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佳
1937 年爆发的全面抗战具有明显的国际性特征。战争之初,日军在发动地面进攻的同时,对位于战线后方的中国城市进行大规模轰炸,以削弱中国的军事和经济实力,瓦解中国军民的抗战意志。广州因其特殊地位成为日军轰炸的重要目标,这场轰炸持续达一年之久,造成大量中国平民死伤,引起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特别是1938 年6 月为期约20 天的大规模无差别轰炸,遭到国际正义力量的一致谴责。美英政府从人道主义及其自身利益出发与日本政府展开交涉。目前,学界主要从侵华日军暴行史的视角出发围绕日军轰炸广州的性质、损害等问题展开论述,①代表性成果有曾庆榴、官丽珍:《对和平与人道的肆虐——侵粤日军的暴行》,《学术研究》1995 年第4 期;曾庆榴、官丽珍:《侵华战争时期日军轰炸广东罪行述略》,《抗日战争研究》1998 年第1 期;官丽珍:《侵华日军对广东的轰炸及其性质》,《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 年第8 期。而对美英政府的反响与应对鲜有提及,②目前学界主要从抗战时期美国远东政策转变的角度论及“道义禁运”的实施。国内方面如王建朗:《战时外交》,步平、王建朗主编:《中国抗日战争史》第5 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 年。美国方面,T.A. Bisson,American Policy in the Far East, 1931—1940, New York: Institute of Pacific Relations, 1940; Kenneth G. McCarty, Jr., Stanley K. Hornbeck and the Far East, 1931—1941, Ph.D. Dissertation, Department of History, Duke University (1970); Frederick C.Adams, “The Road to Pearl Harbor: A Reexamination of American Far Eastern Policy, July 1937-December 1938”,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vol.58, Issue 1 (1971); Michael A. Barnhart, Jaрan Preрares for Total War: The Search for Economic Security, 1919—1941,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7。抗战时期,日本海軍省海軍事普及部『支那事変に於ける帝国海軍の行動(発端より南京攻略迄)』(海軍省海軍事普及部、1938 年)、赤松祐之『昭和十三年の国際情勢』(日本国際協会、1939 年)等著作对日军轰炸广州的实施及国际反响亦有论及,但因所处时代的局限性,普遍存在美化侵略的倾向。除此之外,徐炳三《外侨对日军轰炸广州暴行的见证与揭露——以广州外侨对华正义会为中心》(《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5 期)论述了第三方视角下的广州大轰炸。对海外文献的发掘利用仍有待提升,多年来未见新论。有鉴于此,本文立足国际视野,利用美、英、日三国外交档案,重点考察美英政府围绕轰炸问题对日交涉的详细历程及其因应之策,探讨中国政府争取美英援华制日与美英对日交涉的联动,以求揭示全面抗战初期美英远东政策的复杂性,冀能进一步理解抗日战争中的国际因素。
1937 年7 月全面抗战爆发,8 月日军进攻上海,中日战局进一步扩大。战争伊始,日军航空队将迅速歼灭中国空军主力作为其主要目标之一。25 日,日本海军发动“中国沿海交通封锁作战”,封锁长江口以南至汕头间的海岸线,并于9 月5 日扩大至整个中国沿海(青岛与第三国租借地除外)。广州是华南最大的中国空军基地,对华南沿海执行封锁任务的日本海军构成实质性威胁;又以其毗邻香港,是国民政府与海外联络的前哨,以广州为枢纽的粤汉—广九铁路是中国从境外获取抗战物资的主要通道,广州的战略地位陡然上升。于是,轰炸广州就成为日军实现对华速战速决的重要步骤。
8 月31 日,日本海军第一联合航空队空袭天河、白云机场,揭开了轰炸广州的序幕。9 月15 日,日本海军第三舰队司令官长谷川清再次命令所属航空部队对广州实施轰炸。①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編『戦史叢書·中國方面海軍作戦(1)』、朝雲新聞社、1974 年、第410 頁。期间,日军航空队多次实施3000—4000 米的中高空轰炸及夜间轰炸,②「鹿屋海軍航空隊広東攻撃戦闘詳報」(1937 年9 月15 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4120257600、第1連合航空隊戦斗詳報、昭和12.8 ~12.10(防衛省防衛研究所);「鹿屋海軍航空隊広東攻撃戦闘詳報」(1937 年9 月16 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4120257800、第1連合航空隊戦斗詳報、昭和12.8 ~12.10(防衛省防衛研究所);「鹿屋海軍航空隊広東攻撃戦闘詳報」(1937 年9 月22 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4120258100、第1連合航空隊戦斗詳報、昭和12.8 ~12.10(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大量平民和非军事目标遭到波及。广州外侨描述9 月23日轰炸过后的“恐怖场景”:“无数的尸体乱七八糟地横陈街头,……妇女儿童哭泣着在废墟中寻找失踪的亲人,成千上万的市民徘徊在街头不知所措,由于痛苦和恐怖而精神慌乱。”③Civilians Victims, City of South China Main Target of Enlarged Tokyo Air Fleet, New York Times, September 24, 1937,p.1.时人感叹:“八夜狂袭,人人精神体力,都不能支,于是学校停课,商店停业,市民纷纷离市,萧条状况,见所未见。……为初期空袭之最恐怖者。”④冼玉清:《广州八夜空袭之经历》,温春来等总主编:《冼玉清论著汇编》(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723 页。
此时,空中轰炸已经成为国际社会关注的焦点。日军航空队对南京的轰炸遭到美、英、苏、法、德五国政府的一致抗议。在9 月下旬召开的第18 届国际联盟大会上,中国代表顾维钧向国联秘书长爱文诺(Joseph Avenol)报告日军对广州非军事区域实施无差别轰炸的详细情形,促请国联宣布日本为侵略者并对日实施石油禁运。⑤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顾维钧回忆录》第2 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459 页。美英两国纷纷从人道主义出发抗议日军的轰炸暴行。9 月23 日,英国外交部指示驻日大使克莱琪(Robert L. Craigie)强烈抗议日军对广州非军事目标的轰炸,并表示英国对于轰炸造成的“巨大的平民伤亡感到震惊”。⑥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September 24, 1937,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hereafter, FRUS), 1937, vol. III, The Far East, Washington, D. C.: 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54, p.549.25 日,美国国务院远东事务司司长汉密尔顿(Maxwell Hamilton)向日本驻美国大使馆参赞须磨弥吉郎指出,尽管日本政府一再承诺日军不会轰炸非军事目标和平民,但事实并非如此,最近对广州的轰炸“据报道有2000 人被炸死”,这种屠杀非战斗人员的行为必然会给各国留下“非常恶劣的印象”。⑦Conversation between Mr. Yakichiro Suma and Mr. Hamilton, September 25, 1937, Jaрan Relations with China,Confidential U.S. Diplomatic Post Records (hereafter CDPR), Folder: 011302-047-0298, pp.424-425.需要说明的是,日军在对中国各地实施轰炸的过程中已发生数十起外国企业、教会和人员被炸案例,一旦如“许阁森被炸案”一类的恶性事件在广州重演,势必会严重影响国家间的关系,美英政府因此避之若浼。这是他们抗议日军轰炸广州的又一动因。
美英舆论对日军的轰炸暴行口诛笔伐,呼吁政府采取措施制裁日本,抵制日货运动在美英各大城市如火如荼地展开。由英国《新闻纪事报》(News Chronicle)组织的全国性抗议集会在伦敦举行,公开谴责日军飞机对广州、南京等地平民的“无差别屠杀”。①Japan’s War on Civilians, Central File: Decimal File 793.94, Political Relations of States, Relations; Bi-Lateral Treaties., China and Jaрan (hereafter CF), October 6, 1937 - October 26, 1937, pp.545-551.日军的轰炸暴行也遭到美国新闻界的广泛谴责,美国舆论的反日情绪日益高涨。国际联盟通过谴责日军轰炸决议,是国际社会对于日军无差别轰炸态度的集中体现。日本的对外关系每况愈下。
日本政府并未反省造成这一局面的主观因素,而将全部责任都归咎于中国和第三方。日本外务省指控中国方面操纵新闻媒体进行毫无根据、夸大事实地报道,诬陷日军航空队轰炸文化卫生机构、杀伤非战斗人员,通过“激起西方人道主义情感”的虚假宣传影响国际舆论;批评国联及英美等国不了解中日冲突的实际情形和日本的真实目的,指责路透社、《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严重夸大广州的平民死伤。②「連盟総会の空爆非難決議に対するわが方声明」(1937 年9 月29 日)、「河相情報部長談(於外人記者會見)」(1937 年9 月29 日)、「広東空爆報道等につきロイター通信極東支配人と意見交換について」(1937 年10 月7 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第3 冊、外務省、2011 年、第1579-1580、1581-1583、2035 頁;「情報部長談」(1937 年10 月6 日)、JACAR (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682300、支那事変関係一件/支那事変公表集 (A.1.1) (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在暗地里,日本政府指示第三舰队指挥官对日军的轰炸行为加以约束,命令日军飞行员只能攻击军事设施,“小心避开”一切非军事目标。③Grew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September 27, 1937, CF, Seрtember 18, 1937-Seрtember 25, 1937, pp.347-348.在公开场合,日本政府继续为日军轰炸的合理性与合法性辩护,声称对“设防城市”广州的轰炸是日本被迫对华采取军事行动的一部分,其攻击目标仅限于中国军队和军事设施,符合《空战规则草案》精神。外务省大谈日军飞行员遵守“军事目标主义”原则,为确保精确性甚至冒险进行俯冲轰炸,对于非军事目标和平民被炸则避而不谈。④「河相情報部長談(於外人記者會見)」(1937 年9 月29 日)、「南京および広東空爆に関する外務当局談」(1937年9 月27 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第3 冊、第1581-1583、2033-2034 頁。
在美英两国人士看来,日军不过是打着“军事目标主义”的幌子故意进行无差别轰炸。英国驻广州总领事布伦特(A. P. Blunt)报告称,广九铁路车站附近的贫民区在9 月22 日凌晨被炸,政府大楼、官员住宅似乎都被日军当作正当的攻击目标。从结果来看,日军的轰炸很少能命中真正的军事设施,邻近的无辜平民屡次遭殃,炸弹至少两次被投掷在毫无防御的村庄。⑤Information Based on a Telegram Received from His Majesty’s Consul General at Canton, September 30, 1937, CF,October 6, 1937 - October 26, 1937, p.416.美国亚洲舰队华南巡逻队指挥官格洛弗(H. F. Glover)报告称,日军的目标包括天河机场、白云机场、自来水厂、学校、中山纪念堂等军事与非军事设施,其水平轰炸和俯冲轰炸都“出人意料的失准”,许多炸弹被投掷在闹市区,一些没有军事价值的市镇也遭到轰炸。总之,没有证据表明日军为避免平民伤亡而采取有效措施。⑥Sino-Japanese Conflict, October 4, 1937, Asiatic Fleet. Reрort on the Sino-Jaрanese Conflict in the Area of Guangzhou,1937, Pedro Loureiro Collection (hereafter PLC), USC Digital Library, p.4; Result of Bombing, Canton Area, October 26, 1937,Asiatic Fleet. Intelligence Reрorts. Air War in Guangzhou Area, 1937, PLC, p.1.美国驻日大使格鲁(Joseph C. Grew)在给一位日本人士的信中写道:“日本轰炸不设防城镇、医院、传教机关和教育机关的事例是很多的。日本飞机是在远离中国军事设施若干英里的地方大肆投弹,因此并非偶然,而被炸死的平民为数众多。这些轰炸事件即使在日本报刊上有所报道,也没有几件。美国报刊却报道了,也是根据中立人士提供的绝对可靠的观察资料。”⑦[美]约瑟夫·格鲁:《使日十年》,沙青青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 年,第227 页。可见,美英两国对日军轰炸性质的认识与日本当局存在巨大分歧。
全面抗战爆发后,美英等国大都保持着审慎观望的态度,避免采取任何实际行动与日本交恶,在对待轰炸问题时亦是如此。他们从人道主义及自身利益出发谴责日军对广州等地中国平民的无差别轰炸,但都不愿意采取措施制止轰炸。究其原因,正如美国国务院远东事务司司长汉密尔顿的分析:过去的经验显示,要采取限制性行动就必须有国家率先站出来。英国专注欧洲局势,苏联聚焦国内并参与到欧洲事务当中,国际联盟竭力避免承担制裁日本的义务,而美国舆论坚决反对政府背负这一“沉重负担”,带头制裁只会给自身带来“真正的危险”,并造成巨大的商业损失。总之,在当前局势下采取任何限制性行动都是不明智的。①The Sino-Japanese Situation, CF, October 6, 1937 - October 26, 1937, pp.277-279.在绥靖主义泛滥的年代,美英政府不敢越雷池一步,其止步于口头或书面抗议正是基于其自身利益和国内、国际局势的考量。随着侵华战争的推进,日军对广州的轰炸再次达到白热化。
至1938 年3 月,日本海军先后发动4 次“中国沿海交通封锁作战”,粤汉—广九铁路成为支撑中国抗战的交通大动脉,广州的战略地位愈发重要。同月,日军发动“溯江作战”,兵锋直指武汉。为策应该作战的实施,日本海军再次对广州进行大规模轰炸。②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編『戦史叢書·中國方面海軍作戦(2)』、第15、74 頁。从5 月28 日至6 月15 日,日军对广州进行了近20 天的“大规模无差别轰炸”,西村电厂、自来水厂、海珠大桥等公共设施,省政府、市政府、省教育厅、省财政厅、市党部、广东省银行等政府机关,中山纪念堂、中山大学及附属中学、思恩中学、省立第一中学、中国红十字会广州分会等文化卫生机构,均遭到日军轰炸。岭南大学、韬美医院(Doumer Hospital)、协和女子中学、英国海外传道会(Church Missionary Society)等第三国资产也未能幸免。③徐淑希:《广州念日记》,上海:别发书局,1939 年,第2-3、145-146 页。据保守估计,轰炸共造成1043 名平民死亡,2640 人受伤。④The Memorandum Left with the Minister for Foreign Affairs, June 8, 1938, Foreign Office Files (FO), FO371/22040/F7399, pp.50-51; Craigie to Horinouchi, June 18, 1938, FO371/22040/F7999, pp.157-159.英国侨民尼克森(F. A. Nixon)绘制的《广州非军事区域被炸图(1938. 5. 28—1938. 6. 15)》清晰展示了日军在广州的投弹分布状况,位于珠江北岸广州上城区的黄沙车站、大沙头车站、海珠桥、中央公园政府办公区及西村工业区一带成为重灾区。⑤Canton Committee for Justice to China, The Bombing of Canton, FO371/22041, p.245, 251.中国法学家徐淑希从国际法的角度分析指出,战争法最基本的原则之一就是“区分战斗人员与非战斗人员,保护非战斗人员在针对战斗人员的军事行动中免遭故意伤害”,“日军对广州的轰炸无疑是以伤害非战斗人员为目的,此举违反国际法最基本的原则之一,不论如何评判,他们完全构成了战争犯罪”。⑥徐淑希:《广州念日记》,第98、147 页。
日军对广州的无差别轰炸立刻引起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各国新闻媒体对于日军的暴行大张挞伐。日本军政当局对外界的批评格外敏感。6 月1 日,大本营海军部与日本外务省先后发表声明,宣称广州是“设防城市”,是中国重要的“军事策源地”“军需补给据点”和“抗战能力之根源”,对设防城市的轰炸符合国际法和国际惯例,并一再强调日军“密切注意普通民众和第三国权益”,其攻击目标仅限于军事设施。日本当局更将全部责任都推给中国方面,指责中国政府捏造事实、混淆视听,对军事设施遭受的损害秘而不宣,却诬陷日军轰炸不设防城市和非战斗人员;指控中国方面将军事设施布置在闹市区甚至外国财产附近,阴谋引发日本与第三国的纠纷,声称平民伤亡是中国的防空炮“漫无目的地无差别开火所致”。⑦東亜同文会業務部『新支那現勢要覧』、東亜同文会發行部、1940 年、第351-352 頁;「広東空爆問題に関する情報部長談話」(1938 年6 月1 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争)第3 冊、第2062-2064 頁。
全面抗战时期,中国外交的首要任务是争取国际社会的关注与支持。由于中日双方军事实力悬殊,中国无力制止日军的轰炸暴行,因此将维护自身利益的希望寄托于英美等第三方。1938 年6 月1 日,国民政府外交部指示驻英大使郭泰祺与驻美大使王正廷致电两国政府:“自日本对中国发动军事入侵以来,日军飞机对中国不设防城市的猛烈轰炸无一日停息,平民死伤惨重。过去几天,日军飞机继续对广州这一中国人口最为密集的城市进行轰炸,远离军事目标的居民区遭到蓄意轰炸、扫射,导致数以千计的非战斗人员死伤,包括大量妇孺。此举野蛮残忍,其惨景无以言状、令人震惊。……现在日军对广州的轰炸比此前更为胆大妄为、野蛮残暴,并且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如果任其自然,此种无差别轰炸必将在广州和其他城市轮番上演,并引发更为严重的伤亡。”中国政府“诚挚呼吁”英美政府“基于人道主义立场,采取紧急、有效措施,制止日本通过空中轰炸大规模屠杀平民”。英美两国立即对中国政府的呼吁作出回应。英国外交大臣哈里法克斯子爵(Edward F. L. Wood)表示“将尽其所能劝说日本政府停止这种轰炸行为”。①C.T. Wang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une 1, 1938,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RUS, 1938, vol. III, The Far East,Washington, D. C.: 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54, pp. 613-614; Foreign Office to Craigie, June 2, 1938, FO371/22038/F5847, p.186.美国国务卿赫尔(Cordell Hull)答复称,美国政府已反复申明强烈谴责这种“轰炸不设防城市”的“野蛮行径”,“我向你保证,本国政府非常渴望制止这种非人道行为,为实现这一目标,将采取一切切实可行的办法施加影响”。②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C.T. Wang, June 8, 1938, FRUS, 1938, Vol. III, The Far East, p.617.
英美两国或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或从其自身利益出发与日本政府展开交涉,双方争执的焦点主要在于广州是否为设防城市、日军是否轰炸非军事目标和平民。英国在广州的商业利益根深蒂固,广州又是香港重要的生活物资供应点,因此,英国对于日军的轰炸最为关注。英国驻广州总领事布伦特每日向外交部报告广州遭受轰炸的最新状况,为英国政府的对日交涉提供了重要依据。布伦特认为,“日本每次都借口轰炸军事、工业设施或者政府机构”,但结果却是在大肆破坏民用设施、杀伤平民,强烈要求英国政府向日本提出抗议。③Blunt to the British Embassy, May 30, 1938, FO371/22038/F5846, p.183.6 月3 日,英国首相张伯伦(Neville Chamberlain)正式指示驻日大使克莱琪“紧急抗议这种对非军事区和人口密集区域的无差别轰炸”。④Parliament Question, June 3, 1938, FO371/22038/F6045, p.232.次日,克莱琪向日本外务次官堀内谦介表示,经英国方面调查,日军轰炸的绝大多数目标都不是正当的军事目标,而且“造成令人震惊的平民死伤,给英国舆论留下极为负面的印象”,英国政府“诚挚希望日本停止对中国城镇进行无差别轰炸”。此外,克莱琪还就日机飞越沙面英国领事馆提出抗议。为了缓和日本方面可能产生的不满情绪,他特意强调该抗议是出于人道主义和英日关系考虑。堀内则坚持日本一贯的强硬立场,对上述指控予以全盘否认,仅承诺对英国所提供的相关情况展开调查。⑤Craigie to Foreign Office, June 4, 1938, FO371/22038/F5971, p.211; Craigie to Horinouchi, June 4, 1938, Jaрan Relations with China: Brussels Conference and Canton Bombing, CDPR, Folder: 011302-016-0347, pp.51-52.
与此同时,英国还与美、法两国接洽试图一致向日本施压,法国政府积极响应。⑥Foreign Office to the British Ambassador in American and France, June 2, 1938, FO371/22038/F5847, p.187.6 月6 日,法国驻日大使亨利(Charles Arsène Henry)敦促日本政府命令日军停止对广州进行无差别轰炸,称此举“悲惨绝伦”,“缺乏军事正当性”,平民死伤惨重,法国舆论沸腾。⑦The French Embassy to the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June 6, 1938, Jaрan Relations with China: Brussels Conference and Canton Bombing, p.55.亨利还就韬美医院被炸向日本政府提出强烈抗议,要求日方道歉、赔偿并处罚涉事飞行员。⑧The French Ambassador to the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June 7, 1938, Jaрan Relations with China: Brussels Conference and Canton Bombing, pp.59-60.相比之下,美国的态度则较为“冷漠”。6 月3 日,美国副国务卿韦尔斯(Sumner Welles)发表声明,重申美国对于无差别轰炸的态度,即“对和平居民居住区域的大规模轰炸违反法律和人道主义原则”。声明指出,当前某些国家“正在使用残暴轰炸不设防城市”这种“野蛮”的作战方式,“大量平民特别是妇孺惨遭杀戮,……此举违反人道主义行为准则这一人类近代文明之根基,本国政府对此表示强烈谴责”。⑨Radio Bulletin No. 129, June 3, 1938, CF, Мay 24, 1938 - July 12, 1938, p.174.美国政府的声明看似铿锵有力,实质上只是站在人道主义角度对无差别轰炸这种作战方式予以谴责,对于该声明是否针对日军对广州的轰炸也不置可否。国务卿赫尔委婉拒绝英国驻美大使林赛(Ronald Lindsay)关于联合对日施压的提议,仅指示格鲁“选择适当时机提醒日方,美国政府和民众对于轰炸平民的行为极为关注”。①Secretary of State to Grew, June 6, 1938, FRUS, 1938, vol.III, The Far East, p.616.
英国则锲而不舍,一再强调美英合作的重要性。6 月7 日,克莱琪利用与格鲁的私交继续向美方施加影响。克莱琪坦言尽管国务卿已发表声明,但格鲁的支持同样不可或缺,否则英法两国大使的影响力会大打折扣,1937 年秋正是美英联合抗议迫使日本停止对广州、南京等地的无差别轰炸。克莱琪表达了对广州形势的担忧,“炸弹被投掷在市区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完全不是瞄准军事目标”,只有美英联合行动才能使日本政府认识到,日军的轰炸在两国舆论中影响恶劣。格鲁则质疑克莱琪高估了外交抗议的作用,称根据美国所掌握的消息,无差别轰炸绝对没有停止,“许多美国教会远离交战区和军事目标,却不断遭到轰炸”,美国一再向日本提出抗议,但收效甚微。②Conversation between Grew and Craigie, June 7, 1938, Jaрan Relations with China: Brussels Conference and Canton Bombing, pp.61-63.这也是美国方面态度较为冷漠的原因之一。
结果也正如美国所料,英美政府的抗议丝毫未能撼动日本当局的态度。6 月7 日,日本驻华使馆海军武官野村直邦公开批评英美政府无视广州是设防城市这一事实而对日军妄加指责。他承认轰炸“造成若干非战斗人员死伤”并波及非军事目标,却委罪于人,将原因归结为中国军队的高射炮迫使日军飞机以更高的高度实施轰炸,从而导致精度降低,指责中国方面将防空设施布置在闹市区和外国资产附近。同日,日本外务省情报部长河相达夫也随声附和,重申日军的攻击目标仅限于军事设施,为保护平民安全甚至不惜牺牲作战优势。值得注意的是,二人均强硬威胁继续对广州进行猛烈轰炸,以达到“膺惩抗日的目的”,“使国民政府认识到他们当前的态度无济于事”。河相达夫借口保护第三国侨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建议第三国不要卷入“日中事变的漩涡”,果断从广州等“设防城市”撤离。③東亜同文会業務部『新支那現勢要覧』、第353、354 頁。上述言论证实日军对广州的无差别轰炸旨在以炸迫降,并且带有驱逐第三国在华权益的意味。
6 月8 日,英国政府再次向日本外务省提出抗议。克莱琪致电堀内谦介:“日军对广州的空袭仍在继续,……其性质显然是无差别的,人员密集区域及非军事目标遭到频繁攻击,并不可避免地造成严重的平民死伤,英国政府对此极为关切。”④Craigie to Horinouchi, June 8, 1938, FO371/22040/F7398, pp.46-47.同日克莱琪在与日本外务大臣宇垣一成会谈时表示,“无差别轰炸的恶行正在广州重演”,已造成平民876 人死亡、2142 人受伤,“在英国激起强烈不满”,该抗议既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也是为了英日关系着想。宇垣当即予以“断然驳斥”,称该作战方式“完全违背日本政府的政策和意图”,日军遵从军事目标主义这一原则从未改变,他坚持认为广州是设防城市,是中国军队“名副其实的兵工厂”。克莱琪则将一份根据英国驻广州总领事详细调查所拟就的备忘录交给宇垣,其核心观点是:广州并非日本所谓的兵工厂或设防城市,“轰炸大多发生在人员密集区域,目标也往往没有军事价值”。宇垣注意到英日双方意见相左,仅表示对英国所提供的相关信息详加研究。⑤Craigie to Horinouchi, June 8, 1938, FO371/22039/F6173, pp.19-21; Memorandum Left with the Minister for Foreign Affairs, June 8, 1938, FO371/22040/F7399, pp.50-51.
出于对英法两国大使的支持,6 月9 日,格鲁与堀内谦介就日军对广州的轰炸举行非正式会谈。格鲁从维护美日关系的角度切入并委婉表示:“我不想从技术层面讨论轰炸行动,也不想探讨军事目标或设防、不设防区域的问题,我希望指出的是,……当大规模轰炸行动引起大量平民死伤时都会对美国舆论产生恶劣影响。”他希望日方能权衡利弊,慎重考虑通过这种“大屠杀”所取得的军事优势与其对日本的国际形象所造成的损害孰重孰轻;希望日本政府牢记于心,“美国政府和民众对于平民被炸有着深切的人道主义情感”。堀内则回答称外务大臣正在与日本军方展开协商,并表示会充分考虑格鲁的意见。⑥Grew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une 9, 1938, Jaрan Relations with China: Brussels Conference and Canton Bombing,pp.34-36.
此后,英国仍然密切关注着日军轰炸广州的最新进展。6 月10 日,克莱琪电告堀内谦介,根据英国驻广州总领事的现场调查,“炸弹通常都严重偏离目标,简直是对周围民众的屠杀”,废墟中散发出的恶臭“令人作呕”,“就像是一个屠宰场被炸翻了天”。克莱琪认为,该报告展现了轰炸之恐怖以及广州没有真正的军事目标这一事实。①Craigie to Horinouchi, June 10, 1938, FO371/22040/F7404, pp.55-56.此后,他陆续将广州平民被炸死伤详情转告堀内,据保守估计,5 月28 日至6 月15 日,轰炸共造成3600 多名平民死伤,其中至少1000 人被炸死。②Craigie to Horinouchi, June 18, 1938, FO371/22040/F7999, pp.157-159.克莱琪还多次就日机飞越沙面英租界和英国海外传道会被炸向日本政府提出抗议。
面对英美纷至沓来的抗议与谴责,日本方面多次予以回应。河相达夫发表谈话,公开指责中国方面对广州非战斗人员的死伤进行夸大宣传以博取国际同情。③東亜同文会業務部『新支那現勢要覧』、第354-355 頁。日本驻英国大使馆致电英国外交部,声称广州是中国重要的军事基地,日军“有绝对的军事必要性”对其实施轰炸,并着重强调日军航空队一直“采取极为谨慎的态度避免非战斗人员的伤亡”。④Japanese Embassy to Mr. Howe, June 17, 1938, FO371/22039/F6676, pp.205-206.野村直邦再次发表声明,称“类似对设防城镇的轰炸在世界其他地方也有发生,空中瞄准目标必定是不准确的”,日本军方已警告第三国侨民和中国平民远离军事设施。⑤Lockhart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une 18, 1938, Jaрan Relations with China: Brussels Conference and Canton Bombing, p.44.日本驻英国大使吉田茂在答复英国援华会(China Campaign Committee)代表的抗议时赤裸裸地表示,日军轰炸广州的目的就是摧毁中国的士气、阻止中国通过广州获取援助物资。⑥Foreign Office to Craigie, June 20, 1938, FO371/22039/F6434, p.112.这是日本企图以炸迫降的又一例证。
日本方面屡次为其轰炸的合理性与合法性辩护,却始终无法取得英美政府的谅解。英国此前就表示,蓄意轰炸平民、以轰炸军事目标为借口对目标周围进行轰炸以及大规模无差别轰炸这三种行为都违反了国际法。⑦Blunt to the British Embassy, June 6, 1938, FO371/22039/F6176, p.27.6 月21 日,英国首相张伯伦在下议院发表演说,阐释其对于日方所谓轰炸合法性问题的看法:“如果故意将通过空中轰炸摧毁民众士气作为赢得战争的策略,那我们不管如何对其进行谴责都不为过,因为我不相信蓄意攻击平民能够赢得战争,这绝对与国际法相背离。”他认为,目前关于空中轰炸虽然没有普遍认可的道德规范,但有3 项国际法原则必须遵守:其一,不得蓄意攻击平民;其二,所攻击目标必须是合法、可辨认的军事目标;其三,攻击时必须足够谨慎,避免疏忽大意伤及平民。张伯伦意识到上述原则在实际应用中困难重重,“当进行空中战争的一方被指控蓄意轰炸平民时,他们会予以否认,……并声称所攻击的是军事目标”。在他看来,日军在轰炸广州的过程中“上述通则基本被无视,并且对平民进行蓄意攻击”。⑧Foreign Office to Craigie, June 22, 1938, FO371/22039/F6750, pp.219-220.美国国务卿赫尔从人道主义和美国在华利益出发指示格鲁转告日本政府:“美国政府不赞同日本现行的外交政策以及日本军方的执行方式,对中国平民的大规模轰炸使美国政府和民众感到震惊,……这种轰炸方式也威胁到美国侨民的生命财产安全。”⑨Secretary of State to Grew, June 25, 1938, FRUS, 1938, vol. III, The Far East, pp.203-204.
需要指出的是,日方所谓的合理性与合法性一直都是建立在广州是“设防城市”⑩一直以来,国际社会对于这一概念的认识存在一定的分歧,国际法当中也没有作出明确界定。通常来讲,“设防城市”(Defended City)是指能够抵御任何可能的地面部队占领的城市。“不设防城市”(Non-Defended City or Undefended City,也称作“不设防城镇”)来源于“开放城镇”(Open Town)这一传统概念,是指军事冲突中的一方单方面宣告“开放”(即不设防)的城市,即宣布投降,所以有可能免于遭受攻击即被对方占领。的基础之上。事实上,“设防城市”的概念通常仅适用于遭到地面部队进攻的城市,而不适用于位于战线后方的城市,也不适用于空中轰炸这种作战方式。⑪Jean-Marie Henckaerts, Non-Defended Towns, Max Planck Encyclopedias of International Law [MPIL], https://opil.ouplaw.com/display/10.1093/law:epil/9780199231690/law-9780199231690-e353?prd=MPIL#law-9780199231690-e353-div1-2,2023 年2 月22 日。而日方认为,只要有军事设施、军队活动便属于“设防城市”的范畴,这一认知看似合理,实则是偷换概念。《空战规则草案》第24 条第3 款规定:“对不在陆战部队行动附近的城镇、乡村、住宅或建筑物的轰炸,应予禁止。”①《空战规则草案》(1922 年12 月—1923 年2 月法学家委员会起草于海牙),红十字国际委员会: https://www.icrc.org/zh/doc/resources/documents/misc/rules-wirelesstelegraphy-19221923.htm,2023 年2 月22 日。此时的广州正处于该条款的保护范围之内。日军蓄意轰炸平民、破坏非军事设施的无差别轰炸行为也是《空战规则草案》所明确禁止的,更何况保护非战斗人员免遭附带的伤害是战争法最基本的原则之一。此外,日本屡次强调其攻击目标仅限于军事设施,则是忽视了战争法的适用性。由于中日两国尚未宣战,中日之间便不存在国际法意义上的战争状态,日本自然无法行使战争法赋予交战国的相关权利,其轰炸的合理性与合法性问题也就不言自明。
6 月28 日,日本外务大臣宇垣一成就英国政府的抗议答复称:“日本当局的调查表明,将军事设施设置在城市中人员最为密集的地方是中国政府的惯用伎俩,日军在占领南京、上海之后进行的现场调查就足以证明这一点,现在中国当局在广州、武汉故伎重演。”宇垣再次强调日军飞机的攻击目标仅限于军事设施,并继续将平民死伤的责任推给中国。克莱琪针锋相对地反驳道,英国驻广州总领事进行了“细致、公正的调查”,足以说明宇垣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②Craigie to Foreign Office, June 28, 1938, FO371/22039/F6974, pp.266-267.他本人认为:“对广州平民的轰炸往往是蓄意为之,在某种程度上是在执行命令,并且反映出明确的恐吓民众的策略。”③Craigie to Foreign Office, June 29, 1938, FO371/22040/F7046, p.3.一向较为“亲日”的美国驻日大使格鲁称日军对广州的轰炸是“现代战争中最残酷的事件之一”,“是永远洗刷不掉的”恶名,并将其与南京大屠杀相提并论。④[美]约瑟夫·格鲁:《使日十年》,沙青青译,第244 页。
为打破僵局,日本当局以退为进,摆出一副妥协退让的姿态,再次派出联络官提醒在中国的舰队:“在轰炸广州之时务必更加小心谨慎,如果平民的生命和财产遭受非必要的危险,将与日本政府的政策背道而驰。”⑤Craigie to Foreign Office, June 29, 1938, FO371/22040/F7046, p.3.由于6 月16 日之后日军暂时停止对广州的轰炸行动,克莱琪与格鲁自鸣得意地认为,正是两国的外交行动使日本政府“满怀敬意地聆听我们的意见”,并采取措施对日军的行为加以约束。⑥Grew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une 28, 1938, Jaрan Relations: Illegal and Inhumane Warfare, CDPR, Folder: 011302-049-0204, pp.9-10.英美两国的对日交涉也就此告一段落。7 月中旬,日军重启对广州的无差别轰炸,因此有理由相信,上述举措只是日方为缓和外交紧张局势所采取的权宜之计。
通过以上考察可以看出,英美两国与日本在轰炸问题上立场迥异、难以调和,双方经过20 多天的交涉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日本军政当局仍然固执己见,声称广州是“设防城市”,其攻击目标仅限于军事设施,将平民死伤归咎于中国军事设施的存在,认为日军的轰炸是合理且合法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日本既希望通过对广州的无差别轰炸达到以炸迫降的目的,又试图以行动化解对日本外交造成的负面影响,但终究是将军事目的的达成放在首位。英美两国的观点则截然相反,他们认为日本借轰炸“设防城市”之名、行无差别轰炸之实,在事实上造成大量平民死伤和非军事设施被毁,并对两国在华利益造成损害,此举违反了国际法和国际人道主义原则。对于这一结局,美国政府此前也有料及,通过一纸抗议无法获得任何满意的结果,⑦United States v. Japan, October 1, 1937, CF, October 6, 1937 - October 26, 1937, pp.271-273.因此更加倾向于采取有效措施遏制日军的轰炸行动。
全面抗战初期,侵华日军先后制造了“许阁森被炸案”、“蜂鸟”号事件、“帕奈”号事件等严重侵犯美英在华权益的恶性事件,美英政府一再妥协退让,几乎没有坚定地反抗。面对中国政府的呼吁,英国虽然一再向日本提出强硬抗议,但当谈及采取实际行动时便面露难色。其外交部常务次官贾德干(Alexander Cadogan)坦承“英国政府除抗议之外无能为力”。⑧Conversation with Chinese Ambassador, June 7, 1938, FO371/22039/F6140, p.5.外交大臣哈里法克斯无关痛痒地表示,日军对广州等中国城市的轰炸使英美两国感到“恐怖和愤慨”,对于日本而言,“这比日内瓦通过的正式决议更有威慑力”。①Halifax to the Archbishop of Canterbury, August 18, 1938, FO371/22041/8946, pp.46-47.此后,中国大使郭泰祺提出希望由英国联合美、法两国共同组织空袭调查委员会,对日军的无差别轰炸行为展开调查,并将结果公之于众,以激起国际舆论的反日情绪。在英国政府看来,中国意在将该委员会作为对外宣传的工具,而美、法两国一定会拒绝合作,英国必须单独承担激怒日本的风险,因此明确拒绝了中国方面的请求。②Conversation with Chinese Ambassador, August 18, 1938, FO371/22041/F9078, pp. 67-69; From Admiralty, September 8, 1938, FO371/22041/F9659, pp. 184-186; From War Office, September 12, 1938, FO371/22041/F9762, p.194.在国联大会上,当中国代表团要求各成员国拒绝向日本供应石油、飞机以阻止日军轰炸和平居民与不设防城市时,英国代表竭力反对,并拒绝参与讨论活动,其对日之软弱可见一斑。③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顾维钧回忆录》第3 册,第203 页。鉴于日军对广州的轰炸并未给英美利益造成巨大损害,英美政府自然也不可能强力反弹。因此,中国政府将制止日军轰炸、维护中国利益的希望寄托在英美身上,显然不切实际。中国政府一再寻求美英政府援华制日却举步维艰,充分体现了弱国外交的无助与无奈。
全面抗战爆发后,美国一直奉行“绝对中立”的外交路线,将“避免卷入中日冲突”作为远东外交的首要目标。当中日全面战争行将迈入第二年,美国对日本独霸中国的野心和中国的抵抗能力有了全新的认识。同一时间,德国在欧洲积极扩张,日德加快设立军事同盟的步伐,美国政府被迫重新审视中国的战略地位,将中国视为牵制日本的重要力量,并开始考虑在“避免卷入中日冲突”的前提下在日本的征服之路上铺设障碍。在援华与制日之间,美国率先迈出制日的步伐。因为援华涉及到对中日两国的倾向性,容易引起孤立主义势力的反对和日本的敌意;而如果以日军在中国犯下的种种野蛮暴行为借口、从人道主义出发对日采取限制性措施,则可以摆脱中立法的束缚。④王建朗:《战时外交》,步平、王建朗主编:《中国抗日战争史》第5 卷,第118-120 页。
日军对广州的无差别轰炸,为美国迈出“制日”的第一步提供了契机。日军的轰炸暴行使美国民众感到愤怒和震惊,在广州的美侨纷纷呼吁政府援华制日。医生嘉惠霖(W. W. Cadbury)写道:“一直以来,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和过去三个星期发生在广州的惨剧相比拟,……借给日本的每一分钱,卖给日本的每加仑原油、每吨钢铁,都将被日本用来轰炸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每个帮助过日本的男男女女抑或是儿童,都将沾上死难者的鲜血。”⑤徐淑希:《广州念日记》,第89 页。岭南大学教师黄念美(Olin D. Wannamaker)、《美亚》(Amerasia)杂志主编贾菲(Philip Jaffe)等人向国务院政治关系顾问亨培克(Stanley Hornbeck)和国务院远东事务司司长汉密尔顿进言,呼吁政府采取措施制止日军的无差别轰炸。⑥Bombing of Civilian Populations, June 13, 1938, Jaрan Relations: Illegal and Inhumane Warfare, pp.5-8.教会和平协会(Church Peace Union)等教会组织批评所谓“政治中立”实际上是助纣为虐,呼吁政府向日本禁运原材料和军火,呼吁美国民众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中国民众伸出援手,“对于美国而言,一个持久的和平政策是把面包给中国,而不是把炸弹给日本”。⑦A Further Statement by the Church Peace Union, CF, August 24, 1938 - October 4, 1938, pp.813-814.同一时期的民意调查显示,有84%的受访者反对美国向日本出售军事物资。⑧Hadley Cantril (ed.), Public Oрinion, 1935—1946,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1, p.1156.美国参议院全体一致通过决议,“无条件谴责这种对平民的非人道的轰炸行为”。在政府内部,主张对日强硬的论调开始占据上风。⑨American Committee for Non-participation in Japanese Aggression, America’s Share in Jaрan’s War Guilt, New York:Academy Press, 1938, pp.9-13.美国国内的舆论转向为政府采取积极的远东政策奠定了基础。
6 月10 日,美国国务卿赫尔召集会议商讨“制日”举措。亨培克主张废除《日美通商航海商约》、对日禁运军事物资。赫尔担心此举过于激进,经过与罗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总统商议,二人均倾向于采取较为柔和的措施,决定劝说美国的飞机生产商停止向日本出售飞机及相关零件。①Kenneth G. McCarty, Jr., Stanley K. Hornbeck and the Far East, 1931—1941, pp.178-179; Michael A. Barnhart, Jaрan Preрares for Total War: The Search for Economic Security, 1919—1941, pp.129-130.次日,赫尔在国务院记者会上正式宣布这一决定,并向美国的飞机生产商们郑重宣告:“我们谴责轰炸平民的行为,也谴责为这种行为提供物质上的支持。”②Secretary of State to Grew, June 11, 1938, FRUS, 1938, vol. III, The Far East, p.617.这便是所谓的“道义禁运”(Moral Embargo)。赫尔注意到,日本从美国购买的包括轰炸机在内的军用飞机数量正在迅速增长,“仅6 月9 日就有14 架飞机获得出口许可”,他认为这与当前美国政府的政策不相符,于是指示军火管制局局长格林(Joseph C.Green)着手调查。③Secretary of State to Grew, June 12, 1938, FRUS, 1938, vol. III, The Far East, p.618.
13 日,格林口头通知148 家注册在案的飞机制造及出口企业:“美国政府希望停止向正在对平民进行空中轰炸的国家出售或出口此类设备。”④The Memorandum by the Chief of the Office of Arms and Munitions Control (Green), June 13, 1938, FRUS, 1938, vol.III, The Far East, p.618.20 日,格林致电上述企业,重申美国政府强烈反对向蓄意轰炸平民的国家直接或间接销售飞机、飞机引擎等零部件及各种机载武器,也不愿意签发相关的出口许可证;对于那些背负合同义务的企业,不论是否拥有出口许可证都必须向国务院报备合同内容。⑤Green to 148 Persons and Companies Manufacturing Airplane Parts, June 20, 1938, Franklin D. Roosevelt Presidential Library & Museum: http://www.fdrlibrary.marist.edu/_resources/images/psf/psfb000224.pdf, 2023-03-24, pp.118-119.7月26 日,美国航空行业商会(Aeronautical Chamber of Commerce of America)主席罗杰斯(Leighton Rogers)询问军火管制局副局长约斯特(Charles W. Yost),是否允许向日本出口少量商用飞机零部件,约斯特虽然予以批准,但也提出警告,如果出口量在未来几个月出现增长,这当然会违反美国政府的既定政策。⑥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Yost, July 26, 1938, FRUS, 1938, vol. III, The Far East, pp.621-622.
“道义禁运”的成效立竿见影。至1938 年10 月,美国向日本输出的飞机及零部件总额已从6 月的171.0049 万美元大幅度下降至7215.95 美元;至12 月,国务院所签发的出口许可证约等于零。除联合航空公司(United Aircraft Corporation)对于国务院的多番劝告置若罔闻继续保持对日出口外,绝大多数飞机制造商及出口商都愿意响应号召。次年1 月,该公司最终也向国务院妥协。韦尔斯非常兴奋地向罗斯福汇报称:“由于国务院努力执行这一政策,我们几乎取得圆满成功,……可以预见,美国向日本出口的各种航空物资马上就会下降至极小数额。”⑦Welles to President Roosevelt, December 13, 1938, Franklin D. Roosevelt Presidential Library & Museum: http://www.fdrlibrary.marist.edu/_resources/images/psf/psfa0406.pdf, 2023-03-24, pp.38-41.事实上,“道义禁运”并不具有法律的强制性,它是通过政府的影响力号召本国企业自发减少向日本出口飞机及相关设备,并且是以损害自身的商业利益为代价的,从侧面反映出日军对广州等地中国平民的无差别轰炸不得人心。
“道义禁运”对日本的飞机制造业打击颇大。众所周知,日本在战略资源方面严重依赖美国,飞机制造业更是如此。据统计,1938 年日本进口的飞机及零部件有77%来自美国。⑧储玉坤:《1941 年的美日关系》,《东方杂志》1941 年第38 卷第1 期,第74 页。为解决零部件短缺问题,日本被迫开始以国货取代美货,但由于缺乏精密机床和熟练工人,其国产配件精度不佳,在长时间的飞行当中损耗加剧,效率急剧下降,严重影响飞机性能,甚至发生国产发动机爆炸事件。在北京南苑机场担任机械师的市川幸雄无奈感叹:“对于资源匮乏、近代科学水平低下的日本来说,过高的要求是不合理的,这也是一场悲伤的科学之战。”⑨市川幸雄『悲しき戦:私の回想日中十五年戦争』、出版社不详、1987 年、第150-151 頁。因此,从长远来看,“道义禁运”对于限制日军的无差别轰炸无疑具有积极意义。
“道义禁运”是美国针对日军轰炸广州所采取的最直接的应对措施,是美国基于国内、国际形势而应变的产物,也是美国对日采取限制性措施的一次成功的尝试。需要指出的是,美国仍然在石油、钢铁等方面保持着大量的对日出口,“避免卷入战争”仍然是这一时期美国远东外交的首要目标,“道义禁运”的强制程度和禁运范围也无法与1940 年实行的“法律禁运”相比拟,但它毕竟标志着美国突破此前保持中立静观或者止步于道义谴责的姿态,迈出“制日”的第一步,是美国远东政策转变的开始。①陶文钊主编:《反法西斯战争时期的中国与世界研究》第6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95、99 页。
古典现实主义学派代表人汉斯·摩根索(Hans J. Morgenthau)曾指出,在国际政治中,“所有国家的政策均由它们各自的国家利益决定,……大国能否提供援助,这不是一个国际法问题,而是一个国家利益问题。各个国家将基于各自的国家利益,决定是否支援国际社会中的弱者”。②[美]汉斯·摩根索:《国家间政治:权力斗争与和平》,徐昕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年,第359、406 页。在这场由日军轰炸广州所引发的外交博弈中,美英两国不论采取何种因应举措都是以其国家利益为中心的。由于德、意在欧洲的牵制,英国限于自身实力无法东西兼顾,在欧洲和远东均奉行绥靖主义外交政策,明确拒绝援华制日。美国受到国内孤立主义与和平主义思潮的影响,在中日冲突中遵循“绝对中立”路线,意图在不得罪日本的情况下维护其在华利益,以实现国家利益的最大化。危机之中的美英两国既不甘心放弃既得利益,又竭力避免与日本发生外交冲突,因而推行一种在道义上支持中国、在外交上对日妥协的双重政策。这是美英两国对于日军轰炸暴行长期流于表面而拒绝付诸实际行动的深层原因。
随着日军侵华战争的推进和国际局势的演变,美国从日本的最终目的、中国的战略地位以及美国在远东的利益出发重新审视其远东政策,认识到中国抗战对于美国利益的重要性,并以日军对广州的无差别轰炸为契机对日实施“道义禁运”,迈出“制日”的第一步。由于欧洲局势的动荡不安,无论利害程度还是自身实力都不允许英国与日本发生正面对抗。面对日军的无差别轰炸,克莱琪一度建议政府停止抗议、对日妥协。他认为,英国的影响力正处于低谷,“我们必须面对在没有其他国家支持的情况下抗议日本轰炸广州所引发的憎恶情绪”,“在错误的时间采取行动”只会“令人生厌”。在他看来,“空中轰炸的残酷性是相对的”,假如日本一心想杀伤平民,“那么在单次轰炸中平民死伤就会是数以千计而不是数以百计”。③Craigie to Foreign Office, August 22, 1938, FO371/22041/F9125, pp.77-78.由此可见,在自身利益未遭受重大损失的情况下,英国的外交抗议也是有限度的,那就是绝不能为了中国的利益而得罪日本。这似乎也意味着中国政府争取美英援华制日仍然任重道远,既需要中国的不懈努力,更取决于美英两国自身的利益和国际形势的发展。美英两国对于日军轰炸采取了不同的因应举措,使中国愈发认识到英国之软弱,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中国政府加强对美外交,“把美国从外交视野的边缘移到中央位置”。④[美]齐锡生:《从舞台边缘走向中央——美国在中国抗战初期外交视野中的转变(1937—1941)》,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 年,第493 页。
日本当局始终将军事目标的达成放在首位,无视美英政府的抗议与谴责继续将无差别轰炸作为制造恐怖、以炸迫降的重要手段,双方在该问题上分歧渐深、无法弥合。这种外交短视行为导致日本的对外关系江河日下,无差别轰炸也逐渐成为影响美英与日本关系的重要因素之一。日本方面并未反躬自省,反而将全部责任都推给中国和第三国,坚持认为日军的轰炸合理且合法,将英国的抗议视作英国援蒋反日政策的体现,⑤Craigie to Foreign Office, June 7, 1938, FO371/22038/F61321, p.238.不点名批评美国通过“道义禁运”削弱日本国力,⑥Statement by the Japanese Prime Minister Konoye, July 7, 1938,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Paр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Jaрan, 1931—1941, vol.I, 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43, pp.467-468.进而将美英视作是日军武力征服中国的绊脚石。日本对美英的敌视态度也成为此后日军轰炸外国资产、殴打外侨等侵犯第三国利益的事件屡“禁”不止的重要原因,预示着日本与美英的关系只会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