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

2023-11-17 19:52黄传会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3年11期
关键词:聂荣臻孙家钱学森

黄传会

编者按:

他主持了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的研发。

他主持了我国绕月探测、北斗卫星导航系统等重大航天工程项目。

他是我国人造卫星技术、深空探测技术和卫星导航技术的开创者之一。

他就是中国科学院院士、共和国勋章获得者——孙家栋。

本刊从浙江人民出版社《仰望星空:共和国功勋孙家栋》一书中节选部分章节,回顾了孙家栋从苏联学习回国后,在以钱学森为代表的第一代航天人的领导下,主持研发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的难忘经历。

“新中国的导弹就从这里起飞”

孙家栋庆幸自己毕生的命运能与祖国的航天事业连在一起,能为实现中国的航天梦而拼搏。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国家需要,我就去做!”

初 创

1953年7月,中国人民志愿军赢得了抗美援朝战争的伟大胜利。这场战争给中国共产党人上了刻骨铭心的一课:一个主权国家必须拥有先进的国防科技,必须用最新、最强大的武器来装备军队。

1955年1月15日,毛泽东在中央书记处会议上指出:我们不但要有更多的飞机大炮,而且要有原子弹,在今天世界上,我们要不受人欺负,就不能没有这个东西。

10月,钱学森归国,恰逢其时。

1956年初,钱学森应邀出席全国政协二届二次会议。2月1日,毛泽东在怀仁堂设招待宴。进入宴会厅后,钱学森发现没有自己的座签,正在疑惑时,服务员引导他来到主桌,原来毛泽东特意安排钱学森坐在自己身旁。

席间,毛泽东和钱学森亲切交谈。

“学森同志你来了,好啊,我有很多问题要和你探讨啊!”

“假如不是美国当局的无理阻挠,我早就回到祖国的怀抱了。”

毛泽东笑着说:“美国人说你值5个师,他们能不阻挠你吗?我看,对我們来说,你比5个师的力量大多啦!”

当时,在整个朝鲜战场,美国的地面主力也只有7个师。

“主席,要不是您和一大批革命家这么快地建立起中华人民共和国,恐怕我今天还流落他乡呢。”钱学森有些激动。

毛泽东又问:“学森同志,从现在起,我们抓紧时间,埋头苦干,争取在第三个五年计划末期,使我国在原子能、火箭等最急需的科学技术领域接近世界先进水平,能不能做到?”

钱学森极有信心地说:“只要计划周密、工作努力,是可以实现的。”

半个月后,钱学森将起草的《建立我国国防航空工业意见书》上报国务院。

1956年,中国航天事业的纪元年。10月8日,中国第一个导弹研究机构——国防部第五研究院成立,45岁的钱学森担任首任院长,原第二野战军第十五军政委谷景生少将任政委。

历史常常带着某种巧合——这一天正好是钱学森回国一周年的日子。一年前,钱学森乘船离开美国时,加州理工学院院长杜布里奇意味深长地说:“他回国绝不会是去种苹果树的。”

被杜布里奇言中了,钱学森要干的是造导弹!

1957年3月,为了加强领导、减少层次,中央军委决定将国防部五局与五院合并,钱学森任院长,谷景生任政委,王诤、刘秉彦任副院长。

此时,人才紧缺,可供五院调遣的精兵强将屈指可数。不过,主帅已经有了,得先把架子搭起来。

早春时节,阳光温暖,杨柳吐绿。这天,聂荣臻率领钱学森、任新民、屠守锷、梁守槃、庄逢甘等几位专家及陈赓、安东、谷景生等将军,乘车穿过市区,直驶城南,为新院选址。

在一块小山坡上,众人登高一览,方圆数十里的南苑尽收眼底。这里原为皇家狩猎场,在军阀混战时期是兵家必争之地。七七事变后,团河保卫战就发生在南苑地区,中日两军近两万人参战,日军动用了大量飞机、大炮、坦克等重武器。佟麟阁、赵登禹两位爱国将领血洒战场,壮烈殉国。

谷景生首先开口:“大家看,此处扼京都东南咽喉,是历代兵家安营扎寨之地。南北东西六道营门,虽屡经战火,却依旧岿然不动。聂帅,我看就是这里啦!”

聂荣臻摆摆手,说:“景生同志,此事要听专家们的意见,由钱院长定。”

钱学森收回了目光,有些激动地说:“聂帅,我看就按谷政委的建议,定在这里吧——新中国的导弹就从这里起飞!”

“说得好!”聂荣臻朗声道,“新中国的导弹就从这里起飞!”

1957年11月16日,中央批准成立国防部第五研究院一分院,钱学森兼任一分院院长,下设10个研究室:

六室,总体设计室,主任任新民;

七室,空气动力研究室,副主任庄逢甘;

八室,结构研究室,主任屠守锷;

九室,发动机研究室,主任梁守槃;

十室,推进剂研究室,主任李乃暨;

十一室,控制系统研究室,副主任梁思礼;

十二室,控制元件研究室,副主任朱敬仁;

十三室,无线电研究室,副主任冯世璋;

十四室,计算机技术室,副主任朱正;

十五室,技术物理研究室,副主任吴德雨。

(当时出于保密原因,一室至五室为空号。)

1958年4月20日,孙家栋来到国防部第五研究院一分院导弹总体设计部报到。此前,他刚刚结束在苏联近7年的深造,以优异的成绩从苏联茹科夫斯基空军工程学院毕业,并获得了最高苏维埃颁发的“斯大林奖章”。

到总体设计部的第二天中午,孙家栋和同事去食堂,在小四合院的走廊里,迎面走来一位40多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圆脸庞,前额发亮,微微蹙着双眉,像是在思考问题。

同事问孙家栋:“你知道刚才走过去的是谁吗?”

孙家栋摇了摇头。

“钱院长啊!”

“哪个钱院长?”

“钱学森院长啊!”

孙家栋收住脚步,急忙回头张望,嘴里轻声嘟囔着:“钱院长……他就是钱学森院长……”

在苏联学习时,留学生们听到钱学森回国的消息,非常兴奋。学航空专业的,谁不知道钱学森?没想到,今天竟与钱院长擦肩而过。

孙家栋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说呀!太遗憾了,刚才没能打声招呼。”

同事笑了:“以后还会经常见面的。”

几天后,室主任让孙家栋给钱学森送一份图纸。

到了钱学森的办公室门口,孙家栋声音洪亮地喊道:“报告!”

端坐在办公桌前看文件的钱学森一边应道“进来”,一边抬起头来。

孙家栋将图纸递上:“钱院长,这是室主任让我送给您的。”

钱学森打量着眼前这个小伙子,一米八几的个头,身板笔直,留着个寸头儿,特别精神,便问:“你是孙家栋吧?”

“是的,院长。”

錢学森微笑着说:“听说你在苏联学得不错,都获‘斯大林奖章了!”

孙家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眼睛有些眯缝。

“好啊,新中国的导弹事业刚刚起步,正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知道自己的任务了吗?”

孙家栋点了点头:“室主任布置了。”

钱学森和蔼地说:“你们正年轻,又经过专业学习,以后在这里可以大显身手。干我们这一行的,要有一种献身精神。”

孙家栋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双腿一并,大声回答道:“首长,坚决完成任务!”

1958年8月,五院一分院扎营南苑。

尽管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孙家栋对刚去一分院时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他告诉我:“我因为在苏联学了近7年的航空专业,雄心勃勃,一门心思想要回国搞航空,为中国人造自己的飞机。刚分到五院时,我不知道五院是干什么的,后来听说是造导弹。造导弹?造导弹与造飞机完全是两码事,我行不行?不过,那时候年轻人服从命令听指挥,组织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一分院当时的代号是‘0038部队,刚到单位,首先接受保密教育,规定不能对家人和朋友透露任何单位的情况,给家里写信就留信箱地址。那时候电话少,根本不可能打电话。但同学、朋友偶尔相聚,他们肯定会问你分到哪儿了,我就支支吾吾地编个单位。第二次再遇到那个人时,自己也忘了上次编的单位,只好又编一个单位,人家觉得你这个人很奇怪。有的同事谈女朋友,人家问他干什么工作时,他经常吞吞吐吐,转移话题,把女方弄得莫名其妙。一次这样,两次还是这样,女方见他连干什么工作都不说,觉得这人有些不靠谱。因为这个,不少人对象都谈吹了。”

1960年,共和国列车驶入“三年困难时期”。

全国人民都在挨饿,科研人员也不例外。当时食品定量,人称“2611”,即每月定量26斤粮食(其中30%是黑面杂粮)、1两食油、1两肉。由于过度饥饿,许多人出现身体浮肿、色盲等问题。有的科研人员在图板前画图,画着画着就晕倒了。大伙儿只能用糖精或食盐兑开水喂他,让他慢慢缓过气来。为了赶进度,加班加点成了常态,办公室的灯通宵达旦地亮着。

正在病中的聂荣臻听说后,万般焦虑,犹豫再三,还是将情况向周恩来做了汇报。

周恩来关切地说:“我也听说了,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聂荣臻沉默了片刻,说:“总理,我想以个人的名义,向各大军区和海军‘化缘。”

“‘化缘?”

“对。让他们支持一点儿猪肉、黄豆、鱼、海带之类的食物,多少能救点急!”

周恩来表示赞同。

聂荣臻刚放下电话,陈毅恰好来病房探视,听说科学家们挨饿的事后,他立马给南京军区的许世友、福州军区的皮定均写信,希望他们能助一臂之力,解燃眉之急。

不到10天,海军以及北京、广州、南京、沈阳、福州、济南军区都慷慨解囊,给五院划拨了一批猪肉、羊肉、黄豆、海鱼、海带、花生油、菜油及各种水果。

一批批物资运送到北京,如何分配呢?聂荣臻对有关人员说:“你们要把这些支援来的食物以中央和军委的名义,全部分配给每位专家和技术人员。领导、行政、后勤等机关工作人员一律不分,包括你们自己,一斤一两都不能分。”末了,聂荣臻还有些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到时候我会派人下去检查的。”

那天,各单位科技人员排着队,领取专门供应给他们的“科技肉”“科技鱼”。

一位女技术员领到食品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大家都跟着热泪盈眶。

人群中,屠守锷拿起一条鱼,激动地说:“同志们,主席、总理都喝白菜汤,却给我们送来了鱼、肉和水果,我们就是拼了命也要搞出导弹来!”

那年,孙家栋刚刚结婚,妻子魏素萍也刚从哈尔滨调来北京。室里硬是挤出了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作为他们的新房。

孙家栋端着一只脸盆回到了家,脸盆里面有一块肉、两棵白菜和一包黄豆。

魏素萍一见,喜上眉梢:“哎哟,这么多好东西啊!还是你们搞科研的好,这年头还能发这么金贵的食品。我们医院有些医生因为没吃饱,看病时一下子就晕倒了,连一碗糖水都找不到。今天,我也露一下手艺,做一碗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

孙家栋没说话,笑眯眯地站在一旁。

片刻后,屋里香味四溢。

红烧肉端上了桌,魏素萍夹了块半肥半瘦的,放在孙家栋的碗里,催促道:“快吃吧,多长时间没闻到肉味了!”

孙家栋夹起了肉,忽地,筷子在半空中停住了。他转脸问妻子:“素萍,你知道这些食品是从哪儿来的吗?”

“组织上给的呗。”

“哪个组织给的?怎么给的?”

“这我哪知道。”

孙家栋放下筷子,说:“这些珍贵的食品是聂荣臻元帅亲自打电话让部队支援的。聂帅听说科技人员在饿肚子,心疼不已,专门让部队克服困难,支援了一批食品给五院。其实,部队官兵也在挨饿啊。”

魏素萍默默地听着,神情也严肃了起来。

孙家栋动情地说:“素萍,这岂止是普通的一条鱼、一块肉、几棵白菜?它体现出的是国家和人民对科技工作者的关怀啊。”

末了,孙家栋又补充了一句:“以后,我搞科研,你不能拖我后腿。国家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

魏素萍急了:“我什么时候拖你后腿了?以后,你也不能拖我后腿,医生是要经常值夜班的。”

孙家栋连忙说:“一言为定!”

几天后,聂荣臻果然派秘书下去调查,刘有光政委拍着胸脯说:“要是查出来我们的领导干部分了一粒黄豆、一两肉,就开除我的党籍。”

钱学森也明确表示:“我也是领导干部,我也不能分。”

但是,聂荣臻曾专门交代,给钱学森家留半爿猪肉,让他补补身体。当时,钱家没有冰箱,炊事员悄悄将半爿猪肉的“指标”存在食堂里。有一次,炊事员看到钱学森工作十分疲劳,便去食堂取了一块肉,做了一碗红烧肉。谁知平时和颜悦色的钱学森见到餐桌上的红燒肉,眉头紧蹙:“现在毛主席戒了肉,周总理停了茶,你们怎么还给我做红烧肉?”炊事员见他真生气了,只好将肉端去大食堂。

共和国在饥荒之年,没有忘记艰难奋战在国防科研第一线的科技人员。时至今日,航天人提起当年的“科技肉”“科技鱼”,心里依然无比温暖。

中国导弹研制是从苏联卖给中国的两发“P-1”地地型近程导弹开始的。

1956年12月,苏联援助的两发“P-1”导弹运到了中国。钱学森见到“P-1”导弹,愣了一下,心想:这不过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人研制的“V-2”导弹的翻版。十几年前,他随美国国防部科学咨询团到德国考察时就见过。“老大哥”太小气了,给“亲弟弟”的不是最好的东西。

两发“P-1”导弹,一发是用于观摩、教学的解剖弹,另一发是完整的,可供拆装,可以加注推进剂进行点火发射的导弹,还可以用于开展“反设计”。

“反设计?”大家不明白什么叫“反设计”。

钱学森告诉年轻人:“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导弹,我们手头没有导弹的图纸和资料,但现在有了实物,可以按专业组把弹体、发动机乃至每一个螺丝钉、垫圈,都小心地拆卸下来,仔细研究,做好记号后再分别去测量,最后我们自己动手绘制图纸。这就是‘反设计,是我们锻炼队伍的最好方法。”

在导弹总体设计室主任任新民的精心组织下,操作人员小心谨慎、有条不紊地把一发完整的导弹拆卸成部段、部组件和零配件。导弹的重要部位和仪器由机械师试拆,简单部分由拆装人员轮流干,整个拆卸、分解工作用了10天。

紧接着,各研究室按专业对部组件、零配件进行测绘、测试。总体设计室在拆卸现场对大的部段进行测绘,并为全弹和大部段绘制草图;全套发动机交给发动机室进一步拆卸,然后进行测绘;控制系统研究室和无线电技术研究室分别对各自专业的仪器、仪表、器件和电缆网等进行测试和测绘。

经过半年紧张有序的工作,拆卸、测试、测绘和材料分析化验工作全部完成,然后又用10天时间,把大卸八块的导弹恢复原样。经过仔细检查,除了多出来4只垫圈和1根两米多长的细空气导管因调整形状时断裂,其他零部件均“毫发无损”。

钱学森望着架台上那发组装完整的油光锃亮的“P-1”导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1957年12月24日,两发“P-2”导弹从苏联秘密运抵北京长辛店。

彭德怀亲手解开了系在“P-2”导弹上的红绸带,对在场的科研人员和官兵们说:“这是苏联老大哥过继给我们的‘儿子,祖国把它们托付给你们了,你们可要把它们当作亲生儿子看待呀!”

经钱学森、任新民的鉴定,此型导弹虽然比“P-1”导弹先进了一些,但还是苏联淘汰的旧型地地导弹。4个月前,8月21日,苏联已成功发射了世界上第一发洲际导弹——射程为8000千米的“P-7”导弹。但就是“P-2”这么一发旧型导弹,地面设备加上测试、发射、运输、加注等,“老大哥”还要价750万卢布。

明知道不是最好的,却还得花宝贵的外汇买人家的,就因为我们自己没有。

作为工程总体设计员,孙家栋立即融入到这个充满活力的集体中,参与图纸描红、原理研究、仿制、“反设计”、改造、创新等一系列紧张、繁忙的工作。

聂荣臻把仿制工作形象地比喻为“爬楼梯”,通过仿制将导弹技术研究透,为以后自行研制奠定基础。钱学森则把“反设计”看成是“练兵运动”,虽然暂时还没有能力生产自己的导弹,但可以先用别人的导弹练练手。

不久,国防部决定将我国仿制苏制“P-2”导弹的代号定为“1059”(后成为东风一号),中央要求第一批导弹于1959年10月完成总装出厂,争取在国庆10周年前试射成功。

苏联运来一堆“P-2”导弹的资料和图纸。一分院立即组织技术人员投入紧张的翻译工作,翻译出来后再进行归类,还要对有关总体技术指标和总体技术数据进行验算。当时正值盛夏,酷热难忍,加上蚊虫叮咬,有些人不得不赤膊钻进蚊帐里工作。

孙家栋在苏联学习了近7年,积累了扎实的基础理论知识,干起活来得心应手。他的俄语水平非常高,“P-2”导弹的资料里有许多专业性很强的词语,同事们遇到难点,便去找他,他都能给予准确的回答。他做事认真、卖力,会动脑筋,很快就崭露头角。

“我们照样可以干出

一番大事业”

1959年3月,梁守槃被任命为“1059”总设计师。

仿制谈不上创新,被称为“照猫画虎”。但“1059”仿制依然困难重重,遇到了“四大难关”:第一,苏联提供的图纸资料不全;第二,很多仿制用的原材料缺乏,元器件品种规格不全;第三,缺少设备和试验设施;第四,工厂技术、管理力量薄弱。

时任总装厂副厂长冬春回忆说:

仿制“1059”的时候,有3800 多个零部件需要落实、解决。别说我们这些扛枪杆子出身的“门外汉”,就是读过大学的专家看了也全傻了眼。这些零部件,工人师傅连同技术员恐怕有一半叫不出名。好在大家都听过钱学森院长的课,知道导弹的研制是一个系统工程,导弹技术是现代科学技术和基础工业成就的高度结合。它所需要的材料、工艺、技术几乎涉及国民经济的所有生产部门,大到发动机、弹体合金钢,小到一个橡皮垫圈、一个针头、一卷钢丝。所以,在我们还未开始拆卸导弹时,国防部五院和一机部就共同制订了仿制计划,签发了任务分配表,将地面机械设备分别安排给了航空、电子、兵器等工业部门仿制,原材料则由冶金、化工、建材、轻工、纺织、商业等部门试制生产。实际上,临近成功时,协作厂有将近1400个,简直就是全国大动员、大协作!

“1059”仿制即将进入总装阶段时,中苏关系破裂了。

1960年7月16日,苏联政府照会中国政府,撕毁了两国政府签署的12个协定,废除200多个科技合作项目,并决定于7月28日至9月1日,撤走援华苏联专家。

一天夜里,孙家栋和几位年轻人又在加班,有的画图,有的看资料,有的还在轻声议论着:“我就不信,离了苏联,中国人就造不出导弹!”

这时,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哟,这么热闹啊!”

大家抬头一看:钱学森院长来了,手里还端着一口小铝锅。

孙家栋说:“院长,都大半夜了,您怎么还没休息?”

钱学森笑着说:“你们不是也没休息吗?”

说着,钱学森打开了锅盖:“聂帅给我捎来了一袋奶粉,我煮了一锅奶,大家赶紧趁热喝了吧!”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愣在那里。

钱学森催促道:“别客气。家栋,你是室主任,你带头。”说着,钱学森拿起孙家栋桌面上的茶杯,倒掉里面的茶底子,又倒了一杯奶,递给孙家栋。

孙家栋接过茶杯,抿了一小口,又停住了,说:“钱院长,您比我们辛苦,您自己喝吧!”

钱学森笑了笑,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说:“服从命令听指挥。我喊‘一、二、三,干杯,大家都干了。”

钱学森大声喊了起来:“一、二、三,干杯!”

大家端起杯子,将牛奶一饮而尽。

望着眼前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钱学森感慨地说:“看见你们,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年轻真好!”

有技术员问:“钱院长,您想过没有,假如您继续留在海外,现在会怎么样?”

钱学森若有所思地说:“历史无法假设,不过作为一名空气动力学研究者,留在海外,肯定会参与尖端导弹的研发。但是,有一天,如果突然发现自己参与研发的洲际导弹正瞄准自己的祖国,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或许,我会跳海自杀!”

孙家栋的心一震,是的,作为一名科学家,自己的科研成果不仅不能服务于祖国,反倒被拿去残杀同胞,那真是生不如死。

“钱院长,现在苏联专家撤走了,我们的科研条件又这么落后,怎么才能尽快赶上去?”又一名技术员问。

钱学森说:“‘老大哥把我们逼上绝路,也好,这样我们才能绝地逢生,逆势而为。甩掉‘洋拐杖,我们照样可以干出一番大事业!”

1960年8月,孙家栋被任命为导弹型号总体设计室主任。

成功与失败同行

1960年10月23日,我国仿制的第一发“1059”导弹,从北京秘密运往东风基地。东风基地位于内蒙古额济纳旗境内。除青山头、狼心山几座丘陵外,四野是一望无边的茫茫戈壁滩。

孙家栋与试验队员坐在封闭的押运车里,他无法一睹西北风光,只有到了夜里,透过车顶的天窗,可见稀疏的寒星。

此时,通向基地的专用铁路还没有完全铺上轨,只有一条公路连接基地与各部队驻地。

11月1日中午,導弹在阵地做水平测试。当第二台发动机典型试车进行到最后58秒时,氧化剂泵突然发生爆炸,导致氧化剂泵盖上18个螺栓全部拉断,泵盖飞出30米外,重重地砸在了试车台观察间的墙上。任新民召集发动机组技术人员研究分析后,发现尽管氧化剂泵发生了爆炸,但是发动机涡轮泵没有被破坏,发射试验可以按原计划进行。

第二天,钱学森和几位专家紧急从北京赶来,察看了现场之后,认可了任新民的意见。

11月4日,聂荣臻带着张爱萍、赵尔陆、陈士渠、方强等一队人马来到基地,亲自主持第一枚国产导弹的发射工作。

“1059”导弹高高耸立在发射架上,墨绿色的弹体披着一身冷光,直刺蓝天,像一位披挂上阵的将士,威风凛凛。

11月5日凌晨,戈壁滩上的气温降到了零下八九摄氏度。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发射场亮如白昼。

孙家栋早早就起来了,他几乎一夜无眠,脑子里想的全是即将发射的事项。

孙家栋期待导弹发射那一刻的到来,兴奋伴随着忐忑,激动与紧张交织在一起。这是我国第一枚仿制的导弹,质量是否过关,还是个未知数。它的成败不仅决定着国产导弹的命运,还关联着国家、民族的荣辱。

钱学森陪着聂荣臻和将军们来到发射场。元帅、上将、中将、少将,将星闪烁。这些开国战将的到来,让整个发射场的气氛变得凝重和豪壮起来。

聂荣臻走进由几间活动木板组装成的简陋指挥所,这里离发射地点只有5千米。蓦地,聂荣臻剑眉高扬,望着远方,像是等待着发起总攻那一刻的到来。

上午8时,孙继先向聂荣臻报告:“报告聂老总,导弹发射试验一切准备完毕,是否进入一小时准备程序?”

聂荣臻操着四川口音,命令道:“按部署进行!”

9时,0号指挥员下达倒计时命令:“5、4、3、2、1,点火!”

骤然一声巨响,大地颤抖,发射台四周喷出滚滚白烟,导弹如闪电一般直插苍穹。几秒钟后,导弹开始向西拐弯,随后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渐渐化作一个小亮点消失于天际。

“发现目标,飞行正常!”

“发现目标,跟踪良好!”

7分32秒后,传来消息:导弹飞行正常,命中550千米外的预定目标。

张爱萍将军第一个鼓掌,大声喊了起来:“太漂亮了,跟大姑娘上轿似的!”

聂荣臻眼里闪着泪花,紧紧握住钱学森的手,激动地说:“我们成功了,太好了!谢谢你们,谢谢基地全体参试人员!”

霎时欢声雷动,口号声、笑声、掌声汇成一片。人们欢呼着,将毛巾、军帽、草帽抛向空中。

中国自制的第一枚近程导弹发射成功!

中国的航天事业像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尽管走得歪歪扭扭,但毕竟迈出了第一步,而且站立住了。

12月6日和16日,“1059”导弹又分别进行了两次发射试验,均获成功。这标志着中国在掌握导弹技术的道路上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带动了中国导弹研制、发射基地的建设和发展。从此,中国拥有了一支导弹研究、设计、生产和试验的队伍。

1961年8月,中央政治局会议在庐山举行。会上讨论“两弹”问题时,有人认为“两弹”研制应该暂缓,或者下马;多数人则表示再困难,也不能放弃国防工业。于是,便有了陈毅那句名言:“脱了裤子当当,也要把我国的尖端武器搞上去。”

毛泽东明确表示:国防尖端技术不是上马、下马的问题,而是如何加紧进行的问题!

东风二号由此上马。

钱学森、任新民、屠守锷、黄纬禄、梁思礼带着孙家栋这些年轻技术员开始了又一次的“爬坡”。

“为祖国争光,为民族争气!”没有图纸,没有可参考的数据,大家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攻关克难。钱学森亲力亲为,与大家一起分析问题,解决难题。一分院完成了东风二号导弹的全部设计图。

1961年5月,东风二号导弹从初样制造生产转入正样生产。

1962年2月20日,第一发东风二号导弹总装测试完毕。3月4日,导弹出厂,被装上列车送往东风基地。孙家栋跟随总体部几位专家在专列上押车。

3月21日9时5分,发射场一片肃静,巍然矗立的东风二号,像一把利剑直指长空。

“点火!”随着指挥员一声号令,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发射台。

“轰”的一声巨响,导弹喷着烈焰起飞。

几秒钟后,孙家栋突然发现导弹剧烈摇摆了几下,然后像个醉汉摇摇晃晃,一个跟斗从空中栽了下来,随即在距发射台三四百米的地方爆炸,卷腾起的蘑菇云遮天蔽日。地面被炸出一个深4米、直径20多米的大坑。

在场的所有人都蒙了,接着,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孙家栋木然地站在那里,望着那个深深的弹坑以及被烧煳了的石头,咬着嘴唇,不想让自己哭出来。可是,他实在克制不住了,忽地蹲下身子,双手掩面,失声大哭。

作为科研人员,孙家栋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痛苦。此时,年轻的孙家栋尚未意识到,在漫长的科研道路上,失败与成功将始终同行。

在北京坐镇指挥的钱学森,第二天赶来查看了爆炸现场和导弹残骸。打了败仗,他的心情十分沉重,他向聂荣臻做了检讨:“我是技术总负责人,我有责任。”

聂荣臻安慰他:“东风二号地对地导弹第一发试射没有成功,我看这是正常的。常规武器,如一门炮,还要经过打几百发甚至几千发炮弹才能证明是成功的,何况导弹这样复杂的尖端武器呢?试射的目的就是暴露问题,解决问题。通过这次试射发现了不少问题,但不要去追究责任,而是要总结、找出存在的问题,接受教训,改进工作。”

聂荣臻知道这时候上上下下的压力很大,于是,专门叮嘱张爱萍:“告诉下面一定不要追查责任。”

一句“一定不要追查责任”,温暖了全体参试人员的心,这是元帅给予科技工作者的理解和尊重!

按照聂荣臻的要求,钱学森领导一分院上下所有人查找故障、分析故障。孙家栋等人从总体方案入手,一个一个、一层一层对各个分系统的技术状态以及可靠性进行分析实验,根据故障现象反复进行模拟验证。

为了彻底解决试验暴露出来的问题,总体设计部及各分系统设计单位,经过两年多的拼搏,完成了4类17项试验,光发动机试车就多达105次。

1964年5月25日,改进型东风二号运抵东风基地。

张爱萍代表聂荣臻亲临发射现场坐镇。

6月29日,骄阳似火,整个戈壁滩像个大蒸笼。钱学森顶着烈日,满脸汗水地听取各单元测试汇报,协调处理各种技术问题。

导弹测试完毕,开始加注燃料,先加燃料酒精,再加液氧。

突然,导弹总设计师林爽急匆匆跑来,向钱学森报告:“钱院长,不好了!高温引起液氧加速汽化,液氧贮箱无法按设计的容量加满,导弹可能无法达到预定射程。”

钱学森吃了一惊,因为导弹预定落区的测量网都已布置就绪,如果达不到原来的射程,不仅落区的测量设备和测试人员将形同虚设,还可能发生其他不可控的危险。

第一次遇到这个难题,大家想了几个方案,都不理想。

此时,年轻的设计员王永志突发奇想,他在改变推进剂混合比(氧化剂与燃料的重量之比)的计算方法后,认为减少600千克燃料(酒精),改变混合比,使导弹的飞行重量减轻、飞行速度变快,导弹照样可以抵达预定的落点区域。

王永志直接找到钱学森,说了自己的看法。钱学森思忖了片刻,说:“把你的计算方法写给我看看。”

王永志很快在纸上列出了几道公式,钱学森一看,紧蹙的眉心舒展开了。他果断地对林爽说:“王永志的意见正确,就按这个方法实施。”

试验队立即从导弹中泻出600千克酒精。

随着一声“点火”令下,改进型的东风二号试射成功。

张爱萍和钱学森又是握手,又是拥抱,两人情不自禁地高呼:“科学万岁!”“科学家万岁!”

7月9日和11日又发射两发导弹,均获成功。

9月至10月,连续成功发射5发导弹。

钱学森激动地说:“如果说我们两年前还是小学生的话,现在至少是中学生了。短短两年时间,大家就提高到中学水平,不简单!”

中国航天史崭新的一页掀开了,中国航天人在东风二号的集体经历,奠定了钱学森航天系统工程的实践基础和理论基础。中国不仅掌握了导弹研制的关键技术,还系统地摸索总结出了导弹研制的科学规律。从这个意义上说,东风二号的失败是一次“成功的失败”,成为中国航天展翅腾飞的历史性转折点。

为了加快导弹事业的发展速度,钱学森组织人员编写地地导弹发展规划,点名让孙家栋等几名青年技术骨干参加。孙家栋肯学习,好钻研,思路开阔,常常提出一些有前瞻性的建议。比如,导弹外径尺寸的确定,导弹推进剂使用可贮存的化学推进剂,导弹控制系统采用惯导,遥测加大数据量,导弹结构强度按桁条薄壳理论计算,以及中程、远程、洲际导弹的距离界定,多级导弹的级数,导弹发动机推力等。多少年过去了,这些基础方案一直在发挥作用。

那些日子,孙家栋与钱学森接触最多。钱学森日理万机,但他经常来总体设计室,听取汇报,了解情况,答疑解惑;孙家栋遇到难题也会随时去钱学森的办公室。对于孙家栋来说,钱学森是领导,更是导师,他总是耳提面命,言传身教。

1964年10月16日,东风二号发射成功半个月后,中国自行制造的第一颗原子弹,在新疆罗布泊地区上空爆炸成功。这标志着我国的国防建设向前迈出了关键的一步。我国成为继美国、苏联、英国、法国之后第五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从而打破了帝国主义的核垄断和核讹诈,在世界政治、军事格局中引起的震撼,是永久性的。

1966年新华社10月27日讯:

1966年10月27日,中国在本国国土上,成功进行了导弹核武器试验。导弹飞行正常,核弹头精确命中目标,实现核爆炸。

孙家栋当时就在发射现场。后来,有记者采访他,问他当时的感受。他想了想,说:“导弹发射后,我脑子一片空白。听到欢呼声,我意识到发射成功了,這时候才发觉内衣全湿透了。”

从东风基地凯旋,五院召开了总结大会,总体设计部受到了表彰。孙家栋深刻意识到导弹研制是项集体事业,即便是总设计师,也是集体中的一员,无非是集大成者罢了。正如钱学森后来对总设计师和总体设计部的关系总结时说的那样:“干我们这一行,一得之见多得很,有道理,可不见得全面。但是在我们这儿有一条,最后是总设计师拍板。总设计师也不是一个人,他还有一个总体设计部,还有一个大班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系统工程的班子。他们运用系统工程,衡量各种因素,选择最优方案。总设计师听取各方面的专家意见,又看过了总体设计部的报告,最后下决心拍板。拍了板,谁再有意见也不算数了。”

此时,孙家栋入列中国导弹研制铁军已近10年,他一直潜移默化地接受着这种企业文化的熏陶,快速成长。他深深爱着这个集体,准备为中国的导弹事业奉献自己的毕生之力。

鞍马犹未歇,战鼓又催征。

不久,另一个更遥远的“天体”在向孙家栋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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