的继承与汲取;二是重视汉语古今修辞现象的研究,着眼于汉语本身,不同于一些学者生搬外来体系、削足适履的做法”。所谓“外”,“读《发凡》,如果我们仔细体味,就会发现其对西方语言学的最新研究成果与日本现代修辞学研究的成果都有很好的吸收,并融会贯通地运用于书中……书中‘以语言为本位’的具体做法,就是受当时最新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思想影响之结果”[1]吴礼权:《“古为今用”与“洋为中用”——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经验及对中国当代修辞学研究的启示》,《江苏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学科贯通”指不囿于自己所属学科。就学科贯通,陈望道有个具体而且易于接受的说法:“我搞了十几年马克思主义、逻辑学、心理学、美学,才写出《修辞学发凡》来。”“研究修辞必须研究文艺理论、文章学和语言学的其他分支,如语音学、词汇学、语法学,等等。”“研究修辞的人特别要学学逻辑。有许多问题,不学逻辑就发现不了。”[2]详见宗廷虎:《中国修辞学史》,浙江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他还说他研究美学是将之作为“修辞学研究底副业”[3]20世纪50年代语,宗廷虎教授记录。转引自程功群、申国昌:《追求经世致用,崇尚学以明道——章学诚治学观探析》,《教育探索》2013年第6期。。研究者对陈望道先生的“融会贯通”特点进一步分析说,“融会贯通”包括“古今贯通”“中外贯通”和“多学科贯通”。与古代贯通指研究问题和生产新知识不要泥古不化,与外国贯通指不用生搬硬套来的西方概念术语强制性阐释研究对象,“多学科贯通”指的是不囿于自己所属的学科。[4]吴礼权:《“古为今用”与“洋为中用”——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经验及对中国当代修辞学研究的启示》,《江苏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
诚然我们无法达到大师的水平,但是因为秉承“教学相长”的理念,教学本身促使我必须“古今贯通”“中外贯通”和“多学科贯通”。从这门课程的教学到研究的过程来看,三方面贯通确实拓展了研究视野、深化了成果深度。文本分析方法论研究中,汲取了中国古代小说如金圣叹等的评点,学习了文学经典理论,汲取文学范围内的叙事学之外,也借鉴了民俗学的故事类型等知识,汲取了哲学领域的结构主义,以及心理学的认知心理学等。此外,还借鉴了符号学知识。(我曾经说过,今天补充而获得运用的新学科知识及其学术概念术语,是自己读大学乃至研究生时从未听说的。)可以说,没有三个融通,不可能成就“文学作品文本分析”这门优质课程,也就不会有文本分析方法论研究的诸多成果。再如教育部重大项目实施,固然得力于自己以往批评理论和经验,但自知缺少系统的哲学价值论知识,必须自觉向此领域拓展性学习,我读了些西方包括马克思主义价值论在内的著作,更为反复地阅读和体会了中国学者自主知识性的价值论著作,如李德顺的《价值论——一种主体性的研究》。
那么,关于章学诚所说的“博取精专”之“精专”如何理解和践行呢?我理解,精专指自己研究领域知识的娴熟和深切体会,也指思考凝练而成的理论与实际价值具有较高的选题。章学诚的说法,就是于己有用,锱铢不遗;不切于己,切勿贪多。博学而有选择,“博而不杂,约而不漏”,如此学业才会有精专,才会达到“学必求其心得,业必贵于专精”[5](清)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博约下》,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14页。。当然,“博取精专”基于“融会贯通”。
重大项目实施中,因为四个实践性批评子课题有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及儿童文学。采取古今和中外批评及经验资源的互相借鉴、参照和贯通。哲学价值论和美学等相关学科知识的汲取,既是课题关键词“价值体系”及其思想所必须的,同时也保证了研究的深度和广度。比如导向和底线问题是文艺批评必须解决的问题,借助符号学和文学自身审美特性,我们获得了价值体系建设中的《“正项美感”亦可覆盖“异项艺术”: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的导向与底线》的成果,借助美学和文艺审美属性,以及关注人们审美的现实状况等,成就了应然性价值观念系列之一的《审美连续性的文艺价值观念》等。这些均受益于三个融通。完善知识结构为了聚焦于研究对象,并且提出问题,这方面有怎样的心得呢?
心得三,跟着问题走及问题选取维度。先来说跟着问题走,这是学界共识性的学术研究不二法门。对此中国古代和近现代诸多学者都有所表述。孔子认为学与思要结合,“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礼记·中庸》二十章有“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译解者说:我们一般学习诚的人,就是“择取善事善理而牢牢掌握的人。这种人就要广博的学习,详细的探究,谨慎的思考,明晰的分辨,笃实的履行”[1]王文锦译解:《礼记译解》,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789页。。后人沿着学习、探究、思考、明辨相结合的说法更为丰富。心理学有个理论很有趣,说的是前摄抑制对后学的东西有所干扰,但学习心得内化为自己的东西,就不会阻碍后面的知识的学习,前摄抑制就不会发生了。我以为,心得和问题密切关联。心得就是所“思”之得,“思”与跟着问题走由此发生了联系。依然以前述的章学诚总结的四种具体治学方法的博取精专、诵学思结合、札记之功、学须自知等四条来说。其中的“诵学思结合”的“思”即为研究问题之“思”。前面已就“博取精专”有过叙述,表达了对“精专”的理解:“精专指自己研究领域知识的娴熟和深切体会,也指思考凝练而成的理论与实际价值具有较高的选题。”“出版于20 世纪30 年代初的《修辞学发凡》,之所以能够后来居上,异军突起,一枝独秀,学术活力,究其原因是与作者陈望道先生‘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方面做得好有关。”[2]吴礼权:《“古为今用”与“洋为中用”——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经验及对中国当代修辞学研究的启示》,《江苏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在我看来,也在于陈望道有自觉的研究任务意识,任务演化为问题。“他立足于汉语修辞实际,寻求汉语修辞现象发展变化规律,建立自己的学术理论体系。”[3]吴礼权:《“古为今用”与“洋为中用”——陈望道先生的治学经验及对中国当代修辞学研究的启示》,《江苏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
如何具体操作呢?我自己的实践体会是,主要问题确定之后将其分解为若干次一级问题,次一级问题再进行分解,直至全部解决。以我们的重大项目“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的理论建设与实践研究”为例,题目已是确定的,表明了主要任务是建立一个“价值体系”,以及实践研究。我们研究了“价值”和“体系”两个关键词涵义之后,首先确定了“‘文艺评论’的‘价值体系’建设是人为的有意识的理论工作,有怎样的文学观/文艺观,就有怎样的文艺评论价值体系。”“总体面貌假设:由基本文学观念为其核心,该文学观念自身即含有文学价值元素和特质。与文学观念相互关联的是一系列相关文学思想。体系可分为基本原则和不同层次,基本原则为统帅。不同层次划分,以便将稳定的部分和具有不断调整的部分相互区分。”其次,我们确定了“价值体系与批评实践的关系,概而言之,体现了系统关于系统/体系的特质和特征。最主要地是体现了前面所述的体系/系统只有在与外界交流互动中才能保存自身的特质和特征。但它并不因此而不含有一个自身封闭的系统。批评实践则是作为环境/外界与价值体系交流最密切相关的方面。由此可见,‘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的理论建设与实践研究’选题,具有内在科学性、合理性和实际可操作性。”[4]刘俐俐:《我所理解的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的理论建设》,《江汉论坛》2016年第5期。
关键性两点确定之后进行问题分解:第一,读文献和讨论后,分解了体系建设几个主要内容,确定了“价值体系”应当包括文学功能、批评标准和文学价值观念等三个主要的方面。价值体系是中国语境的“价值体系”,根据我既有知识结构和思考,以及培养成熟了的博士生并进入研究团队的有生力量,以纵横两个维度确定了中国古代、现代、少数民族和儿童文学四个领域为四个子课题,以及一个理论子课题。秉承历史经验和当下理论及实践结合的研究思路,逻辑性地区分出实然性和应然性两个概念作为研究框架,实然性部分依据历史维度上的功能、标准和价值观念,沿此梳理古代、现代、民族和儿童文学四个领域各自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功能理论、标准理论和价值观念。应然部分是假设并期望实现的理论预期,理论预期应当有理论根据与历史根据,所以,应然部分借助实然性梳理的历史经验以及中国和西方相关理论资源,以陈望道指点的“古今贯通”“中外贯通”和“多学科贯通”的“融会贯通”的思路,分别在四个实践子课题就批评标准和价值观念展开论述予以建设。由于功能属性是实有性的,按逻辑来说,应然性价值观念已包含和体现了希望实现的功能了。应然部分就没有功能阐述了。应然性部分由理论子课题完成。综合地说,就是整个重大项目研究跟着给定的大问题,然后逐级分解为不同层次不同侧面的问题,逐一解决最后圆满完成。当然跟着问题走和分解问题,都和思考问题的导向及导向选取维度相关。
再说问题导向及选取维度。“价值体系建设关键性问题之一,是如何处理价值导向与底线之关系。价值导向属逻辑概念中的‘应然’范畴,导向起点之处即为‘底线’。底线是以‘真实可靠’为原则的事实和理论,属逻辑概念中的‘实然’范畴。价值体系建设以实然性底线为第一原则。”[1]刘俐俐:《“正项美感”亦可覆盖“异项艺术”: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的导向与底线》,《探索与争鸣》2018年11期。
就导向问题我们主要从如下几方面考虑。
其一,尊重研究对象特性、特点的维度。“文艺评论”是“价值体系”建设的限定词,依此我们必须“以审美为基点……在系统梳理审美与审美价值及观念历史的基础上,确认了艺术审美关系中美与审美的关系:区分了狭义和广义审美价值的涵义。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的理论建设,其审美基点兼取两个方面的涵义:狭义仅标示文艺审美的特殊性,与文艺自律相关;广义是文艺审美价值作为文艺的审美性基础并融多种社会价值为一体,即审美价值融合其他种种非审美的社会价值。取其狭义旨在价值体系建设遵循审美的规定性,取其广义旨在从民族、社会和国家乃至人类大视野观照审美活动及其价值。广义狭义合取为以审美为基点的全面理解”[2]刘俐俐:《文艺评论价值体系建设论纲——兼及重大项目组织和致思方式呈现》,《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22年第1期。。狭义广义合取是既保证了文艺审美属性也保证了将文艺审美价值放置在更大的社会历史视野中综合性分析、评定和倡导。
其二,广义审美的经世致用维度。“取其广义旨在从民族、社会和国家乃至人类大视野观照审美活动及其价值。” 这就与中国传统思想相衔接了。如章学诚的治学观,被后世学者概括为:“追求经世致用,崇尚学以明道。”这个概括囊括了学习和治学的关系,也囊括了由学习而治学,由治学而致用。落脚在“用”上,即概括为“学以致用”。还以陈望道提出的“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为例,他将“古”和“洋”都落脚在今日中国之用上。他提出“融会贯通”,目的就是如他自己所说“屁股坐在中国的今天,一只手向古代要东西,一只手向外国要东西。”[3]陈望道:《陈望道修辞论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311页。我们借助的是“学以明道”和“经世致用”的思想逻辑传统。《礼记·中庸》有“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道”就是符合历史发展和人民利益的规律,所以,对于何为“道”,不同语境有不同理解和解释。“道”决定经怎样的世。今日中国语境,在我理解,国家层面提出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奋斗的目标,可将之理解为符合中华民族利益和社会发展前景之“道”。美好生活包括好生活和美生活两方面。美生活更具体指提高人民审美感受能力,学会欣赏美的艺术和美好的大自然,获得精神愉悦。这个任务与文艺乃至文学就有了关系,而文学健康发展,文艺评论责无旁贷,好的文艺评论既能给作家艺术家以借鉴,又能提升广大人民的审美品格。课题之所以将“导向”和“底线”进行相关性思考并贯穿于始终,守住“底线”就是尊重人民大众参差不齐的审美接受水平,照顾到人们各种审美情趣和兴趣,为此我们课题组才会广借各种理论资源来探究“正项美感”和“异项艺术”的关系。此研究的实质是从“底线”角度实现“经世致用”。课题始终秉承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依据,就此曾经专题研究“文学批评理论中的核心价值观意涵”[1]刘俐俐:《文学批评理论中的核心价值观意涵——“冲动”价值秩序的终极依据问题研究》,《学术前沿》2017年第5期(下)。。“学以明道”最主要体现在尊重研究对象特性特点。审美理论和既往文艺理论资源为“学”,以明如今之道。如今之道则是“经世致用”之道。概言之,让“经世致用”在符合文艺的审美特性和规律基础上得到实现。关于学术研究要有正确“导向”,我曾经有过顾虑:“经世致用”的“导向”是否会影响学术研究水平呢?但是重大项目实施过程和成果纠正了我的误解。举例说明:课题有少数民族文学批评的实践子课题。实然性研究中我们确实在“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概念之下挖掘和梳理。但在应然性价值观念研究阶段,我们则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概念转换成了“中国民族文学”概念,明确提出了《基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中国民族文学价值观念及其文学批评意义》。“作为应然价值观念,它的基本涵义为:‘中国民族文学’基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属性并得到规定,是56 个民族文学组成的整体性概念,中国民族文学是多民族一体的文学。” 因为少数民族文学就是中华多民族文学的一部分而且归属于中华多民族文学,具有共同的价值观念。“本研究从历史与现实的合理依据、审美情感与艺术选择的合理性与可能性、‘中国民族文学’走向世界的合理性与可能性等三方面论证了该价值观念之成立。”[2]刘俐俐:《基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中国民族文学价值观念及其文学批评意义》,《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22年第9期。该研究曾经被质疑说论文提出的“中国民族文学”不就等于“中国文学”吗?但我们认为,确实两者概念不一样,但“中国文学”研究无法呈现多民族一体文学面貌和诸多维度,“中国民族文学”则是从多民族一体的多民族方面展现“中国文学”的,研究框架和面向会不同于“中国文学”。“中国民族文学”概念下的文学批评,既依然适用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批评实际,又因有大视野而使得批评更有深度,呈现为更丰富多样的面貌。概言之,是从多民族一体角度研究中国文学。
所获心得是:研究“导向”导致了概念转换、拓展了思维方式、开阔了批评空间和丰富了批评角度,其实是拓展了和深化了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和批评。该研究成果最终得以发表并得到学界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