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聪 陈 瑞 杨苏仪 谭展鹏 黄 威 曾瑞峰△ 唐光华
(1.广州中医药大学,广东 广州 510405;2.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广东省中医院,广东省中医急症研究重点实验室,广东省中医院陈绍宏学术经验传承工作室,广东 广州 510120)
成人特发性肺含铁血黄素沉着症(IPH)是一组病因不明的肺泡毛细血管出血性疾病[1]。目前认为其发病机制为抗原-抗体复合物介导的肺泡自身免疫性损伤,进而导致肺泡毛细血管反复出血、贫血、肺间质纤维化,病程常反复发作与缓解交替出现[2]。临床上,该病只能依赖激素及对症治疗,最后患者多死于急性出血并发的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ARDS)[3],具有起病急、变化快、死亡率高的特点[4]。大多数医家认为IPH可归为中医学“咯血”范畴,分为急性期和缓解期,急性期多为实证,缓解期多虚证,急性期常以清热化痰为法,虽可改善患者症状,但病程长,仍反复发作[5]。
李俊教授,主任中医师,博士研究生导师,广东省名中医,国医大师陈绍宏教授学术继承人。他扎根临床三十余年,精研医理,擅治急危重症和各类疑难病症,对中医药治疗急危重症及疑难病症有较深的造诣。笔者有幸跟随李俊教授学习,现将其治疗成人IPH 致ARDS的学术思想介绍如下。
1.1 病位在肺 本病在传统医学中无相对应的明确病名记载,但根据其临床表现,李俊教授认为IPH 为咳血,ARDS 为喘脱,两者皆为肺病。《血证论》言“肺主气,咳者气病也,故咳血属之于肺”[6]。《灵枢·五阅五使》言“故肺病者,喘息鼻张”。李俊教授认为,本病病位在肺,应从肺论治。
1.2 急性虚证贯穿病程全程 急性虚证是各种原因致机体感邪,机体正气奋起抗邪,正邪相争,正气受损而导致的阴阳、气血、脏腑功能迅速虚衰的证候[7],表现为“邪实未去,正气已虚”[8]。早在《素问·刺法论》就已明确指出“邪之所凑,其气必虚”。临床上,李俊教授在继承和创新的原则下,提出了“急性虚证贯穿病程全程”为脓毒症危急重症的重要病机,以“早期扶正,全程扶正”为防治策略,取得了显著疗效[9]。
现代研究表明,IPH 主要病理机制是自身肺泡免疫性损伤,从而导致反复出血,合并感染后导致免疫失调加重,快速发展到ARDS 而危及生命,其临床特点与脓毒症颇有相仿。免疫失调是IPH 致病的重要原因之一,中医学认为正气具有抵御外邪、清除内邪和自我修复的作用,《冯氏锦囊秘录》记载“正气旺者,虽有强邪,亦不能感,感亦必轻,故多无病,病亦易愈;正气弱者,虽即微邪,亦得易袭,袭则必重,故最多病,病亦难痊”。这与现代医学免疫系统相似,因此临床常用扶正祛邪法改善患者免疫功能,从而改善病情预后[10]。李俊教授依据IPH 快速进展为ARDS 的病理特点,认为正气虚损是疾病发展的根本原因所在,并且贯穿IPH 全程。因为该病早期,由于IPH 好发于儿童,自幼出现咯血,病程反复迁延,咯血日久,血去气伤,气随血脱,以致气阴两虚,气虚不能摄血,离经之血化瘀,阻滞气机,虚火内生,继生痰热瘀邪。因此成人发现时常以贫血就诊,此时正气已虚,毒邪内蕴。发病期时,因感外邪六淫或内伤生邪,邪正相争而耗伤正气,正虚进一步加重,而成金损肺痿之势,发为喘脱,危及生命;发病后期,正虚邪恋,正气已逝,易出现脏腑衰竭,阴阳离绝。
综上所述,成人IPH 致ARDS 的病位在肺,病机以急性虚证为本,感邪和痰热瘀等病理产物为标。
根据成人IPH 致ARDS 的临床特点,李俊教授认为急性虚证贯穿病程全程,首先应辨患者虚证的分型,以此为基本证型,根据病情进展进一步辨证论治。
2.1 首辨正虚分型 成人IPH 患者在长期的疾病消耗下,最先出现气阴两虚,平素表现为易疲倦乏力,面色无华,气短声低,常伴畏风怕风,口燥咽干,自汗盗汗,舌红少苔,脉细弱。后多发展为阳气虚衰,平素表现为神倦喜卧,形寒肢冷,短气乏力,腰膝酸软,常天气变化时易感邪,舌淡胖,脉沉细或脉弱。急性感邪时正虚邪实,气竭阳脱,常表现为喘促急剧,张口抬肩,鼻翼翕动,稍动则喘剧欲绝,常伴痰鸣,咯吐泡沫痰,心慌心悸,烦躁不安,面青唇紫,汗出如珠,肢冷,脉浮大无根,或细弱,此时急需大补元气,回阳救逆。感邪后期则正虚邪恋,常见气阴两虚,痰瘀阻滞,常表现为咳嗽少痰,痰黏难咯,身热咽干,头身困重,疲倦乏力,舌红苔微黄腻,脉弦滑。
2.2 辨外感或内邪 李俊教授认为成人IPH 患者发展致ARDS 时,因急性感邪发病,病因可分为外感和内伤,两者都可以伤正袭肺而致ARDS。肺为娇脏,为五脏之华盖,因此肺易受外感之邪,所以成人IPH 患者外感时多伤肺。临床上根据感邪不同,以风寒犯肺、风热犯肺、风燥伤肺最为常见;内伤因肺脏本身损伤所致,他脏脏腑功能失调,而致内生病邪,邪干于肺。临床上根据脏腑部位,常为肺肾亏虚、肺胃火热、肝火犯肺。无论内伤还是外感,临床上李俊教授对于久病体虚感邪者,强调不可一味祛邪,应根据患者即时感邪轻重和体内正邪盛衰情况,祛邪果断,全程扶正,标本兼顾[11]。
2.3 辨有无痰瘀 成人IPH病情反复难愈,常生痰瘀阻滞气机,容易被忽略导致治疗效果不佳,常表现为胸闷气喘,口黏有痰,纳呆脘胀。常伴头重身困,气短喘促,或身痛拒按,痛有定处,舌质暗,苔白腻,脉沉或弦涩。
3.1 以“早期扶正、全程扶正”为则 李俊教授认为成人IPH 患者致ARDS 的根本原因为正虚邪干,急性虚证贯穿全程,治疗上应以“早期扶正、全程扶正”为法,从肺论治。在成人IPH 患者刚出现ARDS 之时,正邪相争,正气已弱,应注重益气养血,扶正固脱,治痰消瘀,三力并举共奏益气固脱、扶正祛邪之功,则可先安未受邪之地,防止外邪入里,及时截断病势,阻止喘脱加重,充实肺气,条畅气机,做到邪不胜正,正胜于邪则病退,正如《素问·刺法论》所言“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随着病情发展,正气耗损,正虚邪干,治疗上应继续以扶正为法,尚能防止正虚邪恋,既病防变,进而阻止气血阴阳脱竭再次发生,做到祛邪不伤正,扶正不留邪,缩短病程,有效改善患者预后。
3.2 以“益气养阴,化痰祛瘀”为法 成人IPH 患者虚证贯穿疾病全程,反复咳血常耗伤气阴,进而发展为阳虚,又因久病而生痰瘀,常合并其他内外之邪互作,加重病情,发为ARDS,导致痰瘀更甚。因此治疗全程通过益气摄血,补血养阴以补虚,补虚即扶正,同时取行气化痰祛瘀之功,可达事半功倍之效,通过补虚驱邪可改善免疫失调,消除炎症反应,有效改善患者预后。治疗上,正虚喘脱之时,李俊教授以人参、大黄、三七为君,人参常用30 g,加量以大补元气,益气生津,配合附子回阳救逆,力挽狂澜。《本草纲目》云“人参治男妇一切虚证”。现代大量研究表明,人参还有改善肺功能,预防肺纤维化的作用[12-13]。治疗后患者气脱改善,正值气阴两虚,痰热犯肺,可改用太子参或西洋参(20~30 g),配合清热生津之品,常用沙参、麦冬、玉竹、百合益气养阴,清热化痰,缩短病程;治痰不忘消瘀,唐容川[14]所述“可补血而去瘀,瘀又安能尽去哉”。凡有所癖,必壅塞气道,阻滞气机,久则变为血痪,消癖宜选和营止血、养血止血之药,常在三七(10 g)的基础上加白及、仙鹤草,鸡血藤,茜草炭补虚活血止血之品,入肺经活血祛瘀止血。出血期应用三七且有“止血不留瘀”的作用,还可以抑制炎症反应,出血稳定可用当归、熟地黄等补血活血养阴。喘脱时气机逆乱,腑气不通,进而肺气上逆,喘则更甚,可取生大黄(5~15 g)气味重浊,走而不守的特点,直取下焦之功,达通腑泄热,邪有出路,畅达气机的效果。古人认为大黄“生用性峻,熟用性缓”,《药品辨义》也有描述其“生用则能速通肠胃”[15],我们在应用时可根据患者大便和胃肠功能加减,切勿攻峻过猛,同时,常可加用行气运化之品顺势而为,如陈皮、桔梗等行气化痰,调畅气机。
3.3 随证加减 急危重症患者病情变化迅速,常需要根据病情变化随证加减,以期改善患者症状。若痰热互结,痰黏难出,应攻补兼施,常用贝母、瓜蒌润肺化痰,使痰黏稀薄易咯出,若喘嗽明显,可加葶苈子、杏仁泄肺止咳平喘;若肺肾两虚,则可用沉香、五味子、磁石以滋补镇纳。
患某,女性,35 岁。2021 年10 月22 日因“反复咳嗽、咯血、气短30 年,再发1 日,加重半日”入院。患者30 年前外院诊断为IPH,每次发病间隔约3~5 年。此次发病为咳嗽气喘,咯红色泡沫痰夹有血块,伴心悸气促,口唇青紫,发热,体温38 ℃,心率138 次/min,呼吸36 次/min,外周血氧饱和度85%。完善胸部CT 可见双肺广泛渗出,检验提示白细胞计数17.67×109/L,中性粒细胞百分比92.0%;血气分析提示Ⅰ型呼衰,血乳酸3.6 mmol/L。立即收入监护室治疗。西医诊断:1)IPH;2)呼吸衰竭(Ⅰ型);3)肺部感染。中医诊断:喘脱症并咯血(气虚不摄,痰瘀壅肺)。刻诊:患者肢端湿冷,平素胃怕凉,间有便溏,近2 d纳眠差、大便未解。舌质淡红,苔薄微黄,脉细数、重取无力。治以大补元气,摄津摄血,活血化痰,通腑泻肺为法。方药:生晒参15 g,三七片10 g,葶苈子30 g(包煎),生大黄6 g,生石膏30 g(包煎),大腹皮15 g,麸炒枳壳15 g,蒸陈皮10 g,甘草5 g。日1剂,浓煎至200 mL,早晚餐后1 h予100 mL热透温服。同时予气管插管接呼吸机辅助通气,抗炎,抗感染治疗。二至四诊(2022 年10 月25 日至2022 年10月27日):患者服药后第3天咯血止,热势降,然腑气未通。各项检查明确为IPH,李师考虑症状逐渐好转,辨证精准,遂续服前方,治疗同前;服药后第4 天热渐退、气促渐平、腑气渐通。第5 日拔除气管插管,可改无创呼吸机辅助通气。五诊(2022 年10 月28 日):患者服药后第6 日精神好转,胃纳增,仍困倦乏力,面色萎黄,无咳嗽,活动后稍有气促,能平卧,痰少色黄夹有血丝,口干明显,舌淡红,苔薄白,脉弦细。调整方药为:西洋参6 g,三七片10 g,蒸陈皮10 g,麦冬15 g,白及10 g,仙鹤草30 g,鸡血藤30 g,茜草炭10 g,甘草5 g。更改方药后第3 日患者精神可,无气促,偶有咳嗽无咯痰,少许口干,二便调,纳眠可。出院继续予上方续服巩固疗效。
按语:本案患者年方35岁,反复发病30载,正是先天禀赋不足,气虚不摄的真实反映。本次发病迅速,病情危重,已成肺闭喘脱之势。元气大亏之本虚与痰瘀闭肺标实并重。现代医学以呼吸机固脱治标,暂缓喘脱之势,糖皮质激素抗炎以阻断免疫损伤。欲根本逆转津血不摄,只有大补元气为策略关键,同时化瘀通腑泻肺以助肺宣降复苏。李俊教授通过精准辨证,认为该患者长期疾病耗损,气阴两虚,夹痰夹瘀而致喘脱。强调重症应以“急性虚证贯彻始终”为核心,采用“早期扶正、全程扶正”的治法,方中重用人参大补元气、益气摄血补血,重用三七活血止血、祛瘀而不伤正,大黄通腑泄热,三者共为君药,以奏益气固脱、活血止血之效;同时以葶苈子联合生石膏肺肠同治,泻肺通腑平喘为臣以治标,辅以大腹皮、炒枳壳及蒸陈皮,加强行气理脾,以助气血运行为佐,甘草调和诸药为使。以上诸法相合,共奏补气摄血摄津、泻肺行气通腑平喘之效,使血循常道而不溢于肺,清除沉积之瘀血痰浊,以助肺复正常宣发肃降而奏效。5 剂后患者喘息得解,但有清热伤津之象,且出血未止,故改人参为西洋参取其清补之效,去行气清热伤津之品,加麦冬养阴生津;同时在三七基础上加白及、仙鹤草,鸡血藤,茜草炭补虚止血,活血祛瘀,继续予以陈皮化痰,甘草调和诸药。经治疗后患者咯血消失,病情显著改善得以顺利出院。此案在治疗IPH 致ARDS 危重症上采用果断措施,药简力专,直捣病巢,有效阻断了喘脱的恶性病势,成功挽救患者生命。
IPH 致ARDS 病情凶险,目前西医治疗效果欠佳,李俊教授抓住成人IPH 致ARDS,急性虚症贯穿全程,病位在肺的主要病机,精准辨证,分清其因为外感还是内伤。治疗上,以“早期扶正、全程扶正”为法,同时注重益气养血,扶正之时加以祛邪,辅以治痰消瘀,在中西医结合的治疗下,疗效甚佳,才可达到病瘥不伤正,瘥后防复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