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书治要》史鉴意识的政治叙事*

2023-11-15 10:33刘海天
学术研究 2023年9期

刘海天

古代中国拥有历时长久且循环往复的大一统政治治理经验,这些政治智慧记在典则,成为中华民族在世界文明体系中独树一帜的历史文化遗产。“贞观之治”是中国历史上具有典范意义的盛世时代,其治国理政思想精华对于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具有重要参考价值。《群书治要》是贞观初年唐太宗面对严峻的内忧外患形势,敕诏魏徵、虞世南、褚亮、萧德言等治世能臣、硕学鸿儒合力编撰的总结古代治国理政智慧经验的匡政巨著。其书取材于经、史、子三大部类典籍66 部,全面梳理了治国理政相关的各方面问题,堪称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资政宝典。《群书治要》对“贞观之治”的出现起到了全方位、立体化的指导作用,是唐前期治国理政智慧的精华。“以史为鉴”是“贞观之治”的核心治国理念,也是编撰《群书治要》所依循的核心原则。以下将以《群书治要》为主要文献依据,围绕“贞观之治”中的史鉴意识展开讨论,呈现贞观君臣史鉴意识的二重基本内涵。

一、“贞观之治”背后的“私学家法”

汉唐是中国古代大一统盛世中两个最为重要的阶段——秦汉结束了封建制,创立并巩固了郡县制,实现了政治大一统体制,从此延续数千年;隋唐开创和巩固了三省六部制,将大一统治理转型升级,开启了其后1000 多年的中国古代史进程。汉唐的政治精神又是有明显继承关系的。就统治思想而言,于汉朝确立的经学治国的理念,历经魏晋南北朝的嬗变和停滞,于唐朝才得到重新整理和发展。所谓盛世修文,在唐朝“经术治国”理念的影响下,经学的地位被重新确立,为人们所熟知的是《五经定本》《五经正义》等面向全国的官学文献的修撰,这些文献传承至今,仍然焕发出光辉。

其实,在《五经定本》等著名官方经学文献面世之前,有一部很重要的以儒家思想为纲宗,能直接反映贞观君臣政治思想,而且面向皇室诸王与朝廷高层群体的“私学家法”为其先导。该文献奠定与直接反映了大唐特别是“贞观之治”的立国规模、规制与气象,这便是贞观初年唐太宗敕令魏徵、虞世南等编撰的资政巨著《群书治要》。①《群书治要》是官方学者(魏徵等)于官方学术机构(秘书省)编撰之文献,属官学范畴。但由于其流通范围仅限中央高层,故为显示其特质,权且称其为“私学”或“家法”。

由于《群书治要》仅于当时的中央高层中流通,且贞观一朝后即藏诸秘府鲜为人见,在唐末战乱后便逐渐失传。所幸由当时的日本遣唐使等漂洋携至日本,为日本皇室、幕府加以珍存传承,直至清朝嘉庆初年,始回传中国。由于各种历史原因,此书再度尘封,直至近年才真正进入大众的视野,故其内容不甚为世人所熟知。但无疑,在解读“贞观之治”实践背后的政治理论方面,此种“私学家法”为今人提供了崭新且具有重要意义的新材料和新视角,值得特别关注。《群书治要》可视为“贞观之治”中的中央高层继承、发扬古代历史文化传统以指导治国理政实践的集中体现。②唐承隋制,在治制上毋须创造,故贞观君臣尤重治体。其于治体的思考集中反映在了《群书治要》中,即本文讨论之重点。参见刘海天:《〈群书治要〉对“贞观之治”的历史影响》,《现代哲学》2022 年第3 期。

李唐皇室一脉曾为西魏、北周及隋的权贵家族,唐太宗在少年时期即目睹了隋朝由极盛而向速亡、国家动荡人民流离的历史悲剧,亦亲身参与了隋末起义混战、唐王朝建立的全过程。于唐太宗而言,“隋王朝的悲剧证明,一个被成功的战争征服并统一的帝国,也可能很快会被暴君恶政所毁灭”。③[英]费子智:《天之子李世民:唐王朝的奠基者》,童岭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 年,第219 页。《群书治要》中屡言及秦亡之教训,同此观点。国家之稳定、强盛与持久,不在于“力”而在于“德”;历史变迁的根本动因,不在宿命而在人的行为选择。在大一统政治体制下,中央最高领导集团的核心——皇帝的角色则尤为重要。“为了在持久稳固的基础上重建统一的帝国,皇帝需要在朝堂之上证明他也拥有和在战场上一样的能力。”④[英]费子智:《天之子李世民:唐王朝的奠基者》,第219 页。这便是唐太宗所肩负的历史重任与历史挑战。

为了因应这种具有重要意义的艰巨挑战,唐太宗做出具有显著中华文明特征执政路线的选择——对文治的青睐。此种青睐,直接体现在其对古籍记载的历史变迁动因、朝代兴亡缘由的高度关注。太宗曾明确提到辅助自己治理天下的两面“镜子”,其一是“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即通过对既往历史文化的整体把握来明确未来兴衰的动因;另一面则是“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可引申为对前代历史中帝王群体的观照。以下就从这两个方面展开关于贞观君臣史鉴意识的分析。

二、“学于古训,以克永世”:从历史文化整体出发把握治理之道

中华文明素以重视历史、史学著称。虽然“以史为鉴”在中华文明语境下似为一种常识概念,但其实在史学的发展历程中,不同时代的史学观念会有所区别。到了唐朝,史家才真正在实践层面将史籍编修与国家治理需求直接地联系起来,而其代表人物正是《群书治要》的主编魏徵。贞观时期集中修撰的史籍,如《晋书》、“五代史”、《隋书》等,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了修史、取鉴、赞治完全融为一体,牢固地确立了鉴戒史学的地位。史学作为政治统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应该开端于斯。⑤谢保成:《魏征与〈隋书〉的鉴戒思想》,《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85 年第6 期。而无疑,这与初唐所处的特殊历史情境,以及唐人意图通过对照、反思、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以重建大一统政治的历史意识,还有用“以史为鉴”的方式指导天下治理的历史自觉是直接相关的。可以说,贞观年间是“鉴戒史学”观念的肇始时期。下面将从宏观层面阐释贞观君臣的史鉴意识。

(一)观照历史文化整体

贞观君臣“以史为鉴”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聚焦但并不局限于国家治理问题,而达乎对古代历史文化整体的观照,充分表现出了重建一个重视学术传统的大一统政权的雄心。这一点,可以从《群书治要》独具匠心的体例中窥见。《群书治要》“爰自六经,讫乎诸子;上始五帝,下尽晋年”,⑥魏徵:《群书治要序》,魏徵等编撰,萧祥剑点校:《群书治要(校订本)》,北京:团结出版社,2015 年,第7 页。收录经、史、子三大部类典籍66 种,唐前古注数十部。虽然是对唐前古代经典文献的汇编,但其编撰并未按照当时较为常见的类书形式,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依据主题划分类别、汇集整理文献资料以便查找,①虽然一些学者认为《群书治要》集中关注帝王之道的汇编文献,应属于类书范畴,但就其并未按具体主题划分类别,及其所涉主题之广泛而言,则实不宜被视为类书。后文将再加讨论。而是仍以经、史、子三大部类为大单元,以各部古籍文献为独立小单元——“经部”基本按照传统官方目录中的顺序进行排序,先“五经”而后《孝经》《论语》;“史部”“子部”则基本依照文献历史年代排序,书内不划分主题,完全遵循原书的篇目顺序择取节录、类聚成编。这种编撰方式在《群书治要》之前的文献中鲜见,可谓开创了一种新范式。其优长在于,可以便利读者把握学术史、政治史、思想史的整体面貌与基本脉络,基于宏观历史文化之“体”而论具体时代的国家治理之“用”,是一种别出心裁致治稽古的新路径。这种编撰方式,也正反映出唐朝前半期,学者通过编修一系列遵循经史的官方学术汇编以系统回顾儒学传统的时代学术特征。②[英]麦大维:《唐代中国的国家与学者》,张达志、蔡明琼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年,第182 页。

《群书治要》的理论体系也直接体现在其特殊体例中。在其书三大部类中,经部是理论主干,经部与史部是“理”与“事”的关系。“经史之学”是中国传统政治学的代表,③钱穆:《钱宾四先生全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 年,第209 页。其重要性自不待言。“子部”主要收录了儒家、道家、法家、兵家、杂家、墨家、名家文献。④此处各家排序,依收录典籍数量多少为准。关于诸子百家,暂不论收录的具体文献与具体内容,可堪注意者,为《群书治要·汉书·艺文志》大段收录了介绍诸子学派源流的文字,其中涉及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诸家。兹截取子部选录比重最大的儒、道、法三家为例: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寝衰。此辟儒之患也。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纪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者之术也。……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

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此其所长也。及刻者为之,则无教化,去仁爱,专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于残害至亲,伤恩薄厚。⑤魏徵等编撰,萧祥剑点校:《群书治要(校订本)》,第356-358 页。

《群书治要》中的这些文字,探讨了诸子学派及其政治理论的源流问题,属学术史、思想史范畴,其内容反映出诸子学说源于“王官之学”、学术应重视正本清源的文化观念。《群书治要》中对此特别加以收录,可以看出魏徵等有意通过建立系统的思想史观,帮助唐太宗深入理解理道政术的历史发展过程,在把握诸子学说同根同源的基础上,客观、辩证地认知百家学派的源头与流变、特质与应用,从而能在唐初这一新的历史阶段,以更开放、包容、务实的心态有效汲取经史百家思想精髓,以服务于大一统天下治理。这种思想观念其实也反映出贞观君臣要超越隋朝,远踪周汉之学、之政的理想抱负。

(二)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合理主义的统一

《群书治要》中对经、史、子典籍思想兼收并蓄的编撰方式,充分体现了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合理主义相统一的政治思维。在回顾儒家文化传统与中国大一统政治成就时,其中内含的理想主义与合理主义相结合的辩证思维方式值得特别留意,因为虽然“儒教道德,已经成为汉族的基本思想准则,对国家统一起了很大作用。但是,单凭理想和伦理道德,还不足以说明2000 多年来中国为何一再实现统一。”应知,“中国人的现实主义与合理主义,恐怕至少是与儒教的精神遗产同等重要的。”⑥[日]山本新、秀村欣二编:《未来,属于中国——汤因比论中国传统文化》,杨栋梁、赵德宇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9 年,第92-93 页。合理主义在《群书治要》中,表现为对灾异、鬼神等问题的态度是“敬鬼神而远之”。董仲舒的学术体系涉及“天人感应”“阴阳五行说”,但《群书治要·汉书·董仲舒传》中,却对此类文字均未予收录,可见其合理主义精神。中国古代平治天下的智慧,是道与术、名与实、立与权的统一,而“中国人的儒教理想主义及其强烈的现实主义”正是“中国人长期实现伟大统一的原因。”①[日]山本新、秀村欣二编:《未来,属于中国——汤因比论中国传统文化》,第94 页。唐朝,特别是其前半期,“一个忠诚、充满活力、政治上雄心勃勃的学术群体,拓展了从隋朝继承而来的以国家为中心的学术体系”,而“由于致力儒家学术的学者同样有着参与现实政治的使命感,唐代儒学也在适应并伴随着中国历史上最成熟的王朝同步发展”。②[英]麦大维:《唐代中国的国家与学者》,第190 页。就《群书治要》而论,“儒教的理想主义”直观反映在了经部文献中,而“强烈的现实主义”则在史部、子部文献的选录中得到体现。可以说,《群书治要》是中古时期重视实用性与现实参考价值的学术传统的直观呈现。③[英]麦大维:《唐代中国的国家与学者》,第185 页。

对于政治家而言,“不需要焦虑地寻找解决眼下问题的对策,寻找真理才是政治家最重要的任务”,总结具有普遍意义的真理即是中华文明中“经学”所扮演的角色与定位。而“真理必须反映人性和社会结构的深层现实。任何空泛之论事实上摧毁了它声称要实现的理想。”④参见[美]亨利·基辛格:《世界秩序》,胡利平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年,第84 页。这便体现了除“经学”外,“史学”作为“经学”的印证,通过与“经学”的同频共振而产生的价值。尊重人文精神、尊重历史传统、立足时代需求,是制定长远方略的基础。在长久历史中形成并贯彻始终的合理主义,正是中华文明的显著特质。

(三)学习型与学者型执政团队建构

贞观初年编撰的《群书治要》,可视为贞观君臣对中华文明体系中一以贯之的对“圣王”角色呼唤的回应——因为与此种角色相应的,必然是“学习型”乃至“学者型”的领导人,而学习的重要前提是有合适的教材。在中国古代,天子学习的核心内容就是历史长河中积淀下来的智慧、理论、方法、经验,具体载体就是古典文献。正如《群书治要·序》中明确提出的,其编撰的动机是“将取鉴乎哲人”,目的是通过系统化的古典教育,实现“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以及“可久可大之功,并天地之贞观。日用日新之德,将金镜以常悬”,开创一个全新、长久可持续的大一统盛世。简而言之,就是通过“学于古训”而实现“以克永世”。⑤魏徵等编撰,萧祥剑点校:《群书治要(校订本)》,第6-7、33 页。

中央高层集体学习古典文献,是古代人臣“致君尧舜”的重要途径。因此在经学、史学、子学的教养上,政务繁重的太宗依靠《群书治要》来系统、择要地学习古代经典,以弥补其所缺失的“世子教育”。从史实观察,贞观君臣论政常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正是其重视历史文化遗产的具体表现,这也直接推进了一个全新的大一统盛世的到来。

三、“观彼百王,不疾而速”:详阐帝王为政之事理

贞观君臣以史为鉴,无论是在宏观层面还是在具体层面均有所体现。宏观层面上如上所述,是在对古代历史文化整体观照的视野下得出天下治理之道。在具体层面上则表现为对帝王群体的特殊关注。《群书治要》中的帝王之道,可以从两个方面加以展开:一是对具有代表性的帝王群体之“事”做群像勾勒,二是对一以贯之的帝王为政之“理”做具体阐释。

(一)勾勒帝王群像之事

孔孟均强调“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帝王群体虽然有作为“人”的普遍性,但在掌握至高权力的共同情境下,亦有其群体的特殊性。唐太宗意识到历史的可重复性,所以对帝王群体特别关注。

唐高祖在位时,尚为秦王的唐太宗曾专就帝王治理成败得失问题与虞世南进行讨论,虞世南将这些对话记录而成《帝王略论》,可视为《群书治要》的先声。唐太宗即位后,魏徵、虞世南等与太宗论政,也常围绕帝王为政得失问题展开。可见,唐太宗对帝王群体行为的关注是始终如一的。这反映出唐太宗明确的自觉自省能力。

在具体的帝王群像勾勒方面,《群书治要》择取代表朝代兴衰起伏节点的典型人物,主要收录了建国之君、中兴(或中衰)之君以及亡国之君三个类型。为求直观,兹取时间脉络清晰的史籍为例,概列相关人物如下。

《尚书》中,收录了尧、舜,夏朝之禹及失位之太康;殷之汤(伐桀),悔过之太甲,中兴之武丁;周之武王(伐纣)、周公故事。

《史记》中,《五帝本纪》收录黄帝、颛顼、帝喾、尧、舜故事;《夏本纪》收录禹、桀故事;《殷本纪》收录汤及中兴之主太戊、亡国之主帝辛(纣)故事;《周本纪》收录周始祖后稷至文武周公、成康之治,转衰之穆王,无道之厉王,亡身之幽王故事;《秦本纪》收录秦缪公兴国,统一天下之秦始皇与亡天下之秦二世的为政得失。

《汉书》因首卷散佚失传,收录帝王本纪情况不得而知。但《志》《传》部分涉及高祖、文帝、武帝故事较多。前汉之衰败则记录于王莽等故事中。

《后汉书》中,《本纪》部分收录了光武帝、明帝、章帝、和帝故事(后汉之衰败则记录于梁冀、宦官“五侯”等故事中)。

《三国志》中,帝王事迹主要关注创业经营的问题,如《魏志》收录武帝、文帝及中衰之主明帝故事;《蜀志》收录先主刘备故事;《吴志》收录孙权、孙休及亡国之君孙皓故事。

《晋书》中,收录开国之西晋武帝,转衰之主惠帝,东晋成帝、简文皇帝故事。

帝王群体在史籍中代表着一个个时间节点,观察《群书治要》中所收录的帝王,均处于各王朝、政权兴衰转折点,明显可见编者通过帝王典型案例,勾勒历史兴衰趋势及其背后成因的意图。①魏徵《群书治要序》:“钦明之后屈己以救时,无道之君乐身以亡国,或临难而知惧,在危而获安,或得志而骄居、业成以致败,者莫不备其得失,以著为君之难。”[唐]魏徵等编撰,萧祥剑点校:《群书治要(校订本)》,第6 页。将微观层面的帝王个人得失与宏观层面的历史兴衰相联系,以具体案例得出中观层面的帝王之道,以此作为对帝王群体的殷殷告诫,可谓构思严密精巧、用心良苦。

除帝王本纪外,《群书治要》中对于帝王事迹及其背后历史事件的记录,也体现在史部《皇后纪》《志》与《传》的部分,换言之,史部是围绕帝王群体这一核心而展开的,其目的是“以著为君之难”。②魏徵:《群书治要序》,[唐]魏徵等编撰,萧祥剑点校:《群书治要(校订本)》,第6 页。可见,魏徵等编者并不是消极地罗列、反映前代政治,而是通过巧妙的安排,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在某些方面充当先导或预先敲起警钟,表现出明确的鉴戒史学的特征。③谢保成:《魏征与〈隋书〉的鉴戒思想》,《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85 年第6 期。

(二)深入帝王为政之理

帝王为政之理,或称“帝王之道”,指的是帝王在治国理政的具体实践中,所应注意到的方略、立场、职事、盲区等等。这些理论以“经部”为纲领,是《群书治要》的主干内容。

纵观贞观一朝,可以说《群书治要》的编撰者魏徵对于帝王之学的造诣最为精深。魏徵辞世后,唐太宗发出了“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的感慨,若论“以人为镜”与“明得失”的具体内涵,其实指的就是魏徵所熟谙的古圣先王之道——作为贞观第一贤臣,魏徵扮演着“帝王之师”的角色,其历史作用即在于能以先王之正道辅佐匡正唐太宗。这一点,除了时人的客观评价外,从学问特点的角度来看,亦有充分依据。

作为监修“五代史”的实际负责人及《隋书》的主编,魏徵审定其他四史并为梁、陈、齐诸史撰写总论。其所撰总论、序论合计五万余字,内容包括北齐八帝总论、梁四帝总论、陈五帝总论、陈后妃总论,充分体现了其对“帝王之道”的重点关注和深刻见地。魏徵“在《梁书》和《陈书》的序及论赞中都鲜明表达唐初对宫廷淫侈之风的反感”,这些论赞“反映了史家的独立观点,因此格外受到高度尊重”。①[英]麦大维:《唐代中国的国家与学者》,第120 页。魏徵作为一代史家、学者宰相,以直言无隐的方式,将古圣先王之道、人君南面之术充分地应用于治理、进谏的实践中,《群书治要》正是其代表。

《群书治要》的内容编排也完全凸显了帝王之道、帝王职事的具体所指,这一点从笔者对《群书治要》所做的主题分类整理结果可得确认——《群书治要》中“君道”(帝王为政之德、执政之能的修进等)与“吏治”(官员选拔、任用、考核等)两个主题下的文字,合计约占《群书治要》全书体量的1/2,其中“君道”约占21%,“吏治”约占31%,完全凸显出古代帝王治国理政的关注重点。“君道”可分为“治德”与“治能”两个方面,“治德”目下涉及“守道”“责己”“仁恕”“尚公”“诚信”“谦卑”“纳谏”等七个主题;“治能”目下涉及“明辨”“忧勤”“威仪”“守位”“断疑”“修权”“应变”等九个主题。“吏治”主要涵盖“官制”“论人”“举拔”“任用”“考绩”“监察”“赏罚”等十个主题,这些主题全面涉及与君相人事相关的各类事项。

从政治哲学角度出发,《群书治要》强调的核心执政理念可以概括为“德位相配”。而为实现此理念,《群书治要》又从不同方面反复告诫帝王,“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礼记·中庸》),应将执政重点放在自身德能修进与选贤任能两个重要方面。在政治权力分配上,则不断重申君臣各司其职的“守位”的观念,反对越俎代庖式的干涉行为;在政治思维上,强调帝王应立足宏观、注重大体、把握大势;在政治伦理方面,提倡君臣一心、以民为本、上下一体的理想国家治理状态。②这些观点在经、史、子三部典籍中一以贯之,囿于篇幅兹不备列。这些与孔子“为政以德”(《论语·为政》)、“政者,正也”(《论语·颜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泰伯》)、“务民之义”(《论语·雍也》)、“民信之”(《论语·颜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语·卫灵公》)、“举贤才”(《论语·子路》)等思想有着明确的继承关系,展现出“经术治国”“以史为鉴”的治理特征。

虽然在君道、吏治两个问题上不厌其详,但《群书治要》对帝王之道的阐释并非仅限于此。其在重点阐述两个主要职事的同时,也对内政外交的关键问题做了详略适中的阐发,以帮助唐太宗建立对治国理政各领域问题的全面认知。根据笔者的研究整理,《群书治要》可划分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个一级主题,以“治国”主题为例,其下就囊括了君道、吏治、民本、经济、教化、法治等二级主题,每个主题下又可层层向下划分,有的主题可向下划分至第六级。全书各大小主题在“以道治国”“以德治国”核心理念的统领下相互关联,交织成系统、完备、立体的理论体系,充分展现出《群书治要》“百科全书式”的帝王学教材特点。结合“贞观之治”的治理成就,可以说《群书治要》已经充分反映出贞观君臣整体把握天下治理体系的出色能力。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贞观之治”前后虽仅20 余年,却能在内政外交各个方面为大唐盛世的出现奠定坚实基础——这不能不归因于理论引领之功。

贞观君臣之所以如此注重帝王之道并因此获得政治上的成功,关键在于帝王在国家治理中并不是象征性元首,而是扮演着“治之本”的角色。而帝王之所以能成为“治之本”,除了最高权力传承的原则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其背后有一整套成熟稳定、有序运转的国家政治制度,即秦汉以降形成的大一统政治体制——一个中央政府统筹天下事务、一个国家元首主持中央政府。③由秦汉至隋唐,有共相有分疏。所谓共相,即一个中央、一个元首。所谓分疏,即由三公九卿至三省六部等种种转变。观察中国历史,应共相与分疏兼顾。“大”即是看重政治一统,“一统”即一政府、一元首。参见钱穆讲述,叶龙记录整理:《中国通史》,北京:天地出版社,2018 年,第34 页。在唐朝大一统政治中,以皇帝为核心的中央政府引领着政治与学术的发展,并取得了成功。而从《群书治要》的理论出发,皇帝是与“天”相匹配的“人”的代表,重视皇帝的实质是对“人”的自觉智慧与历史作用的肯定。在“尊天命”的同时,将遵循中华文明政治智慧的“重人事”作为施政重点,是唐初治理理念的重要特征。④唐初武德、贞观两朝学者在陆续编修完成以“五代史”为代表的大分裂时期的各朝正史时,都“意在强调皇帝的作为是维护政权稳定的关键”,同时也“强调国家的主要活动应当遵循古制与天命”。[英]麦大维:《唐代中国的国家与学者》,第119 页。这种进步的政治理念在《群书治要》中屡见不鲜。

总体而言,贞观君臣对古代政治智慧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是围绕“治体”这一核心展开的。注重挖掘政治的本质、核心、机理、价值、原则,是贞观君臣论政的典型风格和思路。把握宏观方向、原理原则,是《群书治要》政治理论的基本特征。正如魏徵在《群书治要序》中所言,此书“务乎政术,缀叙大略,咸发神衷;雅致钩深,规摹宏远,网罗政体,事非一目”,以“庶宏兹九德,简而易从。观彼百王,不疾而速,崇巍巍之盛业,开荡荡之王道。”①魏徵等编撰,萧祥剑点校:《群书治要(校订本)》,第6-7 页。这正是对贞观时期政治哲学观念的凝练概括。

四、结语

《群书治要·尚书》云:“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弗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②魏徵等编撰,萧祥剑点校:《群书治要(校订本)》,第33 页。中华文明在数千年前已明确了“长治久安”与“以史为鉴”的深层关联,贞观君臣正是抱持以史为鉴的历史眼光,认真修学经史,坚持文治政策,实现古为今用,才成功建立起了一个朝气蓬勃的大一统盛世王朝。

“以史为鉴”是中国历代文治政府的重要治理理念,也是历代盛世形成的重要因素。纵观世界历史,“几乎所有帝国都是凭借武力建立的,然而没有一个能靠武力延续下去。若要长久统治世界,必须化武力为义务。否则统治者会为了维护统治耗尽精力,却无力塑造未来,而塑造未来才是政治家的目标。”中国数千年来之所以能够延续不断,“主要靠的是中国平民百姓和士大夫信奉的一整套价值观”。③[美]亨利·基辛格:《论中国》,胡利平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年,第9 页。学于古训、以史为鉴,从国家层面推动继承、创新、发展固有传统,反思前朝国家兴亡经验教训以改良时代治理方略,是古代中国建立大一统政权的不二法门。

国家治理传统是解读一种文明特质的重要视角。当代世界多元文化激荡,追溯一个民族的历史传统对于预判其未来可能发挥的作用具有重要参考意义。中国古代国家治理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中国的统治阶层一直是文官而不是骑士或武士,早就摆脱了黩武主义”,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中国文明的一大长处”。人类历史发展证明,“在文官统治传统牢固的地方,不会把军事价值摆在最优先的位置。”④[日]山本新、秀村欣二编:《未来,属于中国——汤因比论中国传统文化》,第27 页。崇尚文治是中华民族一直保有的优良传统,其中蕴藏着秉持世界主义、重视和谐万邦的文化精神。“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诗经·大雅》),继承是创新的基础,创新是传承的必然。对于现代中国而言,深厚的文化软实力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不可或缺的力量支撑。继承中华民族数千年历史文化遗产,坚持守正创新的文化传承理念,理应成为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合理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