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莲花
晚来风起,暮雪簌簌。
二叔公透过西厢房的雕花小窗向外望去,二奶奶正在对面屋顶上扫雪。
二叔公拢起快要冻僵的手指,冲着二奶奶喊:“雪正下着哩,你急个啥!”
二奶奶没吱声。
二叔公踮起脚尖,专拣露出的水泥砖下脚,走得很小心,生怕踩到花花绿绿的纸张。他佝偻着虾一样的腰身,在屋里慢慢活动了许久,一条跛腿疼得让他直冒冷汗。
屋外,天地白茫茫一片。
二奶奶闻声翻了个冰凉的白眼,握着扫把的手又攥了攥。
二叔公叨叨:“死老婆子,看把你能的,拖着一把风一吹就倒的老骨头,还敢跑到房顶上去!”
二叔公抱怨着爬上房,欲接过二奶奶手中的扫把。二奶奶拉长脸,倔强地把扫把往怀中收。
二叔公眨巴着眼睛说:“我饿得胃疼呢。”
二奶奶恨恨地嘀咕一句:“那也活该。”说话间却挪动着僵直的双腿,颤巍巍地下了房顶,三步并作两步向厨房跑去。
二叔公站在房顶上,向村头望去,好一阵子,连只鸟都没有。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在异乡安家落户。没有外出的老人,也住进了政府修建的保障房。村中房屋寂寂。
雪中静立的枯槐树,见证过村子年轻的时光。那时,轻软的风拂过槐树林,一串串槐花热烈地在风中绽放。花香满天,村里的小狗崽们在林中乱窜。如今,村中像槐花朵儿似的姐妹们,早已远嫁他乡,一起长大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离世。梦里花凉。
村里的一部分土地由老人们侍弄着,还有一部分早已荒芜。三个月前,刚收完麦子,村里来了个外地老板,动员大家把土地流转到他手中。老板一次性给够十年租金,连房屋带土地全部租下来,村人便拿着钱,高高兴兴地四散而去。
二叔公的儿女都在城里工作,早就想把他俩接去同住。二叔公总是说:“再等等吧。”
如今房屋土地都租出去了,也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儿子又来接,他莫名地气恼,说:“让我们自个儿过完这个年吧。”
半盏茶的工夫,二奶奶从厨房里探出头,见二叔公还站在房顶上发呆,雪花洒满身,仿佛下一刻,他也会像雪一样融化掉。二奶奶不由得心疼,便大声说:“丢魂啦,赶紧下来吃饭呀!”
二叔公吃完饭,又钻到西厢房整理半帘子。过年挂半帘子是五里槐村的风俗,把五彩纸剪刻成各种漂亮的图案装在门楣上,和春联、门画交相辉映,用来祝吉纳福。
二叔公是村里唯一会制作半帘子的人。他把剪纸、雕刻、国画融为一体,山水花鸟、四季美景,皆在他手中变成一幅幅美丽的艺术品,挂在五里槐村家家户户的门楣上,美不胜收。走亲访友者看到,总会发出一声声赞叹。五里槐村人觉得过春节都倍儿有面子。
进入臘月,二叔公照例待在西厢房中,拿着小凿子、剪刀和刻刀,不停地敲打裁剪,用心制作半帘子,却再也没有村民来围观帮忙,也看不到孩子们惊羡的目光。时光山一程水一程,无数个腊月远去,对他来说,这是段最寂寥灰暗的日子。
村里空荡荡的,二奶奶觉得这个腊月格外冷,除了吃喝,就躺在暖和的土炕上生气。她冲着二叔公嚷:“村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你还费这劲干啥呢!我绝对不会让你胡折腾的。”
果然,眼看除夕这天都快过去了,二奶奶一点都没有让二叔公出去的意思。早晨起床后,二奶奶就朝里锁上院子门。
二叔公知道老婆子是心疼他,也不忍心虎着脸对她,遂低声下气地央求:“咱为这个村子,也只能做这点儿事了。”
无论二叔公如何示好,二奶奶就是不松口。天色渐渐暗下来,他只能在西厢房摩娑着那一叠叠五彩半帘子干着急。
二叔公正在走神,耳边忽然响起砰砰的敲门声。自从村民们陆续搬走,就再没有人这么大大咧咧地敲过他家的门。
老板的到来让二叔公始料不及,他抖落身上的雪,对着开门的二奶奶憨笑:“总算是能赶上吃您做的年夜饭了,以后,我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五里槐村过完春节,就会迎来春种的节气。老板忙着沟通协调春种的事,没顾上回家过年。
二叔公见老板来了,忙将他迎进屋。两人闲话了几句,老板看到桌子上一沓五彩的半帘子,问:“这么多半帘子,怎么不挂起来呀?”二叔公叹了口气,说:“这是给村里各家各户剪的,村子空了,挂些半帘子喜庆些。可老婆子担心我的腿脚,不让我出门,唉!”
老板听完二叔公的话,自告奋勇地对二奶奶说:“您不用担心叔的腿脚,挂半帘子的事,包在我身上。”
等到满村子五彩的半帘子飘起来时,老板看看手中扯下的旧半帘,绘着各种美景,疑惑地问二叔公:“叔,今年的半帘子为啥全是人头像呀?”
二奶奶细瞅,惊讶地发现,半帘上全是村里人的喜眉笑眼。
二叔公脸上笑着,心中却如剜肉一样疼。
老板叹息一声,拍拍胖胖的肚皮,回望一眼自己遥远的故乡说:“这个村子,以后我会替你们好好守护着,种粮栽花,一定让这片土地枝繁叶茂。村中的老屋子,我也会保留下来,让五里槐村的游子回来时都能寻到根,找到故乡。”
说这话时,二奶奶看到老板圆圆的脸颊上,鼻涕、眼泪都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