豚二
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念寄宿学校,整个青春期都在学校度过。而18岁,是迄今为止我人生中最为坎坷的一年。
那时我在上海的一所重点高中念书。高三的第一天,一位转学来的插班生成了我的克星。那位女同学也不知是哪里看我不顺眼,处处为难我。如果单独把这些事情一件一件拿出来讲,那都是小事。可如果小事一整天都在发生,累加起来就变成一种无法抗衡的力量。可在大人眼里,小孩子之间都是小事,和迫在眉睫的高考相比不值一提。
更糟糕的是,这位女同学被安排进我所在的寝室,我的另两位室友也不喜欢她,但又不想正面对抗。她俩采取的方法居然是制造更多这位女同学对我的误解,让她专注于攻击我。高三分班之后我才认识这两位新室友,本无交集更谈不上过节,但她们的做法让我胆寒。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每周末回家跟父母哭诉,换来的只是叹气声和“你不要理她不就好了嘛”之类的劝说。后来我的情绪实在太差,妈妈也只是看着我说:“你已经长大了,要学着像大人那样独立解决问题。”我问她,如果是她要怎么解决这件事?她只回了一个字:“忍。”
妈妈并不知道,“忍”根本解决不了我的问题。因为这一切正在摧毁我。
那时的班主任察觉到我和这位女同学的问题,只是点到为止地提醒我不要影响学习。我的朋友们听我抱怨也听出了耳茧,能做的也只是草草地安慰我,然后迅速埋头到高三的奋战里。我像个溺水的人,知道死亡正在发生,但无法自救也没有人听到我的求救声。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高三上学期的大部分时光。我的成绩直线下降,精神恍惚,我觉得自己大概是考不上大学了。
有一天,全班同学围成一个圈正在上体育课,老师要求大家两两组队完成一个活动,大家纷纷照办。不知怎么的,那个转学来的女生最后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圈的中央,没有人愿意和她组队。她平日里用钱或者小礼物“收买”的塑料友谊破碎了。逆光里,她暗沉的脸上布满愤恨的神情。
那一幕带给我的震撼非常强烈,她环视四周时眼神里的恨意使我突然想起,她刚来时有一次和我聊到她的家庭:妈妈意外早逝,爸爸另娶他人。年轻的后母同她爸爸讲,不喜欢家里有那么大的孩子。她便被送到上海来念寄宿学校,孤身一人。有那么一刻,我几乎想站出来说,我和你一起吧!
但我终究没有,也许那时恨意还是太强烈。不管怎样,我决定自救。
最关键的决策是搬出那间寝室,尽量杜绝同她打交道,没有交集就能停止事端。隔壁的房间只有一个同级的女生住着。她与我同在文学社,素来交好。我征得了她的同意后,向宿管老师提出申请。宿管老师答复我说只要班主任同意就行。班主任对我说符合学校规定就行。我便大着胆子同宿管老师说班主任同意了。于是我顺利地搬了出去。
不出所料,之后我的情绪状态逐渐回稳,成绩也开始回升。而原来宿舍里的三个人继续新一轮的斗争。压抑了很久之后,我学习的动力变得格外强大,先是在全市的影视编导排位考试里取得惊人名次,继而又通过了中国传媒大学的艺术类专业考试,拿到报考资格,让所有人惊掉了下巴。
其实他們只是不够了解我,我很清楚这不过是多年来兴趣爱好转化成能力后的一次小小展现。可即便是这样,当我宣布高考志愿要填传媒大学的时候,我父母仍然诧异不已,小心翼翼地评论:“那是名人家的孩子考的学校,我们家没有人做这行,你能考得上吗?”耳边不时有冷言冷语传来,我心里却坚信自己一定考得上。
很多年后,我读到英国作家戈尔丁的《蝇王》才明白,18岁时的我究竟处在何种境地。少年人的“社会”其实很残忍,天真里混合着天生的恶,而无知加上未被伦理完全“驯化”,又让人的底线变得更加诡谲。
多年后,即便我头顶“精英”的人设,过往的痕迹依然在我身上。校园霸凌是带有集体暴行的伤害。当年同学间的恶意,老师的忽视和家长的不作为,观众的冷漠通通都是凶手。那位女同学其实和我一样,也是这一切的受害者。
18岁的一切教会了我:人在绝境里如果想要突破,最好的办法是自救;而人性的恶不分年龄,认清这点才配谈“理性”;认识到这些真相后,如果仍然拥有对抗恶的能力,拥有疗愈的能力,才配称得上“坚强”。
18岁最苦难的时候,唯有艺术安慰我。后来报考传媒大学可以理解为情理之中的归属。中国传媒大学号称“海底捞大学”,很善于包容学生。
在传媒大学读书的时候,我花了前三年来试错,发现自己不喜欢做记者,不想进电视台,不想当经纪人。我大四的时候很焦虑,每天踌躇自己要找什么样的工作。某天有家电影公司来学校招聘,我忽然想,我很喜欢电影,大学里念了那么多故事写作、视听语言之类的课程,为什么不去做电影呢?
前两轮竞争结束后进入决赛。三组抽签,选手们拿到各自的研究课题,每天要在评委会面前报告进展,一周后拿出终极报告,得分最高的人就是赢家。大四上学期,我得到了这家公司的工作机会,是班上最早找到工作的人。
进入职场后的那段时光,我每天跟打了鸡血一样如饥似渴地学习。那几年也是中国电影市场开始高速发展的时期,为了翻译一部片子,我可以整夜不睡觉,每天看各种剧本、策划书、商业计划书,听各路导演、制片人跑来宣传他们的项目。他们中有些是电影行业里的大前辈,我小时候看着他们的电影长大,而眼下我在和他们一起策划下一部电影,实在是很奇妙的体验。
2015年,我在纽约雅典娜电影节看了影片《绑架婚姻》。那是部埃塞俄比亚电影,一个当地少女被抢婚,被强奸后杀死了那个劫掠她的男人,却被部落要求按照传统处死偿命。一个女律师处处为她维权辩护,一路艰辛。终于,少女被判无罪释放,但是她无法回到自己的村庄,只要她回去,部落就会按照自己的规定杀死她。她只能勇敢地去一个新的地方继续活下去。从那时开始,我决定了自己一生创作的母题:女性的命运和情感经历。
在纽约做了一段时间的电影节策展人后,我下定决心回国发展。现在我生活在上海,职业是作家、编剧和导演。我出版了自己的小说,从读书人变成了写书人。
生活或许是一场断断续续的叹息。可我怎么记得,18岁的那年有人在我的耳边说过,真正的英雄主义是看清了生活的本质,但依然热爱它。我每天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对抗着烦恼,但始终记得18岁那年教会我的一切。
(摘自《18个女生的18岁》,长江出版社,姜敏妮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