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分任到集权:左宗棠、袁保恒之争与同光之交西北军政格局的变动

2023-11-15 10:33
学术研究 2023年9期

邹 晗

同治元年(1862)陕西爆发回民起义,后迅速波及甘肃、新疆,整个西北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清廷出于尽快平叛的考量,相继征调胜保、多隆阿、杨岳斌等人率军西征,陕甘两省遂成外省客军竞逐之地。因西事始终不见起色,清廷于同治五年八月十七日改派闽浙总督左宗棠出任陕甘总督,对左氏寄予厚望。左宗棠入陕后,贯彻“先捻后回、先秦后陇”的战略,相继招抚董福祥、马占鳌,攻克金积堡,关陇逐渐肃清,湘系势力亦随之扩张。但清廷对此不无压制,避免其一家独大。具体表现为宁夏将军穆图善部、张曜之嵩武军、宋庆之豫军等非湘系军队归属左宗棠调遣,同时借同治七年平捻后淮军去向一时未定之机,屡次下旨加派淮军助剿,终因同治九年左宗棠兵败金积堡,李鸿章、刘铭传相继督办陕西军务,陕甘地区遂由湘、淮二系共维大局。湘系势力的发展得到一定程度的抑制。

同治十二年(1873)九月湘军攻克肃州后,清廷开始着手出兵收复新疆,命景廉督办新疆军务,金顺帮办;左宗棠督办后路粮饷转运,袁保恒帮办。观其用人思路,大体仍循历朝用兵西北成例,兵事、饷事各有责成,以收互相制衡之效。但随即左宗棠便与帮办袁保恒因争夺饷银支配权,在购粮、购驼等事上产生一系列的纠葛。因左、袁二人不和,清廷于光绪元年(1875)重新调整西北人事布局,以左宗棠一人独任兵事、饷事。此举终结了自同治元年以来西北地区客军云集的局面,使得湘军一家独大,长期把持西北政局,影响深远。在清廷调整西北人事布局中,左、袁冲突起到了推动作用。而既往关于西征的研究视角皆以左宗棠为中心,虽有论及左、袁矛盾之处,但主要强调双方在购车、购驼等事的分歧,未能注意到二人矛盾的实质体现了清廷中央与左宗棠对协饷控制权的争夺。①此类研究如秦翰才:《左文襄公在西北》,长沙:岳麓书社,1984 年,第112-114 页;董蔡时:《左宗棠评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 年,第122-127 页;杜经国:《左宗棠与新疆》,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3 年,第62-64 页;徐中煜:《交通态势与晚清经略新疆研究》,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3 年,第99-104 页。有鉴于此,本文拟在充分利用相关档案、官员的文集、家书等史料的基础上,将左、袁矛盾置于同治年间整个西北军政格局的演变脉络之中,以清廷中央与湘系势力的互动为视角,系统梳理二人冲突之起因、经过与影响,以期进一步推动晚清西北史事的研究。

一 、清廷收复新疆的构想与左、袁矛盾初现

同治十二年九月清军攻克肃州,关陇肃清,收复新疆一事开始提上日程。当时新疆南路被阿古柏占领,俄国出兵占据伊犁,由乌鲁木齐都统景廉统领的清军势力只能维持至巴里坤、古城一线。清廷颇欲大张挞伐,尽快收复新疆,分派金顺、张曜、额尔庆额、宋庆、穆图善五路大军分起出关。①《清穆宗实录》卷358,同治十二年十月甲辰,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影印本,第51 册,第746-747 页。本文所称“关外”“关内”“出关”等语中的“关”均指嘉峪关。“关外”主要指新疆,“出关”指从内地经嘉峪关到新疆。但因财源有限,无力添拨巨饷,朝廷遂将筹饷问题推给陕甘总督左宗棠,欲移原有的西征协饷用之关外,命左宗棠亲赴肃州办理粮台,“统筹各军所需粮饷军火等项,每月应用若干,宽为预备,陆续转输,毋令稍有缺乏”,并施以威压,“倘因粮饷不继,致误戎机,朕惟左宗棠是问”。②《清穆宗实录》卷358,同治十二年十月甲辰,第51 册,第747 页。

左宗棠的西征协饷系同治八年由户部奏定,每年名义上的协饷总额高达950 万两,但实际上每年平均只有500 多万两的收入。③吴昌稳:《以公家之财济公家之用:晚清协饷制度的变动与调整》,中山大学2009 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43 页。截止同治十二年九月底,各省欠饷已达1796 万两,以至于湘军欲求一月满饷亦不可得。④左宗棠:《恳改拨的饷以固军心折》(同治十二年十月初七日),刘泱泱等编:《左宗棠全集·奏稿五》,长沙:岳麓书社,2009 年,第479 页。加之甘肃河西一带甫经收复,疮痍满目,民气未复,一时无力承担大军粮草供应,此时又需筹措湘军遣撤经费,相关花销舍军饷外无从挪垫,陕甘实有乏银之叹。左宗棠曾奏请朝廷添拨巨饷,并于户部堂官内择一人统管粮饷转运事宜。⑤左宗棠:《请饬张曜额尔庆额带所部出关并简重臣总司粮台片》(同治十二年十月初七日),《左宗棠全集·奏稿五》,第473-474 页。但朝廷无意拨饷,只思移关内之饷用于关外,左遂不愿办理粮台接济关外诸军,只称从甘、凉采粮经肃州至玉门、安西,每粮百斤需银11 两7 钱,糜费过甚,将来哈密以东的粮饷转运事宜尚可一力担承,至于哈密以西的粮运事宜应由出关各军就地自行筹划。⑥左宗棠:《官军出关宜分起行走并筹粮运事宜折》(同治十二年十二月初十日),《左宗棠全集·奏稿五》,第494-495 页。

在人事方面,左宗棠亦与朝廷意见相左。清代新疆向属旗人禁脔,不仅此前历朝用兵皆以旗人为帅,战后还在新疆北路大力推行军府制,以旗人镇守。但自咸同军兴以来,一批汉人知兵督抚崛起,而多隆阿等惯于征战的旗人将领早早过世,满州权贵中实无可委以征伐重任之人。不过,此时奉旨出关的金顺、张曜、额尔庆额、宋庆、穆图善5 人间并无明确的统属关系,可见清廷中枢无意遽然打破以满人为帅的旧例,但一时又无合适人选办理新疆军务,心态颇为纠结。而左宗棠早年在“樊燮案”中深受湖广总督官文压制,自同治六年入陕以来,先因各省协甘饷银的分配问题与宁夏将军穆图善大起纠葛,继于同治十一、十二年两次严参乌鲁木齐提督成禄久驻高台,迁延不进,苛派捐输,滥杀绅民,在人事任用方面与身处新疆军事前线的乌鲁木齐都统景廉亦有分歧。⑦左宗棠:《复陈甘肃饷事通筹陕甘全局折》(同治六年十一月初四日),《左宗棠全集·奏稿三》,第437-441页;左宗棠:《成禄难期振作片》(同治十一年四月三十日),《左宗棠全集·奏稿五》,第235-237 页;左宗棠:《武职大员苛敛捐输诬民为逆纵兵攻堡请旨察办折》(同治十二年十二月十九日),《左宗棠全集·奏稿五》,第365-368 页;左宗棠:《答金和甫将军》(同治十三年),《左宗棠全集·书信二》,第395-396 页。故左氏一直对旗人成见甚深,评价旗人“究竟解事而能任事者,实鲜其人”。⑧左宗棠:《答陈舫仙》(同治十三年三月二十二日),《左宗棠全集·书信二》,第448 页。对将来收复新疆的军事统帅,左一度嘱意毅军统领、四川提督宋庆。⑨参见左宗棠:《与袁筱坞宫詹》(同治十二年),《左宗棠全集·书信二》,第339 页。但肃州之役后二人关系明显急转直下,宋庆不仅撤军回驻凉州,暗中致信直隶总督李鸿章,恳其设法安排出处,显无出关之志。⑩李鸿章:《复朱修伯宗丞》(同治十二年十二月十七日),顾廷龙、戴逸等编:《李鸿章全集·信函二》第30 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年,第627 页。左遂改为扶持嵩武军统领、广州陆路提督张曜,曾奏保张曜帮办军务,但未能获准。①左宗棠:《请饬张曜额尔庆额带所部出关并简重臣总司粮台片》(同治十二年十月初七日),《左宗棠全集·奏稿五》,第473 页。

因饷银支绌,朝廷无意拨饷,加之人事矛盾,致使左宗棠对大举用兵态度消极,无意接济关外粮饷,甚至感叹:“衰朽余生,无能为役,徒以局外议论时相絮聒,于事何补,只取厌憎。”②左宗棠:《答袁筱坞宫詹》(同治十三年),《左宗棠全集·书信二》,第391 页。正值朝廷与左宗棠围绕出关诸事相持不下之时,时任内阁学士、督办西征粮台的袁保恒请假回籍省亲后,于同治十三年四月十五日回陕,开始介入出关粮饷转运诸事。③袁保恒:《恭报由籍还台日期折》(同治十三年四月二十三日),《文诚公集》,纪宝成主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01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244 页。袁保恒(1826—1878),字筱坞,号小午,河南项城人,道光庚戌科(1850)进士,系袁甲三长子、袁世凯叔父。袁保恒早年以文员领兵,参与剿捻诸役,屡立战功,自同治八年始奉旨督办西征粮台,负责筹划左宗棠西征的粮饷转运事宜,颇得清廷和左氏倚重。④《清史列传》卷53《袁保恒》,第4176-4179 页。从人脉渊源来看,曾国藩、李鸿章与袁保恒皆属世交。⑤参见曾国藩:《复袁保恒》(同治三年九月二十八日),《曾国藩全集·书信之七》第28 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年,第179 页;李鸿章:《袁母郭太夫人百龄旌寿序》,《李鸿章全集·诗文》第37 册,第25 页。袁保恒的兄弟袁保庆、袁保龄乃军机大臣李鸿藻在河南学政任上所拔取。⑥李宗侗、刘凤翰编:《李鸿藻年谱》,北京:中华书局,2014 年,第66 页。吏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毛昶熙与袁保恒系属河南同乡,其子又与袁保庆之女订有婚事。⑦袁保恒:《行述》,《中议公事实纪略》,宣统三年清芬阁铅印项城袁氏家集本,第14-15 页。两家乡谊之上又加以姻亲,关系笃厚,自不待言。袁保恒起家科第,又有统兵作战和筹措饷银的历练,可谓文武兼资;非湘非淮,却出入于湘、淮之间,与湘、淮系大佬皆有交谊,朝堂上亦有得力奥援。在当时的西北政局中,袁氏是一位颇为重要的角色。

袁保恒长期主政西征粮台,对陕甘财政上之困境可谓深有体会,未尝不欲户部能为出关诸军再行加拨或改拨有著之款。⑧袁保恒:《遵旨筹计穆军出关饷数折》(同治十三年七月二十九日),《文诚公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 701 册,第245-248 页。但从种种迹象看,在出关粮饷转运一事上袁保恒与左宗棠分歧甚多。左宗棠私下抱怨:“部中欲弟商筱坞主其事,盖欲分弟饷为挪垫挹注之资,却于省关欠协之款不能设法筹催,弟军应需要之款不能设法接济。”⑨左宗棠:《答沈吉田》(同治十三年),《左宗棠全集·书信二》,第409 页。说明在户部看来袁氏是可以负责出关诸军粮饷转运事宜的。另外,左宗棠于同治十三年六七月间复书袁保恒,信中畅论人事、设立粮台、运粮等问题。该信篇幅颇长,主要内容有三点:一是关外用兵例以满人为帅,掌兵者与主饷之人难免互相倾轧;二是因朝廷未能添拨巨饷,万不可设粮台,若建总粮台,将来各军饷银一有不足,群起向台催索,势必以西征协饷挪垫关外兵食;三是运粮由哈密直至古城,非此时力量所能及,日后哈密以西应由诸军自行购运科布多等处之粮。⑩左宗棠:《答袁筱坞阁学》(同治十三年),《左宗棠全集·书信二》,第412-415 页。若非袁保恒在来函中有鼓动左宗棠承担关外粮饷转运诸事、将粮台西移、从关内运粮直抵巴里坤等语,左宗棠似不必花费如许笔墨向这位与自己共事多年、一直视为深谅西事之苦的局中人重申立场。

袁保恒在出关粮饷转运一事上与左宗棠立异,盖因此事实乃朝廷意旨,关系收复新疆大局,不过二人关系疏远对袁保恒在此事的态度亦有一定影响。左、袁于同治七年缔交,双方一见如故。但好景不长,同治九年左宗棠兵败金积堡,致使回民军窜入陕西,袁保恒不与会商,擅请调拨旧部赴陕协防,遭致左氏嫌怨。⑪袁保恒:《复陈招募皖勇折》(同治九年三月二十三日),《文诚公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 701 册,第187-188 页。另外,西征粮台处于朝廷、各省督抚、左宗棠三者之间,满足各方要求实属不易,尤其是左宗棠素以难共事著称。袁保恒视事之初以“酂侯自任”⑫李鸿章:《复朱修伯光禄》(同治八年四月二十五日),《李鸿章全集》第30 册,第15 页。“酂侯”乃指萧何。的热情逐渐消磨殆尽,不时流露出失意的心态,谓“关中于役,五易春秋,未能塞外立功,一无报称”。⑬湖南图书馆编:《湖南图书馆藏近代名人手札》第4 册,长沙:岳麓书社,2010 年,第2457 页。因此,袁保恒亟欲摆脱粮台差事,奏请回京供职不果后欲谋划率军出关,但未能成行。①袁保恒:《奏为现在陕甘军营差遣请派员接手以回京供职事》(同治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奏折(后文所引军机处录副奏折皆来自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不再指出档案收藏地),档号:03-4661-101;袁世传辑:《袁氏家书》卷2,宣统三年清芬阁铅印项城袁氏家集本,第25-29 页。同治十三年初,袁官至内阁学士,从此或内升侍郎,主持部务,或外放巡抚,成为封疆大吏,颇有大用之势。他已无意追随左宗棠,而随着官位的节节攀升,更不打算事事唯左马首是瞻。若能借办理出关粮饷转运摆脱粮台差使,对袁氏而言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同治十三年七月二十九日,袁保恒另上密折,主张仿照道光年间平定张格尔之旧例,以兵事责于一人,凡出关各军之统将、各路镇守之大臣、新疆毗连之藩部,其于西征之役者咸使节制之,以饷事责之一人,于肃州设立总粮台,简派重臣驻扎督办,举凡各军之专饷、各省之协饷、各局之捐饷,其关涉西征各款咸使总持之,后路一切筹措悉由一人主持,请旨遵办。②袁保恒:《奏为大军西征兵事饷事宜简重臣督办事》(同治十三年七月二十九日),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馆藏军机处档折件(后文所引军机处档折件皆来自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馆,不再指出档案收藏地),档号:116409。袁氏上此折前,清廷已于七月十二日命旗人乌鲁木齐都统景廉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金顺帮办军务。③《清穆宗实录》卷368,同治十三年七月壬子,第51 册,第878 页。该道上谕系以600 里发下,从京师到西安大概六七日左右,袁保恒应已获悉七月十二日上谕。既然朝廷谕旨已任命景廉负责兵事,故此折行文虽兵事、饷事并提,重点实在饷事。折中未明言饷事应由何人办理,但左宗棠的才能、资历和威望在当时的西北官员中罕有其匹,督办一职恐非其莫属。不过道光年间平定张格尔之乱时,后路饷事乃以署陕甘总督鄂山督办,署陕西巡抚卢坤会办。卢坤办理粮饷转运不遗余力,颇得道光皇帝倚重。袁保恒心中可能是以卢坤自诩的。

八月初七日,朝廷接到袁氏密折。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军机处随手登记档》第102 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 年,第640 页。折中关于调整西北人事布局的建议显然对朝廷有所触动。初八日,清廷命左宗棠出任一直空缺的东阁大学士。⑤《清穆宗实录》卷370,同治十三年八月戊寅,第51 册,第895 页。左氏一介举人,先得协揆,继升东阁,自觉“恩命迭膺,未忍遽尔乞退”。⑥左宗棠:《答谢麟伯》(同治十三年),《左宗棠全集·书信二》,第421 页。二十五日清廷正式下旨,命左宗棠督办粮饷转运一切事宜,袁保恒作为帮办,西征粮台移设肃州,并强调二人统筹全局,对关外各军皆需源源接济。⑦《清穆宗实录》卷370,同治十三年八月乙未,第51 册,第903-904 页。关外兵事由景廉、金顺负责,粮饷转运事宜由左宗棠、袁保恒办理,局势为之一变。不过,左、袁政见本不相同,关系又已趋疏离。而袁氏出任帮办后,办理粮饷转运事宜乃其自身职责所系。但该年四月日本出兵侵扰台湾,朝廷转而集中精力筹建海防,无力再拨饷银,东南各省则乘机暂停西征协饷,陕甘常年收入大减,迫使左宗棠不得不于十月初四日奏请筹借洋款300 万两应急。⑧左宗棠:《饷源顿涸筹借洋款折》(同治十三年十月初四日),《左宗棠全集·奏稿六》,第104-106 页。此时办理关外军务势必仍需仰赖陕甘协饷,诚所谓“三家之聚,共此一井,加汲则昏,久汲则涸。”⑨左宗棠:《与袁筱坞》(同治十三年),《左宗棠全集·书信二》,第427 页。若袁保恒不知韬晦,仍欲任事,极易引发与左宗棠的冲突。

二、接济关外粮运之争

袁保恒出任帮办不久,因办理粮饷转运需银甚巨,现有饷银实属不敷,于九月十四日奏请户部于库存项下另拨200 万两现银。⑩袁保恒:《遵旨统筹出关粮饷折》(同治十三年九月十四日),《文诚公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 701 册,第252-253 页。另外袁欲从陕西藩库借银8 万两于哈密附近购粮存储,于金顺划解西征粮台之部拨银5 万两在张家口购驼三四千只,以备关外诸军使用。⑪袁保恒:《购办骡驼粮石请旨分饬免税经理片》(同治十三年九月十四日),《文诚公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01 册,第254-255 页。此事未与左宗棠会商便单衔上奏,不乏挑战其权威之意。⑫左宗棠:《敬筹移设粮台办理采运一切事宜折》(同治十三年十一月初三日),《左宗棠全集·奏稿六》,第114 页。尤其是该折处处以统筹全局立言,欲仿清代用兵西北旧例,从甘肃河西一带采粮直至乌鲁木齐,接济关外诸军。左宗棠的构想则是由陕甘承担哈密以东粮饷转运,哈密以西由关外诸军自行筹划。而值此饷源枯窘之时袁保恒不待会商,有意挪用陕甘协饷,称“臣现已函商督臣左宗棠,西征原有之饷除关内留兵月饷、资遣善后各费必不可省者岁需若干,腾出为关外运费岁共若干”,①袁保恒:《遵旨统筹出关粮饷折》(同治十三年九月十四日),《文诚公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 701 册,第252-253 页。显然会触怒左宗棠。

袁保恒事后将奏折内容咨报左宗棠。左宗棠接到袁保恒的咨文后随即复咨,极力反对购粮,认为目前出关诸军粮食充足,无需再行购买。不过诸军情况各有不同:张曜驻屯哈密,宋庆在宁夏休养,额尔庆额人数无多,景廉一军久处新疆前线,素乏接济,金顺先遣刘宏发五营赴巴里坤,他本人亦准备于九月八日亲督数营由安西开拔,需粮甚急。②景廉:《奏为遵旨筹划马步队军粮并酌拟通融办理事》(同治十三年八月初十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档朱批奏折(后文所引宫中档朱批奏折皆来自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不再指出档案收藏地),档号:04-01-01-0924-050 ;金顺:《奏报核照粮驼数目督队开拔前进日期》(同治十三年九月三日),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17047。故此时重点实在如何接济景廉与金顺二军。而左宗棠因饷银支绌及人事旧怨,在致袁保恒的咨文中绝口不提景廉军食如何筹措,同时强调金顺粮石补给之充裕。咨文中称:“至古城一带粮料,每石重三百余斤,价银四两三钱,已据额副都统、桂镇等牍悉,并称景大臣已代金大臣订买二万余石。安肃史道来禀亦同,额副都统驻济木萨,亦可就地订粮四千石。巴里坤、古城、济木萨之粮既经景大臣代金军订采二万石,计重约六百余万斤,可支该部全军十个月之食。届时巴、古新粮计可上市,金军尚可接采。若哈密、东山如尚有余粮可买,金军如须采买,自知筹及,尽可毋庸于十个月前预为代筹。”③左宗棠:《咨呈军机处为闻巴里坤哈密附近东山缠头等处有余粮可采由陕藩库先借拨银八万两解赴哈密购粮存储以供军食等由》(同治十三年十月二十日),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17828。左宗棠将自己致袁保恒咨文未加改动,原文转致军机处,以供军机大臣参考,故左宗棠致军机处的咨呈中存有他致袁保恒咨文全文。本文所引左宗棠致袁保恒咨文皆来自左宗棠致军机处咨呈,档案题名为台北“故宫博物院”档案整理者所加。另外,左宗棠在十月初四日的《办理出关诸军饷数及粮运情形折》中亦提及景廉为金顺购粮之事,认为金顺将来抵达巴里坤、古城后,可以就地取粮,断无舍近求远、舍易图难、舍贱食贵之理。④左宗棠:《办理出关诸军饷数及粮运情形折》(同治十三年十月初四日),《左宗棠全集·奏稿六》,第99 页。

不过,左宗棠的说辞却未必可信,其一,以1 石约300 斤计之,2 万石约有600 万斤,景廉既为金顺办粮如此之多,自己却未上奏请功,反先由左宗棠奏明,有悖情理。其二,新疆屡遭兵燹,兵食维艰,景廉于八月初十日的奏折中称因奇台、古城、济木萨一带军粮有限,奏请额尔庆额一队转至西湖就食,以腾出口粮接济随后到来的金顺数营。⑤景廉:《奏为遵旨筹划马步队军粮并酌拟通融办理事》(同治十三年八月初十日),宫中档朱批奏折,档号:04-01-01-0924-050。景廉对供应仅有千骑的额尔庆额都面有难色,仅仅经过两个月,却改变态度为金顺筹措2 万石军粮,实属自相矛盾。其三,按1 石价钱约4 两3 钱计算,购买2 万石粮食大约不下9 万两,若再加上运脚,总共花销不下10 万两。景廉一军的饷银,户部于同治十二年三月间议定每月8 万两专饷,但截至同治十三年九月景廉才收到11 万5900 两,平均每月不到1 万两。⑥景廉:《奏为筹划边疆军务机宜由》(同治十三年九月二十四日),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17758。若考虑到饷银的长途运解,景廉每月实际可支配的数额只会更少。在饷银匮乏、物价腾涌的情况下,景廉能于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筹集到相当于一年的饷银,作出舍己芸人的豪举,未免太过离奇。

此事疑点重重,必需结合多方史料加以考证。笔者在光绪十六年上海图书集成局出版的《左文襄公奏疏续编》第57 卷中,发现一封景廉奏折,未经人使用,对解决该问题颇有助益。该折末尾注明时间,作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距左宗棠十月初四日奏称景廉为金顺购粮大致两个月,景廉方得知此事。查阅该折,景廉在奏折伊始便矢口否认自己曾为金顺订买2 万石粮食,称己部“军饷十分支绌,自顾军食尚且不暇,核粮二万余石需银十万余两,一时何能有此巨款”,并向清廷担保,“如奴才有为金顺订买粮二万余石之事,请即治奴才以欺罔之罪”,⑦《左文襄公奏疏续编》卷57,光绪十六年上海图书集成局铅印本,第8 页。辞气十分惶恐。其次,湖南湘阴县人周先檀曾入金顺幕府,颇为知悉金顺一军内情。周先檀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随军进抵巴里坤时,“处新正之秋,粮局告匮,其已订买民间者,敦催不缴,市价腾涌,几有断炊之虞”。①钱伯泉选注:《〈味道轩文钞〉中有关左宗棠收复新疆的资料选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部编:《近代史资料》第91 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年,第42 页。光绪元年四月,金顺率军进抵古城、济木萨,行军途中“一路荒凉,寂无居民”,抵达济木萨后金顺甚需亲履粮局,“勘核储偫无多,立传各营,不准虚领一名,务于无可减省之中,力求撙节之法”。②《〈味道轩文钞〉中有关左宗棠收复新疆的资料选注》,《近代史资料》第91 号,第42 页。距左宗棠上奏景廉为金顺购粮不过半年有余,金顺一军的粮草供应已陷入困境。若景廉确为金顺购粮,则金顺一军不至有断炊之虞。最后,左宗棠的说辞前后矛盾。在光绪元年三月初七日的《遵旨密陈片》中,左氏自毁前说,辩称自己在接到额、桂禀报时,便疑其不实。③左宗棠:《遵旨密陈片》(光绪元年三月初七日),《左宗棠全集·奏稿六》,第184 页。此举无异于间接承认景廉并未为金顺订买2 万石军粮。

综合以上各种史料,可证明景廉并未为金顺购买2 万石军粮。而左宗棠如此笃信景廉确为金顺购粮,既因左氏素与景廉不睦,且向来主张关外诸军应就地自筹接济,胸中早有成见,亦与当时的前线情报有关。据上文所引史料,此事来源于额尔庆额、桂锡桢和安肃道史念祖的禀文。关于额、桂二人的禀文,据额尔庆额自称:“本副都统查询总兵桂锡桢所递左大臣原禀,内称所买粮二万余石,系询问各粮台委员及地方官所言,由巴里坤西至江土板滩等处统计,非指古、济而言,并无已为金顺订买粮二万余石之语。副都统曾准左大臣咨询粮料情形,即以桂锡桢所查各情约略复之。”原来额尔庆额的禀文内容来自桂锡桢。而桂锡桢的禀文经景廉检阅,却“皆系约略揣度之词”,且泛指巴里坤、沙山等处而言,又将该军用过粮石核算在内。④《左文襄公奏疏续编》卷57,第8 页。另外,周先檀曾致书左宗棠为关外诸军乞粮,信中有“特以去岁额副都统所禀失实,致稽转运,故有此告急之吁”⑤《〈味道轩文钞〉中有关左宗棠收复新疆的资料选注》,《近代史资料》第91 号,第43 页。等语。可见额、桂二人的禀文并不可靠。至于史念祖的禀文,具体内容不详,但左宗棠在引述额、桂的探报时,曾称:“旋据史念祖等禀报,所闻相同。”⑥左宗棠:《办理出关诸军饷数及粮运情形折》(同治十三年十月初四日),《左宗棠全集·奏稿六》,第99 页。双方内容差别不大。看来左宗棠未仔细查考、核实情报,遂作出错误判断。

左宗棠凭借错误情报率行入奏,并在致袁保恒的咨文中反复提及此事,真正目的是想阻止袁购粮,并将8 万两藩库银另移为关内粮运之用。左在咨文末尾便称:“惟本大臣爵阁部堂因垫出关各军粮运价银,自去岁至今已一百数十万两,此时各省协饷不到,垫无可垫,故昨因肃州、甘州储粮勉可支持,暂将凉州营屯局已募之商民车驼扣清脚价,一律遣撤,亦实无可如何之举。贵阁学部堂所借陕西库款八万两,应请暂停,庶陕西得全付本爵阁大臣二十万两借款,暂资敷衍转运经费,洵于粮运较有裨益。”⑦左宗棠:《咨呈军机处为闻巴里坤哈密附近东山缠头等处有余粮可采由陕藩库先借拨银八万两解赴哈密购粮存储以供军食等由》(同治十三年十月二十日),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17828。

关于购驼一事,左宗棠亦不甚许可,认为景廉既已为金顺购买2 万石粮食,新疆当地确属有粮可采,无需从关内长途运粮,运力较省,以金顺一军自有之驼,加以自己“协运官驼三四百只”,就地采运,尽可敷用,现时转运尚无须添雇驼只。⑧左宗棠:《咨呈军机处为准办理西征粮台内阁部堂袁咨开奉旨帮办关外大军粮运派员赴张家口采购健驼三千只所需驼价》(同治十三年十月二十日),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17829。如前文考证,景廉并未为金顺订买巨额粮石,金顺一军将来势必仍需取给于关内,左宗棠“以自有之驼就地采运,尽可敷用”的说法并不可信。况且,金顺一军自有之驼亦不可靠。据金顺九月初三日的奏折称:“各该营驮运军装行粮应需驼只,因春夏之交未能歇厂,又值驼有瘟灾,沿途多有倒毙。除前敌留用,其折回之驼就中不堪负重者不少。”⑨金顺:《奏报核照粮驼数目督队开拔前进日期》(同治十三年九月三日),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17047。驼只实属不敷应用。至于停采驼只后的经费,左宗棠宣称应“暂挪作本爵大臣阁部堂点缀西路采运经费,以应出关各军目前之急,尚为合宜”,⑩左宗棠:《咨呈军机处为准办理西征粮台内阁部堂袁咨开奉旨帮办关外大军粮运派员赴张家口采购健驼三千只所需驼价》(同治十三年十月二十日),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17829。亦可见其实际关注所在。

此外,袁保恒尚打算在河南、山西购置车、骡用于关外转输,被左宗棠以边关转运宜驼不宜骡为由阻止。①左宗棠:《咨呈军机处为准西征粮台袁阁学部堂咨开遵奉谕旨帮办出关各军粮运需用车驮甚伙现经拣派员弁分赴河南等省采购》(同治十三年十月二十日),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17830。袁保恒赶雇车、骡的做法确有问题,先行研究皆曾指出。②秦翰才:《左文襄公在西北》,第112-113 页;董蔡时:《左宗棠评传》,第124-125 页;杜经国:《左宗棠与新疆》,第63-64 页。不过用车、骡还是用驼尚属技术层面问题,况且袁保恒并非不想购驼,而是左宗棠阻止他购驼。其实左、袁在希望朝廷财政向西北倾斜上确实存在共识,但袁对收复新疆态度颇为积极,亟欲遵循朝旨,统筹全局,挪用饷银以接济关外诸军。左因在人事和饷银方面与朝廷分歧甚多,只思顾全关内,不愿承担哈密以西转运事务。户部因顾及海防而拒绝增添西饷后,双方之间便难有回旋余地。而袁出任帮办后往往未事先请示便动用陕甘协饷,致使二人矛盾迅速激化,从政见分歧转化为对饷银支配权的争夺,并衍生出购粮、购驼、购骡的种种争执。

因左宗棠掣肘,袁保恒主持的购粮、购驼之事皆无所成,朝廷统筹全局、接济关外诸军粮饷之命未能得到切实贯彻。袁氏自责之余对左不免心怀怨怼,他在致左的咨文中先挟朝旨以自重,强调谕旨中所谓“统筹全局”乃指接济所有关外诸军应需粮饷之意;继谓粮价银8 万两业经起解,驼价银5 万两系由部划解,已经奏奉谕旨,饬令照办,未便纷更,并不打算暂停购粮、购驼之经费;最后宣称左原有饷项,除关内留防各军需用实数外,所余饷项将来亦不能不划分以济关外,仍有意挪用陕甘协饷。③袁保恒:《咨送军机处抄录左爵阁大臣筹画移设粮台原拟之咨文》(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八日),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18394。袁保恒得知左宗棠将咨文转致军机处后,亦将自己致左宗棠咨文转致军机处,故袁保恒致军机处咨呈中存有袁氏致左宗棠咨文全貌。本处所引袁保恒致左宗棠咨文便来自袁氏致军机处咨呈,档案题名为台北“故宫博物馆”档案整理者所加。

袁保恒来文咄咄逼人,左宗棠亦予以反击,重申反对购粮、购驼之理由,甚至不惜曲解谕旨,质疑袁保恒“统筹全局”的正当性,称其历次奏奉廷旨筹办关内外粮运,专指金、张、宋、额等军,与景廉所部从无一字交涉。同时,左宗棠极力鼓动袁保恒在北路设置粮台,筹办粮运,称:“南路之安集延尚跧伏未动;大军方集北路巴、古、济一带,规复乌垣。贼在北路,官军在北路,粮台似无偏设南路之理。贵部堂统筹全局,自应于北路有粮有运地方筹之。”④左宗棠:《咨军机处拟办出关诸军粮运各事》(同治十三年十一月初一日),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17968。因朝廷无意拨饷,左宗棠一直极力回避设置粮台,此时主动重提设置粮台,实已存排挤之意。左、袁二人围绕饷银支配权的斗争变得愈发激烈。

三、移台分饷之争

同治十三年十一月初三日,左宗棠先发制人,上奏称设置粮台必须紧居前敌之后,当前清军用兵侧重北路,收复乌鲁木齐,应仿乾隆年间用兵伊犁之例,将西征粮台移设北路,从乌里雅苏台、科布多二城采粮,分运巴里坤、古城,并请袁保恒于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巴里坤择一处移台,两处设立分台。⑤左宗棠:《敬筹移设粮台办理采运一切事宜折》(同治十三年十一月初三日),《左宗棠全集·奏稿六》,第112-115页。对左宗棠师行北路应采北路之粮的说法,秦翰才、董蔡时、杜经国、徐中煜等学者皆赞成之,认为从偏于南路的肃州采粮靡费过多。⑥秦翰才:《左文襄公在西北》,第113-114 页;董蔡时:《左宗棠评传》,第123-124 页;杜经国:《左宗棠与新疆》,第62-63 页;徐中煜:《交通态势与晚清经略新疆研究》,第101-102 页。此说固然不错,但前提是北路需有粮可采。根据左氏的奏折,乌、科两处的粮石来源可分为当地自产与景廉遗存之粮。⑦左宗棠:《敬筹移设粮台办理采运一切事宜折》(同治十三年十一月初三日),《左宗棠全集·奏稿六》,第112-115 页。据《乌里雅苏台志略》称,当地人“不谙播种,不食五谷。毡房为家,游牧为业,分布散处”,⑧忒穆勒、娜仁高娃点校:《乌里雅苏台志略·科布多政务总册·筹蒙刍议》(外五种),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4 年,第30 页。可见乌城素不产粮,本非富饶之区。科布多确实办有屯田,据科布多参赞大臣托伦布等人的奏报,同治十二年科布多共收获三色粮6128 石5 斗。⑨托伦布:《奏报科布多地方屯田收获粮石分数事》(同治十二年十二月十六日),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13478。左宗棠称2 万余石粮石可供金顺一军10 月之食,可推知金顺每月军粮大致约需1600 余石。纵将科布多所获粮石全数解往,亦不过能满足金顺4 个月之需,更何况科城本地尚有驻防官兵,势必截留粮石,而新疆不止金顺一军需粮甚急。乌、科两处自产之粮并不足恃。

景廉遗存之粮乃指景廉因新疆本地无粮可办,曾奏请由口北、归绥两道采粮,经乌、科两城运至巴里坤,但因运费过巨,景廉又于同治十二年九月初六日奏请停止,口北、归绥两道所办之粮遂积存乌、科两城。①景廉:《奏为遵旨停止口内运粮请饬陕甘督臣设粮台接济事》(同治十二年九月初六日),宫中档朱批奏折,档号:04-01-03-0165-005。据乌里雅苏台将军额勒和布查明,乌城已将口北运解之粮解送科布多,只有“遗失标记之粮二千三百九十九袋”,且“暴漏沙漠,将及三年,半耗于鼠偷雀啄,半腐朽雨浸”,不堪食用。②额勒和布:《奏为遵旨查明复奏乌城素不产粮及现存粮石数目并驼难购办实在情形事》(同治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军机处档折件,档号:03-6054-022。科城积存粮食50 余万斤,数量并不多,且有朽蠹。③景廉:《奏报敕科布多运解军粮情形》(同治十三年九月三十日),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17178。口北运粮已停止1 年有余,遗存粮石终有用罄之时,乌、科两地又产粮不丰,日后的军食供应仍是一大难题。左宗棠不熟悉乌、科两城地理风土,对景廉遗存之粮亦未查明数目,贸然上奏显喻排挤之意,且移台后不在河西一带采粮,尚可减少陕甘之负担。

移台必应分饷,关于原有的陕甘协饷应如何分配,左宗棠称:“除袁保恒自请部款八十万两外,臣拟暂于各省积欠饷项内先分其半一千一百万,由袁保恒于积欠最多省分催提济用;又拟捐输一项,向系袁保恒经手办理,自九月初一日起,所收捐项概交袁保恒催收,将来即由其专案报销。此后,应俟臣奏借洋款三百万两解到,截算粮运价脚另款报销,本年续撤勇夫及以前积欠饷项核算明晰,清还现欠陕西、湖北各处借款,及本年用款一概明白,始有实数可稽。届时再由臣奏明,请敕部划存甘肃若干,划分移设西征粮台若干,以昭平允,而免日后轇轕,为时不至过迟。”④左宗棠:《敬筹移设粮台办理采运一切事宜折》(同治十三年十一月初三日),《左宗棠全集·奏稿六》,第115 页。按照左宗棠的方案,袁保恒可以得到的饷银有:一是部拨80 万两;二是捐输;三是各省欠饷。三种款项中,部拨80 万两乃指袁保恒出任帮办不久,因粮台无饷,曾于九月十四日奏请从户部库存项下拨银200 万两,以购买驼只、粮石,后经总署议复,于四成洋税下拨给100 万两,从中划拨金顺银20 万两,遂成80 万两之数。⑤袁保恒:《请饬部速拨出关饷需折》(同治十三年十月二十九日),《文诚公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01 册,第259 页。不过,左氏奏请借洋款300 万两后,总署复经核议,此项80 万两不再发给,后在袁的力请下,清廷于十一月初七日命户部将该项停拨银两仍如数发给。⑥《清穆宗实录》卷373,同治十三年十一月丙午,第51 册,第931-932 页。但户部借办理穆宗大丧之机扣留此款。⑦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军机处随手登记档》第103 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 年,第373 页。该项银两并不可靠。捐输乃指甘捐,所得银两本不为多,且自开捐以来所收款项颇有每况愈下之势。⑧袁保恒:《广浚饷源补救大局片》(同治九年七月二十三日),《文诚公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01 册,第199 页。至于各省欠饷,名义上数额虽巨,但早已积重难返,况且各省既能欠饷如此之多,今后是否能扫数解清,不再积欠,实难预料。对于300 万两洋款,左宗棠称需待甘省事务完竣后再行分拨,在奏报中对各省协甘常饷如何划分只字不提,显存不欲他人分润之意。可以说,左划给袁的饷银看似数额巨大,但皆无从落实。

左宗棠既想将袁保恒挤至塞外蛮荒之地,又不给实饷,乃欲置袁氏于危局。袁保恒之弟袁保龄得知此事后,鉴于左宗棠圣眷之隆、根底之牢固,力劝乃兄此时应与其弃嫌修好,极力周旋,接到谕旨后切不可妄加辩驳,只需略言“臣数年于外,事事禀承左某,左某亦公忠体国,力顾大局,虽有时函牍论事往复诘难,亦以公事至重,期于斟酌尽善,彼此实均无意见,现以出关事太重大,拟即日先驰赴兰州,先见左某,商定再由彼处会衔入告云云”,便可令枢府诸人深知并非袁保恒有心作难,同时迅赴兰州,向左宗棠负荆请罪,至于车、骡、驼等事皆可暂止,移台之事至肃州再定。⑨《袁氏家书》卷4,第26 页。

袁保恒的复书现已佚失,不过袁保龄在十二月初四日的家书中称:“移扎巴里坤一节,弟私心终谓太远,并非专以骨肉离别音书迢递言也。”可见袁保恒并不打算听从乃弟劝告,仍有与左宗棠分家之意。袁保龄考虑到若与左宗棠不和,后路无人照应,将来办事仍是徒遭掣肘,故另有一转圜之策,谓:“请以伯氏统豫军扎关内,策应前路,相机进取,却是一篇极好文字。然此事当在无形之中,却又万不可自外发之。西河昨日论及,颇以弟见为然,当向高阳再言之。目下却须待圣体大安,正在心忙意乱之际,政府必无暇及此也。”①《袁氏家书》卷5,第8-9 页。信中“伯氏”乃指袁保恒。“西河”原指清初著名学者毛奇龄,此处代指毛昶熙。高阳为李鸿藻。袁保龄欲通过毛、李的渠道,由清廷下旨,命袁保恒率张曜、宋庆驻扎关内,以为策应之师。如此一来,袁保恒既得遂自领一军之志,又无须远赴关外,粮饷转运皆由关内供应,将来进退裕如,实属一举数得,且此事已得到毛昶熙的首肯。不过正值同治皇帝病重,枢垣诸人一时无暇处理此事,希望袁保恒能稍安勿躁,暂待事机之转。

但是袁保龄的这封信终究晚了一步。十二月初八日,袁保恒上折与左宗棠公开辩驳。折中先称清朝用兵新疆,本分为北路、西路,自乾隆年间开辟回疆后,方以天山为界,划准部旧地为北路,回疆八城为南路,肃州遂成粮饷总汇之所,道光年间平定张格尔,仍于肃州设置粮台,运天山北路之粮接济南路,皆循从前西路故道,而从前北路乌、科各城,因偏于一隅,采粮、行军均属不便,早已弃而不用。②袁保恒:《陈报进驻巴里坤折》(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八日),《文诚公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 701 册,第265 页。该折《文诚公集》未标注时间,时间根据《清代军机处随手登记档》确定,折名为《择定粮台进驻巴里坤等由》,参见《清代军机处随手登记档》第103 册,第340 页。意指左宗棠不明历代用兵西北成例。继谓乌里雅苏台、科布多两城过于偏僻,巴里坤为南北适中之地,南距肃州,北距乌、科,无甚悬殊,且紧居各大军之后,一切可以就近查看,准备进扎巴城,将来若乌、科有粮,则从北路调运,若乌、科粮石不足,仍由南路调运。不仅欲与左宗棠分家,且有意在关内采粮。折尾又称拟咨商左宗棠,于湘军应行遣撤之营酌拨若干,仍带原饷,归袁保恒自行整顿,并奏请调旧部皖军数营西来,归其调遣,隐以军事自任。③袁保恒:《陈报进驻巴里坤折》(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八日),《文诚公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 701 册,第266 页。关于饷银划分,袁保恒亦提出新的方案:“无论各省关每月能筹解若干,均作为月饷、欠饷各半,月饷归左宗棠等收用,欠饷归臣台收用,以防轇轕而昭公允。至粤、浙、苏三省分年代还洋款三百万两,每省岁约四十万两,即以抵月饷一半之数,应令如数筹解欠饷一半。无论何者,每年能于八十万两之外再有筹解,仍按月饷、欠饷各半分收,以免偏枯。”④袁保恒:《复陈移台分饷片》(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八日),《文诚公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 701 册,第269 页。该片《文诚公集》未标注时间,时间根据《清代军机处随手登记档》确定,折名为《各省关每月解饷作为月饷欠饷各半请饬部速议由》,参见《清代军机处随手登记档》第103 册,第340 页。大致宗旨是日后各省的陕甘协饷,按照实际收数,袁、左各分一半。

袁保恒不仅在公事上与左宗棠辩驳,同日另上密折,对其大肆攻击。折中先谓左宗棠办事不公,意存私心,因未得督办关外军务一职,且出关各军与原请不同,意颇怏怏,故决计不管景廉等诸军粮运,甚有“皇上如令我督办关外军务,即由我自办粮运亦无不可,若他人带兵,叫我办粮,却也不配”之语。继称左宗棠对己处处掣肘,故意刁难,妄称乌鲁木齐为北路,粮台不应设于南路,远指乌、科荒漠之区俾其移台驻扎,阴行排挤之计,并恳请朝廷切勿为左宗棠之浮言所蛊惑,“遇事察臣孤忠,俾得竭其愚诚,不致为人排挤中伤,使后来实心任事之臣以臣为炯戒。愚臣幸甚!西事幸甚!”⑤袁保恒:《奏陈西征粮台设置地点事》(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八日),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18385。该片台北“故宫博物院”只标注朱批时间,为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十四日,上奏时间笔者根据《清代军机处随手登记档》确定,折名为《密陈左宗棠实在情形由》,参见《清代军机处随手登记档》第103 册,第341 页。

此外,袁保恒在家书中一吐多年来对左宗棠之积怨:“兄数年与左相极力周旋,乃一闻兄帮办之命,竟不能相容,万分掣肘。然我自立于颠扑不破之地,公是公非,所在亦竟不能多让,至险阻艰难均所不避,想老翁亦无奈我何也。河州本是含糊了事,若不败露是无天理,惟有此一波诸事又须停顿耳。”⑥《袁氏家书》卷3,第9 页。所谓“河州本是含糊了事”乃指河州南乡抚回闵殿臣与同为抚回的马占鳌素有嫌怨,积不相能,同治十三年十一月间率众复叛,被左宗棠镇压。①左宗棠:《河州南乡抚回构衅悉数剿除折》(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十七日),《左宗棠全集·奏稿六》,第128-133 页。看来袁保恒似有意借闵殿臣复叛之事再度发难。

可是,事态的发展正如袁保龄所预料,袁保恒愈是陈辩,“则意见负气四字愈坐得实,朝右愈不谓然”。②《袁氏家书》卷4,第29 页。对于袁保恒的连番奏报,清廷只是淡淡地称:“着左宗棠、袁保恒和衷商榷,奏明办理。”③《清德宗实录》卷1,同治十三年十二月癸未,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影印本,第52 册,第88-89 页。袁见朝廷未能采择己见,当时正值同治皇帝下世,遂以叩谒梓宫为由,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奏请回京“面聆圣训”,却未获允准。④袁保恒:《敬请节哀折》(同治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文诚公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01 册,第278 页。上奏时间根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目录查询系统确定,题为《奏为大行皇帝龙驭上宾吁恳节哀并请求觐见事》。在与左的斗争中,袁既未得到朝廷的明确支持,又不能交卸回京,处境颇为尴尬。

左宗棠与袁保恒争权争饷对关外军务产生了不利影响:张曜、宋庆二军始终徘徊于近关一带,关外的景廉、金顺停兵待饷,军食维艰。左宗棠既无意为景廉办粮,又捏奏景廉为金顺订购巨额粮石,景廉得知此事后,心境之劣可想而知。光绪元年正月二十三日,景廉乘机落井下石,奏参左宗棠“自恃己见,强词夺理,视西域军务直同膜外”,一年以来于粮饷转运诸事一无布置,导致关外诸军不能迅速进兵,致使“巨逆久稽天讨,黔赤亦未获乂安”,并袒护袁保恒,称其奏折“条分缕晰,极为周密”,虽于边塞情形尚有不能深悉之处,“然其一片忠荩,勇于任事之枕,诚不可没”。⑤景廉:《奏为督臣筹办粮运未能合宜请饬左宗棠仍办理屯政事》(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八日),宫中档朱批奏折,档号:04-01-03-0166-021。

不过,袁保恒此时已改变态度,听从乃弟的劝告,准备于二月初五日亲赴兰州,与左宗棠“悉心商榷,和衷筹定,庶早利师行,仰纾宸念”。⑥袁保恒:《陈报驰赴兰州折》(光绪元年二月初九日),《文诚公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01 册,第279 页。但根据随手登记档,景廉的奏折在二月二十七日方到京师。⑦《清代军机处随手登记档》第103 册,第584 页。袁保恒的动作也太过迂缓。伴随清廷中枢政情的变动,朝廷对西北人事布局已下定决心要改弦更张。

四、中枢政情与清廷对西北人事布局的调整

自同治初年以来,军机处中的恭王、文祥始终对左宗棠倚重有加,文祥更是在内为左宗棠“极力主持,事事必加深赞”。⑧《袁氏家书》卷4,第26 页。不过在同治十三年恭、文二人皆身处困境,一时无暇对左宗棠施以援手。此时清廷最高权力结构自同治皇帝亲政后已恢复至垂帘听政前的情形,由皇帝掌握奏折处理权、重要人事任命权。但恭王秉政十数载,在朝中根基深厚,而同治皇帝亲政一年后却屡屡违背惯例,将重要折件留中不发,⑨李文杰:《辩色视朝:晚清的朝会、文书与决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年,第134 页。宠信王庆祺等身份低微的小臣,致使皇帝与恭王为首的一班枢臣关系势如水火。君臣矛盾终因同治十三年修建圆明园一事爆发,同治皇帝借修园之事以离间母子、把持政事为由,革去恭王一切差使。⑩《李鸿藻年谱》,第166-167 页。虽因两宫太后的斡旋,恭王事后重入枢垣,但“模棱缄默,畏祸实甚宝(鋆)、沈(桂芬)”,⑪李鸿章:《致李瀚章》(同治十三年十月初三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三》第31 册,第120 页。不敢担当。而另外一位枢臣文祥因体弱多病,自同治十三年正月起经常请假,六月复出后又忙于解决台事交涉、筹建东南海防,未能顾及西北局势。⑫文祥:《文文忠公事略》卷3《年谱》,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212),台北:文海出版社,1968 年,第187-188 页。

随着恭王、文祥的淡出,清廷中枢对西北事务的处置恐又落入李鸿藻的操纵中。李鸿藻身兼帝师、枢臣两项要差,又负士林重望,深受同治皇帝与两宫太后宠信。从同治十三年西北人事布局来看,袁保恒与李鸿藻的关系自不待言,督办新疆军务的景廉亦与李鸿藻关系密切,二人同为咸丰二年进士,后结为盟兄弟,政治上共进退。⑬《李鸿藻年谱》,第2 页。而李鸿藻对左宗棠一直观感不佳。同治九年左宗棠兵败金积堡时,李鸿藻与领班军机章京朱学勤力主改派李鸿章督办陕西军务,准备以李代左。①夏颍整理:《俞樾、朱学勤致应宝时手札》,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研究所编:《历史文献》第12 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第143 页。自同治十三年初以来左宗棠对兵事、饷事毫无调度,更是招致李鸿藻的不满,经常“退有后言”。②《袁氏家书》卷4,第26 页。这或可解释为何袁保恒能出任帮办,担任帮办后又不与左宗棠会商径自上折,而在办事遭到掣肘后更是敢于对抗,一再发难。

但随着台事交涉的和平解决、停止重修圆明园、光绪皇帝顺利继位,清廷中枢政局逐渐稳定,开始通盘考量海防与塞防的意义,与左宗棠关系密切的恭王、文祥二人对大政方针的影响亦显著增强。李鸿章便观察到恭、文诸人“皆有鼓舞奋兴之象,不似春间楚囚相对景象”,李鸿藻却“悲郁引疚,若不欲久于其位置者”。③李鸿章:《致李瀚章》(光绪元年正月初六日》,《李鸿章全集·信函三》第31 册,第172 页。尤其是文祥,认为西北绝不可划关自守,须以新疆抚蒙古,以蒙古卫京师,力主用兵进剿,收复新疆。④李云麟:《西陲事略》,《中国方志丛书·西部地方》第36 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 年,第3-4 页。军机处中另一重臣沈桂芬亦主张用兵收复新疆。⑤汪叔子编:《文廷式集》第3 册,北京:中华书局,2018 年,第1169 页。转引自韩策:《“湘人江督格局”的形成与晚清政治》,《史林》2023 年第1 期,第152 页。说明此时的清廷中枢在经过短暂徘徊后,对海防、塞防间应如何取舍已基本达成共识,即重西北、轻东南。在此背景下,左、袁矛盾的激化显然会进一步增强清廷调整西北人事布局的决心。

光绪元年二月初三日,清廷发下一道将彻底改变整个西北政局的上谕。谕旨中先言及关外的军事调度,称“至关外现在统帅及现有兵力能否剿灭此贼,抑或尚有未协之处,应如何调度始能奏效,或必须有人遥制,俾关外诸军作为前敌,专任剿贼,方能有所禀承,并着通盘筹画,详细密陈”,显有更换人手之意;继言及袁、左矛盾,上谕中对左宗棠极力揄扬,称其“阅历之深、居心之正、办事之精细结实,原迥非袁保恒所能及”,将来关外粮饷转运事宜,左一人若可兼顾,或者一人不能兼顾,可另举得力之人以分任其事,“俟奏到后再降旨将袁保恒撤回”。⑥《清德宗实录》卷4,光绪元年二月辛未,第52 册,第124-125 页。即关于西北的人事问题,朝廷将完全尊重左氏的意见。

左宗棠在同治十三年政治处境颇为被动,内须面对袁保恒、景廉的立异,外有李鸿章高倡海防论,主张暂弃新疆,匀出西北之饷作为海防经费。不过至光绪元年,左宗棠的政治处境开始出现转机。该年初,左宗棠发现一条从归化、包头经射台、大巴至巴里坤的运道,该路途中有粮可采,运费较省,粮运压力减轻。⑦左宗棠:《复陈移设粮台转运事宜折》(光绪元年二月初三日),《左宗棠全集·奏稿六》,第158 页。此时左氏又接到谕旨,意识到朝廷态度有所转变,遂下定决心准备排除袁、景等人,由自己承担收复新疆的重任。

光绪元年三月初七日,左宗棠针对李鸿章的海防论,先上《复陈海防塞防及关外剿抚粮运情形折》,大声疾呼新疆不可弃,更不可因筹办海防而停兵节饷。⑧左宗棠:《复陈海防塞防及关外剿抚粮运情形折》(光绪元年三月初七日),《左宗棠全集·奏稿六》,第176-183 页。同日又上《遵旨密陈片》,陈述对西北人事的看法。该附片先分段转引谕旨,然后以“臣谨按”的形式说明,体例颇为独特。其称袁保恒一开始尚能“遇事启告,曲致和衷”,待膺帮办之任后态度一变,“不特遇事不相关白,即奏报亦不令臣预闻”,实乃“任性妄为,并无顾忌,视粮台协款为私计”,最后结论是“同役不同心,事多牵掣”,应如谕旨所说由左宗棠独办粮饷转运诸事方好。左宗棠对景廉一向评价不高,此次在附片中亦称其“泥古太过,无应变之才”,并保举金顺,主张将景、金二人职衔对调,由金顺出任乌鲁木齐都统,节制关外各员,从此“前敌事宜呼应灵通,较易措手”。⑨左宗棠:《遵旨密陈片》(光绪元年三月初七日),《左宗棠全集·奏稿六》,第188-189、183-184 页。清廷不仅对左宗棠的建议一一认可,三月二十八日又命他代替景廉督办新疆军务,袁保恒、景廉回京供职。⑩《清德宗实录》卷6,光绪元年三月乙丑,第52 册,第158 页。至此,左宗棠对西北兵事、饷事取得绝对的主导权。

此后清廷命一直与左宗棠不甚协洽的穆图善旧部归并湘军,刘典、杨昌浚等左氏一脉的湘系人物大致在此前后向西北集聚。驻陕淮军因上年日本侵台相继东调,金顺、张曜二军亦归左调遣。自同治元年以来陕甘地区因诸军云集所产生的多元、混杂的政治格局彻底终结,以左宗棠为核心的湘系势力取得对西北政局的主导权。尤其是陕甘总督与新疆巡抚二职,以湘人出任几成惯例。而东起潼关,西至伊犁、喀什噶尔,整个西北更是统由湘军分防驻扎。直至庚子年间,因两宫西巡这种政治格局方发生转变。①相关研究可参见韩策:《满人封疆大吏崧蕃与庚子西巡前后的陕甘政情》,《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1 期。

再看袁保恒的兰州之行,其表现颇为谦逊。左宗棠不无得意地称:“筱坞少农此来,不复争执前说。”②左宗棠:《与沈吉田》(光绪元年),《左宗棠全集·书信二》,第458 页。接到回京谕旨后袁保恒的心境想必十分复杂:一方面终于得遂还朝之请,无须再与左宗棠纠缠,另一方面则丧失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诚如其诗稿所称:“落落晨星联斗极,依依旧雨恋秦川。西来一事无成就,辜负同舟几辈贤。”③袁保恒:《光绪乙亥四月喜奉还朝之命留别秦陇关外诸同人并求和章》,《文诚公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01 册,第385 页。袁保恒回京后与左宗棠虽间有函牍来往,但频率极低,主要涉及公事,两人关系总体上已十分疏远。光绪三年河南大旱,袁保恒奉命回籍办赈,曾向左宗棠陈述灾情,并赠以“白参、鹿尾微物”,颇有重修旧好之意。④袁保恒:《致左相》,《文诚公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01 册,第333-334 页。不过,左宗棠对袁保恒一直未能释怀。光绪四年袁保恒因办赈染病逝世,朝廷给谥“文诚”。左宗棠针对其谥号仍大发牢骚,毫无恕词:“筱坞作事多率意径行,不洽众论,而得谥‘文诚’,亦非意念所到,贤者之不可测,即身后亦然。”⑤左宗棠:《与谭文卿》(光绪五年),《左宗棠全集·书信三》,第425 页。二人的关系始终未能和好如初。

五、结语

关于同光之交西北军政格局的演变,既往研究皆以左宗棠与湘系为中心,侧重强调左宗棠毅然承担收复新疆的热情,但对左宗棠实际所处的政治环境缺乏考察。收复新疆始终面临两个问题:饷银如何筹措,军务由何人办理。而在同治十三年,因枢垣中恭王、文祥二人陷入困境,西北局势无人主持,清廷在饷银、人事两方面皆与左宗棠意见不一。具体而言,在饷银方面,清廷欲依仗原有的西征协饷;在人事方面,清廷仍循道光年间平定张格尔旧例,兵事、饷事各有分任,不欲专任左宗棠。因此,左宗棠无意统筹全局,接济关外诸军。而随后左宗棠与袁保恒、景廉的权力斗争,某种程度上仍是与清廷矛盾的体现。

清廷最终转变态度,充分倚任左宗棠,乃因甲戌日本侵台以和平方式收场,东南海防压力减轻,在军机大臣文祥的主持下,清廷的战略重心表面上虽塞防、海防并重,但实际重塞防、轻海防。在此大背景下,若仍循旧例,兵事、饷事各有责成,只会进一步激化左宗棠与袁保恒、景廉的矛盾,导致双方遇事互相推诿,进而贻误战机,故清廷不得不改变用人思路。而咸丰、同治年间的内战已从事实上证明八旗、绿营不堪任使,各路勇营中唯有湘、淮二军堪当大任。驻陕淮军因日本侵台已相继东去,直隶淮军驻防畿辅,拱卫京师,无法抽调,湘军成为西北最有实力的军队。若清廷欲尽快收复新疆,唯有凭借湘军,而既用湘军,便只能依仗左宗棠。因此,袁保恒、景廉虽痛劾左宗棠,但清廷始终不为所动。对左宗棠因循敷衍的态度及误报军情等事,清廷亦不予追究。

左宗棠敏锐地注意到清廷态度的转变,遂于光绪元年三月初七日上奏被后世视为“塞防论”的名作——《复陈海防塞防及关外剿抚粮运情形折》,并借机排除袁保恒、景廉诸人,解决人事问题,集军权、财权于一身。而在随后与李鸿章争饷过程中,左宗棠又凭借清廷支持,举借巨额洋债,西征军饷则比照京饷,一旦各省贻误,由户部指名严参,使饷源得到切实保障。⑥陈先松:《从财政史视角再析海防与塞防之争》,《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6 期,第139 页。最后,左宗棠率领湘军收复新疆,不仅成就盖世勋名,湘系亦得以长期把持西北政局。光绪元年清廷对西北人事的调整,确可谓影响深远。