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素
继“社交恐惧症”“潮人恐惧症”之后,“精致羞耻症”成为新一个引发讨论的“赛博病症”。它是指当一个人,主要是女孩子,打扮得精致、时尚时,会感到紧张、不自在,甚至羞愧,担心遭人议论;只有在穿着普通、舒适的衣服时,她们才能获得放松。
乍一看,精致羞耻症与近几年穿衣自由的讨论似乎一脉相承。但当人们讨论他人的穿衣风格好坏,以及“穿衣自由”的时候,其实是在评判他人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穿衣自由所需要抗争的是社会文化环境,精致羞耻症更像是一个人内心观念的斗争。也许会有人捍卫你的穿衣自由,但那由内而发的羞耻感,则似乎无人能够为你辩护。
去一家高级的西餐厅赴约时,为了和就餐环境匹配,菀桐选了一条V领、露肩、露背的黑色小礼裙。这件小礼服已经放衣柜里很久了,菀桐此前认为,“我的手臂很粗,而这件衣服又是露肩的”,会暴露身材,因此一直不敢穿。直至这次和朋友约会,菀桐才第一次穿这件小礼服出门。
在用餐的多数时间里,她的头发都均匀地散开披在肩上,遮掩着露出的后背和肩膀。显然,她还没有完全适应这样的装扮,也无法坦然地接受他人时不时投来的目光。
害怕被凝视的担心并非首次。偶尔化个好看的妆、穿个短裙出门,旁人多看自己一眼,菀桐就感觉不自在。每当这时,她的内心都会忍不住冒出许多问号:“是不是因为觉得我胖?或者是我穿这件衣服不合适?还是因为这件衣服露肤度太高了,显得很不得体呢?”
最后她都会赶紧找个卫生间,审视自己有无差错的同时,顺便把嘴上的口红擦淡点,才能略微缓解那莫名而来的羞耻感。
在心理咨询中,她反复提起这件事,非常痛苦但又不知该如何改变。后来她发现,自己的这种感受有了名字——精致羞耻症。
Vita在大学以前从未尝试过“打扮”自己,那时的她认为自己“又胖又丑又矮,好像有各种各样的缺陷”。直到大四快毕业,她才迈出了第一步,一口气买了一整套化妆工具。但其动机非常实用主义:女生化妆是职场里默认的规则。
直到现在,相较于时尚的装扮,她的着装及打扮理念仍倾向于将自己隐藏于人群中。因为每当穿上一件漂亮衣服,一种奇怪的错位感便会冒出来。于是,Vita选择压抑了心中对“精致”的渴望,打扮成最不起眼的模样,安全地“隐身”在休闲装之下。
和菀桐、Vita一样,有着精致羞耻症的女孩并不在少数:有人花几小时化妆打扮,临近出门又开始担心,最终换回了日常的休闲服;有人出门后对他人投来的目光产生强烈的反感情绪,当日着装自此封存于柜底……
个体之间的羞耻症感受,以及来自外部环境的原因差不多,但具体的缘由有所不同。
Vita认为自己的羞耻感与错位感,首先来自“没有穿衣自由的童年”。记忆中,她的大部分衣服都“继承”于大家族里的姐妹。这使得她觉得着装打扮这件事情不是享受,而仅仅是接受。她开玩笑地举例,如果连头发的自由都不在你自己手上,你对打扮这件事情自然也是没有想法的。即便偶有几次尝试,那些漂亮衣服也会让她生出错位感:“好像这件衣服不应该出现在我身上。”除此之外,还有对展示自己的恐惧。“当一个辣妹就意味着要大方自信地展示自己的身材,但就主流审美而言,我的身材是不好看的。”
受精致羞耻困扰的菀桐,在过去曾一度热衷于大胆而华丽的装扮。那时她的口红和眼线会比较明显,着装风格也偏向选择时尚、有设计感。“去和客户谈合作的时候,虽然他们不会说出来,但态度、眼神让人感觉到,好像因为我打扮得过于精致,会对我有偏见。”客户似乎更愿意和打扮没有那么精致的同事进行沟通——工作中的障碍竟出现在外貌上。
因为喜欢打扮,她被贴上了“不靠谱”“不专业”“不好接触”的标签,这些标签让她整个人越来越萎靡与自卑。那份工作结束后的两三年里,她依然不敢尝试太浓的妆容和露肤度略高的衣服。深究这种恐惧的背后,她发现,那种羞耻感并非是承受不住别人的目光,而是她内心深处对“喜欢打扮的女孩不是好人”这种观点有认同感。
在与心理咨询师的探讨中,她进一步发现这种认同感来源于母亲——幼儿园阶段,菀桐的妈妈十分热衷于为她打扮,她有许多首饰和长筒袜,其中有一条印着可爱胡萝卜的白色长筒袜。但临近上小学,妈妈告诉她这个袜子以后不能再穿了。妈妈的解释是,作为小学生,要打扮得规矩一些。那之后的成长过程中,菀桐不断地受到类似的干预。这些过往都在告诉她,美丽有罪。
在获得着装自由权之后,她选择了外放张扬的打扮风格,其实也是对过去那些干预的反抗。但无意识中,她已经将成长中所收到的负反馈一并吞下,并内化成自我认知的一部分。
在穿衣环境更为自由和宽松的当下,精致羞耻症的问题似乎也应该迎刃而解。但人们对“穿衣自由”的要求,实际上渴求的是社会对其生活方式和理念的认可。而精致羞耻症则更像是一个人内心观念的斗争,需要认可自身才能实现疗愈。
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菀桐时常感觉有什么东西让她感到沉重,无法坦然表达。“后来我在想,怎么能够让自己放松一些,更像自己一些?是不是可以从一些小的细节上去改变呢?”那件黑色小礼裙是她各类小尝试中的一个。他人目光投射过来时,她依然想躲。但将感受的重点从他人转向自己,她发现那些目光中并非全是恶意,有欣赏和羡慕,也有仅仅是平常的“看”。现如今对于出门的穿着,菀桐已经不太在意,她认为,精致羞耻或焦虑,更多都是个体的内在感受,无论是得意、焦虑还是羞耻,都可以在她这里结束。
Vita也在思考,当一个人说他对时尚、精致和美丽毫无兴趣,也有可能是自我设限。毕竟如果去尝试了,结果不符合预期,恐惧和负面抨击会立马朝他袭来,让他陷入自我攻击。
现在的她已经不会为此过多困扰。她尝试接纳自己的身材以及裙子、吊带,试着打破那种羞耻感和错位感。偶尔她也会因为漂亮的打扮收获赞美,但这并不会增加她装扮自己的频次——更多时候,日常装扮依然是让自己感到舒适的休闲服。她也乐于接受这个事实,无论漂亮裙子还是休闲装,都只是衣服而已。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要经过直面创伤、打破恐惧、重建自我的艰难过程。年纪轻轻的Jolin,似乎并未经历煎熬及磨合的过程,她乐于尝试各式各样的服装和装扮,也从未有过错位感。“可能是受流行文化的影响吧。小学四、五年级,我就已经在看时尚雜志,里面有各种身材的模特,这种熏陶让我不惧于展示,也让我意识到有些东西不一定非得是某个样子的,或者说有另一种审美标准。”
她早早意识到,人难免会被他人凝视,若将他人视作自己的裁判,那么我们永远只能在他人的赛道上拼命追赶。
裁判有很多,裁判也会变。最终个体只会丧失主体性,成为他人世界的配角,喜怒哀乐也不再为自己所控制。如何规避他人的评判?或许只有认可自身。
(梅源摘自“南风窗”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萝卜叶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