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焱
我在西北内陆长大,大学也选了一所省内高校,因此毕业季,我铁了心要去南方见世面。恰巧系里有五个去广东实习的名额,我争取半天,终于获得了一张开往惠州的车票。
历经27个小时的硬座,首先迎接我们的是南方溽热的空气和难懂的粤语。出站口接驳司机介绍,我们即将实习的企业是一家制造线路板的大厂,总共三千多名员工。
“大多数是流水线上的靓仔。”司机说,我们五人哂笑,心想大学生可不去流水线打螺丝。
但很快我们就认清了现实。
进厂当天,先参加了一次集体考试。最终,我的成绩名列全场第三,本以为会被分去办公室,谁知人事部给我发了一个胸牌说:“你去仓库工作。”
一起来的另外四个同学全部分去了流水线,女生小慧哭了起来,当晚就买了回程的火车票。
我不忿,问人事专员:“凭什么我考第三名却被分去看仓库?”
对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了眼手表,说:“我要赶一小时后的火车出差去外地,你想留就留,不想干就搭我的顺风车去火车站回家。”
这是我初入社会上的第一堂课,没人再像老师一样耐心解答问题,一切靠自己判断。
我决定留下,相信只要自己是人才,总会出头的。
当我去仓库报到,看到上万平方米的现代化货架列、整洁并列的全自动仓储区、卸货区的港澳牌照大型半挂车时才意识到,这不是一份退休大爷会干的工作。
仓库主管海燕已有八个月身孕,我很难想象浩大的仓储区由她来负责管理。她看过我的资料后,叫来一个正开叉车的黑瘦男员工,说:“这个新人你来带。”
按規矩,我得叫他“师傅”。师傅是海南人,在重庆上大学,比我早毕业一年。
“你真走运,刚毕业就来这里,等干满半年,现代物流的技能就全会了,到时候外面的企业会出两倍、三倍的薪水来挖你。”这是师傅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问接下来我该干什么,师傅说:“你先跟我学做账和分货吧。”
师傅教我学做台账的过程中,顺便教了很多会计知识,我问他大学的专业就是财会类吗?他说:“不是,以前学电子信息,仓储管理知识都是跟主管海燕学的,她可是985大学的研究生。”
我吐吐舌头,这个仓库真是藏龙卧虎。
学了三天,师傅让我独立做一份进销存账,但是我粗心,填错了一个数字,第二天早会汇报工作时,被主管海燕查出,当着十几位同事的面,厉声将我批评了一顿,我心惊肉跳地听完后,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会后,师傅拍拍我肩膀笑着说:“没事,这个工厂没有一个管理人员不会训骂下属,越厉害,晋升得越快。”
悲壮的情绪从我心底冒出,我想,终于看到这个社会的真实面目了,冷酷而无情。
当天是周五,下班后同事一个个喜气洋洋,师傅说:“到了每周聚餐的时候了,跟我走吧。”
工厂外的一家餐厅,海燕提前点好了两桌酒菜,所有人到位后,海燕指着我高声说:“这是咱们新来的兄弟,大家以后多多帮助他。”那天晚上,每个人都喝得热烈而痛快,我也融入了大家。可是第二天清早,酒还没醒,师傅就把我叫醒,让我去加班。
“怎么周末不休息?”我晕晕乎乎地问。
“不加班,你怎么能多学技能多挣钱?”被师傅拽进了工作区,我才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已到岗。
周末需要入库的货物少,师傅就教我下一阶段的内容,做ERP账和开叉车。师傅说,目前国内只有管理先进的大型企业才会开ERP系统,掌握了这个,就是给自己镀了一层金。
周一刚过,辅料仓的同事辞职,海燕指着我下命令:“现在开始,你顶替他的岗位。”可是我才学了不到一周,让我独当一面管理辅料仓货值几百万元的物料,你们就不怕出事吗?可是没人同情我,大家都是独立负责一个区域,我只能战战兢兢地上岗。
从那天起,我时刻处于高压中,生怕任何一个账目出错,每晚加班成为我主动要求的事。回到宿舍,用冷水冲一下身体,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但同时,我也密集学会了现代物流的各项知识,与仓储和采购、生产等部门接触密切,也让我逐渐清楚整个工厂是怎么运营的。我负责的物料大都从港澳运来,因此认识了不少香港大货司机,跟他们聊天,知道了通关、贸易等业务的详细流程。
一个月后,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已能有条不紊地负责一个仓储区的管理了,尽管不时被海燕发现错误一顿猛批,但内心不再脆弱。
而海燕到了临产期,休产假去了,接替她做主管的是我师傅,上任第一天早会,他就没了以往的耐心,抓住我一个错误暴怒地训斥。
接下来两个月,身边又有同事被高薪挖走,也有新人进来,师傅指派我去带,我也成了师傅。
6月份,学校让我们回去领毕业证,师傅问我:“领完后是回来继续干,还是不回来了?”我说:“南方的世面我见过了,这里充满了激情和机会,很庆幸自己初入社会就有这样的履历,但是这里太累、太远,我不打算回来了。”
师傅笑笑,带着部门的人请我吃了顿饭,算是告别。
回来后我去一家国企应聘,一同进入面试的还有几位名校毕业生。轮到我时,一位部长问我:“你怎么管理仓库?”
我将实习三个多月掌握的内容给部长说了足足半小时,他听完点了点头。当天下午,我接到了他的入职邀请电话。
(潘光贤摘自2023年7月19日《北京青年报》,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