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
1985年于我,是一个最值得记取的年份。18岁的我,师范毕业,从扬州去乡下做了小先生。
同时跟着我去乡下的,还有一本好书,汪曾祺的小说集《晚饭花集》。这本淡绿色封面的《晚饭花集》就是我爱上的第一本书。
说句实话,这本书第一个打动我的,并不是汪曾祺先生的文笔,而是书名——晚饭花。“晚饭花就是野茉莉。因为是在黄昏时开花,晚饭前后开得最为热闹,故又名晚饭花。”
这是汪曾祺先生一开头就告诉我的话。我想了一会儿,终于在我的头脑中找到了对应的花朵,这不是我父亲口中的“懒婆娘花”吗?父亲的意思是这花太懒了,像一个懒女人,一直睡到黄昏才起床梳头开花。
同样一朵花,两个不同的称呼,就有了不同的意味。我觉得汪曾祺的“晚饭花”真的太恰当了,“懒婆娘花”实在太粗鄙了。
这是我秘不示人的自我教育。很多时候,一个人的成长需要这样的自我教育。文学的成长同样需要这样的自我教育。《晚饭花集》给了我很多次这样的自我教育,还有自我的暗示。
非常庆幸的是,在那所非常偏远的乡村学校,我的行囊里有一本《晚饭花集》,我们的校园因为没有搞绿化的经费,一位老教师给校园的各个角落种遍了晚饭花。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最美的时光,我以为,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就是18岁的我,在晚饭花前读《晚饭花集》的那个时光。那时候,有忧伤,有寂寞,但那忧伤是纯粹的,寂寞也是纯粹的,热爱同样是纯粹的。
有了微信之后,每个夏天,我都會拍摄晚饭花。天南海北的朋友都会跟着回忆,说起了晚饭花在他们那里的名字。
北京的朋友叫它“地雷花”:晚饭花的果实就像小小的地雷。山西的朋友叫它“考试花”:每当它开得最盛的时候,升学考试就要到来了。也有叫“烧汤花”和“洗澡花”的:每当晚饭花开大家就需要洗澡了。也有叫“潮来花”:这是住在海边的朋友说的,晚饭花唤来了大海的潮汐。还有直接叫“五点半”的。当然,叫得最多的还是“胭脂花”和“紫茉莉”。
那一年,我带着《晚饭花集》去湘西看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先生。我在沈先生的故居买了一本《从文自传》,准备去看沈从文的墓,可熟悉吊脚楼的导游并不清楚先生的墓地在什么地方。出门打听了一位当地老者,她给我们指点了方向:城东南岸。
我们立即过桥,穿越长长的小巷,出城,找到了先生的墓地,这是12岁就离开家乡的凤凰游子的终点。在小小的半山坡上。墓碑上有16个字:“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
令我惊奇的是,墓碑边就是一丛灿烂的晚饭花,不是我常见的红色、黄色或者紫红色,而是白色晚饭花。
我在白色晚饭花前停了很久。
我要记住这芳香的、寂寞的、白色的晚饭花。老师的晚饭花。先生的晚饭花。学生的晚饭花。文学的蓬勃成长的晚饭花。
那个有月亮的晚上,我又来到了高邮,来到了竺家巷,敲开了汪曾祺先生家的门。汪曾祺先生的妹妹和妹夫仍居住在此。他们请我们都在签名簿上写行字,我想了想,写了五个字:“晚饭花开了。”
(常鑫摘自2023年8月8日《扬子晚报》,张云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