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

2023-11-16 00:42叶平
清明 2023年6期
关键词:生命疼痛手术

叶平

人活到五六十岁,对肉体的疼痛已有了切肤体验,但体验过的未必是最大的疼痛,只要生命没有死亡,最大的疼痛永远是未知的,而且就在前面某个路口等着,谁都无法逃脱。

那些每个患者都经历过的痛苦就省略了,这里只说我体验的那些刻骨铭心的“疼痛”细节。

照例说,术后次日就可以恢复排便,而我到第三天还没有反应。肚子里的“堰塞湖”在不停膨胀,肚子鼓得像气球,即将炸裂。

窗外就是汉江,碧水云天,缓缓东流,我就像漂在江面上的一块气垫,即使漂进长江,也是滴水不漏。一种疼、胀、烧、坠纠缠在一起的痛苦,使我咬紧牙关,泪水模糊了双眼,身体在抽搐中变形,真正是生不如死。

肚子依旧在不断膨胀。我按要求热熬、熏蒸、坐盆,浑身燥热,满脸涨得通红,就是不排泄。

医生见我痛不欲生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终于说了几句很治愈的话:“肛门是全身神经密集又敏感的部位,疼痛是少不了的,你手术创伤面大,凝血又差,放的纱条多点,会比别人胀疼一点。”同时果断决定:先用开塞露,不行再灌肠。

撕裂,疼痛,已经超出了可以忍受的极限。再撕裂,再疼痛,耳边似乎有一种撕裂声,像一匹质地良好的锦缎,被一双有力的手嘎吱撕开,余音不停地响着。平时苦心经营的尊严和羞耻心,就这样被撕得支离破碎。做人的尊严,已被疼痛粗暴打碎,贱卖给了病房、厕所、下水道,包括一切静物与动物。

最怕咳嗽打喷嚏,就像点燃了导火索,必会引发一场连续爆炸。而这又不是人能控制的,每天早晚都少不了这样的反复折磨。

这时刻,我恨透了自己年轻时对酒肉和辛辣食物的贪婪,为生存漂泊天涯,省吃俭用,饥不择食;也恨透了那些劝吃劝喝的酒肉朋友,一个好肠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毁了。然而,食色性也,饮食男女,谁能洁身自好?除非是机器人,现也只能自认倒霉。

一天半夜,又一次腹胀下坠发作,我扶着墙到洗手间,重复着那些诱发排泄的烦琐程序,依然滴水不漏。肚子快要胀破了,眼睛有些发晕,浑身发抖,几欲昏倒。我想到按“紧急呼救”,也明白一场惊动整层楼的抢救将会启动,但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不麻烦别人是种美德。我想在昏倒之前再坚持一下,也许会有奇迹发生。我在心里祈祷,尽量放松,感觉一股气流从封堵的石缝里挤了出来。接着,滴下了一串细雨似的尿液,难以忍受的疼痛像一场飓风卷过,浑身一下子轻松起来。

清晨,凭栏眺望,汉江两岸的楼群和风景在朝霞中焕然一新。江水闪着银光,空气里散发着花草的芳香,早起的人们,在跑步、跳舞、晨练,城市又开始了新一天的沸腾。对我而言,新一天从排泄开始,排下了,就是春暖花开;排不下,就是冰天雪地。

真不明白,这个鸟语花香、草木芳香的世界,怎么会同时滋生地震、瘟疫、疾病这样的恐怖?怎么会容忍战争、饥饿、剥削、霸权这种罪恶?怎么能允许绞刑架、五马分尸、剥皮楦草、油炸火煮等,这些惨无人道的极刑?这些与美丽的大自然极不协调的丑恶,就像一匹白绫上的污点。造物在创造美好的同时,为何要纵容丑陋的野蛮生长?

人间的一切悲剧和喜剧,个人的幸与不幸,如江河之于滴水,大漠之于沙粒,微不足道,却又泰山压顶。

昨天,已经成为过去,发生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今天,已经来到,许多事正在发生,又什么都不可预测。明天的太阳是旧的也是新的,生命的状态大抵如此。

时间仿佛在疼痛中凝固了,何止是度日如年?一天两天,三天五天,时间是伴随疼痛一点点熬过去的。一周后,疼痛稍有减弱,也只是能忍受罢了。腰伸不直,弯不下,屁股上好似有一根线,缠在身体的某个部位,一动而牵全身。问过医生几次,人家已有几分不耐烦,只说:“需要时间,慢慢会好的,别心急。”

偶尔,遇到一位值夜班的女医生,脸上满是慈悲和爱心。借换药的机会,一群患者围住她,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她耐心地回答每个人的问题,我就凑近去听。有人诉说便秘的痛苦和无奈,她说:“先用中药薰,再坐浴一会,有便意稍用点劲,实在不行还有其他方法。” 有人问:“我做手术一周了,好像有个圈圈在里面,不光滑,每次解手還有血,也会感到胀疼。”她解释说:“微创手术是用套扎,慢慢会自动脱落,伤口愈合期间出点血也正常。”她认真而简洁地回答让大家郁闷的心情,透出了一道光亮。

说到每天早晚换药,也是每位患者的一块心病,疼痛是少不了的。若是遇到某些性急的男医生,手法粗重,少不了针刺般的疼痛,有时咬紧牙关,也会疼得浑身哆嗦,失声叫喊和呻吟流泪的也常有。

一天晚上换药,有幸遇到值班的她。她不是我的主治医生,不需要问什么,只需按程序处理就好,其他值班医生都是这么做的。她细心检查后,听说我有十几年的便秘史,便嘱咐我说:“多吃青菜水果,多喝水,多运动,清淡饮食,保持心态平和,一定会好起来。”仿佛女儿在和我聊天,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次日,我看到走廊的表扬栏里,患者的留言里,她的名字最多。难怪她值夜班时,换药的人特别多,都夸她手轻不疼,又耐心细致。

有比较才有鉴别,看惯了许多行色匆匆,面部肌肉僵硬,金口难开,不无冷漠的医生,说她是“鹤立鸡群”和“惊若天人”也不为过,对“白衣天使”和“医者仁心”这些赞美之词,也是受之无愧!

一天半夜,隔壁传来女人隐隐的哭泣声,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整个住院部仿佛都跟着哭泣起来。她们应该是昨天刚做完手术的,刚来时,我见过她们一面,是两个爱美并美丽的女人。而此时,她们的体面像华服一样被野蛮地撕开,暴露在天光之下。她们正经历着我曾有过的疼痛,憋胀与下坠交加的惨烈痛苦,应该是到了忍耐的极限,顾不得任何面子。连续几个夜晚,我都听到了她们的哭声。

那时,我也会在同一时间与她们一起体验疼痛,只是男人可以流泪,不能哭泣。我似乎第一次真正懂得了做女人的不易,她们是从血泪之河里蹚过来的,面对坚硬、冷漠和无奈的现实,任何一个女人都比男人柔韧和坚强。男人,谁没有过对女人的误解、轻视和失礼?生为女人,要经历比男人更多的疼痛,流更多的血和泪。往后余生,唯有向她们深深地忏悔!

每天都有新患者进来,不知怎么,看到行走自如的他们,心里总会生出怜悯。不管年龄大小,做了手术,都会变成可怜的样子。早晚在走廊散步时,会看到一些年轻时尚的女人,在病房的晨光里对镜化妆。她們的表情很复杂,入院前还是婷婷玉立的美人,手术后就变成了连自己也认不出的“丑八怪”,曾使她们引以为傲的美腿、丰臀、小蛮腰,都在钻心入骨的疼痛中变了形,却也无可奈何。心里纳闷:一个谁都不当回事的小手术,怎么会这么痛不欲生?也很后悔:平时管不住嘴,无辣不欢,火锅、烧烤随便吃,白酒、红酒也能喝,哪想到会这么遭罪?

不管怎么说,爱美是她们的习惯,或者说是她们活着的基本需求,即使狼狈不堪,她们也要以美的样貌,面对尘世和人群。她们甚至能在丑陋地活着和美丽地死去之间,做出果断的选择。没有什么能剥夺她们爱美的权利,包括病魔和疼痛。

我也看到一对农村夫妻,大约五十出头,男人腿有残疾,走路很费力,女人是个哑巴,有点智障,他们正在医生指导下签手术协议书,可能不识字,就按了好几个指印。女人去护士站抽血这个事实,说明她即将做手术。

望着女人迟钝木讷,还憨憨微笑的模样,我眼睛不由湿润了,她该怎么面对无法言说的疼痛,难道只能忍着,可是……我不敢想下去,只能为她祈祷,一颗露水一株苗,愿上天怜悯并看顾他的女儿。

那些痛不能眠的夜晚里,我真有过厌世轻生的念头,只是缺少勇气;那些肚子快要爆炸的时刻,我几乎把额头碰出了血包。在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的剧痛中,我也有过用所有财产和名誉兑换健康的真诚。而现实的我却是个十足的弱者和懦夫,只能忍受,在忍受中苟且偷生。疼痛不折磨我又折磨谁?

仅仅两周,疼痛就使我瘦了十斤,几乎失了人形,马瘦毛长应该是最好的描摹。我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原来衰老与疼痛离得这么近。人,再年轻漂亮的样貌,也经不住病痛的折磨。

住院留观的最后几天,我已经能直起腰来走路了。我看到一个个低头弯腰,捂着肚子,满面痛楚,艰难迈步的病友,知道他们此时体验着怎样难以言状的疼痛。如医生常说的一句话:“别急,需要的是时间。”是的,随着难熬的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疼痛这个怪兽也在一点点后退。可是,每个手术后的人都明白,那该是人生中多么漫长、难熬且无助的时间啊!

出院后,遵医嘱,我每天把那些烦琐又尴尬的保养细节都细心做好。肠胃变得特别娇气,辛辣、油腻、生硬食物不敢碰,葱姜蒜之类的日常调味品也尽量少用。偶有不慎,不是便秘,就是腹泻,如此交叉叠加,惶惶不可终日。

还好,苦熬一月后,终于如释重负,慢慢恢复了正常生活。但并不是彻底摆脱了疼痛这个魔鬼的纠缠,它随时可能伺机而动,露出那张狰狞丑恶的嘴脸。也就是说,这种疼痛不是一次手术就能结束的,需要日常小心呵护,我必须把一日三餐、肠道通畅,作为余生第一要务,不敢有丝毫大意,以免痔疮复发,引发不寒而栗的重复手术。

这段刻骨铭心的疼痛,渐渐地终成往事,但阴影怎么也抛不掉,我对这件事变得特别小心,对刺激性食物特别敏感。开始看不惯那些贪恋烧烤摊、火锅店的重口味食客;看不惯那些山珍海味、生猛鲜活、杯盘狼藉的吃喝场景。

若说在疼痛中有什么收获,就是生命在巨大的疼痛体验中增加了韧性和厚度。那些黑暗恐怖的时刻,我感受到了文学从未有过的力量。感谢文学拯救了我,文学甚至是我泅渡生命苦海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与疼痛和时间死磕的日子里,我把手机放在枕边,听完了《基督山伯爵》《牛虻》《九三年》《汤姆叔叔的小屋》《肖申克的救赎》《堂吉诃德》。那些为信念活着的硬汉们的高贵品德,给了我凛冽而绵长的战胜肉体之疼的精神力量;是那些闪烁着思想光芒的智者,给了我拯救灵魂的智慧。我崇拜那些为崇高理想九死一生的英雄;敬佩那些为信仰赴汤蹈火的殉道者;羡慕那些为真爱铤而走险的痴情人。比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复仇者,比之冒死去烈火中抢救三个孩子的母亲,比之从恶臭熏天的下水道中爬出的囚徒,比之为保护心爱的女子而舍生忘死的敲钟人,我的那点疼痛确实算不了什么。可是,我生来不是坚强的人,更没有成为英雄的意志,我只是一个极平常的、贪生怕死的凡人!

在众多英雄中,我特别崇拜牛虻。这个为国家独立统一,献出生命的年轻人,说过一句震撼人心的话:“疼痛是由人的意志决定的。”他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连他的敌人们也心惊胆寒,由衷地敬佩。

皮带捆绑着他遍体鳞伤的身体,他也忍着剧痛,拼尽全力,在夜里锯着牢房铁窗的钢筋。可他也是人,意志总是有极限的。他想过自杀,但只是一个闪念。他曾昏死过去,那又怎样?醒来,还是继续战斗。

我羞愧,我的这点肉体疼痛,比之牛虻崇高神圣的伟大理想,完全在云泥之间。可是,肉体的疼痛是一样的,没有崇高与卑微,有的只有意志力的强弱。我敬仰牛虻那样的英雄,但毕竟是不朽的文学形象,我更关心这个闪光形象背后,那个血肉之躯的牛虻。

是爱我和我爱的那些人,诱惑着我,激励着我,让我坚信,活着虽苦,但值得活着。疼痛,不管怎样的疼痛,毕竟不等于死亡,有什么不可战胜呢?生命正是在一次次血搏中,重获新生的,这是每个人难以逃脱的劫数。

每个人都经历过肉体的疼痛,但对疼痛的深层认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由疼痛生出对生命意义的哲学思考,更是少数人才有的。一般来说,人到了风霜染头的中年以后,才会对疼痛有深度的体悟,而对生命有哲学层面上的思考,还要等到人生的秋季——对世界不再幻想,对人生不再迷惑,对病痛和死亡不再恐惧。

人,真是可怜的动物,不能选择生和死,想开心幸福地活着很难,想寿终正寝地死去更难,即使在梦中宁静地死去也很难,这该要多大的美德去修行?若真如此,那些善良勤劳,乐善好施,深受众人爱戴的贤德之人,怎么也会饱受病痛之苦?那些德才兼备,学有所成的栋梁之材,怎么也会英年早逝?

这世界,没有神,没有仙,也没有天之骄子。说白了,人都要生病,都会衰老,都会死亡,更广阔地看,地球也会崩溃。生命是平等的,没有贵贱,没有伟大与渺小,只有血肉之躯,只有精神不灭,美德永存。如果你不能把疾病、疼痛、孤独转嫁给别人,不能活到老年再返回童年,就是凡人一个。

说得严肃点,只有经历过惨烈疼痛,与病魔进行过殊死搏斗的人,才更有资格笑傲俗世,谈论生命,蔑视病痛和死亡。人,只有在深度体验生不如死的病痛时,才会看清人心世相和自己的本来面目,才能摆脱名利、虚伪和浮华的束缚,看淡金钱、权力和美色的诱惑。从而,浴火重生,真正回归本色,还原成动物意义上的人,再蜕变为有廉耻、有美德、有尊严的高尚的人,成为人类精神荒漠上顶天立地的独行侠。

责任编辑   曾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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