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炜
这天清早,青阳镇被一阵呼天抢地之声惊醒。接着,这悲戚之声竟此起彼伏,东一阵儿,西一阵儿,南一阵儿,北一阵儿。人们大为惊奇,纷纷出门来看。很快,就有人通报了消息:昨天夜里,凤凰山上的匪首白狼带领众匪对富户们进行了疯狂的劫掠。
被劫掠的富户共有五家。这五家人一商量,决定去报官。鸣冤鼓响,县太爷何作奇升堂问案。这五家主事详述了被劫掠的经过。何作奇思索片刻,问道:“青阳镇上,比你们五家还有钱的,是谁家?”五家主事异口同声地说道:“是柳志太家。”何作奇问:“他家为何没被劫掠?”五家主事面面相觑,倒不知这话该如何回了。何作奇怒道:“此事必有蹊跷!依本官看,他定然和白狼有所勾结!”
一家主事急忙说道:“大老爷此言差矣。柳志太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最近又在忙着筹款建桥,怎么会和白狼勾结呢?”何作奇让他讲讲柳志太筹款建桥的事,这家主事就讲起来。
青阳镇在宽河之东。宽河之西,就是官道,再往西,则是凤凰山。青阳镇的人想要过宽河,要么坐摆渡,要么绕行十几里,很是不便。柳志太决意要在河上修座石桥,就四处筹款。几年下来,终于筹够了建桥所需的三百两银子,他便请来工匠,热火朝天地施工。如今,木架已经搭好,石件也已雕完,下一步就该搭摆黏结石件了。
何作奇略作思忖,问道:“木架可能过人?”那主事说道:“能过。”何作奇又问:“白狼以前可否劫掠过你们镇的富户?”那主事摇头道:“没有。”何作奇兴奋得一巴掌拍在案上:“这就是了!柳志太搭了木架,就是为了让白狼过来抢你们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柳志太好阴险!”他丢下水火令签:“于捕头,你带人去把柳志太拿来!一并查找他通匪的证据!”于捕头收起水火令签,带着几名捕快直奔青阳镇。
宽河岸边,十几个工匠正热火朝天地干着。柳志太跑前跑后,一是看工匠们缺什么,他好马上去找;二是监看工匠们施工,以防他们偷工减料。这时,他的儿子柳大路急急火火地跑过来,结结巴巴地说道:“爹,衙门、衙门里的捕快,到家里来找你了!”柳志太嘟哝道:“捕快们不去逮白狼,却来找我,真是闲的!”他大步往家走。
柳志太刚进家门,于捕头就拿铁链子锁住了他。柳志太惊疑地问道:“你们这是干啥?”于捕头道:“大老爷说你通匪,命我们来拿你。”柳志太气得险些跳起来:“我通匪?这不是莫须有的罪名吗!你们拿出证据来,不然,我不服!”于捕头说:“你去跟大老爷要证据吧。大老爷还怀疑你借建桥筹款之名,贪占银两,你如何证明你的清白?”柳志太气得浑身颤抖:“大老爷欺人太甚!要募集银两,我自家做表率,掏了一百两。想要贪占,我又何必出这一百两?我怕有口舌之争,还记了账,你们拿去看吧。”
三百两银子也是大数,况且建桥事大,柳志太就把所筹白银和账本藏在了猪圈旁的一个暗洞里。一名捕快爬进洞去,取出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一个账本和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于捕头先清点白银,共二百两,再查账本,账面上却只剩一百五十两。他问道:“你共募得三百两银子,花去了一百五十两,该剩一百五十两。如何还有现银二百两?”柳志太也不觉一蒙。于捕头恶狠狠地说道:“带走!”
到了大堂上,于捕头把账本和白银都呈给何作奇。何作奇追问道:“多出来的五十两银子,从何而来?”柳志太说:“小民不知。”何作奇登时翻脸:“不知?哼,我看你是不想说!你家的银子,另存于别处,为何这里却偷偷存了五十两?这五十两,定是见不得光的!若本官没猜错,这是白狼赏给你的!”
柳志太大声申辩道:“小民清清白白,怎会通匪?大人若说小民通匪,定要拿出证据来。不然,小民不服!”何作奇怒道:“这五十两银子,还不是证据吗?大胆刁民,到了此时还敢如此嚣张,拉下去,打!”
柳志太被打得皮开肉绽后,关进了大牢。柳大路使了些银子,买通狱卒,才送进些草药,给他外敷内服。柳志太心里窝着一口气,饭吃不下,水也喝不下。狱卒劝道:“大叔,你这是在作践自己啊。你若死了,通匪之事更加说不清啦。”柳志太反问道:“我活着,不也照样说不清嗎?”狱卒说道:“那也不尽然。”柳志太顿时来了兴趣,问道:“小哥若能帮我洗脱罪名,我必重金酬谢!”狱卒说道:“大老爷说你通匪,那你就想办法把匪捉来,让匪说你们没通,看他还有何话说!”柳志太闻听此言,先是惊得瞠目结舌,然后又连连摆手。凤凰山的匪首白狼阴狠狡诈、诡计多端,官府组织了几次清剿,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小老百姓,要想捉他,谈何容易!狱卒说道:“大叔的事,我想过了,目前只此一法。”
柳志太一想,确实如此。他就让狱卒给儿子传个话,看能不能逮住白狼,给他洗冤。不过,说心里话,他对此事不抱什么希望。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柳志太正在吃早饭,狱卒跑过来,兴奋地说道:“白狼被逮到了!大叔,你很快就可以出去了。”柳志太放下饭碗,激动地问道:“真逮到啦?谁逮的?”狱卒说刚刚有人来到大堂上,说是逮住了白狼,他就赶紧来传信儿了,具体的情形还不清楚。柳志太顿时高兴起来,把自己收拾利落,只等着大老爷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还自己一个公道,就可出狱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监牢的门被打开了,几个差役押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进来。差役将小伙子关进牢房后,转身对狱卒说:“这个人功夫了得,切不可放开锁链。”柳志太见差役要走,大声问道:“差役兄弟,大老爷说要放我出去吗?”一个差役白了他一眼,说道:“没说。”柳志太急了:“白狼不是被逮住了吗?他可以证明我是清白的呀!”差役根本不搭理他,走了。柳志太颓然坐到地上,喃喃道:“白狼能证明我的清白。他都能证明了,为啥还不放我出去?”
小伙子挨着他坐下来,问道:“大叔因何入监?”柳志太气愤不过,把自己的冤屈说了。小伙子忽然瞪圆了眼睛,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们柳家可把我害苦了!”说着,就扑上来,直掐柳志太的脖子。柳志太大喊救命。狱卒冲进来,给了小伙子一棒。小伙子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晕了过去。柳志太吓得缩到墙角,瞪大眼睛盯着他。
又过了半晌,小伙子才悠悠转醒。看到柳志太,他大笑道:“没有白狼,没有山匪,咱们都被骗了,永远出不去了。哈哈哈!”柳志太没听懂他的话,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小伙子才缓过神来,说他叫杨文生,原是河间府的捕头,只因得罪了知府大人,丢了差事。他没了赚钱的门路,家中生活十分困顿。正在走投无路之时,柳大路出高价请人去拿白狼。他收了银子,然后乔装打扮一番,偷偷溜上了凤凰山。
凤凰山上有个大佛寺,原本香火旺盛,里面住着十几个和尚。白狼啸聚了山匪之后,就把和尚赶走,大佛寺便成了匪寨。和尚们气得到官府去告状。官府组织人手清剿,却无功而返。白狼的声名反而更响了。
杨文生悄悄溜到匪寨附近,看好了地形,等到晚间,就越墙而入。他本有些武功,又懂得这些山匪的行事特点,故而能避实就虚,很快就绕过了几个巡夜的小山匪,来到中厅。这里往往是匪首所居之处。他潜身窗外,听到房里有吆五喝六之声,就偷偷捅破窗纸往里一窥,只见几个山匪正围着一人大吃大喝。那人应该就是匪首白狼了。又过了一个时辰,那几个山匪吃喝完毕,都退了出来,屋里只剩下白狼一人。待白狼吹灭蜡烛,上床睡了,杨文生才蹑手蹑脚地溜进房去,猛地把白狼制住,又用破布堵住了他的嘴巴,再用绳子把他捆住。他把白狼装进布袋,扛在肩上,悄悄溜出匪寨,下了山。等到天明城门一开,他就直奔县衙大堂。
讲到这里,杨文生忽然哑然失笑。
柳志太催促道:“你快讲啊!后来怎样了?大老爷可问他劫掠青阳镇富户们的事了?他又怎么说?”杨文生苦笑道:“大叔,你真是个老实人。”柳志太没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催促道:“你快说呀,大老爷问清了吗?”杨文生轻叹一口气,接着讲:“我来到县衙大堂,敲了鸣冤鼓,大老爷马上升堂。我说我擒到了凤凰山匪首白狼。我把白狼从布袋中放出来。大堂上的人纷纷惊呼,说那人是于捕头。差役给他松了绑,又扯掉他嘴里的破布。于捕头说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混进匪寨,想要将山匪一网打尽,我却毁了他的计谋,便认定我和山匪相通,把我抓进来了。”
柳志太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他绝望地喊道:“白狼跑了,再没人能证明我的清白啦!我冤,冤哪!”他疯了般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又拼命捶打牢门。折腾了好一阵子,直到没了力气,他才坐回到墙角。杨文生静静地看着柳志太,摇头苦笑道:“愚钝,真是愚钝啊。”接着,他眼珠儿一转,问道:“大叔,你想出去吗?”柳志太说:“想,当然想!”杨文生道:“你若肯出些银子,我倒有个办法。”柳志太赶忙凑到他身边,问道:“你说来听听,我看是否可行。”杨文生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办法其实很简单。你给我家送去二百两银子,再送给大老爷二百两银子,我就说我是白狼,你就可以出去了。”
柳志太惊奇地问道:“大老爷明知道你不是白狼,又怎么会相信你的话?连我都知道你不是白狼,你是河间府的捕头杨文生!”杨文生不觉笑了:“大叔,我说你太老实,你还真是太老实啊。不信,咱试试?”柳志太咬咬牙说:“那就试试!”
狱卒就给柳大路传出信儿。柳大路倒是个孝顺孩子,一心想救柳志太出去。听得有这么个主意,柳大路马上凑够了四百两银子。二百两给杨家送去,二百两送给了何作奇。杨文生见到老婆签下的收条,苦苦一笑:“你丈夫还是有本事挣钱的。一下子就挣到了这么多,是不是?”他对狱卒喊道:“你去跟大老爷说,我有重要的事要讲!”
过了两个时辰,杨文生被押了回来。他身上除了铁链,又戴上了木枷。他对柳志太说道:“大叔,你这就能出去了。”他话音未落,狱卒就乐颠颠地跑过来说,刚接到大老爷的指令,放柳志太出去。柳志太抱拳对杨文生说道:“大侄子,保重啊!”
柳志太回到家,家中却是说不出的冷清、凋敝。建桥款被官府扣押,仍未发回,工匠们拿不到钱,都纷纷辞工回家。儿子为了救他,更是变卖了许多田产和细软,家道自此中落了,柳志太也一病不起。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上,于捕头忽然急慌慌地冲进后衙,扑通一声跪在何作奇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急切地说道:“大人,救救我儿!”何作奇一愣,问道:“你儿子怎么啦?”于捕头道:“我儿子让白狼绑票了!”说着,拿出一封信来。信上有一道口子,一看就是用匕首扎到房门上留下来的。何作奇悚然一惊,忙展开信来看。
信上只寥寥数语,却把事情讲得明明白白。于捕头的独生爱子被凤凰山的匪首白狼所绑,要银四百两,限三日内凑齐,送到凤凰山上。何作奇看信之时,于捕头在一旁说,他家几代单传,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若是再有个闪失,他老于家香火就要断了。昨天夜里接到信,他爹娘当下就急病了。这儿子,是非救不可的。他眼下只凑齐了一百八十两银子,余下的还望大人暂借。
何作奇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白狼好大的胆子!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看来是真不想活了!咱们先许他银子,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于捕头不敢再说啥,只得应下来。两人就商量了一个瓮中捉鳖的好法子。
三日后,于捕头送银上山,来到大佛寺外,高声唤门,却无人应声。他推门进去,却见寺内空空,一个山匪也没有。他走到门外,唤出众差役、捕快。何作奇也从隐身处钻出来。于捕头惊疑道:“一个人也没有啊。他们这是唱的哪一出?”何作奇也想不明白。找遍了寺里,也不见于捕头的独生爱子,一众人等只得下山。
刚回到城里,一名差役跑过来,急切地说道:“白狼带着山匪抢了宁老霸家!”何作奇闻听此言,险些跌倒。本县城东的凤鸣镇上,住着一位宁老员外。宁老员外的三女儿嫁给了代王,宁老员外父凭女贵,作威作福,成为一霸,大家都叫他“宁老霸”。宁老霸家遭抢,这事非同小可。何作奇哪敢耽搁,立即带着差役、捕快們疾步赶去。
宁老霸一看到何作奇,就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我家遭抢,即刻就去给你报信,你过了两个多时辰才到,是何居心?贪生怕死之辈,是怕白狼凶残伤了你,才故意拖延的吧!我这就禀报代王,看他怎么收拾你!”家中被抢,宁老霸将一肚子的火气全撒在了何作奇身上。
何作奇只能赔上笑脸,说明情由,再详细询问宁家被抢经过,做了海捕文书,发往各州县,又让于捕头带着众捕快去查访线索。那伙人抢劫时全用布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宁家人连他们的样貌都没看清楚,几天下来,无半点消息。倒是于捕头的独生儿子,突然被放回来了。问他情状,他也说不清楚。于捕头见到儿子,分外高兴,对宁家的事,倒不太上心了。
几天过去了,还是毫无线索。何作奇每日到宁家去汇报查访情形,却没有实质性进展。宁老霸眼看破案无望,生气地对何作奇摆摆手说,以后莫去他家了,平白地给他添堵。何作奇退出宁家,越想越不对劲,赶紧把于捕头找来,说道:“宁老霸必会把他家被劫掠之事告诉代王,说白狼带着匪徒抢劫作案。可白狼已被咱们关押在大牢里。代王会怎么想?”于捕头心下一凛,说道:“他会觉得咱们欺上瞒下?”何作奇道:“这还算是轻的。若是说咱们纵匪行抢,那罪名可就大了。”于捕头忙摆手道:“牢中的白狼,可与我无关。”何作奇狠狠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你快去跟牢中的白狼讲,让他承认说谎一事,说他不是真正的白狼。其他的事,本官概不追究。”
于捕头跟杨文生一说,杨文生正乐得如此,就在大堂上供述自己并非是白狼,只因当时患了失心疯,才会胡言乱语。何作奇让他签字画押后,就把他当堂释放。杨文生没想到自己还有被放的一天,高兴得眉飞色舞。
半年后,何作奇卸任,雇了一条大船,装载着一应家私,沿着宽河顺流而下。此行,他将在临封驶入大运河,再行北上,回老家享清福。谁知大船行至兜心荡时,忽然从芦苇丛中窜出几条小船,把大船团团围住。小船上的汉子,都用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用挠钩勾住了大船的船帮,小船就贴了过去。汉子们跳上大船,粗声大气地喊道:“白狼要钱不要命!谁敢乱动,别怪我们坏了规矩!”船家俯首帖耳,只求饶命。那伙匪徒搜走了船上的金银细软,跳回小船,瞬间没了踪迹。何作奇伏在船头,呼天抢地:“我的黄金,我的白银!八年,我忙活了八年啊!什么白狼,全是假的,假的啊!”
这天一早,柳志太出门遛早,发现门槛上放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另有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建桥之资。署名是“白狼”。柳志太又召集工匠们,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几个月后,石桥建好,取名为“狼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