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阳
我以前在东北经营过一家石材厂。
从作家转型成商人,我是毫无经验的。我知道,凡是投资都要付出代价,但眼下,我就想挑战自己,就想跨过这一行,翻过一座山,看看山那边的风景。
历经艰辛建好了厂子,我开始招工了。
经朋友介绍,先是来了一伙大锯工,这四个人都来自L省,领头的是老赵。看着厂子里全新的设备,老赵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说,这厂子中,这活儿中,这食宿也中,怪好的。我说,那咱签个合同吧。老赵眯起眼问,啥合同?我说,劳动合同呀,既约束双方又保障双方。老赵听了,挠挠后脑勺说,今儿晚了,让俺们先住下吧,明儿再说。
我说,好,让厂长给你们安排吃的和住的。我还特意让食堂弄了几个硬菜和酒,让他们尽兴。
不想第二天一早,老赵他们四个人都不见了,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也不回。我赶紧询问朋友,这是怎么了?过了一会儿,朋友回电话说,他们不想在你这儿干了,走了。我奇怪,不干就不干,光明正大地走,干吗偷偷摸摸地溜啊?朋友沉吟了一会儿,说,大锯工都这样。我百思不得其解,问,那他们为啥不干呀?朋友说,人家就是不想签合同,看见白纸黑字,就担心。我更糊涂了,问,有啥担心的?朋友笑了,说,他们老家都在石材产区,从小就在石材厂学大锯,没念过书,只要一说签字画押,他们就会心惊肉跳。
哦,这下我明白了。可是,为啥不声不响地溜掉呢?就不能说一声吗?去别人家串门,走了还得招呼一声吧,何况我还好吃好喝招待了他们一宿。再说,四个人来时的路费都是我出的,这么做,过分了吧?
朋友笑笑说,他们都是这样,没啥奇怪的。
這件事让我长了记性,以后再招工,我不再提前给路费。人来了,答应留下来干活儿,再给报销。
厂子外面是一条大河,这两天开始进入雨季,水位逐渐上涨。我和厂长站在岸边,看着浑浊的河水,焦急地联系着大锯工。
过了两天,联系到两个人,小白和永新。听说是新建的厂子,两个人答应来看看。我和厂长去火车站接他们,他俩看厂里的条件不错,便决定留下来。
就这样,厂子开工了。我本来需要四名锯工,人手还是不够,但有人总比没人强。这些来自L省的大锯工,兜兜转转于东北各家石材厂,他们找工作就是靠互相介绍,口口相传。大锯工之间的口头约定,胜过白纸黑字的正规合同,谁要是违背了口头约定,以后就不能在锯工圈里混了,没人会再为你介绍工作。听说头几年厂家少锯工多,厂家是挑人用。这两年厂家多锯工少,厂家得求人来了,大锯工成了香饽饽。
小白和永新干了一周,很适应,还答应给我找两个人来,我一高兴,提前把两个人的路费给报销了。
雨越下越大,晚上下了一整夜的暴雨。河水暴涨,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市里开始抗洪抢险了。
我和厂长早上六点钟上班,进厂发现,小白和永新不见了,行李也没了。问食堂的刘姐,刘姐说,昨晚两人在食堂吃过饭就回宿舍了,今儿早上五点开饭就没见到他们。难不成,半夜跑掉了?
厂长傻眼了,这两天没见他们有要走的迹象啊。
我说,他俩回老家的火车只有一趟,走,去火车站找。
我和厂长立即赶往火车站,在火车站前的旅店一家一家地找,三个小时后,在一家小旅店找到了这两个祖宗。
四人相对,他俩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真诚地说,我和厂长专程出来找你俩,不是求你俩回去干活儿,而是想跟你俩好好唠唠,帮我解一解心疑,可以吗?你俩三十出头,都还年轻,咱们敞开心扉,大大方方地唠唠行吗?
小白眨眨眼,点点头,说,老板想问俺俩为啥走,是不?说实话,你人好,你的厂子也好,就是这两天发大水,俺俩感觉不好,怕风水上有啥讲究。
我大惑不解地问,啥风水?风水咋啦?你俩懂风水?
永新嘟囔道,没啥,就是天天下雨,闹心。摆弄石头这活儿危险,心情不顺就容易走神儿,要是受了伤对谁都不好。
我听了,哭笑不得,这是什么逻辑?谁家石材厂一年不下雨啊?再说了,要走也行,为啥不吱一声,大大方方辞职不行吗?
小白低下头说,俺们都这样。
我问,那一周的工资,你俩不要了吗?
永新说,要啊,过后再找你要呗。
我说,我要是不给呢?
永新说,听说高老板不是那样的人。
我无语了。
厂长打圆场说,行了行了,咱不唠这些,快中午了,走,我请大家撮一顿,边喝边唠。
我不擅长喝酒,但厂长擅长,喝酒的过程中气氛很好。厂长几个回合就把他俩灌得感慨起人生来。我两杯酒下肚,也开始感慨人生。
大家相谈甚欢,最终的结局是,两人决定不走了,还当场帮我联系到两个锯工。
过了半个月,那两个锯工来厂里上班了,四名锯工凑齐了,我长舒了一口气。
可是没踏实几天,月末开完工资,小白和永新在当天夜里又偷偷跑掉了。听说走的时候还特意嘱咐后来的两个人不要走。
我问后来的两个锯工,小白和永新为啥走?
他俩答,不晓得,大家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