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富裕视角下当代西方福利国家的多重困境

2023-11-15 08:26:58陈兆旺
湖北社会科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福利矛盾国家

陈兆旺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中国经济保持了持续高速发展,进而成为人类经济史上绝无仅有的发展“奇迹”。2021 年2 月25 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上庄严宣告:我国脱贫攻坚战取得了全面胜利,我们完成了消除绝对贫困重大历史使命,由此创造了又一个彪炳史册的人间奇迹。这些都为我们追求共同富裕目标奠定了坚实的实践基础。而且,共同富裕的理想诉求并非近来之事,我们对共同富裕的追求伴随着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全过程。邓小平同志更是将共同富裕作为社会主义根本原则来看待:“一个是公有制占主体,一个是共同富裕,这是我们所必须坚持的社会主义的根本原则。”[1](p111)因此,在我们当前努力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时,我们可以据此来重新审视当代西方福利国家的多重困境。就此,我们不仅可以深化对福利国家的理论认识,同时也可以通过中西对比,进一步坚定社会主义理想信念,进而不断推进共同富裕目标指引下的中国式现代化建设。

一、总体性危机遮蔽下的当代西方福利国家的多重困境

(一)当代西方福利国家:由因变因素到自变因素的转变

福利国家作为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消减资本主义固有矛盾和弊端的一个有力手段或者工具,从俾斯麦的社会保险立法算起,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里,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公民的政治权利诉求”,[2](p136)从而延缓了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的集中爆发。与此同时,福利国家所引发的其他社会政治效应也逐步显现。而数十年来,中外学者对福利国家的研究主要还是比较集中于福利国家的产生、发展演变、所受到的冲击或者影响以及其所做出的广泛改革和调整等问题的描述和解释,而对福利国家所带来的广泛社会政治效应的研究却比较匮乏。[3](p595-628)

而1970 年代以来,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的福利国家危机从表面看是财政危机,[4]但实际上也有合法化危机的性质,[5](127-143)即四面楚歌的福利国家在政治合法化方面遭遇了原先可以轻松承担的“重任”。这些都为开展福利国家的政治社会效应奠定了现实基础。所以,我们首先要将福利国家本身作为西方政治社会的自变因素,从而转化研究视角并由此深化对其所实施的具体研究;其次,是要将其从总体性危机的传统话语与理论体系中“解放出来”,从而对福利国家的政治社会效应和发展困境等做出更为具体的细化研究。

(二)研究问题:当代西方福利国家的多重困境

其实,如若将财政危机置换为合法化危机层面,西方社会对福利国家就产生了比较普遍的“鸵鸟心态”:一旦财政危机被(资本主义大国合力)加以缓减,那么福利国家的经济政治危机仿佛也同时得到克服了,此前对其所热议的合法化危机也得以消减,他们只需“等到”下一次财政危机到来之后再讨论福利国家的现实问题。例如,2008 年欧洲主权国家债务危机和美国的次贷危机,在一定程度上也根源于其财政危机和福利体制困境,所以很多人将其看作是欧美福利国家的又一次危机。[6](p75-95)但是,各国在危机以后的警示和作为却很有限。

因此,将福利国家的内在问题归结为西方国家的总体性危机,显然具有一定的误导性。西方学者还经常以西方用福利国家建制成功克服周期性经济危机为由,将福利国家的成功视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失算”,因为福利国家建制和混合经济模式成功拯救了资本主义。因此,笔者将在下文中将研究视角聚焦到西方资本主义福利国家的社会之中,集中论述当代西方福利国家所引发的具体政治社会效应。这里所论及的福利国家的多重困境,其实是由福利国家及其制度化而引发或者加剧的,例如传统家庭结构中的代际矛盾其实也广泛存在于前资本主义社会之中,但当时的代际矛盾还是相对比较低度的矛盾,并未演化成当今西方国家的普遍性社会问题。我们可以将当代西方福利国家及其制度化所导致或加剧的多重困境归纳为:家庭结构性矛盾社会化,群体与区域间矛盾加剧,以及传统的劳资矛盾被重新激化。

本文将试图揭示当代西方福利国家内在多重困境,即在福利国家的物质性、服务性、制度性供给过程中,由于福利国家及其政治制度本身无法克服的缺陷,福利国家制度及其运作过程中矛盾丛生,并且不断产生或者激化诸多的社会政治矛盾。而西方国家的福利国家建制本身及其固有的政治制度现在难以消减这样的矛盾和困境,因为福利国家诸多困境的根源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而这一基本矛盾是无法克服的。德国社会学家奥菲在《福利国家的矛盾》一书中对福利国家的矛盾的界定其实比较接近中文中“困境”的意思:“矛盾是特定生产方式所具有的破坏自身赖以存在的前提条件的趋势。……矛盾不是偶然的,而是根植于生产方式之中,这种生产方式似乎具有自我矛盾的倾向,也即具有自我瘫痪和自我破坏的倾向。”[5](p129)在本文中,我们将当代西方福利国家的多重困境界定为:原先作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理想诉求和现实优势的福利国家,不仅未能从根本上解决当代西方诸多的经济社会矛盾,其本身也在经历了几十年发展之后反而成为导致或者激化诸多社会政治问题的重要原因。即原先作为资本主义国家回应甚至对付社会主义挑战和冲击的重要“武器”的福利国家,而今却成为当代西方国家难以应对的“武器的批判”。

二、福利国家体制下家庭结构性矛盾的社会化

家庭作为传统社会主要构造单位,甚至是生产生活的主要组织形态,在不同文明体系中都具有重要的作用。而家庭结构中也隐含着诸多的矛盾和冲突,不过其具有隐蔽性而不会成为普遍性的社会问题。但是,福利国家作为“二战”以后西方国家的普遍性的制度建构和再分配方式,反而成为导致家庭结构性矛盾社会化的重要推动因素。我们将以福利国家体制下的代际矛盾和性别冲突为例,对此进行详细介绍和分析。

(一)福利国家的利益再分配政策导致严重的代际矛盾

代际矛盾实际上是西方福利国家普遍性的社会矛盾之一。福利国家的财富再分配和制度供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和加剧了家庭结构中的代际矛盾。虽然不同国家、民族、区域、文化境况下的代际矛盾有其特殊性,但是福利国家及其一系列的制度设置使得福利国家政策成为影响家庭观念、代际关系、生育观念的重要因素。代际矛盾的主要表现是养老金发放压力导致财政困难。但是,人口老龄化和养老金发放压力等是否会发展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取决于一个国家的人口结构。如果一个国家的出生率与死亡率,养老金领取人数与社会就业人数等指标可以保持平衡,那么人口老龄化本身并不会成为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但是,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普遍的代际矛盾却非常突出,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人口老龄化压力非常大、养老金占据社会保障支出的比重过高、出生率不断走低、年轻人失业率不断攀升等。而且这几个主要指标是相互关联的。

1.通过年轻人失业率升高看福利国家的代际矛盾

当代西方国家的人口老龄化是由“战后”人口出生高峰而引发的。在经济高度发展和福利国家始创的“黄金时代”(1950—1970 年代)过度的“政府许诺”,使得各国养老金制度多比较慷慨。例如,欧盟28 国在2014 年的养老金对工资的替代率接近60%。但是,福利国家的公共养老金是通过公共财政来发放的,而公共财政的主要来源是税收,即所谓的“工资税”。不过,当代西方福利国家的现状是,受1970 年代的经济衰退的持续影响,他们普遍掉入长期低速增长的陷阱,而且没有高速增长的可能性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工人将从事服务业的工作,而服务业提高生产力的可能性较低。其后果将会是整体生产力发展不可避免地要缓慢,在所有其他因素维持不变的情况下,将导致经济增长放缓。”[7](p127)与此同时,经济的低速增长与产业转移和升级,使得福利国家国内的失业率不断攀升,这种失业率的攀升可能也是长期性甚至是永久性的。有研究者甚至认为,失业率将不断攀升,甚至将不断蔓延到中产阶级诸多职业。[8](p38)

而现在尤为严重的社会问题是年轻人的失业率不断攀升,尤其是在经济危机时期。OECD 国家的2014 年相关数据显示,希腊的年轻人失业率一度攀升到28.3%,意大利高达27.7%,西班牙高达25.9%。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经济危机和各国经济困难形势所推高的。其实,福利国家的年轻人失业率都是很高的,除了北欧几个国家和德国不到10%,其他的都超过10%。这里的调查数据标准是15—29岁之间的年轻人中没有参加工作、又未接受教育和培训的人数所占的比重。[9]当然,随着欧洲经济形势的好转,年轻人的失业率有所降低,但是我们可以反思的是:为何经济危机爆发时,年轻人的失业率总是如此引人注目?因为年轻人就业是关乎社会发展和社会稳定的一个重要的指标,同时他们本来也应该是就业主体,如果这一群体的失业率过高,其所产生的不仅仅是失业金发放压力不断增大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重要的代际矛盾凸显的问题。

2.延迟退休政策进一步推动年轻人失业率攀升

当然,年轻人的失业率并非年长者推高的,可能也不是福利国家本身直接导致的,但是其的确会由于人口老龄化问题和福利国家的制度设置而加剧。因为欧洲福利国家年轻人一旦失业,可以普遍领取到不低的失业金,很多年轻人依靠家庭支持或者失业金度日,而且不少国家失业金的替代率还是蛮高的。但是,西方福利国家普遍存在的养老金发放压力,使得他们不断提高退休年龄。即为了缓解养老金发放压力,需要不断提高当前就业人员的贡献率。应对人口老龄化问题的诸多方案中,延迟退休改革的确是一个比较好的方法。相关研究表明,如果将退休年龄延迟到70 岁,那么50 年后各国普遍可以节省的养老金占据GDP的比重将达到5%左右。[10](p441)但是,如此一来,这又会直接影响年轻人的就业,而且欧洲很多国家的年轻人的失业率已经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平。年轻人就业困难,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各国1980 年代以来不断推行延迟退休年龄政策而加剧的。或许也有人会质疑,西方国家的出生率不断走低,那么延迟退休年龄本身不就是一个比较好的解决方法吗?其实,出生率走低本身是一个社会问题,但是劳动力缺失问题可以通过放松移民政策等办法而得以缓解。现在更为紧迫的是年轻人的失业率不断攀升的问题,延迟退休的主要推动因素是养老金的发放压力,而并非由于不断走低的出生率带来的劳动力不足,延迟退休则直接加剧了年轻人就业困难。这就是当代西方福利国家所存在的延迟退休政策“遭遇”年轻人失业率攀升而带来的进退两难困境,即福利国家制度设置与改革举措将代际矛盾激化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

3.就业政策灵活化的同时却加剧劳动力“再商品化”

艾斯平-安德森提出低价服务性工作建议,并归纳了这一建议的优势:“它们为年轻人、移民、低技能的劳动者和重回劳动力市场的妇女提供了容易获得的岗位。如果这类工作不会成为人们的终身职业,那么它们的社会功能就非常有用。短暂的低收入和相对来说没有薪酬的工作并不必然会损害到个人的生活机会。”[10](p451)这其实就是在英美等国家比较盛行的新的劳工政策,即将所谓的“福利依赖者”进一步推向劳动力市场,实质上是所谓的劳动力“再商品化”的措施。这将使得很多人的工资水准难以高出失业保障供给太多,从而也引发新形势下的“工作贫困”问题。“再商品化”将不断加剧社会不平等和贫富差距,从而引发更多的社会问题和冲突。而且这一建议在欧洲国家实行的可能性非常低。艾斯平-安德森的研究得出总的结论就是:养老金的替代率普遍太高了,福利国家太有利于年长者。因为年长者的投票率和政治影响力太大,例如美国退休人员协会(America Association of Retired Persons,AARP)就具有强大的政治影响力。“斯堪的纳维亚各国确实是欧洲福利国家中唯一的将其社会支出多用于对年轻人的照顾,而不是侧重用于对老年人照料的国家。”[11](p22)由此,我们可以对福利国家日益加剧的代际矛盾管窥一斑,福利国家体制下的政治制度及其福利制度设置的锁定效应,将进一步不利于年轻人的就业与长期发展。欧洲各国经常发生由于出台或推行延迟退休政策而导致年轻人游行示威以表示抗议的突发事件,但是这些偶尔抗议的政治影响与效果比较有限。

(二)福利国家建制默认的家庭分工结构固化了女性的屈从地位

1.重新发现福利国家制度建构中的女性和母性因素

伴随着西方世界女权主义运动的风起云涌,以及女权主义理论的数代演进,女权主义的社会影响力与日俱增。不少福利国家研究文献从女性主义的研究视角,特别是女权主义者对传统福利国家的性别分工模式进行了持续的、强烈的学术批判。福利国家的女性主义视角的研究首先激烈地批判了经典的福利国家研究文献中对女性群体的忽视,从而维持甚至维护原先的家庭权威结构。[12](p263-284)其中,对作为福利国家研究经典文献之一的《福利国家的三个世界》的批评最为典型,因为艾斯平-安德森在对福利国家所做的类型学的分类与研究中,完全忽视了性别矛盾以及女性的屈从地位,对三种不同类型的福利国家中的性别差异和影响视而不见。

美国政治学家斯考切波对美国福利国家研究的性别主义视角的学术贡献非常突出,她早在1991年就发表长文《性别与英美现代社会政策的起源》,比较系统地论证了英国和美国这样两个典型的自由主义国家为何在社会政策发展方面却分道扬镳:英国逐步建立起自由福利体制,而美国却迟迟未能建立起相应的社会保障体制,即相应的福利支出付之阙如。[13](p36-93)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国家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建立健全的社会保险立法体系(包括养老、医疗、工伤等险种)的基本特点是普适性。但1980年代以来,这样的普适性的社会保障却遭受了猛烈的社会批判,因为这样的福利国家建制默认甚至强化了欧洲国家传统的家庭性别分工模式:丈夫在外工作养活全家,妻子不参加工作而只能在家庭中照看丈夫、老人和小孩等人。几乎所有的社会保险立法都是针对工作中的或者退休后的丈夫:“男性工人因为有偿劳动而享受社会保险,与此同时,贫困的母亲却需要通过收入和家庭(经济)状况调查方可以要求救济。”[14](p51-78)这就是学术界对“家长制”福利国家(paternalism welfare state)进行批判的重要方面。

美国则恰恰相反,这些对普适性的、以工作为前提的社会保险立法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但是却发展出美国独特的“母性主义”福利国家体系(maternalism welfare state)来。无论在工作场所还是在家庭救济方面,美国早期的福利项目都带有母性保护主义的色彩(主要是针对寡妇、寡居母亲等女性群体进行救助)。对工作场所的女性的保护则体现在对女性劳动者的保护性立法方面,如首先推行最低工作时间的限制、更为良好的工作环境和条件的保障等。早期的福利政策推动者认为,这些女性工作者要么现在就是母亲,要么将会成为母亲。因而,早期的劳动保护和社会保障都具有明显的母性保护主义的性质。斯考切波于1992 年出版的有关美国福利国家早期起源的专著集中考察了国家精英、寡居母亲、中产阶级女权主义者等精英群体共同推动了美国的母性主义福利国家的诞生,她直接将书名定为:《保护士兵和母亲》。[15]

但是,美国早发的母性色彩明显的福利国家模式也固化了家庭结构中女性的屈从地位,即强化了家庭和社会中的女性依赖地位。[16](p309-336)所以,在此问题上,女性主义的立场也是高度分化的,例如,对当代女权主义而言,女性或者母亲到底是应该接受福利国家对女性和母亲的特殊“照顾”,还是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发扬自力更生的自立精神?不少女权运动人士不想顺理成章地接受原先作为“关照”而存在的特殊待遇,她们认为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平等甚至歧视。当代的女权主义福利国家研究者就对1996年克林顿福利改革方案进行了广泛的批判,更有甚者,很多激进的女权主义者还对普通女权主义者对此项改革的漠不关心的态度也进行了批判,指出女权主义运动在根本上属于中产阶级性质,她们大多希望贫困人口中的女性(尤其是单身母亲)做到像她们那样自食其力,[17](p55-64)但是殊不知贫困生成原因机制是复杂的。导致贫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文化与行为方面,也有诸多结构方面的原因:例如人口结构、社会结构和产业结构(变迁)等方面。[18](p141-149)南希·弗雷泽则认为,女性特别是单身母亲对社会福利体系的依赖,实际上是她们未成年子女依赖的转换。[16](p309-336)

2.女性身处家庭屈从地位与劳动力商品化的两难境地

女权主义对福利国家持续批判的要点还在于,福利国家强化了特定国家与社会关系中劳动力市场内的性别分工与性别歧视,以及家庭内的性别分工(即福利保障项目强化了原先的家庭内两性分工)。这就使得女性在经济方面严重依赖男性,这在欧陆国家特别是基督教传统、保守主义浓厚的国家表现得尤为突出。这些国家女性的工作参与率依然非常低。福利国家研究的女权主义视角还批判道:主要由女性承担的家务劳动都是无偿的,而福利国家对此却无动于衷,女权主义者对此表示了强烈的抗议。[19](p51-78)当然,女权主义对北欧模式是比较看好的,北欧模式常常被视为“性别友好型”的福利国家模式。北欧国家女性参加工作的比例最高,家庭津贴比较慷慨,公共照顾等公共服务业也比较发达。但是这种模式推广的可能性却不大,因为北欧国家极高的税赋水平是其他国家难以模仿的。欧陆国家女性的工作参与率最低,英美国家则居于两者之间。[20](p64-67,103,163)

女性主义在当前的福利国家体制下的行为选择面临的困境是:她们在家庭照看和参加工作两者之间进行选择是两难的。参加工作可能意味着实现了工作权这一基本公民权利,但是却要面对社会性的性别歧视以及职业歧视和工作剥削;而贫困家庭的妇女如果进一步依赖于越来越少得可怜的社会救济则会持续依赖于福利保障体系,甚至面临着越来越多烦琐的甚至带有社会歧视性的财产收入审查和各种社会规范要求。妇女只有走出家庭,走向工作场所,才能实现工作的权利并享受政府供给的工作福利项目,但是就此反而会落到“商品化”的境地。同时,她们也将面临兼顾家庭和工作、由于生育而导致工作中断甚至直接放弃再就业等问题。欧陆国家相对于北欧国家的不足之处就在于,妇女就业的主要障碍是公共服务体系的缺乏,而这其实恰恰是“女性劳动力(再)商品化”的困境之所在。[19](p51-78)很多欧洲国家在经济和就业困难的时候,总是首先牺牲掉女性就业:“选举者和工会将会尽可能强力保护现有的‘内部人’的权利。为了保护年富力强的男性工人就业,一种潜在的共谋就会出现,甚至不惜使其妻子、儿子和女儿的就业期待遭到侵害”。[11](p29)

三、福利国家建制激化了种族和区域等社会群体性冲突

(一)福利国家建制中隐含和逐步浮现出来的种族歧视

福利国家制度设计与运行过程中的性别矛盾是比较隐蔽的。但是,种族矛盾在很多时候可能更加隐蔽,而随着社会的整体性发展,这种隐蔽的冲突会凸显出来。当代西方福利国家的制度层面的种族冲突表现最为明显的是美国。虽然美国的福利国家建设是相对滞后的,但是其种族矛盾的社会影响却最为显著。然而,关键问题是,美国的福利国家制度及其社会政治效应到底是如何加剧种族矛盾和冲突的?

1.美国发达的大众媒体渲染并强化了福利供给中的种族歧视性错误观念

美国种族矛盾和种族冲突的不断升级,推动了美国福利国家研究中的种族主义视角的相关研究的涌现。Martin Gilens 关于美国反贫困政策的研究是聚焦美国福利国家中的种族主义的经典研究之作,在同类文献中影响颇大。Gilens 的提问直接而且有力:《为什么美国人憎恨福利》,[21]其答案是种族主义吗?是因为美国主流社会由于种族主义方面的原因而憎恨福利吗?这里的美国人所憎恨的“福利”显然是“狭义的福利”,即社会救济性质的福利,特别是AFDC(Aid to Families with Dependent Children,未成年子女家庭救济)等现金救助类的项目。Gilens 的研究表明,美国很多调研机构在不同时期所做的社会调研都表明,美国人并不反对社会福利和济贫,而是会反对特定形式的福利(如现金救济等方式)。其实,他们都支持美国政府承担起更多的社会救助责任。而与此同时,美国人对“不劳而获”的福利依赖,即对那些不值得救济的穷人(undeserving poor)进行救济是持有相当大的反对意见的。那么美国主流价值是因为种族主义而憎恨福利吗?应该说,并非简单如此、也非完全如此。美国主流社会主要是憎恨对懒惰、不劳而获、不思进取的人进行福利供给,因为这样的福利救济会破坏美国自强自立的核心价值观念。

然而,关键问题在于,美国的主流社会存在着广泛的偏见,他们多认为非裔美国人更为懒惰,但可以不劳动却享受着大额福利现金救济。因此,很多美国人反对这种形式的福利政策,“总之,福利态度与种族观念的不同相关,有关黑人是懒惰的印象总是可以强烈地推测(很多受访的)美国白人会反对福利。”[21](p77)那么,美国人为什么倾向于认为非裔美国人更懒惰?为什么认为他们领取了更多的福利?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如表1 所显示的那样,非裔美国人在1960 年代以后贫困人口比例持续减少,但是公众关于他们的贫困想象和建构依然如故。众多研究表明,贫困问题或者美国福利国家一开始并不具有强烈的种族色彩,美国“向贫困开战”主要是针对白人穷人的,黑人的贫困问题是被大量遮蔽的。[22](p98-119)Gilens 一直追溯到1960 年代,也即1964—1968 年的美国城市暴动时期,直到此时,非裔美国人的贫困问题才被大量揭发。而针对非裔美国穷人的福利供给此时才得以不断扩大,但是由于报刊、电视新闻持续带有误导性的报道,使得人们对非裔美国人的贫困、懒惰和过多地领取福利等有了更多不太准确的认知,而且被不断渲染和强化,从而使得美国福利国家带有很强烈的种族歧视色彩。“铺天盖地的负面报道聚焦在黑人受益者身上,尤其是少数几个涉及黑人好斗分子的项目上。”[23](p87)与此同时,美国人关于贫困的印象多是:贫困的非裔美国人占到贫困人口的50%以上。[21](p113)

表1 不同年代不同种族美国贫困人口所占比重[24](p31)

2.福利国家导致和加剧种族主义的诸多作用机制

紧接着上一部分有关美国福利国家的种族歧视问题,我们接着讨论美国的福利国家建制是否加剧了国内的种族矛盾。或者可以转化成一个对美国来说更为现实的问题,即福利国家是否会固化美国少数族裔特别是非裔美国人的贫困和不平等境况?在上文提到的AFDC 福利项目中,非裔美国人不成比例地成为这一项目的主要受益者,但是其很多规定使得非裔美国人不得不在很大程度上改变婚育观念和家庭价值,以满足获取条件和资格,例如家庭内未成年子女越多,社会救济资助的给付水平越高。有数据显示,非裔美国人非婚生育的比重非常高,从1970 年代的37.6%一直飙升到1995 年的70%,后来才缓慢下降,而非裔美国人未婚单身母亲家庭的比例也非常高,1980 年代中期飙升到25%左右,此后飙升到30%以上,并且居高不下。就这两个指标而言,非裔美国人远远超过其他族裔以及全国平均水平。[24](p41-43)克林顿政府在1996 年针对AFDC 所实施的福利削减改革,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原先福利项目的粗糙设计对诸多社会问题的激化。但是,美国大众媒体不断渲染的“黑命贵”等社会运动,进一步撕裂了美国的族群关系,其中一个重要的或隐或现的因素就是:人们普遍认为美国有色人种并未大范围退出甚至依然享用着社会福利供给。也就是说,美国有色族群特别是非裔美国人族群在提倡种族平等之时,依然占据着大量的社会福利和社会救济,从而对美国主流社会价值观念形成巨大的冲击,不同族裔之间的矛盾几乎是不可调和的。

其实,有不少学者的研究表明,不同国家的福利国家建制本身就是应对种族问题的产物。例如,利伯曼关于福利国家的种族因素的跨国、比较历史研究表明,福利国家制度建构本身就含有强烈的种族因素。[25](p102-128)再比如英国在20 世纪初建构自由福利体制的时候,由于大英帝国的核心区域内很少存在少数族裔,广大的少数族裔(即非白人族裔)都在帝国体系的外围。所以,为了强化帝国竞争力,提高英国本土人员的物质水平和政治认同,英国在国内建立起比较慷慨的福利制度,并形成了所谓的“社会帝国主义”。法国由于阿尔及利亚近在咫尺,高层所推行的帝国政策一直都想将其融入法兰西帝国,但是由于国内民众都一直反对统一的福利政策,所以法国的福利国家建制水平就比较低。美国的非裔美国人大量生活在美国本土,数量可观,所以美国主流社会一直排斥福利国家建设。实际上,美国一开始的福利国家政策主要是针对美国白人的,非裔美国人是被排斥在这个体制之外的。当时的非裔美国人集中在南方,同时由于南方的庇护主义一直抵制各级政府,特别是联邦政府的干预,因而也在一定程度上耦合了这一制度锁定(institutional lock)。[26]但是,“二战”之后,非裔美国人大量从南方迁移到北方,并且不成比例地领取AFDC 等福利项目,使得很多美国白人退出这样的福利项目,并开始仇恨甚至攻击以AFDC 为代表的福利国家制度。

当代西方福利国家还面临着复杂的移民政治的困扰,即由于西方国家一直渲染的高福利“诱惑”着来自全球各地的移民。从政治家和国家战略角度考虑,这些移民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西方国家劳动力不足的问题,由此也可以逐步克服经济发展乏力所导致的税源不足和财政困难等问题;但是,民众却对外来移民保持持续的高度警惕甚至仇视,因为移民可能会抢占原先就少得可怜的工作机会并且享有他们原先引以为傲的福利供给。当地人普遍认为,这些国家现有的福利项目都是在本国人此前所做贡献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而且是体现移入国相对移出国优势的主要指标。而这些移民一经到来就在无贡献的情况下开始享用各种慷慨的福利待遇,这显然是不公平的事情。加上文化、宗教、种族、社会和政治等方面的矛盾和冲突,这就使得当代西方社会在福利国家建制下的不同族裔的冲突不断加剧。

(二)福利待遇激化了地区和区域间的矛盾

关于福利国家制度安排下的相关地区和区域之间冲突问题的研究,现有文献涉及较少。但是,由于不同福利国家在国家建制上的差别(国家形式上,特别是国家结构上的差别)可能会影响福利国家的建设。例如,在美国与瑞士这种权力分散型的国家,由于所谓的“政策否决点”太多(包括横向分权方面,也包括纵向分权方面),出台大规模福利供给制度的可能性非常低,除非遭遇剧烈的经济危机或者战争等外部因素冲击。这样的国家的福利供给规模一般都比较小。而英国中央集权色彩浓厚,福利国家建设也就比较顺利,规模也会比较大,其政治层面的集权因素包括:单一制国家结构形式、议会制国家政体形式、单一代表制而非比例代表制的选举制度、集权式政党等。这样的国家形式会继续影响一个国家的福利改革与调整,进而也会影响一个国家的不同地区或不同区域内不同国家之间的矛盾和冲突。[27](p343)本部分,我们将对美国各州围绕着福利制度而展开的“探底竞争”,以及欧盟国家如何由于福利制度而激化族群与区域矛盾两个问题展开阐释。

1.美国福利改革条件下各州福利政策的“探底竞争”

我们首先来看美国福利国家改革条件下,由于福利改革而引发的美国的州和地方层面的矛盾和冲突。“美国福利国家”其实并不能完全概括美国福利国家建构的主要情况,即美国存在的特殊的联邦—州结构,使得有人可能反问,到底是“美国福利国家(welfare State)”还是“美国福利州(welfare states)”?[28](p421-442)这里就需要我们注意美国福利供给的重点在各州和地方层面而非联邦层面,1980年代以后的福利体制改革更是以权限下放各州和地方的方式为联邦政府实现福利政治约束的“松绑”。由此可见,“美国福利国家”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复杂、矛盾多样的概念与现象的呈现。

美国进步时代及其之前的很多福利权利运动付之东流、胎死腹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美国联邦—州复杂的权力架构体系,即美国的“州际竞争”。“州际竞争”的长期存在,使得美国的大多数州对福利进行了长时间的抵制。当然,还是有很多州逐步建立健全了现代福利保障体系。但是,由于复杂的分权结构体系的存在,州层面的福利权利运动的努力都很难扩展到联邦层面。[29](p61-73)自1980 年代以来,关于美国联邦—州以及州际关系对福利供给和福利改革的研究逐步盛行,特别是1996 年福利改革方案出台前后,更是产生了大量丰富的研究成果。这些研究主要聚焦的问题在于美国的诸多州是否都在努力避免由于福利待遇太好而成为“福利磁铁”(welfare magnet)形成对其他州民众的吸引,而展开了降低福利供给的所谓的“探底竞争”(race to the bottom)性质的“州际竞争”。[30](p1-7)伴随着1996 年福利改革的实施,美国联邦政府下放了更多的福利管理权限,特别是允许州政府因地制宜地制定相应的政策、措施和方法,同时也对福利项目享受的资格和条件的管理权限进行了大量下放,同时还相应地对联邦补助进行削减,这些都从总体上增强了州政府福利管理的自主权和灵活性。而这些都使得新一轮关于美国各州政府之间“探底竞争”的研究和争议流行一时。相关研究结论各异,有的研究结果支持这样的假说、有的则不完全支持。[31](78-90)其实,很多研究在测量方法上是有问题的。因为在探讨州际福利供给的“反向激励作用”时,很多研究采用的变量以州的诸多指标和数据为基础,具有误导性,因而很多研究者将州际竞争关系的地理距离界定在750 公里之内。[32](p1-39)因为美国一个州的体量很大,据常理判断,即使有“福利磁铁”的存在,也应该主要发生在州际边缘地带,应该更多地观察州际边缘地带是否存在由于不同州政府的福利制度性差异而造成的州际探底竞争。而如果使用的数据和指标是全州的,那么其将会在州际显著的相关关系中被“稀释”掉。

当然,这里呈现出的问题就是,美国福利改革的措施将使得原先就竞争激烈的州际关系变得更具竞争性,美国福利国家改革过程中的地区间矛盾将进一步凸显。州际矛盾的最终受害者还是美国的底层民众,因为所谓的福利改革权限下放实际上只是福利改革的政治策略而已,即将福利国家紧缩的政治责任进行分摊,特别是将政治责任下移至州和地方政府,从而减少联邦层面的紧缩压力。“权力分化能够促进紧缩,主要是因为地方当局之间的经济竞争常常难以推行再分配政策。支持福利国家的利益群体也可能在权力更为分化的政治领域力量更为薄弱。”[33](p8)

2.欧盟诸国由于福利制度而发生族群与区域矛盾相互叠加现象

如果将其推而广之,我们还可以将那些福利国家改革中的区域矛盾的视角,引到更为广阔的区域范围内。由于北欧、西欧国家的福利普遍比较慷慨(南欧国家也实现了福利供给的超赶战略,但是目前遇到的财政压力等问题比较大),这在无形之中加大了欧盟东扩对欧盟外围国家的吸引力。而欧盟所实施的不断扩张政策,使得原先老牌的大国怨声载道,因为他们可能会面临更多的大国责任,特别是欧盟国家中经济形势还不错的国家的压力更大。英国退出欧盟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这当然是因为福利国家本身制度设置和慷慨的供给水平不一,从而导致不同区域之间的新的矛盾和冲突,或者加剧不同区域之间的矛盾和冲突。这种矛盾又因为2015 年以来不断扩大的难民危机而被激化。欧洲国家不少领导人,尤其以当时的德国领导人默克尔为代表,希望通过移民的方式进一步缓解劳动力不足的问题(当然,也有很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的驱动)。

由于难民入境后,可以享受入境国的相关福利供给,进而加剧了本地居民和难民的矛盾和冲突,其中当然也夹杂着社会治安的、族群之间本能的冲突。这里的矛盾可以算是种族矛盾和(移民)区域矛盾的叠加。很多国家的领导层试图以相对慷慨的福利政策吸引外来的移民以缓解劳动力短缺的问题,但很多民众对此却不买账,而且给政府施压,试图以严格的移民政策为手段,将很多移民挡在境外,拒绝接受过量的移民申请;有些国家的移民政策比较宽松,就只能在移民归化和福利政策方面做更多的限制,但同时又遭受比较大的福利支出的财政压力。西欧传统国家对外来移民或者其他族群的“侵入”保持着警惕和防范,这几乎是根深蒂固的。[34](p103-125,7-8)由此可见,福利政策和移民政治是交织在一起的,这里我们当然可以理解为何福利国家内在的区域矛盾和族群矛盾相互叠加会导致严重的社会问题。

四、福利国家的福利削减改革不断激发劳资矛盾与冲突

西方福利国家的主要功能在于通过社会保险立法、工厂劳动环境改善以及各种社会保障支付体系的建立健全,来平缓西方工业化以来变得日益激烈化的劳资关系,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消减了西方社会18 世纪以来的各种工人运动。而福利国家也被标榜为混合经济模式形成对苏联模式的替代,北欧模式也被广泛誉为典型的“民主社会主义模式”。但是,福利国家制度建构和社会保障供给其实并没有解决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条件下的劳资阶级矛盾,而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减缓或者延迟了劳资矛盾的集中爆发,当然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经济危机。但是,当西方社会在1970 年代开始告别资本主义战后发展的黄金时代之后,福利国家在一定程度上所暂时压制的劳资阶级矛盾又逐步激化甚至爆发出来。资产阶级及其主流意识形态也不再顾及原先的“阶级合作(和谐)”话语和实践,而是义无反顾地将主要罪责推给了工人阶级甚至中产阶级所享有的“过高”的福利待遇,从而试图开启大刀阔斧的福利削减改革。我们将在这部分具体分析福利国家削减改革是如何进一步激化此前被相对隐藏的劳资矛盾和冲突的。

(一)福利国家在根本上有利于资方却由劳方承受风险和罪责

1.福利国家从根本上服务于积极的无产阶级化“大业”

福利国家建设的成功之处在于其对劳资矛盾的缓和效应,由于“二战”后的福利国家建设在很大程度上确实降低了劳资冲突的强度(当然,在某些历史时期的不少国家中,冲突还是很严重的),也转变了很多劳资冲突和矛盾的形式。但是,最近的数十年,西方国家的劳资矛盾真的“销声匿迹”了吗?福利国家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劳资矛盾?福利国家很好地调和了资本主义发展的积累需要和合法性需要?退一步讲,如果说福利国家建构的真正受益者是劳方,那么资方就一定是受害者?福利国家研究的最新修正理论表明,资产阶级在福利国家建设过程中,起到了不可磨灭的、重要的历史性作用,特别是在美国、北欧这样的国家,尤其如此。[35](p889-923)我们也切不可轻视法团主义引导下的欧陆国家的福利发展中资本的重要作用。我们想反问的是,为何资方会做出有悖于资本积累的行动?主要原因就在于,这些福利供给政策可以为现代资本主义国家获得更多的合法性,并且就此保持劳动力市场供给和社会整体稳定。所谓的福利国家的很多举措实际上最早见诸资本主义国家的大型企业之中,“私人福利计划是用来表示应对现代工业发展的复杂性及挑战的计划和战略词汇表中一个常用的、国际化的词汇。”[36](p189-212)

在战后数十年的时间里,绝大多数的研究者都认为福利国家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以及资产阶级为了应对日益加剧的劳资之间阶级矛盾以及风起云涌的工人运动。一旦实现福利国家的制度建构和社会保障供给,就可以起到缓和阶级矛盾的作用。但是,近来不少研究逐渐倾向于将福利国家本身置于整个工业化进程之中,并且认为福利国家的诸多制度建构和不同形式的社会保障供给在很大程度上配合和支持了积极的无产阶级化“大业”。倘若没有这种积极的无产阶级化,工业化进程以及无产阶级“队伍”形成将是不可能的事情。也就是说,西方国家必须在工业化进程之中,通过福利国家所包含的诸多手段和举措的帮衬,才能使其可以从前工业社会源源不断地获得廉价劳动力以支持工业化本身。而这一进程背后的“(福利)国家”的作用则非常关键和重要,“被剥夺得一无所有的劳动力向‘积极’雇佣劳动者的转化,并不是单纯通过市场途径来实现的,而必须得到政治统治机构和国家权力的认可。劳动力主人首先必须成为雇佣劳动者,才能成为国家公民。”[5](p107)

2.为何要让无产阶级和民众扛下福利国家负担过重的责任

当1970 年代西方福利国家的经济增长乏力之时,由于日渐严重的经济形势导致了持续的财政危机,很多国家只能通过通货膨胀、滥发政府债券和举债度日,而经济增长效应不佳以及整个社会政治的诸多问题的罪责,都由工人阶级特别是社会贫民来承担了。尤其是在英美等国,新自由主义和新保守主义等意识形态纷纷针对福利制度和社会保障进行了持续的发难和攻击,而左翼思潮和社会政治势力等也都有应声附和之举,“第三条道路政治应当接受右派对福利国家提出的某些批判。”[37](p117)总而言之,整个西方社会对社会保障体系下的受益者进行了各种形式的攻击。各国的各种削减福利改革推进的进程不一,但是主流意识形态的批判从未间断。福利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肇始于1942年的英国“贝弗里奇报告”,这份报告的直接目的其实是战争动员:要通过意识形态宣传而获取民众对反法西斯战争的支持。学者们也纷纷将社会保障和福利政策视为资产阶级及其所主导的国家机器争取工人阶级认同和忠诚的“赎金”。[38](p5-25)1948年,时任英国首相的克莱门特·艾德礼骄傲地向世人宣称英国已经在世界范围内建立起第一个福利国家。

而到了1980 年代的福利体制和制度改革之时,当代西方的福利国家和主流意识形态又纷纷将社会政治的诸多问题归因于普通民众过度享用了太多的福利供给。但是,无论是工人获得的更高的工资还是享有的更好的福利待遇,抑或更适宜的工厂或者工作环境等额外支出,还是资产阶级所享有的一切、资本主义国家的国家建制等费用支出(主要以税收等形式获取),都是无产阶级所创造的劳动价值的转化价值形式。资产阶级及其福利国家却将其视为自己良知的额外恩惠或者赏赐,在福利削减改革中更是以经济和国家发展受阻、普通民众享用过高的福利待遇从而影响了经济增长、投资环境和国家长远发展等为理由,宣称要进行更为彻底的福利保障供给削减。马克思早年就犀利地批判道:“由于利润即剩余价值所分成的两个部分的对立形式,人们忘记了,二者不过是剩余价值的不同部分,并且它的分割丝毫不能改变剩余价值的性质、它的起源和它的存在条件。”[39](p427)由此可见当代西方福利国家整个建制的虚假性和虚伪性。

(二)全球化推动资本自由流动的同时不断推高福利国家的失业率

1970年代以新自由主义、新保守主义等为代表的思想意识形态对福利国家展开了持续性的攻击,纷纷抱怨福利国家扭曲了自由市场、破坏了自由竞争、扩大了财政支出、提高了劳动力成本、降低了劳工的工作积极性。那么我们可以反问的是,到底是谁在福利国家中受益?劳方吗?那么对福利国家的攻击岂不就是对以工人阶级为代表的劳方的赤裸裸的攻击?尽管皮尔逊等人的所谓的“福利制度的新政治学”的研究表明,权力资源论(power resource theory)对解释福利国家的扩张可以得心应手,但是对福利改革与福利紧缩的解释力却不够。[40](p143-179)如果深层次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就会发现所谓的福利紧缩显然是对劳方的限制与约束。但是,我们在很多福利国家的改革中好像并未看到太多劳资之间的直接冲突。事实上,由于现代福利国家的建设,很多国家的公共部门中经济和就业已经占据整个国民经济的很大部分,“政府”特别是“中央政府”已经成为一个国家最大的雇主。所以,很多的抗议福利改革的群众性运动是以政府行为为抗议对象的。在福利国家背后,劳资矛盾被隐蔽化了,但是并非完全不可见。

20 世纪中后期以来劳资冲突的形式是隐蔽的,即资方以悄无声息地退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经济体系为手段,进而将资本不断投入到发展中国家,从而实现资本本质上的逐利本性。但是,资本撤离使福利国家遭受的直接损害就是失业率攀升。福利国家普遍存在失业率飙高的情况,这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结构性的失业,而非摩擦性失业,很多人甚至可能是永久性失业。目前的福利国家的体制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维持高失业率,但是长此以往必将难以维持。现在被指责的对象却是劳动者,而并非资方,资方和资本都是“来去自由”而很少受限制的。但是,劳动者一旦失业,将承受比较重的经济和社会的负担和压力,甚至歧视。

更为关键的问题是,作为相对自主的现代国家,在面对来去自由的跨国企业和资本流动“用脚投票”的诸多行为时却显得无能为力,而大量资本流向劳动力成本更低的发展中国家又使得传统福利国家的税源大受影响,从而进一步降低了福利国家应对经济衰退的能力。例如在欧盟体制下,“有关劳动保护和健康保护的规定以及试图统一生产条件的规定,在欧洲层面上超越民族国家的经济区位稳步发展,而收入再分配和服务体系则仍保留在民族国家层面”。[41](p114)这里其实就表明,全球化背景下,国际社会对民族国家改进劳动条件和劳工保护的要求更高了,但是却不能提供直接的物质支持。所以,由于经济、政治和道德上的各种压力,各国纷纷在1980 年代以后的福利改革中不断推出缩减失业救济的规模,降低发放的标准,提高失业金领取的条件限制等一系列的紧缩性质的改革。这些举措当然会激发福利国家背后,或者福利国家中此前所隐藏着的劳资矛盾。尽管这一矛盾此前是隐藏的,但是确实会越来越激烈,一个重要的指标就是上文详细论及的年轻人不断走高的失业率。这些大量的、年轻力壮的潜在的劳动者长期失业并领取失业金,很多其实是依托传统家庭的扶助的。[10](p427)这些问题在南欧国家的债务危机中已经慢慢凸显出来,将来可能会进一步激化。

结语:站在共同富裕的中国实践基础上重新审视福利国家

就此,笔者已经能够结合整个研究框架,将当代西方福利国家的多重困境揭示出来。20 世纪中后叶,我国学术界对西方福利国家的理论和实践已有不少的理论批判,但是由于当时对西方国家的政治社会具体状况了解比较有限,同时又囿于我们当时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处于探索阶段,所以不少研究和论断可能存在一些认知偏差和不得要领的批判等情况。当然,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批判工具是我们的优势和长处。而今,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尤其是在我们精准扶贫和脱贫攻坚工作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历史时刻,我们应该能够在当代西方福利国家的理论和实践的批判性研究方面确立起更强的理论自信。当代中国的实践性优势已经在精准扶贫、脱贫攻坚战和现代社会保障体系的建立健全等工作中显现出来:例如超大规模的中央转移支付、驻村干部和“第一书记”等组织形式创新、国有资本参与其中、[42](p4-25+204)挂牌督办等责任机制创新等。[43](p39-48)正如小平同志所强调的:“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比较,它的优越性就在于能做到全国一盘棋,集中力量,保证重点。”[1](p456)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在当代中国社会保障事业的长足发展以及良好的社会政治效应等最新的实践成效基础上,来重新审视当代西方福利国家,从而能够更为务实地分析和批判其所存在的诸多困境。当然,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历史和国情,我们并非要实现对当代西方国家的福利制度和实践的输出,而是能够首先在理论层面明确我们的研究立场,更多更好地利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基本原理和方法来分析和研判当代世界范围内更多的社会政治问题。

据此,我们就可以更为清晰地分析和评判当代西方福利国家的多重困境的属性。由于福利国家所导致和加剧的诸多社会问题的根源依然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国家治理等方面的结构性问题,所以这些问题不仅是无法根治的,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是难以实质性减缓的。所以,对实施改革以实现福利国家的优化与运作来说,西方国家多只能束手无策。福利国家建设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减缓这些矛盾和冲突。但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或者特定的历史背景下,这些矛盾可能会被激发出来,并且可能会极大地影响资本主义国家的长远发展,进而有可能演化成“总体性危机”。例如,在经济危机、经济波动、经济衰退时期,这些矛盾会在“到底谁应该为福利国家买单”等问题上不断被激化。当然,有一些问题或者困境在一定的制度安排下可以得以慢慢减缓,例如性别矛盾在西方已经有很大程度减缓,但是仍然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有些矛盾会因为突发的社会性事件而被激化,例如前几年的欧洲难民危机所激发的种族矛盾与区域矛盾(同时,欧洲各国也因为分摊接济难民数量而产生激烈矛盾)。从根本上来说,福利国家的“不可治理性”反映的是政治制度方面的缺陷。[44]

当代西方福利国家本身的“不可治理性”的根源还在于,西方的国家机器是服务于资本主义再生产的。所以无论是大力扩张福利国家的规模和深度,还是适时削减福利项目供给,都无不为资本主义再生产服务,即为资产阶级的根本利益服务。例如,就连北欧模式的福利国家的运行逻辑也从原先相对虚伪的“为了社会保障而发展经济”转向了“为了经济发展而建设社会保障”。[45](p24-32)美国私人计划色彩浓厚的福利国家特征却被偷换成“信贷国家”这一“创新概念”,“信贷为美国人的教育、交通、医保以及福利提供了资金。”[46](p312)而普拉萨德自己也承认美国用“信贷国家”替代“福利国家”其实是其社会贫困问题严重、贫富差距过大的重要原因,使美国常年稳居社会不平等程度最为严重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之位。而所谓的“信贷国家”实际上是将全民推入“花明天的钱圆今天的梦”的“梦幻”之中,却同时又使得美国的全民在现实中承受着巨大的还贷压力从而最为直接地服务于金融资产阶级利益。所以,“占领华尔街运动”是有着历史和现实的根源的。当代中国的共同富裕的理想诉求可以超越当代西方福利国家实践的优势在于:建立在以公有制为主体的基本经济制度、中国共产党长期执政和国家政权的人民属性等。由此,我们方可以更为清晰和深刻地认知和理解当代西方福利国家的多重困境实际上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的重要体现而难以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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