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恨爹恨妈恨班主任恨初恋,但恨外婆的很少。因为外婆大多宠孩子:慈母大人的慈母大人,其慈爱度等于慈母大人的平方。
美剧里偏家居一点的,都会聊饮食,常见某甜饼、某奶酪、某甜酒的配方,大半是外婆家传。我问朋友们最怀念外婆什么,十之七八都两眼发直,垂涎三尺。可见这点也是中西皆然:经典的外婆形象,总和饮食相关。
外婆们做菜,比较容易分辨。比如,你在别人家做客,见一道菜大众家常,多半是孩子自己初学羹汤的实验品;如果满桌菜风骨倜傥、风味豪爽,那多半是手艺好的爸爸或妈妈露了一手。外婆们的菜比较温容有理,色调最温润、味道最淡、成色最厚的,一般就是外婆菜。
外婆们下厨,好比退隐多年的老江湖出战。已经过了跟你斗剑论掌飞沙走石的境界,讲究的是拈花一笑举重若轻。外婆们大多笃信天然,鄙视各类添加剂。反正老人家有的是时间,炖一锅汤可以在香气氤氲之间坐等那味道丝丝支离出来。
外婆们做菜很少给你大荤大油。荤少素多,疏疏朗朗地端来,尝不出味精来,盐也淡茫得若有若无。但信手放花椒,星星点点,就又把味道衬起来了。
外婆们若做厚味菜,往往做得极厚润。比如,爸爸妈妈们的红烧肉时常劲健耐嚼,香气犀利,外婆们的红烧肉或是红烧蹄则一般都踏雪无痕,一触即融、入口便化,味道厚实得就像听上了年纪的艺人演话剧,一个字一个字像两只脚踩在地上:踏实、地道。
外婆们吃东西都细心,于是带点雍容的挑剔,好比贾母看个戏就批评上了才子佳人。你带外婆们出去吃馆子,她们高兴之余,都会对某些菜客客气气地挑肥拣瘦一番。到了最后,隐隐约约透出主旨,就是觉得钱花多了,菜吃少了,菜价还大大不值。
我外婆生前,省起钱来就不遗余力,筋筋角角舍不得扔。我小时候总觉得外婆抠门,后来才知道,她老人家是所謂“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的境界。比如,20世纪80年代,我故乡吃鱼头、鸡爪者少,全家族对外婆的鱼头汤或焖鸡爪不以为然,只有我爸常出差去广东,回来称赞说外婆的鸡爪非常地道。舌头是会成长的,等我后来离了家独居学做菜,才乍然体会我外婆当初如何寂寞高手。
外婆们通常都用不惯现代厨房。我外婆每次炖鸡都会如白发宫女说前朝般地念叨各种瓦罐,有两个朋友的外婆都坚决抵制打蛋器,宁愿自己一双筷子打得风生水起。
我外婆有一道盐水花生,一道过年时的红烧蹄,简直天下无敌。我当年问她如何把花生弄得恁脆、蹄收拾得恁烂,她都说不出所以然,也没加什么特殊的料。我去重庆时吃了若家外婆的粉丝鸡杂,惊为天人,絮絮问她粉丝怎么收拾得滑不腻口又酥软,钵里无油少盐怎么让鸡杂腥腻全去口感香脆,那位外婆也是一副“本该如此”的慈祥表情,说不出个所以然。
大概外婆们人人都通了“道”,类似庖丁解牛,自然而然就做到了。我们当作技巧的东西,她们风轻云淡,早就过去啦!
(秋水长天摘自“张佳玮写字的地方”微信公众号,黄鸡蛋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