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墨之薮

2023-11-16 06:50胡炎
阳光 2023年11期
关键词:老吕老邱老田

胡炎

小城文学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风雅之士,亦有附庸之人,姑且以龚自珍所云“才墨之薮”谓之。各色人等,粉墨登场,笔下满纸烟雨,众生歌哭,岂不知自己也是芸芸一粟。正所谓:生旦净丑满台戏,你我本是戏中人。今撷文友数位,粗笔淡墨,浮世风尘,聊以记之。

老 邱

老邱写杂文。

在我们小城的文学圈里,写杂文的寥若晨星,写得像那么回事的也就老邱一个。老邱引经据典,言辞犀利,刀刀见血,读之煞是畅快。不过,他是领导眼里的“刺头”“二百五”,混了大半辈子,还是“屁民”一个。

领导不待见,文友们倒拿他当个宝。言人之所不敢言,需要勇气,更需要良知。老邱誓死不向世俗低头,正如他的面相一样:眉骨高耸,颧骨峭立,口阔唇薄,风骨卓然,端的是文如其人。

其实,老邱写文章锋芒毕露,生活中倒是个极幽默的人。他在黑龙江长大,一口东北腔,张嘴就是笑料,能把你笑得面肌酸滞、气短腹痛。

文友遇到不开心的事,也乐于给老邱讲。老邱认真听了,每每在桌子上重重一击,义愤填膺道:“交给我,骂死他个王八犊子!”

老邱的杂文不隔夜,笔酣墨饱,一气呵成。他狠批“扯犊子”,炮轰“护犊子”,讽刺“装犊子”,大骂“瘪犊子”,痛斥“滚犊子”……虽说登不上大雅之堂,也解决不了多少实际问题,但一吐胸中块垒,出出恶气,倒也大快人心。

更难得的是,老邱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好一个光明磊落。

五十岁这年,老邱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他用杂文的笔锋写了封举报信,揭露老家一个村干部的黑恶行径,在网上实名张贴。文友们真为他捏把汗,这样真刀真枪地干,显见得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了,倘若没把那个村干部扳倒,只怕他日后就有麻烦了。

“怕他个鸟!”老邱说,“老少爷们苦巴巴找我,我要是袖手旁观,还是人吗?”

“那你可有真凭实据?邱兄,这可非同儿戏啊。”文友说。

“捏不住他的‘七寸,老子就不玩这里格楞!”听口气,老邱成竹在胸。

“那些材料你怎么搞到的?”文友刨根究底。

“这个嘛……神秘人物提供,百分百属实。”老邱说,“别问是谁,保密。”

瞧瞧,老邱自己舍得一身剐,倒把别人保护得滴水不漏,仗义!

一段时间过去,帖子删了发,发了删,那个村干部照旧在八脚椅上待得好好的。后来有一天,老邱突然被老家的纪检部门“请”去了。文友们这下更是议论纷纷,老邱该不会是以卵击石,非但没把人家怎么着,自个儿倒碰得头破血流吧?

然而,老邱满面春风地回来了。大伙儿这才知道,他是去协查,自然,还有那位神秘人物。很快,那个村干部“进去了”。再后来,那个村干部灰溜溜地进了大牢,彻底“完犊子”。

文友们敬佩有加,给老邱摆了一场庆功宴。酒过三巡,老邱说:“知道吗?那王八犊子曾经私下里找我,答应给我五十万封口费。”

众人不禁唏嘘,五十万啊!以我们小城的收入水平,不啻是天文数字,干多少年才能攒下这么一大笔钱呢?

“邱兄,你就一点不动心?”

“说不动心那是装犊子,”老邱不掖不藏,“邱某穷光蛋一个,做梦都想发财。可我要是收了这笔钱,我不也成了王八犊子吗?”

众人皆颔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条底线说起来简单,能坚守绝非易事。

“这还没完,”老邱接着说,“还有人给我发短信,恐吓我再不收手,就卸我一条胳膊。吓唬谁呢?我就不信这朗朗乾坤有人敢拍我黑砖!”

大伙儿更是肃然,纷纷给老邱敬酒。老邱来者不拒,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颇有梁山好汉的气概。

是夜,老邱大醉。

五年后,老邱用香港书号出了本杂文集,作为自己五十五岁的生日贺礼。那天文友们赴宴,人人获赠该文集一册。有女文友不禁脸红,老邱这本大著的封面委实别出心裁。但见老邱光屁股坐在马桶上,肋骨根根峭立,口叼香烟做沉思状,书名印在屁股下方,赫然四个大字:“说说而已”。

不用说,这是老邱的创意。

有文友问:“邱哥,为什么叫‘说说而已呢?”

老邱笑了:“半生聒噪,不过一堆马桶文字,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而已,而已。”

听上去,一向手持“匕首”“投枪”的老邱,竟有了幾分自嘲。

谁也没想到,老邱会晚节不保。临退休前,老邱夫人加盟某担保公司,负责吸揽资金,许诺给以高额利息回报。老邱耐不过夫人软磨硬泡,遂向文友游说。众文友想,信不过谁,还能信不过老邱吗?再说,那利息实在太诱人了,由不得你不心动。

于是,老邱斩获颇丰,短短十余日,吸金逾百万。

可惜好景不长,老板跑路,公司关门。老邱的夫人也失踪了。

文友们心有戚戚,但毕竟被老邱拿走了血汗钱,不找他找谁呢?隔三差五,文友们便相约向他讨债。老邱再也幽默不起来了,除了致歉,便是低头认罪。“对不住大伙儿了!”老邱蔫头耷脑,“啪”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是我把大伙儿忽悠了,你们就是拿刀捅我我也认了,我老邱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你们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是把我剁碎了拿集市上卖肉,我也把欠大伙儿的钱还了!”

尽管老邱说得信誓旦旦,可大伙儿知道,就凭老邱每月三千来块的薪水,他多少辈子才能还得清呢?

后来,老邱写了一篇杂文,题为《老邱是个王八犊子》,网上贴得到处都是。这是他平生写的最后一篇杂文。然而,文友们此时再也没有心情拜读他的文章了,即便这是他的封笔之作,那又如何呢?

是的,在大伙儿眼里,老邱已经再难让人信得过了。

老邱退休了。有一天,文友们收到了一条微信:鄙人已经叶落归根,回老家生活。城里住房已售,所得房款用于畜牧养殖,有生之年定清偿所有债务,决不抱憾而死。欢迎众家兄弟来访!落款:羊倌老邱。

大伙儿难免有些心悸:老邱不会也跟他们玩失踪吧?遂于一个响晴日,马不停蹄来到了他的老家。那所祖居的老屋四面漏风,鸟雀作巢。院墙多半坍塌,院内杂草丛生。众人心中一沉,这里哪还能住人呢?唤了几声,没人应答,倒是招来了邻院的一个老汉。

“你们是找邱娃子的吧?”

“是啊,大爷。”

“他不住这儿,”老汉抽着大伙儿平素很少见到的大烟袋,“邱娃子出息着呢,在山脚下建了个大羊圈,那羊啊,乌泱泱的多了去了。他就住在羊圈里。”抽了口烟,又感慨道,“谁能想到,在城里待了那么多年,这娃子还能吃这么大苦,比村里的后生强多了!”

看得出,老汉对老邱打心眼里佩服。大伙儿听着,心里渐渐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问老汉老邱在哪儿,老汉往村北一指:“上山吧,这会儿邱娃子正在山上放羊呢。”

大伙儿循着老汉的手指望去,那里果然有一座山,满目苍翠。谢过老汉,往村北走,路上谁也没说一句话。到了山脚下,赫然出现一个阔大的羊圈,里面一座茅庐,想必就是老邱的栖所了。山道崎岖,野花争艳,荒草葳蕤,的确是个牧羊的好地方。来到半山腰,远远望见一片飘移的云朵,那是一只只雪白的羊。影影绰绰,羊群中一个瘦削汉子,轻轻地挥着鞭杆,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唱着电影《少林寺》里的《牧羊曲》:

野果香,山花俏,

狗儿跳,羊儿跑,

举起鞭儿轻轻摇,

小曲满山飘……

悠扬的女声独唱,硬是给老邱唱出了几分豪气。大伙儿听得沉醉。半晌,几乎是心照不宣地,转身悄悄下山。是啊,还用打扰他吗?就让他饮着山风,看着流云,和他的羊安静地送走一个个夕阳,迎来一轮轮旭日吧。

老邱,信得过!

老 尤

老尤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尤兰。所以她用谐音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幽兰。

我和老尤是同乡,因为年长她几岁,她便一直唤我大哥。大约十年前某个秋日,老尤第一次来到我们编辑部。她穿一袭白色风衣,亭亭玉立,扎了条马尾辫,白皙的面颊上戴了副银质镜框的近视镜,芙蓉出水一般,气质绝伦。那时,她也就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吧。

老尤把一篇散文递给我,很客气地说:“老师,我对您慕名已久了。”

我认真地看了她的文章,真不错,相对于许多吟风弄月的文字,她的作品显然有更大的格局,文笔也大气,应该是一个成熟的作者。但简单交流后才知道,这是她的处女作,也是她第一次投稿。

“起点这么高,了不得!”我难掩自己的激动。

“老师过奖了。”她腼腆地笑了笑。

我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才女除了欣赏,还产生了很强的探究欲。我想她或许生在书香之家,喜欢历史和哲学。又猜测她的职业:教师?图书馆职员?或者就是一个喜欢思考的自由职业者……但我显然误判了,老尤是一个大公司的总裁,企业家。

这让我讶异,初次见面,我委实看不出她有多少商人的阔气和霸气。

我和老尤很快成了朋友,隔段时间,她就来拜访我,或者邀我喝咖啡、吃饭。我们的话题大多在文学上,不少观点居然出奇地接近,这让我们的相处默契而愉快。老尤的作品越发越多,不久就出现在省内外文学刊物上,在文学界有了不大不小的名气。

也许她天生就是搞写作的。我一直怀疑,像她这样醉心于文学,生意能做得好吗?一般来说,文人是把灵魂捧出来,商人则是把灵魂藏起来,她又怎能恰到好处地完成这样的角色转换呢?

但我的怀疑只能证明自己的迂腐。有一次,老尤的公司参与市里一个大型建设项目。那天我正看稿子,老尤来电话,诚邀我加盟她的特邀专家组。

“这不合适吧?”我觉得老尤的想法多少有些荒唐,我一介文人,无丁点商场经验,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大哥不用有什么顾虑,跟着我走走看看,就当体验生活了。”老尤很诚恳。

我迟疑一下,最终答应了。

其实,专家论证压根没我什么事,她知道我是门外汉。老尤带着我,主要是和大大小小的官员接触。她说,大哥的生活面太狭窄了,需要开阔开阔眼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频繁地接触各级官员,也参加了不少规格颇高的接待活动。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我才见识了老尤的另一副面孔:干练果决,机巧善变,能屈能伸,应付裕如,完全是一个商场女强人的做派。

后来,我自觉格格不入,就向老尤提出离开。老尤问为什么,我谎称母亲有病需要照顾。老尤有些不情愿地同意了。

筹建事务整整持续了半年,老尤几乎没再来找过我,自然也无新作出手。我时常会在伏案的间隙发呆,曾经坐在我面前那个清雅出尘的老尤,和商场中那个八面玲珑的老尤,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及至老尤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竟对她产生了小小的芥蒂,甚而还多了一点难以名状的谦恭。

“大哥,你好像和我生分了。”老尤少见地嘟起嘴,有那么几分女性的娇嗔。

我淡淡地笑笑,移开话题:“又写出新作品了吗?”

“是啊,昨晚一夜赶出来的,请大哥过目。”

不能不说,我再一次被她的文章征服了,看到妙处,忍不住击节叫好。

暮色降临,老尤请我吃饭。我们喝了点酒。老尤脸上洇出一抹微红,平添了几许妩媚。吃过饭,老尤说:“大哥,咱们去河堤散散步吧。”

小河穿城而过,人工修筑的河堤是市民休闲的好去处。正值四月,花红柳绿,空气里流溢着馥郁的花香,月光在水面上粼粼闪闪,轻微的波涌呢喃如诉。由于人多,我始终和老尤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畢竟,一男一女月下散步,万一让熟人碰见,难免尴尬。

在一座公厕前,老尤突然把她的坤包递给我:“我去趟厕所。”话音未落,便捂着肚子跑了进去,样子有几分滑稽。不消几分钟,她一身轻松地出来了,大大咧咧地笑着说:“哗啦——什么都没了。”

我问她肚子不舒服吗?老尤轻叹了一声:“肠胃不好,老毛病了,沾酒就拉稀。”

“哦,以后尽量少喝酒。”我劝她。

“话是这么说,在商场上混,哪能不喝酒?”她的语气并未显出无奈,而是轻描淡写,看起来,她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

我们一直走到了较为僻静的地方,老尤指着石椅:“坐会儿吧,今晚月亮真好。”

或许真的是皎月高悬的缘故,又或许是酒精的作用,老尤的兴致特别高,她无所顾忌地说了很多,在我面前几乎完全透明了。我这才懂得了一个真实的老尤,她喜欢商人的感觉,又承受着虚伪和孤独;她痴爱文学,又鄙视腐酸轻狂的文人。到后来,她竟然说出了一个难以启齿的私密:她的丈夫和她非但没有共同语言,还是一个“大块头的废物”。说话时,我感觉她正不自觉地向我斜倚过来。

我抑制着心跳,本能地预感到了什么。我站起身,看了看手表:“不早了,你嫂子该着急了。”

老尤没再说话,默默地往回走。分手的时候,她说:“大哥,以后没事常在一起说说话吧。”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

后来的日子,我和老尤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见面的次数大为增多,偶尔,还有些小小的暧昧,比如拉手,比如象征性的拥抱。我知道在她光鲜的外表下,那个寂冷的灵魂多么需要慰藉。

转眼,老尤46岁了,生意做得如日中天。有一阵子,她和我的联系突然少了下来。我心有不解,每次给她打电话,她都以太忙来搪塞。直到一次文友聚会,一个年轻的诗人喝高了,当众宣称他是老尤的情人,还大肆渲染老尤的性欲多么强烈,他完全成了她的性奴。

“更糟糕的是,”他满脸苦大仇深的样子,“那老娘们太霸道了,稍不顺她的意,她就对你母狼一样大嚎,有一次还把我的裤子从宾馆的十三楼扔了下去!”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我目瞪口呆,心中百味杂陈。我听到过这个诗人的一些花边新闻,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老尤显然是被他俘获了。在爱情面前,女人的智商往往不堪一击。倘若老尤找一个隐蔽而有涵养的情人,来润泽生理和心理的饥渴,我可以理解。可老尤太轻率了,和一个小自己十多岁的男人媾和,几近于饥不择食,加之这个诗人的放荡不羁,我只能说她遇人不淑,弱水三千只取毒酒一杯,这样下去,非但晚节不保,还指不定闹出什么更严重的后果呢。

思虑再三,我给老尤打了个电话:“结束吧,已经满城风雨了。”

老尤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话:“让大哥看笑话了。”电话挂断之前,我听到了轻微的啜泣声。

自此,我和老尤再无联系。

当我最后一次听到老尤的消息时,老尤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患了胃癌,在一场应酬中倒在了宴席上。据说,那天有一位大人物出席,老尤喝了很多酒。

深夜,我在河堤徘徊。天上一轮满月,在辽阔的穹宇中,皎洁而又孤独。我恍然听到老尤对我说:哗啦——什么都没了。

是啊,一辈子都没了。

老 何

老何喜欢“秀”。

奔五的人了,偏偏爱自拍。若是老帅哥,晒晒颜值,也说得过去。可老何其貌不扬,中等身材,偏胖,肤黑,眼小,两个大眼袋,一脸黑痣星罗棋布。自拍便自拍吧,还爱用美颜,粉面桃腮的,把自己整成了奶油小生,让人看了哭笑不得。

小城文学圈里,称老何为“作家”,那是抬举他,充其量也就是个资深文学爱好者罢了。偶尔在本地晚报发篇短文,又是链接又是图片,一天晒几次,不厌其烦,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都麻木了,总不能天天为一篇“豆腐块儿”点赞吧。

而我是素来鄙薄作秀的。比如老何,粉饰、张扬,恰恰证明了自己的浅薄。可老何不自知,还一个劲王婆卖瓜,不能不说是一种人性的悲哀。

从心里说,我不太喜欢老何。不过我又必须承认,老何是一个好人。

隔三差五,老何就会帮着对门的空巢老人打扫卫生;看到家属院门口摆摊的残疾人可怜,他毫不犹豫买下了他剩余的一堆玉米棒子;遇到流浪者,他会拿一个热腾腾的烧饼送去;还有一次,一个痴呆女子裸体在街上游荡,围观者甚众,老何不容分说挤进人群,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女子身上……当然,这一切我们并非亲眼目睹,可也容不得置疑,不信你看老何的朋友圈,绝对有照片为证。至于这照片是何人所拍,那就不得而知了。

老何常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老何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文友们不由感叹,老何有一颗佛心,真的是天使在人间啊。

后来,就有人称老何是活菩萨。老何受之泰然,还说:心中有佛,人人皆可成佛。我倒常常暗地里发笑:有这么爱显摆的菩萨吗?

“古道热肠”的老何,日子过得其实并不容易。所在的企业半死不活,收入微薄;妻子开了一个小超市,偏又患了绝症,终日蔫蔫地守在柜台前,在日渐短促的气息中熬着所剩不多的时日;女儿远嫁他乡,和丈夫一起在建筑工地讨生活,一年难得回来一次……这样的光景,倒是更需要一个大慈大悲的菩萨,来渡他早日走出苦海吧。

可老何一点也不沉郁,反倒开朗得很。每逢文友相聚,总是身先士卒为大伙儿敬酒,还不忘表白自己最近又读了什么书,写了什么文章,有了什么感悟。面红耳赤时,必要借着酒兴载歌载舞,虽说五音不全,却俯仰悲欢,唱得甚是投入。不过,他的舞姿确实不错,尤其是新疆舞,扭脖、弹指、翻腕,还真有维吾尔族舞蹈那种特有的西域感觉。

自然,大伙儿不约而同地为他拍照录像,不消多久,他的音容就会出现在朋友圈和文友群里。于是,四面八方的赞美声哗然而起:

“何哥潇洒!”

“何兄多才多艺啊!”

“跳舞的菩薩是最美的!”

“为何哥点赞一万次!”

……

老何不时翻着手机,喜上眉梢,幸福绽放得层层叠叠。看起来,老何很享受这种感觉。但我却一直在他的沉醉中怀疑,这不过是一种虚浮的假象,谁知道老何是不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呢?

屋漏偏逢连阴雨,上苍也似乎专和老何过不去。

老何所在的企业垮了,他失业了。

后来,老何的妻子去世了,小超市也转让了。

“你们说,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呢?”有人扼腕叹息。

且不说老何的“好人”是否有作秀之嫌,但朋友落难,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祸不单行,连受重创,我们很担心老何撑不住。于是,大伙儿决定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帮老何一把。

“我有个舅舅是私企老板,老何,我介绍你去他那儿吧。”

“何兄,再开个店吧,需要多少钱我们给你凑。”

“老何,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可一定要振作起来啊。”

老何淡然一笑,摆摆手,底气十足地说:“弟兄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放心,饿不死!”

我一时情急,脱口而出:“老何,你就别硬撑着了。”

我说的是心里话,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毕竟,这不是作秀的时候。但老何肃起脸,好像我的话羞辱了他。

“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老何赌气似地说。

我们悻悻而去。尽管有“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遗憾,但我们也承认,老何的抗压能力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莫非他真是打不死的小强,可现实冷冰冰在那儿摆着,他以后的生计该如何维持呢?

这个疑问很快有了答案,老何在朋友圈里亮出了一张照片,仍旧是美颜过的。只见他黄衣黄头盔,骑在电动车上,食指和中指打着“V”字形的手势,用惜墨如金的两个字宣告了他的新职业:骑手。

老何当起了外卖小哥。

“外卖小哥”老何除了身份的变化,一切如故,照样每天在朋友圈秀他的自拍,秀他的古道热肠,甚至还秀了一次见义勇为:他用电动车撞倒了一个逃跑的小偷,不仅事迹上了晚报,而且附了他的彩色近照。照片上的老何显然没有经过记者修饰,显出几分沧桑,但笑容可掬,精神十足,腰板挺得筆直。

也巧,一个落雨天我叫外卖,送餐的正是老何。他站在门口,雨衣淋淋漓漓地往下滴着水,脸上也泛着水光,一绺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我呆了片刻,略显尴尬地说:“这多不好意思,快快,屋里坐。”

老何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干的就是这活儿。瞧我这一身水,就不糟蹋你的地板了。”

我执意挽留他一起喝两杯,老何说:“不了不了,忙着呢!”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我那个‘外卖小哥勇斗窃贼的报道看到了吧?”我说:“看到了,了不起啊,老何!”并向他伸出了大拇指。老何笑得眉毛都飞了起来,转身跑下楼梯,那脚步,咚咚有力,快得像一阵风。

大约过了半年的样子,有那么几天,我忽然注意到老何的朋友圈没有更新,这可不是他的做派。正狐疑时,一个文友打来电话:“老何出车祸了!”

这个老何,也真是命运多舛了。

我们相约去医院探望。老何头裹纱布,臂缠绷带,笑得龇牙咧嘴,一迭声地说:“毛毛雨,小事一桩。”

半个月后,老何的朋友圈终于有了动静,他又晒了一张美颜自拍,照旧是黄衣黄头盔,油头粉面,照例打着“V”字形的手势,英姿飒爽站在电动车旁,上书四个大字:满血复活!

我突然觉得,我开始真正地喜欢老何了。

老 袁

论及我们小城的“著名”作家,老袁算一个。

老袁有多出名呢?远的不敢说,小城的文艺圈几乎无人不晓。

老袁著作等身吗?答案是肯定的。他写过不计其数的“报告文学”,若论字数,堪称翘楚。尽管在我们看来,这些所谓的作品实在乏善可陈,无非是为其所在的国企领导歌功颂德而已。但领导视若珍宝,而且不吝资财,拨出大笔经费为其出版文集,仅新书发布会就搞过多次,老袁的光辉形象频现报纸荧屏,很是风光。

因了写作,老袁从一个一线工人,当上了企业工会主席。

工会负责办一份文学内刊,老袁做主编。内刊不仅选发职工作品,也面向小城作者。如此,许多文学青年对他顶礼膜拜,投稿时往往附以烟酒礼品,惟盼他大笔一挥,在稿签上签下“留用”二字。当然,那些小有成就的作家也会不吝赐稿,以便捞得几文烟酒钱。

后来,老袁就颇有些“权威”感了,常应邀去基层单位讲课,正襟危坐,口若悬河,尤其是谈到自己从小工人到大作家的成长经历,俨然成了草根一族的励志榜样,在收获掌声的同时,也收获了“袁粉”无数。而且其中一位,后来成了老袁的第二任妻子。

老袁把糟糠之妻休了。

人常见老袁臂弯里挎着小娇妻,或散步,或赴饭局,脸上依旧是一副尊师的模样。小娇妻呢,眼神里也仍然满含了崇拜,把老袁依得紧紧的,好像稍一松手,这个优秀的男人就会被别人夺了去。

不过,有一次糟糠之妻斜刺里杀出来,以指甲为利器,把这个篡位的小女子抓得惨不忍睹,一路哭嚎,引了无数人看热闹。按理,老袁当仁不让应该出手,说到底是他惹的祸,可关键时候,老袁却不见了。

老袁躲得远远的,偷偷地打了个110,他怕有损斯文。

这件事后,小娇妻悲伤欲绝,和老袁分道扬镳了。

老袁竟无多少留恋,一年后,第三任“袁粉”登堂入室,且贤淑温良,是个持家的好手,把老袁养得白白胖胖。

老袁的日子是越过越滋润了。

只一样,老袁不爱与我们这些小城的“大腕”为伍,我们也对他报以不屑。说起来,我和老袁还有点远亲,在我初出茅庐的时候,老袁没少栽培我,逢有他的文学讲座,必让我旁听。老袁坐在主席台上,穿着考究,头发抿得一丝不乱,上唇蓄着两抹精致的胡须,看上去神似一位西方的诗人。我很欣赏他的风度,但很难苟同他的观点。他似乎对人性的复杂性有着天然的抵触,好像稍一触及人性的阴暗就是对文学的亵渎。渐渐地,他的课我就借故不听了。及至后来,我的作品上了省刊,送给他看,他阴着脸不置一词。我们的关系也就日益疏淡了。

有一次开我的小说研讨会,作协一位老顾问看了嘉宾名单,面有疑惑:“怎么没有老袁呢?”这位老顾问正是老袁单位的退休老领导,也是我们作协的财神爷。我们赶忙亡羊补牢,向老袁发出盛情邀请。老袁大约碍于情面,虽说姗姗来迟,毕竟还是参加了。研讨会开始之前,作协主席先来了段开场白,对小城的重点作家和主要作品概述一番,在座的几乎都被点评到了,却独独缺了老袁。也难怪,老袁多年来码了那么多字,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居然未留下一鳞半爪,在我们看来,真够惭愧的。

老顾问不高兴了,敲敲桌子:“还有我们的著名作家老袁嘛。”

我偷眼瞟着老袁,他不动声色,看起来气定神闲。

“不好意思各位,”老顾问话音刚落,老袁就接过话茬,“我还有个文学讲座,不能久留,所以我就不揣冒昧,谈几点感受,就算抛砖引玉吧。”

这显然打乱了作协主席的研讨计划,他微微蹙了蹙眉,又不便说什么,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老袁扶扶眼镜,喝口水,润润嗓,点上烟抽了一口,很有些居高临下的做派。我本以为他会客套性地恭维几句,再恰到好处地谦虚一番,做个顺水人情,因为他压根不懂小说。但出乎意料,他竟然把我的作品批得狗屁不是。末了,边收拾公文包边严肃地说:“年轻人,端正创作态度可是很重要的喲。”

老袁走时,掌声雷动,不知他是否听出了“倒彩”的意味。

这之后,老袁是打死也不与我们为伍了。而且据说,他在多个文学讲座中把我们一干人都打上了“狗屁不是”的标签。我知道,老袁在我们这里找不到存在感,而这正是他最需要也最享受的。

一晃,老袁退休了。自然,内刊的主编也易人了。过去的“袁粉”像雨中的落花一样,零落一地;又像风中的飞雪,纷纷扬扬簇拥到了新主编那里。老袁很意外,很生气,也很寂寞。他这才知道,真正的“袁粉”没几个,他们“粉”的是他的位置。

世态炎凉,不过如此啊。

老袁消沉了很长时间,深居简出。

突然有一天,老袁复出了。

老袁醍醐灌顶一般,不写拍马溜须的“报告文学”了。他改写散文,满篇的“云儿、风儿、月儿”,隔三差五,就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贴出一篇,让人读了起鸡皮疙瘩。我对此颇感匪夷所思,这样柔若无骨、无病呻吟的文字,真的出自老袁之手吗?

忍不住,我给老袁打了个电话,劝他好好理一下自己的生活经历,写一点厚重的文字。但老袁不以为然:“你的意思是,我的文章肤浅吗?你不觉得晶莹的露珠是最美的吗?”

我缄口,他都自比晶露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可是,这些清浅的文字,我们看不上,那些还没真正迈进文学门槛的小青年却喜欢得不得了。渐渐地,老袁的“美文”在网上火了,“袁粉”呼啦啦又聚拢了一片。

“文章好不好,看看点击量!”老袁的话音里,明显带着几分醉意。

的确,老袁很陶醉。

老袁频频参加文学小青年的联谊活动,甚至包括AA制的聚餐,他都乐此不疲。他在那里享受着“著名作家”的光环,为文学爱好者面授机宜,当然也不忘攻击一下我们的“狗屁”作品,就连刊发我们作品的文学期刊也未能幸免。有一次我去饭店赴一个饭局,恰巧碰见老袁和小青年们在饭店门前合影。老袁身披深灰色风衣,梳着大背头,端居正中,面带微笑,两侧一边一个小美女,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想必一定好极了。

我这个“狗屁”作家怕惊扰了他,赶忙低头溜了过去。

老 吕

老吕有句口头禅:“算个鸟!”

不用说,老吕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小城文学圈里,论傲,谁也傲不过老吕。但傲是有本钱的,正所谓恃才傲物。老吕还真有这个底气。

老吕原供职于某要害部门,喜欢舞文弄墨,疏于人际交往,所以干到四十多岁,还是个正科级。那年老吕根据本地纪检部门查办的一起贪腐案件,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正赶上反贪文学盛行,投到一家大刊,竟然被编辑看中,提了若干意见让他改稿。老吕数易其稿后,编辑仍不满意,索性亲自上阵,没承想一炮打响。此后又被某导演看中,改编成电视剧,老吕遂成了小城“第一大腕儿”。

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老吕很快荣升副处级,就职文联副主席。不久,作协换届,老吕兼任作协主席。

老吕召集骨干作家,开了一个创作座谈会。也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我听到了老吕的口头禅:某某某,算个鸟!这句口头禅频次极高,到了后来,老吕先前留给我的才子形象土崩瓦解,我认定老吕是个不折不扣的狂生。

实话说,这种目空一切、老子天下第一的人,我挺反感。

但老吕还就偏偏青睐于我,原因大概是我多年前曾做过省城一家杂志社的编辑,算是见过世面的。他抛出了一个“好作品能不能赚钱”的话题,点名让我第一个发言。我说好作品不一定赚钱,赚钱的也未必是好作品。在座诸位基本与我的意见一致。老吕沉着脸,似乎对我的表现很失望。

“好作品一定能赚钱!”他使劲敲了敲桌子,没有拿古今中外的经典名著举证,而是拿自己现身说法,“我的长篇小说为什么能登上大刊?为什么能够畅销?为什么有那么多盗版?为什么能改编成电视剧?为什么有那么多读者和观众?为什么拿稿费拿版税拿版权费拿得手软?只有一个解释:好!你们呢,我看就会孤芳自赏,记住,不要做井底之蛙,好好反思反思吧!”

这番连珠炮似的棒喝,让我们全哑了。听上去,他没说我们“算个鸟”就算很给面子了。再说,我们这帮习文多年的人,也的确囊中羞涩,虽然获过几个小奖,但都没有闹出什么大动静,拿什么跟他辩驳呢?

半年后,老吕给我打电话,约我去他办公室见面。其时我正在绞尽脑汁地创作一个中篇小说,颇不情愿,就问他有何指示,老吕说,来了就知道了。等我打的赶到文联,老吕依然不往正题上奔,反而问我这段时间有何大作。我自惭地摇摇头:“一篇小说半个月还没完工,惭愧。”

“你们这帮人呀,就是在象牙塔里待坏了。”老吕揶揄道,抬手指着自己的电脑,“看见没有?又一部长篇力作横空出世!”

我颇为惊讶,想不到老吕出手这么快。本想凑近电脑一睹究竟,却被老吕制止了。

“有你看的时候。这样,我组织几个人写评论,你是一个。”他的语气不容推辞,“先在媒体造造势,要快。”

接下来老吕开始大谈他的文学观,并且火力全开地对当前各种文学现象炮轰了一番。临别时,老吕送我下楼。我刚走出几步,忽听老吕在身后说:某某某,算个鸟!

他的嗓门很高,几乎吓我一跳。我回过头,看到老吕望着天,表情说不清是自信还是愤怒。但我清楚,他口里的“某某某”,前不久刚获得了国家级文学大奖。

回到家,我就开始拜读这部大作。既然老吕已经自称力作,又那么踌躇满志,我的胃口也被吊了起来。然而看了不过三分之一,我便失望了。余下的篇章,单看小标题,也全在意料之中。我的感觉可以用四个字形容:乏善可陈。

这是一个老套的警察抓小偷的故事,毫无新意可言。我不知道老吕缘何自信满满,他的底气从哪儿来的呢?

我拿起电话,打算向老吕谈谈直感。可犹豫半天,还是放下了。我承认我有些世故,老吕是领导,我得罪不起。再说,就他那个性子,我若鲁班门前耍斧头,不消說自讨没趣,只怕我很快就变成“鸟”了。

一周过去,我没有动笔。

老吕电话催稿了:“别人都写好了,就差你一个,怎么回事?”那口气,有点像兴师问罪。

我说,我还在思考。

“哦,态度可嘉,”老吕语气舒缓下来,“不过还是要加快进度。”

我只好违心地敲了几页溢美之词,第二天就给老吕发了过去。老吕很满意,难得地夸我“有高度”,还说要作为重点文章推介。我在电话这边做了个鬼脸,耳根子都在灼灼发烫。

如我所料,这部长篇既未发表,也未被出版社看中,胎死腹中。

但老吕不承认失败,一迭声地骂编辑瞎了狗眼。此后,老吕又写了几个中短篇,也全部石沉大海。我倒觉得这是件好事,老吕膨胀的神经的确需要一桶冷水降降温了。

“看他以后还牛气什么!”文友们私下里弹冠相庆,一口恶气喷出,心里顿时舒坦了。

没想到,老吕的牛气还在后面。

老吕角色转换,改行做编剧。一部反映乡村生活的电影脚本被出品方看中,老吕来了个开门红。开机仪式那天,老吕广邀各界人士,宣传部长也到了,场面甚是隆重。仪式结束,拍摄正式开始。老吕让我们帮助维持秩序。我负责“村支书”满腹心事从山上走下来的镜头。正拍着,一个老农赶着驴车突然出现在了演员身后。我赶忙示意老农让开,奈何老农置若罔闻,吧嗒着大烟袋,像是故意和摄制组对着干。老吕三两步冲到我身边,厉声道:“你干什么吃的!”我当时无比难堪,简直无地自容了。

所幸导演帮我解了围,他非但没有怪罪老农,还说这个镜头更有生活气息。就这样,老农歪打正着,无意间做了群众演员,接过五十元的意外之财,和他的毛驴又从山上走了一次。导演说:OK!老农笑眯了眼:“还有吗?我叫张毛驴,用我就吆喝一声。”瞧瞧,他还上瘾了。

这部电影后来上了央视六套,老吕又一次轰动小城。

我以为老吕就这样专心做编剧了,但我错了,老吕或许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人,他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之举,注册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专门拍摄影视剧,更有甚者,他还要集编、导、演于一身。

某某某,算个鸟!他说。

这个某某某,是一位红极影视界的大导演。

我们不得不承认,老吕是个奇人,没他不敢想的,也没他不敢干的。他绝对是那种抓只萤火虫就敢摘星揽月的主。

在我们猜测老吕公司成立后以哪部电影作为开山之作的时候,这部电影剧本很快出来了,竟是那个警察抓小偷的故事。我不能不为老吕捏把汗,他怎么就和这个平淡无奇的故事摽上了?但老吕信心十足,他说,他演一号人物,警察。小偷,他打算请一位影帝出演。我不由窃喜,因为我很喜欢这位影帝,如果他能加盟,无疑会带来不小的人气,也许某种程度上会弥补故事的平庸。遗憾的是,那位影帝很快拒绝了。老吕说:“我就不信,离了他地球就不转了。”遂又从省话剧团找了一个,此人玉树临风,阳刚气十足。我觉得他的外形过于离谱,但老吕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老吕把积蓄悉数拿出,又拉了部分赞助,但缺口依旧很大。老吕一咬牙,把两套房产做抵押,贷了一笔巨款。看起来,他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上了。

可老吕输了。这部电影,他赔得一塌糊涂。我一点都不意外。别说故事老套,就老吕这个一号人物,怎么看都像一个蹩脚的小偷。

老吕大病一场。

病愈后,老吕的头发全白了。

一晃,老吕六十岁了。办过退休,便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也好,折腾了一辈子,也该安安分分待在家含饴弄孙了。

这年冬天,我突然接到老吕的电话,邀请我去市文化艺术中心的排练厅。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狐疑着去了。老远就听见排练厅里的弦板丝竹之声。进了门,只见一大群本地演员穿得花红柳绿,正在排练节目,老吕时而客串演员,时而站出来指导,神情极是专注。我悄悄坐在角落里观赏,别说,还真是那么回事。

排练结束,老吕扭头瞧见我,故人重逢似的,惊喜地“哟”了一声,快步向我走来。寒暄几句后,老吕郑重地问我感觉怎样?我说不错不错,确实不错。老吕也不再谦虚,告诉我,这是他精心创作的曲艺节目,融合了多种曲艺形式,排好后要去广场演、社区唱,还要上乡村春晚,给老百姓逗个乐。

“这是我成立的业余说唱团,”老吕指着眼前的演员们,“我们都是文化志愿者,一年到头给老少爷们演出,全是无偿的。”

我说:“难得难得!”

老吕似乎有些激动了,脸上也浮出了一抹红晕:“这辈子,我从没像现在这么乐呵过。”顿了下,忽然瞪着天花板,用鄙夷的口气道,“娘的,那些开口闭口都是钱、从老百姓牙缝里抠铜子的玩意儿,算个鸟!”

我紧紧地握住了老吕的手,这个皓发如雪、瘦骨嶙峋的小老头,突然让我的眼眶潮湿了。

老 德

老德喜欢坐在山坡上看云,准确地说,是看“云卷云舒”。

老德小时候放过羊,那个牧羊少年大约从小就有这个嗜好。看云的时候,阳光总会恰到好处地滑入他散淡的眼神。老德说,你瞧瞧那些云彩,多潇洒,多自在,就像是在天上吃草散步的羊呢。

我在这位发小面前大多时候是沉默的。我喜欢他散淡的样子,那份超然和淡定往往让我心生羞愧。老德常说,名利乃身外之物,什么都是浮云。他大约把世间的一切都看开了,看透了。这一点我远不如他,尽管我们有很多共同点:同为考上大学走进城市的山里娃,同为文学发烧友,并且我已经在省市报刊发表了一些“豆腐块儿”,在小城薄有浮名,而老德习文多年,还没有一个字被编辑看中,只是在各种文友群里混个脸熟。但他处之泰然,我却像一条拼命逆流而上的鱼,过早地沉迷在了名利的江湖里。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问他:“作品发表不了,你就真的不着急?”

我知道这些年他在电脑前坐穿了无数个黑夜,连手指都有些弯曲变形了。

“有什么好在乎的,”他的口气异常平静,“写作是精神的愉悦,与其他无关。难道不是吗?”

他转脸看着我。我向他点头,颇有些自惭形秽。我眼里的老德就像一只在文学原野上放牧心灵的羊,让我不得不佩服。

但有一点是让我困惑的,那就是老德的微信朋友圈。在各种大大小小的文学活动上,总会出现老德的形象。像他这样籍籍无名的文学爱好者,很难受到主办方的邀请,这一点我确信不疑。但他的确出现了,由不得你不信,朋友圈里的照片可以佐证。

有一次,我私下问一个名气稍大于我的文友:“你们那个笔会,老德怎么也参加了?”

“这你还不知道?”文友以略带嘲讽的口吻说,“老德可是个蹭会的奇人,只要打听到哪里有文学活动,绝对不请自到,吃住全是自费!”

我有些无语,倒不是睥睨老德厚着脸皮去“蹭会”,而是被他那份对文学的坚执和痴情感动了。但我依旧有些想不通,老德蹭会便蹭会了,何以那么热衷于照相,在参会者的合影照里,他总能见缝插针地站在较为靠前的位置,脑袋不偏不倚,刚好出现在前排两位名家的缝隙里,脸上的表情不苟言笑,完全是那种经典作家的神圣和庄严。

但我从来没有告诉他这些,他也从来不向我提起。想想也是,朋友圈不就是让朋友看的嘛。

隔三差五,老德还会邀请我到城市后面的山坡上坐坐。他掐一片草叶在嘴里含着,也不看我,随意地说:“你好像很少参加文学活动啊。”

我说,我不够格。

“有机会的话,”他微微加重了语气,“还是要见见世面。”

“嗯。”

“最近在写什么?”他终于把脸转向了我。

我犹豫片刻,告诉他在学习写小说。老德“哦”了一声,未予置评,却突然岔开了话题:“瞧,羊群走散了。”并顺势向空中的云朵挥了挥手臂。良久,老德自言自语似的说:“我真想把羊赶到天上去。”

风掠过漫山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闲云在天上飘着,不远处山谷里的流泉淙淙如诉。老德说,听见了吗?这就是我们心灵的声音。说话时,他微微闭着眼睛,仿佛完全置身于一片心灵的天籁里了。

五年后,我的一部中篇小说拿到了省里权威的“金锁文学奖”。除了自身的努力,我想我應该感谢老德。是他那份固有的纯粹,让我终于放下了过去的轻佻和浮狂。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老德成就了我。

没想到,颁奖典礼上我竟然看到了站在最后一排的老德。他又一次不请自到,连我都没事先打个招呼。老德双目炯炯,满脸放光,拼命鼓着掌。他是所有人中掌声鼓得最响亮的一个。

接下来到了拍照的时候,始料未及的一幕出现了:老德像百米冲刺的运动员,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主席台,一把搂住我的肩膀,一迭声地对记者说:“麻烦您给我们拍张合影,我们是发小,铁得不能再铁的发小,拜托了!”

众人显然猝不及防,不少人吓了一跳,甚至连保安都惊动了。我忙对大家解释:“没错没错,是我发小,几十年的交情了。”

镁光灯一闪,我们定格了。

很快,我在老德的朋友圈里就看到了他和我的亲密合影照,上面标注着:与著名作家、“金锁文学奖”获得者草根蛐蛐在一起。后面是三个感叹号。我这才意识到,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与我合影,也是第一次把我们的合影晒到朋友圈里。与我的微笑不同,他脸上依旧是那种神圣而庄严的表情。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老德还会偶尔坐坐。我们好像很少交流文学,更多的还是听他谈“云卷云舒”,谈“什么都是浮云”,谈深邃而纯粹的“心灵的声音”……我只是做一个心不在焉的听众,笑而不答。

“唉,这群羊真不听话,你瞧,又跑散了。”他叹了口气。

我看着天,无话。

告别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从他散淡的眼神里滑落下来的阳光,竟有一丝微微的酸楚。

老 白

都知道,老白是获奖专业户。

老白写诗。粉丝说,老白的诗美得让人心醉。但小城的主流诗人可不这么认为,他们说,老白的诗没深度、没真情,卖弄文字而已。

因此,老白在诗歌圈里有点“边缘”。

我和老白私交不错,主要原因是酒。我们是多年的酒友,加之我对现代诗几乎一窍不通,从不议论,自然不会冒犯于他,彼此倒也相安无事,我和老白的友谊就这么波澜不惊地延续下来了。

“牛气什么?”老白微醺时不屑地说道,“有本事,比证书,比奖金!”

说着,老白就把我拉到书柜前,指着汗牛充栋般的证书给我看。我故作惊叹地竖起大拇指:“厉害厉害,白兄了不得啊!”心中却一点不奇怪,因为早就听主流诗人说过,老白终年忙于各类有奖征文,是为获奖证书而写作,地地道道的功利主义写作者,也是诗歌庸俗化的代表人物。

“瞧见没,”老白又把手机备忘录里一份长长的奖金清单调出来,“这是上半年的战果,总计八万八,还不包括各种奖品,一般般啦。”

我说:“羡煞人也!”这倒不全是揶揄,较之我三部中篇小说加起来不足两万元的稿费,我确实有些自惭。

老白得意地笑了:“这才叫实力呀,兄弟。”

我们接着喝酒。老白的酒兴越来越高,如数家珍地报着各种奖项,以及颁奖嘉宾都是何样的人物。那几个主流诗人也都成了他嘴里的“王八蛋”。听得出,老白对他们不仅鄙夷,还有些小小的仇恨。

我有个软肋,酒喝高时管不住自己的嘴。和老白一杯杯碰下来,我的脑神经就亢奋了,舌头也脱了理性的缰。

我说:“白兄,子虚岛和乌有湖你去过吗?”

“没有。”

“那你怎么能写出歌颂它们的诗呢?”

“呵呵,”老白得意地晃晃脑袋,“对于诗人来说,一个百度就足够了。”

我恍然大悟,看起来,老白完全可以凭着子虚乌有的想象力写出好诗来,并且将大奖收入囊中。

但是我后来的话把气氛搞坏了,这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白兄,”我用掏心窝子的口气说,“你不应该老盯着各地的征文,这玩意玩久了会毁了你的。你应该向一流的诗人看齐,写出真正的大气之作……”

老白似乎没听清,凝眉瞪着我:“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

“你再说一遍!”

“我……”

老白狠狠地把酒杯摔了,黑眼圈痉挛着:“你什么时候跟那帮王八蛋穿一条裤子了?走,你不是我兄弟!”

好好一场酒,就这么不欢而散。要命的是,我们多年的友谊也在这场酒局中毁于一旦。

这年冬天,小城文友的微信群里引爆了一颗炸弹。爆破手不是别人,正是老白。

老白获得了南方某县举办的诗歌大赛一等奖,颁奖典礼相当隆重。他把颁奖现场的图片发在群里,赫然标明了颁奖嘉宾高贵的身份和三万元奖金的数目。正当粉丝为他点赞的时候,老白突然发了一句——

挑战全城文友,有种放马过来!

这下子,群里顿时炸锅了。

粉丝:太棒了,支持白大侠!

主流诗人甲:喝高了?

老白:滴酒未沾。

主流诗人乙:孤独求败呀。

老白:敢过招吗?

粉丝: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

主流诗人丙:甘拜下风。

粉丝:万岁!

主流诗人丁:稍安毋躁,看截图。

于是,一大堆截图瞬间传了上来,我看到《子虚岛,打开诗韵中的千年时光》《乌有湖,在千年时光里打开诗意的册页》……诸如此类的标题,而那些分行的文字,多为套改,更糟糕的是,有不少居然套改了他人的作品。毫无疑问,主流诗人有备而来,平常没有捅破,是给老白留着面子,现在好了,彻底撕破脸了。

主流诗人甲:技术活。(龇牙)

主流诗人乙:能工巧匠。

主流诗人丙:大国工匠!

主流诗人丁:看你往哪里逃!

老白:构陷!构陷!退群!退群!

老白退群了,他的粉丝全成了打酱油的。第二天传来消息,老白被人举报,证书、奖金收回,主办方还发布了一则公告,措辞实在惨不忍睹,不说也罢。我料定老白昨晚所说的“滴酒未沾”绝非真话,估计现在他肠子都悔青了。

自此,老白再不写詩了,小城文学圈里再也没有了老白的踪迹。有时我想,老白就这么黯然退场,该有多寂寞啊。他会不会痛定思痛,来一个卧薪尝胆,然后在某一天脱胎换骨、卷土重来呢?

没错,老白还真的脱胎换骨了,脱得出人意料,换得彻彻底底。

两年后,老白屡屡斩获钓鱼比赛冠军的消息甚嚣尘上。我亲眼看到网上一张照片,老白一身休闲打扮,站在湖畔的领奖台上,高举奖杯,一脸的春风得意。

主流诗人说,这获奖专业户,还真不是白给的。

正当大伙儿把七荤八素的揶揄之词抛向老白的时候,老白又开始写诗了。那些诗竟写得散淡飘逸,充满野趣。老白本是在他的个人公众号“钓叟的烟波”上写着玩的,没想到却在读者中迅速传播。就连主流诗人也跟着点赞,这绝对是老白始料未及的。

主流诗人说,他们看到了一个自由飞翔的灵魂。

而此时的老白,已经不屑于做什么“冠军”了。

老 沙

老沙常说三个字:凭什么。

老沙患小儿麻痹,跛足,跛得挺厉害。他原在一个企业写材料,是接老父亲的班。不料跌了一跤,残腿骨折,行动更加不便。领导摇摇头,当初让他上班本就出于怜悯,给他碗饭吃。如今成了这个样子,实在爱莫能助,给他办了内退,也算仁至义尽了。

老沙迷上了酒。

好在,老沙有一帮文友,没有彻底消沉下去。文友隔三差五登门探望,有时也陪老沙喝几杯。老沙有些醉意时,红着眼,说:“凭什么!他妈的凭什么!”

没人知道,他口里的“凭什么”到底指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老沙,是报社一位老兄带我去他家。那时我刚上班没几年,比老沙小了整整十岁。很不幸,老沙喝多如厕时,又跌了一跤,那条残腿雪上加霜。他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酒和花生米。看到我,眼神里似有几分不悦,想来他此时处境狼狈,定是不欢迎陌生人到访的。

报社老兄把我介绍给他,不吝溢美之词:“别看这位小兄弟年轻,已经在全国报刊发表好几篇小说了。”

老沙愣了一下,盯着天花板,长叹一声,然后自怨自艾地感叹道:“凭什么……”

我颇有些尴尬。此前报社老兄已经告诉我,老沙痴爱文学,写了很多东西,只是还没发表一篇文章。

沉默一会儿,老沙侧过脸:“会喝酒吗?”

“不太会……”

“这可不行,”老沙一脸郑重,“男子汉大丈夫,哪能不喝酒呢?”顿了顿,又问,“会划拳吗?”

我照例摇了摇头。

“来来来,我教你!”

老沙突然间兴奋起来,不容分说,从规则教起:“划拳嘛,就是个简单的加法。瞧好了,我出二,你出三,如果你叫‘五魁首,那你就赢了,懂了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光说不练,等于扯淡。倒上酒,咱们比试比试。”

老沙把袖子挽起,裸臂出战。自然,老沙技法娴熟,变化多端。我五指僵硬,还常常自摆乌龙,压根不是他的对手,输得一塌糊涂。老沙哈哈大笑:“小伙子,这划拳可是个斗心思的活儿,没那么简单!”

我自知力不从心,只有举手投降了。

“喝酒喝酒!”老沙用下巴努努酒杯。

“我真的不会……”

“不喝怎么能学会呢?就当交学费了。”

老沙一点也不通融,逼我把输的酒全喝了。报社老兄看不过去,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家吗?这么着,我替三杯。”老沙把眼一瞪:“凭什么!”我只好憋着气把酒一杯杯喝下去,泪都流出来了。老沙笑得枝颤叶摇,没等他笑完,我就一头栽到床上醉过去了。

这场酒事成了老沙津津乐道的话题,多年以后,他还常常对文友说:“知道吗?我躺在床上就把那小子拿下了!”

或许是我们两个住得不远,抑或我还是个毛头小伙,身上尚未染上太多江湖气,老沙挺喜欢我。一有空,老沙就打电话叫我过去。我们喝酒,聊文学。渐渐地,我的酒量也见涨了。

老沙把他的文章拿给我看,略显忐忑地说:“兄弟,你要说实话。”

我很认真地读了,平心而论,老沙写得不错,语言尤其出色,只是文章里有一股戾气。倘若他能再包容一点,作品发表应该指日可待。我相信他是个潜力股。

在我斟酌着如何评价时,老沙有点急了:“怎么样?”

“挺好。”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当真?不是恭维我?”

“真的挺好。”

老沙忽地眼红了,眼眶里竟有了隐隐的泪光:“这么多人里,就你一个知音,知音啊!”

我把购买的一本报刊通讯录送给他,鼓励他投稿。但很长时间里,老沙仍未有一个字见诸报端,直到我后来借调到省城一家杂志社做编辑。老沙设家宴为我饯行,不时絮絮地说:“兄弟出息了。”

那天我们喝了很多酒,临别时,老沙握着我的手:“兄弟,以后愚兄全靠你了!”

我没有辜负老沙的信任。两年间,经我修改润色,连发老沙六篇作品。自然,这期间我们也有很多开诚布公的交流。老沙激情高涨,创作水平提高得很快,尤为让人欣慰的是,作品里的戾气明显减弱了。我又把他的小说推荐给其他刊物,也都陆续发表了。尤其一个中篇,发在了一家知名度颇高的省刊上。

老沙在小城声名鹊起。不久,他成家了,妻子是一个文学女青年,只是没有正当职业,靠摆小摊为生。对于一个残疾人,这已经很难得了。据说,老沙还经常拄着拐杖出现在不同的文学场合上,而且,对我这个小兄弟念念不忘。

我真心为他高兴。

由于调动手续难办,两年后我离开了杂志社,回到小城原单位上班。很快,我发现我和老沙的关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似乎在有意躲避我,即或有时在文学活动上偶遇,他也只是礼貌性地打个招呼,发言时,凌空高蹈,满腹经纶,只是很少提及我了。尽管我不说什么,心里还是生出了一种被人过河拆桥的苍凉。

有次晚宴上,老沙酒意熏熏时突然向我伸出手:“敢不敢和我划两拳?”

我朝他拱拱手,甘拜下风。

老沙乐不可支,又把当年的酒事重提了一番。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老沙居然“色”起来了。他和女文友玩游戏,必先摸摸对方的手腕,美其名曰“号脉”。他还真是号得准,女文友十猜九输。这还不算什么,待女文友不胜酒力时,他还把手放在女文友的肩上,然后四处游移,口里说:“我们都是灵魂的孤儿啊……”

报社老兄在一旁偷笑,对我附耳:“瞧见了吧,老沙成精了。”

我心中的滋味真是难以言状。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老沙的关系日益疏远。我知道,我是老沙头上的一片影子。过去,他需要这片影子罩着他;现在,这片影子成了他的负累。我理当知趣。不过,有关老沙的逸闻我倒是时有耳闻。比如老沙的脸上经常挂彩,那是妻子用指甲抓的。再后来,听说老沙和妻子离婚了。

离婚后的老沙,日子过得更加逍遥快活。

报社老兄有次愤愤地说:“亏得老沙一条腿废了,要不然,两条腿都得被人打断。”听上去,竟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味道。

没想到,这句话竟然一语成谶。老沙和一个少妇偷情时,被少妇的老公抓了现行,一通暴打,不仅双腿致残,而且肋骨断了三根,胸肺受了重伤,侥幸捡回一条命。老沙没有报警,没有声张,他得维护“著名作家”的形象。

故人落难,惺惺相惜,我和报社老兄去医院看他。老沙落了泪,半晌虚弱地说:“凭什么……”

老沙再也没有力气伏案了,他的写作生涯就此中断,实在令人惋惜。

我有心去安慰他,但每次都吃了闭门羹。

一晃数年,老沙深居简出,几乎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但是有一天,报社老兄找到我,半是惊喜半是揶揄地说:“知道吗?老沙满血复活了!”

我终于明白,老沙建了一个微信文学群,名曰“未来作家沙龙”。群里都是虔诚的文学爱好者,男女老幼皆有。老沙像一个大德高僧,在群里讲经布道,颇有些大师气象。而且,他这个群主还有了个响亮的名号——文学沙皇。

老 顾

老顾给人的总体印象,可以用一个字概括:大。

大个子、大脑袋、大鼻子、大嘴巴、大胡子,尤其有意思的是,他的胡子呈棕红色,毛茸茸蔓延开来,还微微打着卷。他的舌头也大,说话时一翻一翻的,像是一個型号不对的人造物件,似乎装进搅拌机里才更合适。

我们一直怀疑老顾有异域血统,但他的父母我们都见过,地地道道的中原人,身材也都中等偏瘦。这么说,老顾的基因定是遗传少,变异多。而且,父母的衣钵他也无一继承。父亲在国企从事科技工作,母亲是数学教师,可老顾偏偏不谙数理,喜欢文学。

喜欢归喜欢,老顾又似乎不是这块料。正如老田说,这小子如果做搬运工,一定出类拔萃,若说捏笔杆子,那是公鸡下蛋——没指望。

老顾当然不是搬运工,事实上,大学一毕业他就进了机关,在办公室干些掂茶倒水、通讯跑腿的杂事。老田人前背后的奚落,老顾其实都知道,小城就这么个弹丸之地,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可老顾照样对老田毕恭毕敬,因为老田是小城文学界的大佬,专事散文创作,有“田园诗人”的美誉,萝卜白菜、鸡犬牛羊、山花小草,在他笔下全有了诗意。更重要的,老田是晚报副刊的编辑。

隔三差五,老顾总要拎着稿子拜访老田,一口一个“田老师”。老田微蹙着眉,指着椅子:“坐,坐下再说。”

老顾不坐,一脸谦恭状:“老师,我站着就行。”

老田终于不耐烦了:“你站我面前像头骆驼似的,我仰着脸跟你说话,累不累!”

老顾这才恍然大悟,可不嘛,老田又瘦又小,水晶虾米似的,在他面前哪还显得出为师的“高大”呢?

老顾匆忙坐下,佝着腰,把手里的稿子捧给老田。老田口蘸唾沫瞟了几眼,往桌子上一丢,叹口气,脸上的表情既鄙夷不屑又悲天悯人,悠悠道:“常言说得好啊,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老顾懵懂地看着老田,不明所以。

“很遗憾,这些稿子都不能用。”老田把话挑明了。

老顾满面自惭,红着脸说不出话。

“为了你的大好前程,”老田接着说,“我劝你早日金盆洗手,在机关好好混,千万别被文学耽误了!”

老顾哑然无语,棕色胡子都在微微发抖,半晌,拿起桌上的稿子悻悻而去。

但是老顾并未气馁,写了成堆的废品,也被老田一次次无情地枪毙。老田摇着头说:“这小子如此执迷不悟,没救了!”

后来,老顾突然不投稿了,与老田也疏于往来。许久没有老顾的消息,倒让老田不适应了,心中也有点自责,莫不是自己话说得太狠,伤害了老顾?向手里的骨干作者打听,才知道,老顾当上单位的办公室副主任了。

“不错不错,”老田悬着的心放下了,“这小子还写东西吗?”

“早就搁笔了。”

不知为何,老田竟有几分说不清的失落。

老顾的仕途走得异常顺利。隔一两年,就传来老顾升职的消息。老田纳闷:一个没什么文学才情的人,果真可以在官场如鱼得水吗?自己一辈子阅人无数,至于看走眼到这个程度?然而,骨干作者说,老顾官声颇佳,对同事,度量大;干工作,力度大;谋划事情,气魄大……

像他的外形一样,占了个“大”字。

让老田没想到的是,老顾竟来报社当领导了,还是一把手。老田心有戚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老顾此番上任,不给他小鞋穿才怪呢。

然而,老顾第一个拜访的就是他。

“田老师。”老顾一如当年,客客气气地称他老师。

老田可不像往日那么趾高气扬了,本能地把腰一躬:“不敢当不敢当,顾社长,您坐。”恭恭敬敬搬了椅子,放在老顾身边。

“老师客气了。”老顾做个手势,让老田坐对面。

客套了几句,老顾亮明来意:“田老师,有件事想和您商量商量。”

老田洗耳恭听。

“这副刊部主任,我看还是您做合适。”老顾说,“知道您老性子倔,所以先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老田受宠若惊,过去自己我行我素,太傲,领导尽管知道他业务水平高,但就是不给他位置,这副刊部主任他嘴上不说,心里都巴望好多年了。不承想,擢拔他的,竟是当年被他嗤之以鼻的老顾。

“知遇之恩,没齿难忘!”老田鼻子一酸,声音都颤抖了。

老顾在报社只是过渡,才半年,就去宣传部任职了。再后来,老顾下县,当县长、县委书记,把个穷县治理得风生水起。老田退休的时候,老顾已经在异地就任厅级领导了。

报纸上、电视上、网络上,每每看到老顾的名字,老田就会心头一热。见了熟人,老田还要如数家珍地把老顾的消息传播开来,溢美之词自然是少不了的。

熟人说:“这么大的领导,你认识?”

“岂止认识,”老田骄傲地拍拍胸脯,“老交情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十年,老顾也退了。回到本地,还没歇着,又担任了慈善总会会长。老田正寻思去拜访的时候,老顾倒捷足先登了。

老田流泪了,不为别的,就为老顾的满头白发。这一定是累得,做个好官,不容易啊。老顾猜出了老田的心思,笑着说:“老师别大惊小怪,其实早白了,染的。”

“哦……”老田说不出话了。

老顾打量着老田,虽说上了年纪,精神头一点没减,清瘦硬朗。“老师,我今天是来求贤的。”老顾说。

老田似乎沒听明白。

“跟我来慈善总会吧,”老顾开门见山,“老了,别总待在家,为公益事业发挥点余热。”

“好,好……”老田没犹豫。

“往后这宣传,就靠您的笔杆子了。”

“承蒙厚爱,不遗余力!”老田的表态像是宣誓。

老顾笑了,伸出手,和老田握了好一阵。

老田又把几个骨干作者拉进来,宣传工作搞得有声有色。老顾很感动,设了家宴答谢。酒酣耳热之际,老田说:“该是我谢你才对。”

这次,轮着老顾糊涂了。

“想当年,你这个文学青年被我一再打压,你不但不记仇,还以德报怨,我老田惭愧啊!”老田说着,鼻子又酸了。

老顾恍然大悟,站起身,端起一杯酒:“您错了,其实,若不是您当年泼的冷水,我也许真的会在死胡同里走一辈子的。田老师,这杯酒,我敬您!”

老田百感交集,多年的心结解开了,接过酒一饮而尽。那天,老顾也喝多了。

有道是:黄泉路上无老少。两年后,老顾倒下了,肝癌,发现时已是晚期。老田像失去了亲人似的,躲在僻静处,哭得涕泪交流。

病床上,老顾吃力地把一个厚厚的档案袋交给老田,说:“其实,年轻时那个文学梦,我还一直在做着。这么多年,空闲时还是写了一些文章,都在这里了。这辈子,我最后一个心愿就是出一本自己的书。田老师,您帮我把把关,拜托了!”

老田使劲点着头,哽咽着说:“放心。”

胡 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平顶山市作协副主席。已在《北京文学》《时代文学》《清明》《黄河》《莽原》《天津文学》《文学界》《作品》《雨花》《广西文学》《四川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等文摘报刊、教材教辅及年度选本转载评介并选作语文试题。曾获《莽原》文学奖、冰心图书奖、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等多个奖项。出版小说集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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